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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結 第八章
作者:瓊瑤
  朱正謀和唐經理走了,老李和老趙也早已退出了房間。然后,大廳里就只剩下了耿若塵和江雨薇了,他倆交換了一個視線,江雨薇就低頭望著手里的信封,信封是密封的,她考慮了一下,拆開來,抽出了一張信箋,她看了下去,信箋上是老人的親筆,簡短的寫著:“雨薇:我把風雨園給了你,因為我深信你會喜愛它,照顧它。但是,風雨園必定會帶給你一些風風雨雨,希望你有容忍的雅量。誰教你名叫雨薇,好象已注定是風雨園中的一朵薔薇呢?只愿這朵薔薇開得嬌美,開得燦爛。不用奇怪這份意外的禮物,你曾將若塵帶回我身邊來,我無以言謝,但愿這花園能給你庇蔭,給你幸福,給你快樂,和一切少女所夢想的東西。可是,如果你是個聰明的女孩的話,別讓若塵追上你!因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浪子,而且是個最難纏的男人。在接受他的求愛之前,你最好弄清楚他所有的愛情歷史!祝福你耿克毅親筆”她抬起頭來,正好若塵也看完了他的那封信,他的眼光對她投來,那眼光是怪異的。老人給他的信中寫了些什幺,她不知道,她也沒有勇氣要求看那封信,因為她感到昏亂而迷茫。老人的“禮物”已使她心神昏亂,而信中那最后的一段話更使她觸目心驚。老人不愿她和他戀愛,已是肯定的事實,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他?是覺得他配不上她?還是覺得她配不上他?“給你一棟房子,請遠離我的兒子!”是這個意思嗎?

  或者,真的,耿若塵的“愛情歷史”已罄竹難書,老人憐她一片冰清玉潔,而給予最誠懇的忠告?她糊涂了,她慌亂了,她不知所措了。而若塵卻向她大踏步走來:“我能看這封信嗎?”他問,深思的望著她。

  “哦,不行!”她不經思索的沖口而出,一把抓緊了那封信,不能給他看!不能讓他知道信中那幾行“警告”!他吃了一驚,退后了兩步,狐疑的望著她:“這信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他問,臉色陰沉。

  她凝視著他,哦,不!她心中迅速的喊著:你總不會也懷疑我的清白吧?你總不會也和他們一樣來想我吧?你總不會也認為老人和我之間有不可告人之事吧?她說不出口,只是祈求似的看著他。

  “我不想知道你那封信里有些什幺,請你也別問我好嗎?”

  她說。

  他沉思片刻,毅然的一摔頭:“很好!”他悶悶的說:“你有你的自由!”

  一轉身,他很快的沖上樓去了。

  她呆呆的坐著,心里一陣絞痛,她知道她已經刺傷了他,或者,她將失去他了!也或者,她根本就沒有獲得他過。她迷迷糊糊的想著,這個下午,已把她弄得神思恍惚了,她覺得自己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腦子里模模糊糊的,只是浮起那幾句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

  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她心里也有著幾千幾萬的結呵!

  早上,江雨薇下樓的時候,發現耿若塵已經出去了。李媽正在擺她的早餐,一面說:“三少爺去工廠了,他要我告訴你一聲,他可能不回來吃午飯,也不回來吃晚飯,他和唐經理要忙一整天,清點貨倉,還要研究什幺資產負債什幺的!

  “哦,我知道了!苯贽弊聛沓栽绮停@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在風雨園中吃早餐,端著飯碗,她就食不下咽了。昨夜一夜無眠,腦中想過幾百種問題,心里打過幾千個結,現在,她仍然頭腦昏昏沉沉的。望望四周,沒有了老人,一切就變得多幺沉靜和凄涼了。她放下飯碗,忽然覺得眼里蓄滿了淚。深吸口氣,她抬起頭來,望著李媽,她回到現實中來了。

  “哦,李媽,怎幺沒有看到翠蓮呢?”她問。

  “小姐,”李媽垂下眼簾,恭敬的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已經把翠蓮辭退了!”

  “哦,為什幺?”她驚奇的問。

  “翠蓮是三年前才請來的,老爺說我老了,要她來幫幫忙,可是,我還沒有老,小姐,風雨園中這一點兒事,難不倒我的,小姐!

  “我還是不懂!庇贽崩Щ蟮膿u搖頭。

  “我們都知道了,小姐,”李媽輕聲說:“原來老爺已經破產了,除了這花園,他什幺都沒有了。三少爺背負了滿身的債,風雨園里的人還是少一個好一個,我和老李老趙,都受過老爺大恩大德,我們是不愿意離開風雨園的。翠蓮……如果留著她,你就要付薪水的!

  “哦!”雨薇恍然的看著李媽:“你是在幫我省錢!彼D了頓,禁不住長嘆了一聲,這問題,她昨夜就已經考慮過了。

  老人好心的把風雨園留給了她,但她這個一貧如洗的小護士,如何去“維持”這風雨園呀?!“李媽!”她喊了聲。

  “小姐?”

  “你能告訴我你們每月的薪水是多少嗎?”

  “小姐,你不用想這問題,”李媽很快的說:“老爺在世的時候,待我們每人都不薄,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我們都有些積蓄,足夠用的了。你不要給我們薪水,只希望不把我們趕出風雨園就好!

  “趕出風雨園?”雨薇失笑的說:“李媽,你沒聽到老爺的遺囑嗎?你們永遠有權住在風雨園!事實上,這風雨園是你們的,我不過是個客人罷了!我真不懂,老爺為什幺要把風雨園留給我?他該留給若塵的!”

  “留給你和留給三少爺不是一樣的嗎?”李媽微微一笑。

  “三少爺如果有了風雨園,他會千方百計把它賣掉,去償付債務,給了你,他就不能賣了!”

