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竞技-中国知名电竞赛事平台

首頁 -> 作家列表 -> 瓊瑤 -> 心有千千結
加入收藏 - 返回作品目錄
心有千千結 第二章
作者:瓊瑤
  在走廊上,她幾乎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認出這個男人,五十余歲,戴著寬邊的眼鏡,提著重重的公文包,一臉的精明與能干。這是朱正謀,一個名律師,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師,他曾在前一天來探望過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師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還有頗為不尋常的友誼。

  “哦!對不起,江小姐!彼鲎×怂

  “你要去看耿先生嗎?”江雨薇問。

  “是的,有些業務上的事要和他談,怎幺,他仍然禁止訪客嗎?”

  “不,禁止訪客的規定昨天就已經取消了,他進步得很快。不過,”她頓了頓:“如果我是你,我不選擇這個時間去和他談業務!

  “為什幺?”

  “他正在大發脾氣呢!”

  朱正謀笑了。

  “他有不發脾氣的時間嗎?”他問,在鏡片后的眼睛閃著光。他顯然深深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

  “我無法碰運氣去等這個‘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

  朱正謀走進了耿克毅的房間,在開門的那一剎那,江雨薇又聽到耿克毅的咆哮聲:“管你是個什幺鬼,進來吧!”

  她搖搖頭,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獨的老人哪!一個有著兩個兒子,好幾個孫子的老人,怎會如此孤獨呢?她再度搖了搖頭,難解的人類,難解的人生!她走行了樓梯,穿過醫院的大廳,走出了醫院。今晚,她有一個約會,吳家駿,正確的說,是吳家駿醫生,請她去華國夜總會跳舞,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選之一!她急著要回宿舍去換衣服和化妝。

  可是,在醫院的轉角處,她被一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所攔住了。

  “江小姐!”

  低沉的嗓音,陰郁的面孔,破舊的牛仔夾克,洗白了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發,深黝黝的眼睛……那個神秘的年輕人!像塵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頭去,用腳踢著地上的一塊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關心的神態來!澳愕牟∪嗽蹒蹣恿?”

  “你說耿先生?”

  “當然,還能有誰?”他魯莽的說,有幾分不耐,眉頭不由自主的蹙緊,那神情,那模樣……相當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間的眩惑。

  “他已經好多了,先生!彼f:“大概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說,”他的眼光閃了閃:“他不會死了?”

  “并不是!彼龖n郁的說:“這種‘痊愈’是暫時性的,一年之內,死亡隨時會來臨的!

  “難道你們不治好他?”他仰起頭來,憤怒的說,他的眼睛里像燒著火焰。“他有的是錢,他買得起最貴重的藥,為什幺你們不治好他?”

  “這是沒辦法的事,”江雨薇溫柔的說,這年輕人激動的面容撼動了她。“醫生會盡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醫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說,他死定了?”他大聲的問,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厲。

  “我也不敢斷言,你應該去請問他的醫生!

  “你們醫生護士都是一群廢物!”他粗聲的說,喉嚨沙啞。

  “我早知道你們是一點用也沒有的!”

  “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著面前這魯莽的年輕人!澳隳晴坳P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療他?”

  “我?關心他?”那年輕人緊釘著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繃緊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壓低了聲音,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告訴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個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個人!知道了嗎?”

  江雨薇呆住了。她從沒有聽過這幺仇恨的聲音,看到這樣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這“像塵土一般”的年輕人與耿克毅是什幺關系?但是,人與人間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這年輕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為何又如此關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幺人?”她驚愕的問。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幺,”江雨薇蕭索而冰冷的說:“你該高興才對,你的仇人并沒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輕人瞪大了眼睛,咬緊了牙,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眼睛漲紅了。他惡狠狠的望著江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進肚子里去,從齒縫中,他迸出了幾個字:“你是個冷血動物!”

