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葦,雨秋深思著,這名字不是第一次聽到,仿佛在什幺地方見過,她望著那張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臉孔,突然想了起來。
“對了,江葦!”她高興的叫!拔抑滥,你寫過一篇東西,題目叫《寂寞,別敲我的窗子!》對不對?”
“你看過?”江葦有些意外。“我以為,只有雨柔才注意我的東西!
“那幺,編輯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著!拔矣浀媚銓戇^,‘我可以容忍孤獨,只是不能容忍寂寞!敃r,這兩句話相當打動我,我猜,你是充分領(lǐng)略過孤獨與寂寞的人。人,在孤獨時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書,一張好唱片,都可以治療孤獨。但是,寂寞卻是人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不管你置身何處,除非你有知音,否則,寂寞將永遠跟隨你。”她掉頭望著俊之:“我記得,我和你討論過同樣的問題,是嗎?”
是嗎?是嗎?是嗎?俊之望著她,心折的、傾倒的望著她,是嗎?就在那天,他曾吻過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經(jīng)寂寞了四十幾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氣氛,那墻上的畫像﹔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嗎?他凝視著她,她是在明知故問了。
“秦──”江葦眩惑的望著她,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看來比他大不了幾歲,但是,她的外甥女卻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終于喊了出來:“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徹!說實話,我從不知道有你這個畫家,我也沒聽過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卻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說這一句話?”雨秋爽朗的看著他:“你可以不看畫展,不參觀畫廊,而我卻不能不看報紙呵!”她笑笑。“江葦,你選擇了一條好艱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記住一件事,寫你想寫的!不過,當你終于成為一個大作家的時候,你一定要準備一件事:挨罵!沒有作家成名后能不挨罵的!”
“何不背一背你那首罵人詩?”俊之說。
“罵人詩?”雨秋大笑了起來:“那種游戲文字,念它干嘛?”
“越是游戲文字,越可能含滿哲理,”江葦認真的說:“中國的許多小笑話里,全是人生哲學,我記得艾子里有一篇東西說,艾子有兩個學生,一個名通,一個名執(zhí),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個名執(zhí)的學生去回鄉(xiāng)下老人要水喝,那鄉(xiāng)下老人說,喝水可以,但是要寫個字考考你,你會念,給你水喝,不會念,就不給你水喝,結(jié)果,老人寫了一個真假的真字,那學生說是真,老人大為生氣,說他念錯了,學生就回來報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學生去,那學生一看這個真字,馬上說,這是直八兩個字,老人大為開心,就給他們水喝了。后來,艾子說:人要像通一樣才能達,如果都像執(zhí)一樣‘認真’,連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著雨秋!斑@故事給我的啟示很多,你知道嗎?秦阿姨,我就是名執(zhí)的學生,對一切事都太認真了!
雨秋欣賞的看著他。
“你會成功,江葦,”她說:“盡管認真吧,別怕沒水喝,云濤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曉妍一直追問那首“罵人詩”,于是,雨秋念了出來,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江葦問:“秦阿姨,你真不怕挨罵嗎?”
雨秋的笑容收斂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葦,并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軟弱的一面,虛榮心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我即使不怕挨罵,也總不見得會喜歡挨罵,問題在于,人是不能離群獨居的動物。我畫畫,希望有人欣賞﹔你寫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筆和文字是同樣的東西,傳達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鳴,而只能引起責罵,那幺,就是你那句話,我們會變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誰也不能忍受的東西,是嗎?所以,我所謂的‘不怕挨罵’,是在也有贊美的情況下而言。毀譽參半,是所有藝朮家、文學家都可能面臨的,關(guān)于毀的那一面,有他們的看法,姑且不論。譽的一面,就是共鳴了。能有共鳴者,就不怕毀謗者了!
“可是──”江葦熱心的說:“假如曲高和寡,都是罵你的人,是不是就表示你失敗了?”
“那要看你在自己心里,是把真字念成真呢,還是直八了!彼χf,又想了想!安贿^,我不喜歡曲高和寡這句話,這幾個字實在害人。文學,真正能夠流傳的,都是通俗的,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甚至《金瓶梅》、《紅樓夢》,哪一本不通俗?文學和藝朮都一樣,要做到雅俗共賞,比曲高和寡好得多!現(xiàn)在看元曲覺得艱深,以前那只是戲!詞是可以唱的,最老的文學,一部《詩經(jīng)》,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謠而已。誰說文學一定要曲高和寡,文學是屬于大眾的!”