  是嗎?雨薇又一陣困感。“留給你和留給三少爺不是一樣的嗎?”這話又是什幺意思呢?李媽卻不知道,耿克毅并不愿她嫁給若塵呵!她摔摔頭,不想它,現在不能再想它,老人去了,留下了債務,留下了風雨園中的風風雨雨,留下了人情,還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謎”。她走到爐臺邊,望著爐臺上那張照片,耿克毅,耿克毅,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李媽開始收拾餐桌。

  “李媽!”雨薇喊:“你轉告老李老趙,我仍然每個月給你們薪水,只是,恐怕不能和以前比了。我只能象征性的給一點,如果……如果你們不愿意做下去……”

  “小姐!”李媽很快的打斷了她:“我們不要薪水,你所要擔心的,只是如何維持風雨園?這房子,每月水電費啦,零用啦,清潔地毯啦,伙食啦……就不是小數字了。至于我們……”她眼里注滿了淚水!拔覀円粼陲L雨園!侍候你,侍候三少爺!

  雨薇心里一陣激蕩。她為什幺永遠把她和三少爺相提并論呢?那三少爺,那三少爺,他是多幺冷淡呀!一清早就出去,連個招呼都不打?墒,你怎能怪他呢?他身上有兩千萬元的債務呵!她輕嘆了一聲:“好吧,李媽,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努力維持風雨園屹立于風雨之中,努力讓三少爺還清那些債務,F在,麻煩你告訴老趙一聲,請他送我去醫院,我必須恢復工作,才能維持這風雨園!

  李媽對雨薇那樣感激的一笑,似乎恨不得走過來擁抱她一下似的,然后她奔出去找老趙了。

  江雨薇上樓換了衣服,拿了皮包,走到花園里來。老趙的車子已停在車道上等候了。她抬頭看了看天,天空藍得耀眼,幾絲白云若有若無的飄浮著,夏日的朝陽,斜斜的照射著那雕像,把那石像的發際肩頭,鑲上了一道金邊。她看看那些竹林小徑,嗅著那繞鼻而來的茉莉花香,依稀又回到了第一天走進風雨園的情況。噢,天知道!那時,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成為這座花園的主人!唉!這一切多奇異,多玄妙,自己怎會卷進這風雨園的風雨中來的呢?怎會呢?

  她搖搖頭,搖不掉包圍著自己的眩感。嘆口氣,她嘆不出心中的感慨。上了車子,她向醫院馳去。

  很湊巧,她立即接上了一個特別護士的缺。為了這三十元一小時的待遇,她上了日班,又加了一個晚班,到深夜十一點鐘才下班,她想,無論如何,自己能工作得苦一點,多多少少可以幫幫若塵的忙。老趙開車到醫院來接她,回到風雨園,她已經筋疲力竭。

  若塵正在客廳中等著她,他斜倚在沙發中,手里燃著一支煙。

  “記得你是不抽煙的!彼f:“怎幺又抽起來了?”

  “你對我知道得太少,”他吐出一口煙霧:“我一向抽煙,只是不常抽而已!

  她跌坐在沙發里,疲倦的仰靠在沙發背上,一日辛勞的工作使她看來精神不振而面容憔悴,他銳利的看了她一眼,再噴出一口煙霧。

  “你回來得相當晚呵!”他說。

  “是的!彼鄣貌幌攵嗾f話。

  “和那個X光嗎?”他忽然問:“到什幺地方去玩的?跳舞嗎?”

  她一震,立即盯著他:“老趙是到醫院去接我的。”她冷冷的說:“我工作了一整天,日班再加上小夜班,我沒有時間去跳舞!

  “那個X光也陪著你加小夜班嗎?”

  她跳了起來,憤怒使她的臉色發白了,她的眼睛冒火的緊盯著他,她的呼吸急促的鼓動著胸腔:“你是什幺意思?”她問:“就算X光是陪著我,與你又有什幺關系?你管得著嗎?我沒有過問你的行蹤,你倒查起我的勤來了!”

  “當然,我沒有權利查你的勤,你和誰在一起與我也沒有關系!”若塵的呼吸也急促起來,煙霧籠罩住了他的臉。“我只是奇怪,一個剛剛接受了價值數百萬元的花園洋房的人,為什幺那樣急于去工作?我忘了那醫院里有個X光在等著呢!”“你……”她氣結的站起身來,直視著耿若塵。想到自己一片苦心,為了維持風雨園,為了想貢獻自己那有限的力量,才不惜賣力的工作,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夜里十一點,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如今竟被冤屈到這種地步!怪不得他父親說他是個最難纏的男人呢!他父親已有先見之明,知道自己必定會被他欺侮了!淚水沖進了她的眼眶,在她一生中,她最恨的事,就是被冤枉。而且,在若塵的語氣中,那樣強調“價值數百萬元的花園洋房”,是不是他也懷恨老人把風雨園遺留給了她?因此也懷疑她對老人施展過美人計,或是她生來就水性楊花?再加上,他那冷嘲熱諷的語氣,似乎早已否決了他們間曾有的那份情意,是不是因為這張遺囑,他就把和她之間的一片深情,完全一筆勾銷了?還是他根本從頭到尾就沒愛過她?只是拿她尋開心而已。她咬緊了嘴唇,渾身顫抖,半天才迸出幾句話來:“我告訴你,我不希奇這數百萬元的花園洋房,你眼紅,你盡可以拿去!我愿意和X光在一起,也不關你的事,我就和他在一起,你又能怎幺樣?”

  耿若塵也站了起來,他拋下了手里的煙蒂,眼睛里布滿了紅絲,提高了聲音,他直問到她眼前來:“我為什幺要眼紅屬于你的財產?這房子在不屬于你的時候,我也沒有眼紅過!你把我當作怎樣的人?也當作回家來爭遺產的那個浪子嗎?你高興和X光在一起,我當然管不著,何況你今非昔比,你已不再是個身無分文的小護士,你已擁有萬貫家財,盡可嫁給你的意中人!至于前不久在走廊上學接吻的一幕,就算是你勾引男人的手段吧!我對女人早就寒了心,居然也會上了你的當!”

  “你……你……你……”雨薇氣得全身抖顫,她直視著若塵,極力想說出一句話來,卻什幺都說不出口,只能在喉嚨里干噎著,然后,淚水就涌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終于毅然的一摔頭,掉轉身子,向樓上沖去,一面走,一面哽塞著說了句:“我……我明天……明天就搬走!以……以后也……也不再來!”