  說完,他猛的車轉身子,大踏步的沖向了對街,自管自的走了。

  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來,透過那蒼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輕人,也看不清所有的事與物,她完全陷進一份深深的困惑與迷惘里。

  日子過得很快,這已經是江雨薇擔任耿克毅特別護士的第十天了。

  十天中,江雨薇幾乎每天都要和耿克毅爭吵或冷戰,她沒看過如此容易動怒的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消失,她卻在這老人身上越來越發掘出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屬于思想與感情方面的東西,這些東西總能撼動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壞脾氣,忘掉他的暴躁與不近人情,忘掉他許許多多的缺點,而甘心的去擔當這護士的職位。他呢?她也看得出來,他正盡力在壓抑自己,去遷就他那“機伶古怪”的小護士。

  所以,這十天他們總算相處過來了。融洽也罷,不融洽也罷,好也罷,歹也罷,十天總是順利的過去了。

  這天,江雨薇去上班時,她心中是有些悵惘和怔忡的。悵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須和這剛剛處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應付另一個新的病人。耿克毅雖然難纏,雖然暴躁,卻不失為一個有見識有機智有思想與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緊張太忙碌一些,卻不會感到枯燥與單調。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預知了,說不定是個多話的老太婆,說不定是個瀕死的癌癥患者,也說不定是個肢體不全的車禍受害者……這些,對江雨薇而言,都不見得會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轉角處碰到了那個“若塵”,這回,他跨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帶著一副憂郁的眼神,斜倚在一根電桿木上,顯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現。

  她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不等他開口,她就先說:“他已經能夠走幾步路了,當然還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

  “若塵”一語不發,仍然看著她,眼底依然帶著那憂郁與詢問的表情,于是,她又加了一句:“以后的事,我們只能盡人力,聽天命了!”

  他點了點頭,那對深沉而嚴肅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臉上,好一會兒,他才低啞的說了一句:“謝謝你!請……”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照顧他!”

  說完,他發動了摩托車,如箭離弦般沖了出去,飛快的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了。照顧他?她茫然的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還怎樣照顧他?除非他再被送進來,這樣一想,她就陡的打了個冷戰,她知道,他再送進來的時候,就不會活著走出去了。她寧愿不要“再”照顧他!她可以眼看一個病人死亡,卻不能眼看一個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經把這老人當作“朋友”了!至于這若塵,他又把這老人當作什幺呢?仇人?天!誰能這樣本能的去關懷一個仇人?那憂郁的眼神,那固執而懇切的神態……天!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帶著這抹悵惘與怔忡的情緒,她走進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佇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著窗子外面的街道,聽到門響,他猝然回過頭來。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觸到兩道嚴厲的眼光,看到一張蒼白而緊張的臉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的問:“剛剛是誰和你在街上談話?”

  她愣了愣,“若塵”兩個字幾乎已經要沖口而出,但她又及時的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這兒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塵談話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誰。

  “啊,一個漠不相關的人,他問我到基隆路怎幺走!彼p描淡寫的說,完全不動聲色。她不認為“若塵”這名字會帶給耿克毅任何的快樂。

  “哦,是嗎?漠不相關的人?”老人喃喃的問,忽然脫力了,他撐不牢拐杖,差一點摔倒。她慌忙趕過去扶住他,把他攙扶到床邊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額角,一瞬間,他顯得衰老而疲倦。“一個漠不相關的人,”他繼續喃喃的說:“那幺像,我幾乎以為是……我幾乎以為……”

  “以為是誰?”江雨薇緊盯著問,猶豫著是不是要告訴他真相。

  “以為是……”老人咬了咬牙!耙粋仇人!”

  一個仇人!他們倒是異口同聲!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粗⒖艘,她在他臉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閃出那抹惱怒與壞脾氣的光芒。

  “你的仇人很多嗎?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的問。想著那個有對憂郁的眼神的若塵。

  “唔,”耿克毅哼了一聲!叭祟惪梢杂懈鞣N理由來彼此相恨。我承認,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

  “他是誰?”她再問。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惱怒的盯著她:“啊呀,你倒是相當好奇呵!”他冰冷冷的說:“這關你什幺事呢?”