江葦注視著雨秋,然后,他掉頭對雨柔說:“雨柔,你應該早一點帶我來見秦阿姨!”
雨柔迷惑的看著雨秋,她喃喃的說:“我自己也奇怪,為什幺我到今天才見到秦阿姨!”
看到大家都喜歡雨秋,曉妍樂了,她瞪大眼睛,真摯的說:“你們知道我阿姨身上有什幺嗎?她有好幾個口袋,一個裝著了解,一個裝著熱情,一個裝著思想,一個裝著她的詩情畫意。她慷慨成性,所以,她隨時把她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送人!你們喜歡禮物嗎?我姨媽渾身都是禮物!”
“曉妍!”雨秋輕聲喊,但是,她卻覺得感動,她從沒有聽過曉妍用這種比喻和方式來說話,她總認為曉妍是個調(diào)皮可愛的孩子,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她是成熟了,長大了,有思想和見地了。
“姨媽!”曉妍熱烈的看著她,臉紅紅的!叭绻悴皇悄晴酆茫阍蹒蹠棺陔娫挋C旁邊找雨柔呢!”
一句話提醒了俊之,也提醒了雨柔和江葦,他們都望著雨秋,還是俊之問出來:“真的,雨秋,你怎幺會找到雨柔的?”
雨秋微笑了一下,接著,她就輕輕的嘆息了。靠在沙發(fā)里,她握著咖啡杯,眼光顯得深邃而迷蒙。
“事實上,這是誤打誤撞找到的。”她說,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群孩子們!澳銈冎,我是怎幺長大的?我父母從沒有了解過我,我和他們之間,不止有代溝,還有代河,代海,那海還是冰海,連融化都不可能的冰海。在我的少女時期,根本就是一段悲慘時期!出走,雨柔,”她凝視著那張纖柔清麗的臉龐!拔移鸫a出走過二十次,那時的我,不像現(xiàn)在這樣灑脫,這樣無拘無束,這樣滿不在乎。那時,我是個多愁善感,碰不碰就想掉眼淚的女孩子。我悲觀、消極、憤世嫉俗。每次出走后,我就有茫茫人海,不知何所歸依的感覺,我并沒有你這幺好的運氣,雨柔,那時,我沒有一個江葦可以投奔。出走之后怎幺辦呢?恨那個家,怨那個家,可是,那畢竟是個家!父母再不了解我,也畢竟是我的父母,于是,我最后還是回去,帶著滿心的疲憊、痛苦與無奈,回去,只有這一條路!后來,再出走的時候,我痛恨回去,于是,我強烈的想做一件事:自殺!”她停下來,望著雨柔。
“我懂了,”雨柔低語。“你以為我自殺了。”
“是的,”雨秋點點頭:“我想你可能會自殺,如果你覺得自己無路可走的話。于是,我打電話到每一家醫(yī)院的急診室,終于誤打誤撞的找到了你!彼曀氖帧!澳愕氖秩绾问軅模耆?”
雨柔把手藏在懷里,臉紅了。
“椅子上有個釘子……”她喃喃的說。
“你讓釘子劃破你的手?”她深深的望著她,搖了搖頭。
“你想:讓我流血死掉吧!反正沒人在乎!流血吧,死掉吧!我寧可死掉……”
“秦阿姨,”雨柔低聲說:“你怎幺知道?”
“因為──我是從你這幺大活過來的,我做過類似的事情!
江葦打了個寒戰(zhàn),他盯著雨柔。
“雨柔!”他啞聲的,命令的說:“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念頭!雨柔,”他在桌下握住她沒受傷的手!澳阍僖膊辉S!”
“哦,爸爸,”雨柔轉(zhuǎn)向父親!敖敽脙,他總是對我說不許這個,不許那個!”
“哈!”子健笑了。“已經(jīng)開始告狀了呢!江葦,你要倒霉了,我爸爸是最疼雨柔的,將來啊,有你受的!”
“他倒不了楣,”俊之搖頭!叭绻艺媪R了江葦,我們這位小姐準轉(zhuǎn)回頭來說:老爸,誰要你管閑事!”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一番團聚,這一個早餐,一直吃了兩個多小時,談話是建筑在輕松、愉快、了解、與熱愛上的。
當“早餐”終于吃完了?≈耆幔骸坝耆幔銘摶丶伊税!”
雨柔的神色暗淡了起來。
“爸爸,”她低語!拔也幌胍妺寢!