  他一下子攔在她面前,用手支在樓梯扶手上,阻斷了她的去路,他嚴厲的說:“你別走!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我沒有什幺話好說!”她的聲音里帶著顫栗,卻清晰而高亢:“我對你這種敗類根本沒有什幺話好說!”

  “我是敗類?”他的眼睛逼到她眼前來:“那你是什幺,玉潔冰清,貞節高貴的純情少女嗎?”

  “我什幺都不是!”她大叫:“我只是別人的眼中釘!我下流,卑鄙,勾引了你這未經世故的優秀青年!夠了吧?你滿意了吧?”

  “你是在指責我的不良紀錄,是嗎?你諷刺我的歷史,是嗎?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是嗎?”

  “你的歷史!”她叫,心中閃電般的閃過老人信中的句子:“我從沒有問過你的歷史!想必是輝煌感人,驚天動地的吧?我該早弄清楚你的歷史,那就免得我去‘勾引’你了!我告訴你,你根本不值得我來勾引!”

  “因為你沒料到我只得到兩千萬元債務的遺產嗎?”

  她舉起手來,閃電般的給了他一個耳光,這是她第二次打他耳光了。他躲閃不及,這一下打得又清又脆,立即在他面頰上留下了五道指痕。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憤怒的把那只手反扭過去,她疼得掉下了眼淚,但她卻一聲也沒哼,只是惡狠狠的盯著他,大粒大粒的淚珠不斷的滑下了她的面頰。

  他死瞪著她,面色白得像張紙,眼睛里卻冒著火焰,他喉中沙啞的逼出幾句話來:“從沒有一個女人敢打我!你已經是第二次了!我真想把你殺掉!”

  “殺吧!”她冷冷的說:“殺了我你也未必是英雄!殺吧,你這個道地的花花公子!在你各項紀錄上再加上一項殺人罪也沒什幺希奇!只是,你今天敢殺我,當初怎幺不敢殺紀靄霞呢!”

  他舉起手來,這次,是他給她一耳光,而且是用手背對她揮過去的,男人的手到底力氣大,這一揮之下,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經過昨夜的一夜失眠,加上今天整日的工作,她回家時已疲倦不堪,殊不料風雨園中迎接著她的竟是如此狂暴的一場風雨,她在急怒攻心的情況下,加上悲憤,激動,委屈,早就已支持不住,這一掌使她頓時整個崩潰了,她只喃喃的吐出了幾個字:“若……若塵……你好……狠心……”

  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若塵一把扶住了她,心中一驚,神志就清醒一大半。同時,李媽被爭吵聲驚醒,奔跑了進來,正巧看到若塵揮手打雨薇,和雨薇的暈倒,她尖叫一聲,就跑了過來,嚷著說:“三少爺,你瘋了!”

  若塵一把抱起了雨薇,看到她面白如紙,他心中猛的一陣抽痛,再被李媽的一聲大喝,他才震驚于自己所做的事。他慌忙把她抱到沙發上,蒼白著臉搖撼著她,一面急急的呼喚著:“雨薇!雨薇!雨薇!雨薇!”

  雨薇仰躺著,長發披散在沙發上和面頰上,他拂開了她面頰上的發絲,望著那張如此蒼白又如此憔悴的臉,他一陣心如刀絞,冷汗就從額上直冒了出來;剡^頭去,他對李媽叫著:“拿一杯酒來!快,拿一杯酒來!”

  李媽慌忙跑到酒柜邊,顫巍巍的倒著酒,一面數落的說:“你這是怎幺了嗎?好好的要和江小姐吵架?人家為了風雨園已經夠操心了,你還和她發什幺少爺脾氣!”

  “我只是忍受不了她去和那個醫生約會!”耿若塵一急之下,沖口而出。

  “約會?”李媽氣呼呼的拿了酒杯過來!澳慊枇祟^了,三少爺,她是為了風雨園!你以為這房子容易維持嗎?如果她不去賺錢,誰來維持風雨園?你嗎?你已經被債務弄得團團轉了,她不能再拿風雨園來讓你傷腦筋!而且,她親口告訴我,要盡力來幫你忙還債!你呀,你!三少爺,你一輩子就沒了解過女人!以前,把那姓紀的妖精當作仙女,現在又把這仙女般好心的江小姐當作了妖精!你怎幺永遠不懂事呢?”

  這一席話像是當頭一棒,把耿若塵的理智全敲了回來,沒料到一個女傭,尚能說出這些道理來。他呢?他只是個該下地獄的渾球!他紅著眼睛,一把搶過了李媽手里的酒杯,扳開雨薇的嘴,他用酒對她嘴里灌了進去,一面直著脖子喊:“雨薇!醒來!雨薇,醒來!雨薇,求求你,醒來吧!雨薇!雨薇!”

  酒大部份都從雨薇的唇邊涌了出來,李媽慌忙拿了條毛巾來幫她擦著,若塵繼續把酒灌下去,酒沖進了她的喉嚨,引起了她一陣劇烈的嗆咳,同時,她也被這陣嗆咳所弄醒了,睜開眼睛來,她恍恍惚惚的看到若塵正跪在她身前的地毯上,蒼白著臉,焦灼的緊盯著她。

  “雨薇,你醒了嗎?雨薇?”他急急的問,輕拍著她的面頰,又搖撼著她的手臂:“雨薇!你怎樣?你好些嗎?雨薇?”

  “哦!”她輕吐出一口氣來,睜大眼睛,看著若塵,她的神志仍然迷迷糊糊的,只覺得頭昏腦脹。一時間,她不知道發生了些什幺,只是軟弱的問了一句:“我為什幺躺在這兒?”

  “雨薇,”若塵頭上冒著冷汗,一把握緊了她的手,他有幾千萬句,幾萬萬句話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后,只化成了一句:“原諒我!”

  她蹙蹙眉。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于是,她想起了,想起了一切的事情,想起了他說的那些話,想起了他對她的評價,也想起了那擊倒她的一掌。她的心臟頓時絞結了起來,五臟六腑都跟著一陣疼痛,于是,她的臉色愈加慘白了,她的眉頭緊蹙在一起,閉上眼睛,她疲乏的,心灰意冷的說了句:“我很累。”

  “我抱你到房里去!比魤m立刻說,把手插進她脖子底下。

  “不要!”她迅速的說,勉強支撐著坐了起來,她起身得那樣急,一陣暈眩使她差點又倒了下去,若塵慌忙扶住她,祈求的喊了一聲:“雨薇!”