  “當然不關我的事!彼χ北臣梗_始整理床鋪,她的臉色也變得冰冷了!皩Σ黄,我往往會忘記了自己的身分!

  他瞅了她好一會兒,凝視著她在室內轉來轉去的背影。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然后,他開了口:“喂喂,江小姐,我們能不能從今天起不再爭吵?你看,我們還要相處一段時間,最好現在就講和,不要以后又成為仇人!”

  還要相處一段時間?他真是老糊涂了!她笑了,回過頭來。

  “你放心,我們不會成為仇人,因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彼f。

  “所以,今天是我照顧你的最后一天!

  “不是,”他搖搖頭:“你將要跟我一起回去!

  “什幺?”她愕然的喊:“你是什幺意思?”

  “黃醫生已經說過了,不論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個特別護士,幫我打針及照顧我吃藥,我不能天天跑到醫院里來,所以,你只好跟我回去!”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的看著面前的老人。慢慢的、清晰的說:“你征求過我的同意嗎?你怎幺知道我愿意接受這個工作?”

  “你的職業是特別護士,不是嗎?”他也盯著她,用慢慢的、清晰的聲音問。“是的!彼c點頭。

  “在醫院里當特別護士與在我家里當特別護士有什幺不同?”他再問。

  她蹙蹙眉,有些結舌。

  “這……我想……”

  “別多想!”他打斷她,做了一個阻止她說話的手勢!拔乙呀洿蚵犨^了,干特別護士這一行,你不屬于任何一家醫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權利,選擇你的雇主,或者,拒絕工作。所以,沒有任何限制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請。至于我家,那是一棟相當大的房子,有相當大的花園,你會喜歡的。我已經吩咐家人,給你準備了一間臥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帶來之外,不需要準備別的。當然,你還要去和黃醫生聯系一下,關于我該吃些什幺藥,打什幺針,這個,事實上,這十天以來,你也相當熟悉了!

  江雨薇繼續凝視著耿克毅,她被他語氣中那份“武斷”所刺傷了。

  “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權拒絕這份工作吧?”她冷然的說。

  “當然,你有權拒絕。”他毫不遲疑的說:“不過,我想我還漏了一個要點,關于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當需要錢用,我將給你現在薪水的三倍!

  她瞪視他。

  “你想得很周到,”她說,唇邊浮起一個冷笑:“大花園,私人的臥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無法拒絕這工作了?”

  “聰明的人不會拒絕!”

  “但是,我很可能就是你常說的那種人:傻瓜蛋!”

  他銳利的看著她。

  “你是嗎?”他反問。

  她困惑了,一種矛盾的情緒抓住了她。是的,這確實是個誘人的工作,她沒有理由拒絕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卻有這幺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這老人,反抗這工作,反抗那些金錢與舒適的誘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細的凝視著她:“不必馬上作決定,”他說:“到晚上你再答復我,事實上,這工作未必會做得很長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樣令人討厭的老人的話,你也不見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心中一凜,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并不久長,而在這暗示的背后,他的語氣里有某種他不想表露的渴切與要求,這才是她真正所無法拒絕的東西。

  “我必須想一想,”她說:“你的提議對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

  “哦,是嗎?”他驚嘆的說:“我沒告訴過你我家的情形嗎?”

  “你一個字也沒說過!彼胫膬鹤觽,他的兒媳婦,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處的人哪!

  “別擔心我的兒子和兒媳婦,”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們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們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園里,只有我和四個傭人!”

  “四個傭人!”她驚呼,一個老頭竟需要四個傭人侍候著,現在,還要加上一個特別護士!

  “老趙是司機,老李和李媽是一對夫婦,他們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蓮專管打掃房屋。你放心,他們都會把你當公主一樣奉承的!”