  她把眼光調開去,根本不再看他,她發現了李媽,立刻說:“李媽,你扶我到房里去,我睡一覺就好了!

  若塵焦灼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望著她的眼睛,他急切的說:“雨薇,別這樣,求你!我今天累了一整天,晚上好想見你,八點鐘就趕回家,左等你不回來,右等你不回來,我就心慌意亂而胡思亂想起來了。你不知道,雨薇,我一直在嫉妒那個醫生……”

  “不要解釋,”雨薇輕聲的阻止了他:“我不想聽,我累了。”

  若塵看著她,她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血色,她的眼睛里也沒有一點兒光,一點兒熱,她整個小臉都板得冷冰冰的,她沒有原諒他。這撕裂了他的心臟,他額上的冷汗像黃豆般的沁了出來:“雨薇,你記得爸爸去世前一天晚上,我們在走廊里說的話嗎?”他跪在那兒,仰頭望著她!拔覀冊ハ嘈脑S,曾發誓終身廝守,不是嗎?”

  “那就是我勾引你的晚上。”她低語,臉上一無表情,冷得像一塊寒冰。

  “雨薇!雨薇!”他喊,把她的小手熨貼在自己的面頰上,他滿頭滿臉都是汗!拔覀兘裢矶颊f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我們都不夠冷靜,我們都太累了,而且,爸爸的死,和他留下的遺產都使我們昏亂。我是失了神了,我胡說八道,你難道一定要放在心里嗎?”

  “我累了!彼浫醯恼f,依然冷冰冰的!罢埬阕屛胰ニX!

  李媽向前走了一步,對若塵勸解的說:“三少爺,你現在就別說了,讓江小姐去休息休息吧。有話留到明天再說不是一樣的嗎?你沒看到她已經支持不住了嗎?”

  真的,雨薇又有些搖搖晃晃的了。若塵咬緊了嘴唇,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液灌注到她身體里去,好使她的面頰紅潤起來,更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好讓她了解他的懊悔。但是,他也明白,現在不是再解釋的時候,否則,她又會暈倒了。長嘆了一聲,他把酒杯湊到她的唇邊:“最起碼,你再喝口酒,好嗎?”

  她推開他的手,蹣跚的站起身來,叫:“李媽!”

  李媽扶住了她,她從他身邊繞過,沒有看他任何一眼,就腳步蹌踉的向樓梯走去。若塵跌坐在地毯上,望著她的背影,跟著李媽一步一步的走上樓,一步一步的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下。然后,他把頭乏力的倒在沙發上,用雙手緊抓住自己的頭發,喃喃的自問:“你做了些什幺好事?你這個傻瓜!如果你失去了她,你就根本不配活著!你,耿若塵,就像爸爸說的,你是個渾球!”

  抬起頭來,他望著那樓梯。是的,明天,明天他將彌補這一切,不再驕傲,不再自負,在愛情的面前,沒有驕傲與自負!明天,他將挽救這一切!

  明天,明天是來臨了。

  耿若塵一夜無眠,到天色已蒙蒙發白時,他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似乎才剛剛睡著沒幾分鐘,他就突然心頭一震,猛的醒了過來,看看窗子,已經大亮了,他翻身坐起來,覺得滿頭的冷汗,心臟還在怦怦的跳個不停。怎幺了?他不安的看看手表,七點十分!不知道雨薇起床沒有?他頭腦中依然昏昏沉沉,而心頭上仍然又痛楚又酸澀,雨薇,他低念著她的名字,雨薇,你是我的保護神,我的支柱,雨薇,雨薇,雨薇!

  門上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驚跳起來,還來不及穿衣下床,李媽已推開了房門,喊著說:“三少爺,江小姐走了!”

  他一怔,跳下床,穿著襯衫。

  “你是說,她這幺早就去上班了?”他問。

  “不是,她走了!”李媽急促的說:“她把她的東西都帶走了,可是,留下了所有老爺和你給她的新衣。我們不知道她什幺時候走的,她沒有要老趙送她,老趙起來時,大門邊的小門已經開了,她是一個人不聲不響的走掉了!”

  若塵渾身一顫,頓時推開李媽,沖出房門,雨薇就住在他隔壁一間,現在,門是洞開的,他一下子沖了進去,明知她已離去,他仍然本能的叫了兩聲:“雨薇!雨薇!”

  屋里空空如也,他繞了一圈,整齊地、折疊好的床褥,桌上的一瓶茉莉花,床邊小幾上的一疊書本,在書本的最上面,放著一個信封,他奔過去,一把抓起那信封,果然,信是留給他的,封面,是她娟秀的字跡:“留交耿若塵先生親啟”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急急的抽出了信箋,迅速的,吞咽般的看了下去:“若塵:我走了,在經過昨晚那場爭執之后,我深知風雨園再也沒有我立足之地,所以,我只有走了。自從前天宣讀了你父親的遺囑,我竟意外的得到了風雨園開始,我就知道我卷進了各種風風雨雨之中。但是,我一向自認堅強,一向不肯低頭,因此,當你的兄嫂們侮辱我,對我惡言相加,我能坦然相對,而且奮力反擊。我不在意他們的污言穢語,只因為他們根本不值得我重視。但是,你,卻不同了;蛘,你不再記得對我說過些什幺,人在吵架的時候,都會說許多傷感情的話,你說過,我也說過?墒,你的言語里卻透露了你潛意識里的思想!你也和你哥哥們一樣,對我的這份‘遺產’覺得懷疑,你也認為我水性楊花,我卑鄙下流,甚至,你認為我對你的感情,只是因為你將承受一筆遺產!若塵,若塵,普天之下,無人知我解我,也就罷了,連你也作如是想,讓我尚有何顏留在風雨園中?我去了,只把這風雨園,當作我的一個惡夢,而你,只是夢中的一個影子罷了!人生,得一知己,何其困難!二十三年來,我一直在追尋,最近,我幾乎以為我已經找到了,誰知現實卻丑惡如斯!你畢竟是個浪子,相信我在你生命中根本留不下痕跡。我呢?我是個演壞了的角色,現在,該是我悄悄下臺,去默默檢討和懺悔自己的時候了。我把所有房地契都留在抽屜里,你父親雖說不能轉讓與轉售,但我想總有法律的漏洞可尋,你可找到朱律師,想方法過戶到你名下。我想,我不再欠你什幺了。你父親留給你那幺大的責任,我仍然祝福你,祝你早日完成你父親遺志,重振家聲!并祝你早日找到一個真能和你相配的女人──只是,聽我一句忠言,當你找到的時候,別再輕易的傷她的心,要知道,女人的心是天下最脆弱的東西,傷它容易,補它困難!再見!若塵,別來找我!祝好雨薇七月三日凌晨四時”耿若塵一口氣讀完了信,他跳了起來,蒼白著臉,一疊連聲的叫老趙,一面匆匆的穿好衣服,沖到樓下,他不停的喊著:“老趙!準備車子!快!”

  老趙把車子開了來,若塵跳進了車子,“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喊著說:“去醫院!江小姐工作的醫院!”

  車子向醫院疾馳。若塵手中仍然緊握著那封信,一陣陣冷汗從他背脊上直冒出來,他心里在輾轉呼號著:不要!雨薇!求你不要!千萬別離開我!別生我的氣!我向你賠罪,向你懺悔,什幺都可以,只要你不離開我!尤其在目前,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雨薇,請你!求你!我從沒有請求過任何人,但我可以匍匐在你腳下,求你原諒,求你回來!父親是對的,他把風雨園留給了你,只有你才配生活在這花園里,有你,這花園才有生氣,才有靈魂,沒有你,那不過是個沒生命的荒園而已。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他直沖了進去,抓住了第一個碰到的白衣護士:“請問,江雨薇小姐在那里?”

  “江──雨薇?”那護士愣了愣:“是個病人嗎?”

  “不是!是個護士!”

  “我不認識,”那小護士搖搖頭:“你要去問護士長,我們這兒有一百多個護士呢!”

  他又沖進了護士長的房間。

  “請問江雨薇小姐在那里?”

  “江雨薇?”那三十余歲,精明能干的護士長打量了一下耿若塵:“你找她干什幺?”

  “請幫幫忙!”耿若塵拭去了額上的汗珠,急切的說:“我找她有急事!”

  “可是,她今天并沒有來上班。”

  耿若塵一陣暈眩,扶住了柜臺,他說:“你們有她的地址嗎?”

  護士長深深的望了若塵一眼,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焦灼和迫切,她點點頭說:“好吧,我幫你查查。”

  一會兒,她查出了雨薇留下的地址和電話,天哪!那竟是風雨園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耿若塵抽了一口冷氣,他該早就明白她可能留下的聯絡處是風雨園!他搖搖頭,急急的說:“現在她已經不在這兒了!”

  “是嗎?”護士長詫異的說:“那我就不知道了!特別護士和一般護士不同,她們并不一定要上班,也不一定在那一家醫院上班,通常,任何醫院都可以找她們,或者,你可以到別家醫院去問問!

  “但是,江雨薇一向都在你們醫院工作的,不是嗎?她幾乎是你們醫院的特約護士,不是嗎?”

  “那倒是真的,”護士長說:“不過,這大半年她都沒有上班,她在侍候一個老病人,叫什幺……叫什幺……”護士長盡力思索著。

  “算了!”耿若塵打斷她。“她以前住在那兒?護士宿舍里面嗎?”

  “對了,也不是護士宿舍,只是這條街后面有棟公寓房子,專門租給我們醫院的護士住,你可以去打聽打聽看,那公寓叫××公寓!

  “好,謝謝你!”耿若塵拋下一句話,就像一陣風一般的卷走了。

  耿若塵并不知道,在他沖下了樓,沖出醫院之后,江雨薇就從護士長身后的小間里走了出來,她容顏憔悴而精神不振,望了護士長一眼,她嘆口氣低聲的說:“謝謝你幫忙!

  護士長蹙起眉頭,凝視著雨薇,然后,她拉著她的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搖搖頭,不解的說:“我真不懂你,雨薇,你為什幺一定要躲開他呢?看他那樣子,似乎已經急得要死掉了!怎幺回事?是戀愛糾紛嗎?”

  “你別問了!”雨薇說:“我永遠不想見這個人!”

  “但是,你愛他,不是嗎?”護士長笑笑說。

  雨薇一怔。

  “你怎幺知道我愛他?”她愣愣的問。

  “否則,你就不會痛苦了!弊o士長拍拍她的手:“別騙我,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十幾歲,還有什幺看不出來的呢?放心,你真想擺脫他的話,我總是幫你忙的,何況,吳大夫還在等著你呢!”

  吳大夫?那個X光!江雨薇煩惱的搖搖頭,天哪,她腦子里連一絲一毫的吳大夫都沒有!所有的,卻偏偏是那個想擺脫的耿若塵!若塵的眼光,若塵的聲音,若塵發怒的樣子,若塵祈求的語調……噢,她猛烈的摔頭,她再也不要想那個耿若塵!他的父親都已警告過她了,他是個最難纏的男人!她要遠離他,躲開他,終身不要見他!

  “我今天真的不能上班了,”她對護士長說:“我現在頭痛欲裂,必須去休息!

  “房子安排好了嗎?”

  “是的,我還住在×別墅三○四號房間,那兒房租便宜,有事打電話給我!”“好的,快去休息吧,你臉色很壞呢!”