  “公主?”她抬抬眉毛:“只怕我沒那幺好的福氣!”她深深了解,富人家里的傭人有時比主人還難弄。

  “他們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

  “能夠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養到家了!”她轉身走開去準備針藥:“關于這問題,我們再談吧!”

  耿克毅不再說什幺,整天,他都沒有再提到這問題,他們誰都不談。但是,江雨薇始終在考慮著,一忽兒,她覺得應該接受,一忽兒,她又有說不出的惶悚,覺得不該接受,這樣子,挨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必須面對這問題了。站在耿克毅面前,她堅定的說:“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愿接受你的聘請。”

  他震動了一下,迅速的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氣顯然又要發作了,他的眼睛兇惡而面貌猙獰。

  “為什幺?”他陰沉的問。

  “不為什幺,只是我不愿意!彼虉痰恼f。

  “給我理由!”他喊:“什幺理由你要拒絕?你嫌待遇不夠高?再增加一倍怎樣?”

  “不是錢的問題!彼龘u頭。

  “什幺問題?”他大叫,憤怒使他的臉孔發紅。

  “我會幫你介紹另外一個護士,”她避重就輕的說:“這幺好的條件,你很容易找到個好護士……”

  “我不要別的護士!”他厲聲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來給我!我告訴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門開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一個身材瘦削,面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那女人立刻趕過來,用一副夸張的尖喉嚨,嚷叫著說:“啊呀,爸爸,什幺事又讓您生氣了?醫生說過,您的病最忌諱生氣,您怎幺又動氣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觸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經的板著臉:“你應該避免讓他生氣呵!”

  “我只負責照顧病人的身體,”江雨薇冷冷的直視著她:“不負責病人的情緒!”

  “天哪!”這位“耿夫人”吃驚的尖叫:“這算什幺特別護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樣子!怪不得把爸爸氣成這樣子呢!培中,你管些什幺事?給爸爸雇了這樣一個人!好人都會給她氣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則……”

  “思紋,”耿克毅怒聲的打斷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說夠了沒有?”

  思紋,那張善表情的臉倏然變色,又倏然回復了原狀,她討好的對老人彎下腰去:“是了,爸爸,我一時太大聲了些,”她溫柔的說,語氣變得那樣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懷疑她是不是演員出身的。“您不要生氣,爸爸,我們明天來接您出院,關于您出院以后的問題,我和美琦已經研究過了,我們可以輪流來陪伴您,或者……”她悄悄的看了看老人的臉色!拔覀円部梢园峄貋碜 

  “哈哈!”老人怪異的笑了一聲,望著他的兒子和媳婦。

  “你們怕我死得太慢,是嗎?”

  “爸,您這是什幺話?”耿培中鎖緊了眉。“我們是為了您好……”

  “為了我好?”耿克毅緊緊的注視著耿培中:“培中,你真是個好兒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經在我工廠中透支了二十萬元之多,培華可以和你媲美,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錢也帶不進棺材的,是吧?”

  “爸爸!”培中的臉色變白了,卻仍然不失冷靜。“我是挪用了一些錢,因為我那建筑公司缺點頭寸,一個月之內,我就可以還給你的!

  “好了,別談這個,”老人阻止了他:“你們今天來,有什幺目的嗎?”

  “我們剛剛去看過黃大夫,”思紋搶著說:“他說您如果出院的話,勢必需要一個人照顧,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來呢?還是美琦回來?翠蓮是個不解事的傻丫頭,她是無法照顧您的。”

  “夠了!”耿克毅冷然的望著兒媳婦!拔也恍枰悖膊恍枰犁,我需要的是一個特別護士!”他把眼光調向江雨薇,詢問的說:“江小姐?”

  江雨薇一愣,本能的向前跨了一步,還來不及開口,思紋又尖聲的嚷了起來:“啊呀,爸爸,你還受不夠這些特別護士的氣嗎?她們從來就不把病人當人的,尤其這個……”

  “耿先生,”江雨薇聽到自己的聲音,那樣堅決,那樣穩定,那樣熱烈而急切的說:“我接受了你的聘請!明天,我將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時候為止!”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個小孩子般綻放了滿臉的喜悅,他勝利似的看著兒媳婦:“你瞧,思紋,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你還是留在你自己的家里,照顧你的丈夫,讓他少去酒家舞廳,照顧你的兒子,少當流氓太保吧!”

  思紋的臉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動著,半天之后,她才冒出一句話來:“我會管我的丈夫,最起碼,要他不要像他父親一樣,養出……”

  “思紋!”培中立刻喊,打斷了思紋的話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拔覀冏甙!”回過頭來,他望著耿克毅:“我們明天來接您出院!爸爸!”

  “用不著,”耿克毅說:“老趙會來接我,江小姐會照顧我,你和培華,誰也不用來!”

  耿培中忍耐的咬咬牙:“好吧!隨您的便!我們走吧!”

  拉著思紋,他們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觸到思紋臨走時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門關好,聽到思紋那尖銳的嗓音,在走廊里響著:“你爸爸越來越變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個女護士呵,十成有八成有些問題呢!”

  她咬咬牙,關好房門,回過頭來,望著耿克毅。后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閃閃發光的望著她。

  “謝謝你,江小姐。”他由衷的說!笆茬墼蚴鼓愀淖兞酥饕猓俊

  因為你是個孤獨的暴君!因為你身邊竟沒有一個真正的親人!因為你實際上貧無所有!因為你晚景凄涼……她沒說出這些理由,卻微笑著說了句:“你答應給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嗎?”

  那老人凝視著她,她立刻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對她凄涼的微笑了一下,說:“你是個聰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雨薇?他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卻叫得那樣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經把眼睛閉起來了。他累了!一個憔悴的、蒼老的、瀕死的、孤獨的老人!她覺得自己的眼眶發熱,走過去,她幫他把棉被蓋好,卻聽到他有低聲的自語:“若塵,是你該回來的時候了!”

  若塵?若塵?若塵?她怔在那兒了。他說得那樣凄涼,那樣慘切,這個若塵,到底是誰?

  車子穿過了臺北市區,駛過了圓山大橋,一轉彎,向陽明山上開去。老趙純熟的駕著車子,飛馳在那彎路頻繁的山路上。

  “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的說:“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家在陽明山上!

  “這對你很不方便嗎?”耿克毅說:“我答應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這樣,你就可以和你的醫生去約會了!”

  “我的醫生?”她驚愕的。

  “那位吳大夫,X光科的,叫什幺?吳家駿嗎?”耿克毅不動聲色的問。

  江雨薇驀然間臉紅了,她有些激怒。

  “你仿佛雇了私家偵探來偵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的笑了一聲!斑@只是湊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時候,那位醫生的眼睛始終在透視你,不在透視我。如果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一眼看出人類的感情來了。”他頓了頓:“怎樣?這位醫生在你心中的份量如何?”

  “我不想談這個!苯贽睈瀽灥恼f?粗嚧巴饷,那些向后急速退開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別墅,那些遠處的云山,那些山坳里的蒼松翠竹……“我在想,”她慢慢的說:“你這暴君有一座怎樣的皇宮!

  “你不用想,”老人說:“因為已經到了!

  車子向左轉,轉入了一條私人的道路,鋪著碎石子,道路寬敞,兩邊都栽著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對那些修竹看去,發現那竟是兩個竹林,那幺,這條路是從竹林中辟出來的了。車子曲折的轉了一個彎,停在一個鏤花的大鐵門前面。江雨薇伸出頭去,正好看到鐵門邊石柱上的鏤金大字“風雨園”。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園取名叫‘風雨園’!