  江雨薇回到了她那臨時的“家”,這兒美其名為“別墅”,事實上是專門出租給單身女人的套房,因為離醫院近,幾乎清一色住的都是護士,所以,江雨薇常稱它為“護士宿舍”。

  如今,她就回到了這“宿舍”里,倒在床上,她腦子里立即浮起耿若塵的面貌,想起他盤問護士長的那份焦灼,和他得到錯誤的情報后奔往××公寓去的情形。她低嘆了一聲,耿若塵,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把頭深深的埋進了枕頭里,疲倦征服了她,她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三天過去了。

  江雨薇又恢復了工作,有時值日班,有時值夜班,常常陪伴著不同的病人,剛開過刀的,自殺后救醒的,出車禍的,害癌癥的……,她耐心的做著自己的工作,但是,她總是心神恍惚,總是做錯事情,總是神不守舍,再加上護士長每天都要對她說一次:“喂,你那個追求者又來查問你是否上班了?”

  他怎幺不死心呢?他怎幺還要找她呢?她是更加心神不安了。一星期后,連那好心的護士長都忍耐不住了,找來江雨薇,她說:“你的追求者又來過了,你還是堅持不讓他知道你的下落嗎?”

  “是的!”她堅決的說。

  “為什幺你那幺恨他?”護士長,研究的看著她:“我看他人也長得很不錯,每次來都可憐得什幺似的,又憔悴,又消瘦,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弄得不成人形呢!”

  雨薇聽了,心中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絞痛,她幾乎想回到風雨園里去了,這對她不過是一舉手之勞,叫輛出租車,就可以直駛往風雨園,但是,想起那晚的遭遇,想起耿若塵所說過的話,她不能饒恕他!他既然把她看成一個為金錢而和他接近的女人,她就再也不能饒恕他!他既然把她看成第二個紀靄霞,她就不能饒恕他!不,不,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風雨園和耿若塵在她的歷史中已成陳跡,她不要再聽到他的名字!她也不要再走入風雨園!

  于是,一連幾天,她都和那個X光科的吳大夫在一起,他們去吃晚餐,他們約會,他們去夜總會,連醫院里的人,都開始把他們看成一對兒了,可是,每夜每夜,雨薇躺在床上,腦子里想著的卻不是X光,而是那讓她恨得牙癢癢的耿若塵!

  這樣,有一天,護士長突然指著一張報紙對她說:“雨薇,瞧瞧這段尋人啟事!”

  她拿過報紙,觸目驚心的看到大大的一欄尋人啟事,內容寫著:“薇:怎樣能讓你原諒我?怎樣能表示我的懺悔?千祈萬懇,只求你見我一面!塵”護士長望著她:“該不是找你的吧?雨薇?”

  雨薇緊握著那張報紙,整個人都呆住了。

  原諒他?不原諒他?再見他一面?不見他?各種矛盾的念頭在她心中交戰,弄得她整日精神恍惚。這晚,她回到“宿舍”里,因為和吳大夫有約會,要去夜總會跳舞,所以她換了一件較艷麗的衣服,坐在梳妝臺前化妝。一面化妝,她一面想著那尋人啟事,只要撥一個電話過去,只要撥到風雨園,她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她慢慢的站起身來,像受了催眠一般,她移向那床頭的電話機,打一個電話過去吧!打一個給他!問問他債務如何了?問問李媽好不好?她慢慢的抓起聽筒,慢慢的撥出第一個號碼,第二個號碼,第三個號碼……

  驀然間,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吳大夫來接她了,來不及再打這電話了!她廢然的放下了聽筒,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來,不知是失望,還是被解脫了,她心底涌上一股酸澀的情緒。走到房門口,她無情無緒的打開了房門,一面有氣無力的說:“要不要先進來坐一……”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頓時縮了回去,張大了眼睛,她目瞪口呆的望著門外,站在那兒的,并不是吳大夫,而是那陰魂不散的耿若塵!他的一只手支在門上,像根木樁般挺立在那兒,面色白得像張紙,眼睛黑得像深夜的天空,他凝視著她,沙啞而低沉的說:“我可以進來嗎?”

  她本能的往旁邊讓了讓,于是,他跨了進來,隨手把門闔上,他們面面相對了。

  好一會兒,他們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彼此凝視著,他的亂發蓬松,消瘦,憔悴,而又風塵仆仆,他看來仿佛經過了一段長途的跋涉與流浪,好不容易找著了家似的。他的聲音酸楚而溫柔:“真那幺狠心嗎?雨薇?真不要再見我了嗎?雨薇?真忍心讓我找你這幺久嗎?雨薇?真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嗎?雨薇?”

  他的聲音那幺溫柔,那幺充滿了求恕的意味,那幺低聲下氣,而又那幺柔情脈脈,使她頓時間控制不住自己,而淚盈于睫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他的手輕輕的抬起來,輕輕的碰觸她的面頰,又輕輕的拂開她的發絲,那樣輕,那樣輕,好象怕碰傷她似的。他的聲音更低沉,更酸楚,而更溫柔了:“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怎幺過的?你知道我幾乎拆掉了全臺北市的醫院,踩平了全臺北的街道,找過了每一座公寓?你知道我去求過你的兩個弟弟,他們不肯告訴我你的地址,只有立群可憐我,讓我繼續到你這家醫院來找你,你知道我天天到你的醫院來嗎?哎,”他湊近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是嗎?你那個護士長終于告訴我了!噢,”他咬咬牙,“我整日奔波,卻不知道你距離我只有咫尺天涯,你──”他再咬牙,從齒縫里迸出一句話:“好狠心!”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那護士長終于熬不住了。雨薇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卻渾身沒有一丁點兒力氣,她被動的站著,被動的傾聽著他的話,淚珠在她睫毛上閃亮,她卻無法移動自己,她任憑他逼近了自己,任憑他用只手捧起了她的面頰,任憑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頰上的淚痕……她聽到他顫栗的一聲低嘆:“哦,雨薇!原諒我吧!”

  于是,他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就撲進了他的懷里,他用手圈住了她,他的頭俯下來……她只覺得好軟弱,好疲倦,好無力,讓他支持自己吧,讓他抱著自己吧,何必為了幾句話而負氣?何必呢?她仰著頭,在淚霧中凝視他,已經準備送上自己的唇……可是,驀然間,房門被“砰”的一聲沖開了,一束紅玫瑰先塞進了屋里,接著,那X光就跳了進來,一面大聲說:“雨薇,準備好了嗎?”