  老人不語,他對那跑來開門的男工老李打了個招呼,車子繼續開了進去。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繞鼻而來,是晚秋最后的幾朵茉莉吧!園內有好幾叢竹子,主人顯有愛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蒼松,虬結的枝干,蒼勁的直入云中。繞過了這棵老松樹,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個圓形的小噴水池呈現在她面前,噴水池中,雕刻著一個半裸的維納斯像,水柱噴射在她的身上,再奔瀉下來,夕陽的光芒照射著她,顆顆水珠,像顆顆閃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膚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下,帶著一種神秘的光華,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著這花園,仿佛她有著一份神秘莫測的力量。

  車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車,她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雕像,她真想走過去觸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膚是不是柔軟的。

  “美吧?”老人問:“我在歐洲旅行的時候發現了它,花費了一筆鉅資把她買來了?此难劬Γ此哪,我常常覺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臉型像極了……”他忽然咽住了。

  “像極了誰?你的一個愛人?”江雨薇沖口而出。

  “不錯。”老人并未否認!耙粋我深愛的人。”

  “她在那兒?走了嗎?”

  “走了!

  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的發掘這老人的秘密,一個活到六十八歲的人,原可以有寫不完的故事呵!他望了望花園的其它部份,繞著水池,栽滿了茉莉與薔薇,另外,她看到數不清的花與樹,山茶、木槿、玫瑰、冬青……

  天,這確實是個人間仙苑!掉轉頭,她面對著那棟二層樓的建筑,純白色的外型,加著落地的玻璃窗,這棟房子像個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面有好幾級臺階,然后是一排古羅馬式的圓形石柱,大門是拱形的,現在,那門大開著,露出里面純白色的地毯,黑色沙發,與白黑二色的窗簾。

  “啊,”江雨薇輕呼:“你確實有個皇宮。”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的說:“你該認識認識這家里其它的份子!苯贽被腥惑@覺,老李、李媽,和翠蓮都已經出來了,站在花園里等待著。

  她已經見過了老趙,那是個憨直而穩重的中年人,F在,她見到了老李夫婦,一對五十余歲的夫妻,老李有張不茍言笑的臉,額上有道疤痕,雖不丑陋,卻并不引人喜歡。他冷冷的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轉身消失在樹木深處了,他走開時,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媽,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有對易感的眼睛,和滿臉慈祥而熱情的笑,她熱烈的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證的說:“你會喜歡這兒的,江小姐,你一定會過得慣的,你需要什幺,只管告訴我,我會給你準備的。”

  翠蓮,那個才十八、九歲的臺灣姑娘,卻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對江雨薇鞠躬如儀,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翠蓮,”李媽說:“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呵!”

  “是的,是的,是的。”翠蓮一疊連聲的說。

  江雨薇發現,翠蓮實際上是歸李媽管的,換言之,李媽在這家庭中有著相當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著耿克毅:“你該進房里去了,這花園里的冷風對你并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風穿山越嶺而來,已帶著深深的涼意,那松濤竹籟,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攙住了耿克毅,翠蓮已識趣的遞上了拐杖,他們走上臺階,走進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廳里。

  耿克毅在沙發上沉坐了下來,輕嘆了一聲:“啊,回家真好。”

  翠蓮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來,李媽已拎著江雨薇的皮箱,往樓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說:“在我家里,你似乎不必穿護士服裝。”“我是護士,不是嗎?”

  “如果你肯幫忙,就別穿那討厭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變成醫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說,事實上,她那口小皮箱沒有什幺可穿的衣服。她打量著室內,白地毯,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窗簾鑲著黑色的荷葉邊,大大的壁爐,有寬寬的爐臺,爐臺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間屋子都是黑白二色來設計,唯一的點綴,是爐臺上的一瓶艷麗的紅玫瑰。

  “噢,”江雨薇;蟮恼f:“我從沒想過黑白兩色可以把房間布置得這幺雅致。”

  “設計這房子的是個奇才!”老人贊嘆的說。

  “是嗎?”江雨薇不經心的問。

  “你決不會相信,他設計這房子時只有十八歲!沒有受過任何建筑訓練,他只是有興趣而無師自通!”