  雨薇猝然間從若塵懷中跳開,漲紅了臉望著吳大夫,吳大夫也被這意外的場面所驚呆了,舉著一束玫瑰花,他訥訥的問:“這位是……這位是……”

  耿若塵迅速的挺直了背脊,他看看雨薇,再看看吳大夫,他的臉色發青了,聲音立即尖刻了起來:“想必這就是所謂的X光先生了?”

  他語氣里的那份輕蔑激怒了雨薇,于是,像電光一閃般,她又看到那個在風雨園中擊倒她的耿若塵,那個蠻橫暴戾的耿若塵,那個侮辱了她整個人格與感情的耿若塵……她奔向了吳大夫身邊,迅速的把手插進了吳大夫的手腕里,大聲的說:“是的,他就是X光先生,他就是吳大夫,你要怎幺樣?”

  耿若塵瞪大了眼睛,惡狠狠的望著他們兩個,然后,他低低的,從齒縫里說:“原來如此!所以你不回風雨園!”

  一轉身,他大踏步的沖出了房間,用力的關上了房門,那砰然的一聲門響,震碎了雨薇的意識,也震碎了她的心靈,她頹然的倒在椅子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那莫名其妙的吳大夫,兀自倒提著他的那束玫瑰花,呆愣愣的站在那兒。

  若塵似乎整個人都被撕成一片一片,撞擊成了一堆粉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風雨園的?只感到滿心的疲倦、凄惶、憤怒,與心碎神傷。他倒在沙發中,本能的就倒了一杯酒,燃起一支煙,一面抽著煙,一面喝著酒,他把自己深深的陷在煙霧氤氳和酒意醺然中。

  李媽悄悄的走了進來,憐惜而憂愁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問:“怎幺,還是沒有找到江小姐嗎?”

  “別再提江小姐!”他大吼了一聲,眼睛里冒著火!白屇莻江小姐下地獄去!”

  “怎幺呢?”李媽并沒被他的壞脾氣嚇倒,只是更憂愁的問:“你找著她了嗎?”

  “找著了又怎幺樣?”他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她早已就有男朋友了!她的那個X光!我難道把他們一起請回來嗎?”

  “江小姐有男朋友了?”李媽盯著若塵,不信任的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根本不可能的事!”

  “為什幺不可能?”若塵叫著,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我已經親眼目睹她和那個X光親親熱熱的了!”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李媽仍然搖著頭,完全不接受這項事實。“她心里只可能有一個人,就是你!三少爺,她愛你,我知道的,可是你把人家趕走了!”“你怎幺知道她心里只有我一個?你怎幺知道她愛我?”耿若塵猛的坐直了,緊盯著李媽。神志清醒了一大半。摔摔頭,他深吸了口氣:“難道……她告訴過你嗎?”

  “她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知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會知道!連老爺生前都知道……”

  “老爺?”若塵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停在李媽臉上。“老爺對你說過些什幺?”

  “老爺去世前不久,他對我說過:‘李媽,你看江小姐對咱們若塵怎幺樣?’我說很不錯,老爺就笑笑說:‘我看,他們才是一對標準的佳兒佳婦呢!只怕若塵的少爺脾氣不改,會欺侮了雨薇!髞恚中α,說:‘不過,那雨薇是個女暴君,也不好惹,應該讓若塵吃點苦頭才好!’你瞧,三少爺,老爺不是早都看出來了嗎?所以,老爺把風雨園留給江小姐,我們誰都沒有奇怪過,假若留給你的話,那大少爺和二少爺才不會放手呢!留給江小姐,他們頂多說點兒難聽的話,也沒什幺辦法。然后,你和江小姐結了婚,還不是完全一樣嗎?”

  耿若塵呆了,握著酒杯,他再摔摔頭,就愣愣的出起神來了。是呀!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連李媽他們都分析得出來,為什幺自己從沒有想到過?是不是老人將一切都計劃好,安排好,為了他才對雨薇另眼相加?而自己在遺囑宣讀之后,不是也確曾懷疑過雨薇和老人有微妙的感情,因此,他刻薄了雨薇,因此,他貶低了她的人格,因此,他也侮辱了她!噢,天啊!若是如此,他是硬生生的把雨薇送進那個X光的懷抱里去了!可是,那X光真和雨薇沒有關系嗎?他蹙起眉頭,驀然想起老人留給他的那封信,那信中整個都在談雨薇,而最強調的一點卻是:“……我已詳細調查關于雨薇的一切,那X光科的吳大夫和她已相當密切,你如果想橫刀奪愛,我不反對,只怕你不見得斗得過那個X光,因為他們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

  如果沒有這一段話,他或者不至于氣走雨薇,可是,愛情是那樣的自私,他怎能容忍她腳踩兩頭船?反正,無論如何,老人已警告過他,他有個勁敵,他卻不知提高警覺,而把一切事情弄得一團糟!硬生生的逼走了雨薇,再硬生生的把她逼進X光的懷抱!是的,他本可“橫刀奪愛”,他幾乎已經成功了,卻讓“嫉妒”把所有的成就都破壞了!他嫉妒那X光!他恨她和他的那段“歷史”!但,難道自己沒有歷史嗎?

  自己的“歷史”何嘗可以公開?她的X光畢竟還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自己那紀靄霞卻算什幺?

  他深吸了一口煙,他面前已經完全是煙霧,他再重重的把煙霧噴出來,在那濃厚的煙霧里,他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那兒緩緩的滴血,一點,一點,又一點的滴著血,這扯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震動了他整個的神經。奇怪,他以前也發瘋般的愛過紀靄霞,為了紀靄霞不惜和父親反臉四年之久。但是,紀靄霞只是像一把火般的燃燒著他,卻從沒有這樣深深的嵌入他的靈魂,讓他心痛,讓他心酸,又讓他心碎。

  他就這樣坐在那兒,抽著煙,喝著酒,想著心事,直到門鈴響,一輛汽車開了進來,他坐正身子,望著門口,進來的是朱正謀。

  “喂,若塵,”朱正謀走過來:“你過得怎幺樣?唐經理說,你有一套重振業務的辦法,但是,你這些日子根本沒去工廠,是怎幺回事?”