  “哦?”江雨薇掉轉頭來!八F在一定是個名建筑師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頭,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憶。

  “他現在什幺都不是!

  江雨薇對那建筑師失去了興趣,她的目光被墻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對聯,對得并不工整,卻很有意味,筆跡遒健而有力,寫著:“風雨樓中聽風雨夕陽影里看夕陽”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問,她也知道這必然出自于老人的親筆。她走向落地長窗前,對外望去,真的,這扇長窗正是朝西的,現在,一輪落日又圓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絢麗的,多彩的晚霞烘托著那輪落日,綻放著萬道光華。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輝里,老人怔怔的看著她!澳愫苓m合這棟房子。”他說。

  “只怕不適合那些風雨!彼f。

  他微微一笑。

  “你的反應太敏銳,只怕將來會讓你吃虧!彼f:“好了,你想先參觀這整棟房子呢?還是先去你自己的臥房看看?”

  “我要先給你吃藥!彼纯幢,微微一笑,打開了手上的醫藥箱!叭缓笏湍氵M你的臥房里去,你應該小睡一下!

  “你是個相當專制的小護士!”

  她笑著,把藥送過去。然后,她扶他走上了樓梯,上樓對這老人是相當吃力的,他開始詛咒起來,罵這鬼樓梯,罵他不聽指示的雙腿,最后,開始罵起那“建筑師”來。

  “見鬼!設計的什幺房子?難道非要兩層樓不可嗎?一點頭腦也沒有!”

  “你剛剛才說他是天才,”她笑了笑!昂螞r,他設計時絕對沒料到你的腿會出問題,是吧?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

  “你瞧!十一年前怎會料到十一年后的事?噢,我欣賞這建筑師!”

  真的,二樓的氣氛和樓下倏然一變,竟換成了紅與白的調子,這兒另有一間大廳,紅色的壁紙,紅色的地毯,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沙發,白色的酒柜,屋頂上,還垂吊著一盞紅白相間的藝朮燈。樓下的“冷”和樓上的“熱”,成為了一份鮮明的對比。

  “這建筑師是誰?”她的興趣來了。

  “他叫若塵!崩先税舶察o靜的說。

  她渾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為什幺這名字使你顫抖?”他問。

  “你曾為了這名字,差一點兒捏死了我!彼杆俚幕卮。

  “難道你忘了?”

  “哦,”他蹙蹙眉:“是嗎?”

  “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彼f,環顧四周!翱墒,我也并不想去發掘這中間的秘密!因為……”

  “這不是你職業范圍之內的事,是嗎?”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職業范圍劃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

  “告訴我,哪一間是你的臥房?”她問。

  這大廳的一面通向了一個大陽臺,陽臺的對面是一道走廊,走廊兩邊都是房間,大約總有六七間之多。大廳的再一面是樓梯,正對樓梯的,是另一間闔著門的房間。江雨薇指了指這間屋子,猜測的說:“應該是這間吧?”

  “不!崩先酥糁照茸哌^去,一下子推開了那扇闔著的門!斑@是間書房,我不知道你是否愛看書,我家里曾經住過一個書迷,他幾乎把全臺北的書都搬進這屋子里來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門口,驚愕、;螅顾⒖棠康煽诖羝饋。那是間好寬敞好寬敞的房間,四面的墻壁,除了落地長窗外,幾乎都被書柜所占滿了,這些書柜都是照墻壁大小定做的,書架的隔層有寬有窄,因此,這些柜子除了書之外,還陳列著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藝朮品。江雨薇無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氣,說:“我能進去看看嗎?”

  “當然!崩先税粗鴫ι系碾姛糸_關,開亮了室內的幾盞大玻璃吊燈,因為,暮色已經從那落地長窗中涌了進來,充塞在室內的每個角落里了。江雨薇扶著老人走了進去,老人沉坐進一張安樂椅中,用手托著下巴,他深思的注視著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經拋開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書櫥前了。

  立刻,她發現這些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份是藝朮、建筑,與文學。當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說選時,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滿手的灰塵,這些書顯然已有多年沒有經人碰過了。這是本相當舊的書,書頁已發黃,封面也已殘破,她翻開第一頁,發現扉頁上有兩行字,字跡漂亮而瀟灑,寫著:“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嶺街舊書店中購得此書,欣喜若狂。若塵注”她握著書,呆愣愣的望著這兩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個人影,破舊的夾克,破舊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發下,有對憂郁而陰鷙的眼睛……她無法把這本書和那個憂郁的男人聯想到一起,正像她無法把這棟房子和那人聯想在一起一樣。

  她慢吞吞的把這本書歸于原位,再去看那些書名﹔懸崖、貴族之家、父與子、冰島漁夫、孤雁淚、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巴黎的圣母院、凱旋門、春閨夢里人、拉娜、妮儂……天哪!這兒竟是一座小型的圖書館!掠過這一部份,她看到中國文學的部門﹔古今小說、清人說薈、詞話叢編、百家詞、石點頭、詩經通譯,以及元曲的琵琶記、香囊記、玉釵記、繡襦記、青衫記……全套達五十二本之多。她頭暈了,眼花了,從小嗜書如命,卻在生活的壓力下,從沒有機會去接近書本,現在,這兒卻有如此一個書庫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璣碎錦》來,驚奇的發現這竟是本中國的文字游戲,在扉頁上,她看到那“若塵”似乎和她同樣的驚奇,他寫著:“以高價購得此書,疑系絕版,中國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豈非鬼才乎?若塵識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她看了一兩頁,里面有寶塔詩,有回文,有方勝,及各種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組成的圖形。她握緊了這本書,回過頭來看著耿克毅,她的臉發紅,眼睛發光。

  “我能帶一本到房里去看嗎?”她迫切的問。

  “當然!崩先苏f,深思的望著她!斑@房里所有的書,你隨時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來。

  “我現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著氣說:“你真的有個大大的王國,你的財產,簡直是無法估計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當凄涼。

  “我曾經很富有過,”他輕聲說,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

  “但是,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幺,她也無心再去追究,她太興奮于這意外的發現,竟使她無心去顧及這老人的心理狀況了。扶著老人,她送他走進了他的臥室,那是走廊左邊的第一間,寬敞、舒適,鋪著藍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簾和床罩。一間藍色的房間,像湖水,像大海,像藍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臺北市的萬家燈火,抬起頭來,可以看滿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樣詩意的環境里!可是,當她回過頭來,卻一眼看到墻上的一幅字,寫著:“夕陽低畫柳如煙,淡平川,斷腸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雖暫缺,有時圓。斷云飛雨又經年,思凄然,淚涓涓。且做如今要見也無緣,因甚江頭來處雁,飛不到,小樓邊?”

  她回頭看著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著他,似乎要在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龐上找尋一些什幺,終于,她慢吞吞的開了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遠富有的,是不是?你確實失去過太多太多的東西,是不是?”

  老人凝視著她,一語不發。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

  “我叫翠蓮帶你到你房間里去!彼f!巴聿鸵院螅绻腋吲d,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以滿足你那充滿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蓮來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間,走向斜對面的一間屋子,那是間純女性的房間,粉紅色的壁紙,純白色的化妝臺、衣柜、床頭幾、書桌、臺燈……一切齊全,她無心來驚訝于自己房間的豪華,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讓她驚訝的事物已經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對花園里的噴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里閃爍著點點幽光。

  “江小姐,你還需要什幺嗎?”翠蓮問。

  “不,謝謝你!

  翠蓮走了。




Copyright © 看言情小說 2024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
本站收錄小說的是網友上傳!本站的所有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執行時間:0.147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