  哦,要命!這些天來,除了雨薇,他心里還有什幺?工廠,是的,工廠,他已把那工廠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失去了雨薇,似乎連生命都已失去了意義,他還有什幺心情去重振家業?去償還債務?可是,自己卻曾夸下?冢邮芰诉@筆遺產,夸下?,要重振業務!哦,若塵,若塵,你怎能置那工廠于不顧呢?若塵,若塵,你將要老人泉下何安?他抽了口冷氣,站起身來,請朱正謀坐。李媽已倒了茶來,朱正謀坐下了。若塵勉強振作了自己,問:“喝點兒酒嗎?”

  “也好。”

  若塵給朱正謀倒了酒,加了冰塊和水。

  朱正謀望著他,眼神是研判性的,深思的,半晌,他才說:“你有心事?”

  若塵低嘆了一聲,抽了一口煙。

  “為了那江小姐吧?”朱正謀說。

  他陡的一跳,迅速的看著朱正謀。

  “你怎幺知道?”他問。

  “不瞞你說,”朱正謀笑笑,望著手里的酒杯!皠倓偨〗銇砜催^我。”

  “哦?”若塵狐疑的抬起頭來。她來看你?那個X光呢?沒有跟她在一起嗎?她找律師做什幺?要結婚嗎?結婚也不需要律師呀!他咬住了煙蒂。

  “她來和我商量一件事,問我怎樣的手續可以把風雨園過戶到你的名下!”

  耿若塵觸電般跳了起來。

  “我為什幺要風雨園?”他叫:“既然是父親給她的,當然屬于她!我住在這兒都是多余,事實上,該離開風雨園的是我而不是她!現在,這根本就是她的財產!”

  “你別激動,”朱正謀說,“我已經向她解釋過了,你父親遺言這房子不能轉售也不能轉讓,所以,無法過戶到你的名下。”他凝視著他:“不過,若塵,你對她說過些什幺?她似乎非常傷心,她說,你父親給她這幢房子,使所有的人都貶低了她的人格。若塵,我知道雨薇的個性,除非你說過什幺,要不然她不會介意的。因為──”他頓了頓:“她愛你!”

  他一震,酒杯里的酒蕩了出來,這是今晚他第二次聽到同樣的句子了。

  “你怎幺知道?”他問。

  “只有在愛情里的女孩子,才會那樣傷心。若塵,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朱正謀說,放下酒杯,站起身來。

  “不管怎樣,若塵,雨薇是另外一回事,你也別為了雨薇,而耽誤工廠的正事呵!你父親對這家工廠,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才遺留給了你,你別辜負他對你的一片期望!好了,”他走過來,重重的拍了拍若塵的肩:“我走了,我不耽誤你,你還是好好的想一想吧!你的愛情,你的事業,你的前途,可能是三位一體,都值得你好好的想一想!別因一時魯莽,而造成終身遺憾!”

  朱正謀走了。若塵是真的坐在那兒“想”了起來,他想了那幺長久,想得那樣深沉,想得那樣執著,想得那樣困惑。

  夜漸漸深了,夜漸漸沉了,他走到窗口,望著月光下的那座雕像,望著風雨園中的花影仿佛,樹影扶疏,他望著,長長久久的望著:星光漸隱,曉月初沉,曙色慢慢的浮起,罩著花園,罩著竹林,罩著水池。遠遠的天邊,彩霞先在地平線上鑲上一道金邊,接著,太陽就露出了一線發亮的紅光,再冉冉升起,升起,升起……天亮了。

天亮了。若塵才發現自己的眼睛酸澀,四肢沉重,但是,他心底卻有一線靈光閃過,精神立即陷在一份反常的亢奮之中。愛情、事業、前途,這是三位一體的事!自己怎幺從未想過?他奔上了樓,走進房里,坐在書桌前面,取出一疊信紙,他再沉思片刻,然后,他開始在那曉色迷蒙中,寫一封信:“雨薇: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風雨園。我想,唯有如此,你或者肯回到這屬于你的地方,過一份應該屬于你的生活。風雨園不能沒有一個主人,希望你不要讓它荒蕪,那愛神始終屹立在園內,希望你不要讓她孤獨。我身負父親留下的重任,決不會自暴自棄,在目前,我已經想透了,憑我這樣一個浪子,實在配不上你,除非我有所表現,才能和你的X光一爭短長。所以,雨薇,好心的保護神,只請你為了我,也為了我父親,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無愧于心的對你說出一句:‘我愛你!我要你!’或者,你已對我這要求覺得可笑,或者,你已心有所屬,對我再也不屑一顧。我無言可訴說心底的慚愧,也無言可寫盡我心底的愛情與渴求。那幺,我只能悄悄退開,永遠在我小小的角落里,愛你,祝福你,等待你!是的,等待你,等待你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ǹ赡苡羞@幺一天幺?雨薇?)我現在很平靜。我知道自身的渺小,我知道我有最惡劣的‘歷史’,我只求刷清自己的紀錄,重振父親的事業,然后,像個堂堂男子漢般站在你的面前!只是,還肯給我這機會嗎?雨薇?無論如何,我等著!風雨園是父親所鐘愛之處,留給你,是他最智能的決定,我配不上它,正如配不上你!我走了,但是,有一天,我會回來的,那時,我必定配得上你,也配得上它了!如果,不幸,那時它已有了男主人,我會再悄悄的退開,繼續在我小小的角落里,愛你,祝福你,等待你!(說不定那男主人沒有我好,沒有我固執,沒有我堅定不移,所以,我仍然要等待到底。┣а匀f語,難表此心。現在風雨園中無風無雨,曉色已染白了窗紙,此時此情,正像我們兩人都深愛的那闋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不知何日何時,我們可以將此闕詞改寫數字,變成另外一番意境:‘天不老,情難絕,心有雙絲網,化作同心結!’可能幺?雨薇?我至愛至愛的人!可能幺?我在等著!永遠!祝福你!永遠。你謙卑的若塵七月廿九日曙光中”寫完了信,他長吁出一口氣,封好信封,寫上收信人的地址與名字。

  他收拾了一個小旅行袋,走下了樓。他遇見正在收拾房間的李媽:“三少爺!你好早!要出去旅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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