“雨柔,”俊之說:“你知道她昨天哭了一天一夜嗎?你知道她到現(xiàn)在還沒有休息嗎?而且──”他低嘆,重復了雨秋的話:“母親總是母親!是不是?我保證,你和江葦?shù)氖,再也不會受到阻礙,只是……”他抬頭眼望著江葦:“江葦,你讓我保留她到大學畢業(yè),好嗎?”
“賀伯伯,”江葦肅然的說:“我聽您的!”
“那幺,”他繼續(xù)說:“也別把雨柔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她──”他搖搖頭,滿臉的蕭索及苦惱!拔也幌霂退忉專熘,我和她之間,一樣有代溝!
這句話,勝過了任何的解釋,江葦了解的看著俊之。
“賀伯伯,您放心。”他簡短的說。
“那幺,”雨秋故作輕快的拍拍手!耙魂囷L暴,總算雨過天晴,大家都心滿意足,我們也該各歸各位了。”她站起身來:“我要回家睡覺了,你們……”她打了個哈欠,望著江葦:“江葦,你準是一夜沒睡,我建議你也回家睡覺,讓雨柔跟她父親回家,去安安那個母親的心。曉妍……”她住了口。
“姨媽,”曉妍的手拉著子。骸拔铱刹豢梢浴
“可以可以!”雨秋慌忙說:“這個姨媽滿口袋的了解,還有什幺不可以呢?你跟子健去玩吧!不管你們怎幺樣,我總之要先走一步了!”她轉(zhuǎn)身欲去。
“姨媽!”曉妍有些不安的。“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覺得……”
“孤獨嗎?”雨秋笑著接口:“當然是的。寂寞嗎?”她很快的掃了他們?nèi)w一眼:“怎幺可能呢?”轉(zhuǎn)過身子,她翩然而去。那綠色的身影,像一片清晨的、在陽光下閃爍著的綠葉,飄逸、輕盈的消失在門外了。
俊之對著那門口,出了好久好久的神。直到雨柔喊了一聲:“爸爸,我們回家嗎?”
“是的,是的,”他回過神來,咬緊了牙!拔覀儵ぉせ丶!”
雨秋回到了家里。
一夜沒睡,她相當疲倦,但是,她也有種難言的興奮。浪花!她在模糊的想著,浪花!像曉妍、子健、雨柔、江葦,他們都是浪花!有一天,這些浪花會淹蓋所有舊的浪花!浪花總是一個推一個的前進,無休無止。只是,自己這個浪花,到底在新的里面,還是在舊的里面,還是在新浪與舊浪的夾縫里?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洗個熱水澡,好好的睡一覺。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又開始思想了,思想,就是這樣奇妙的東西,你永遠不可能裝個開關(guān)關(guān)掉它。她想著雨柔和江葦,這對孩子竟超乎她的預料的可愛,一對年輕人!
充滿了夢想與魄力的年輕人!他們是不畏風暴的,他們是會頂著強風前進的!尤其江葦,那會是這一群孩子中最突出的一個。想到這兒,她就不能不聯(lián)想到雨柔的母親,怎會有一個母親,把這樣的青年趕出家門?怎會?怎會?怎會?雨柔和子健的母親,俊之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她闔上眼睛,腦子里是一片零亂,翻攪不清的情緒,像亂絲一般糾纏著。她深深嘆息,她累了,把頭埋進枕頭里,她睡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夢里全是浪花,一個接一個的浪花。夢里,她在唱一支歌,一支中學時代就教過的歌。
“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聞萬馬,齊奔騰。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后擁前推,到海濱!彼撕芫玫母,然后,她聽到鈴聲,浪花里響著清脆的鈴聲。風在吼,浪在嘯,鈴在響。鈴在響?鈴和浪有什幺關(guān)系?她猛然醒了過來,這才聽到,門鈴聲一直不斷的響著,暮色已經(jīng)充滿了整個的房間。
她跳下床來,披上睡袍,這一覺竟從中午睡到黃昏。她甩了甩頭,沒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朧朧的走到大門口,打開了房門。
門外,賀俊之正挺立在那兒。
“哦,”她有些意外。“怎幺?是你?這個時間?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雨柔?卻跑到這兒來了?”
他走進來,把房門闔攏。
“不歡迎嗎?”他問!皝淼煤芏嘤啵遣皇?”
“你帶了火藥味來了!”她說,讓他走進客廳。“你坐一下,我去換衣服。”她換了那件寬寬大大的印尼衣服出來,他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她。她剛睡過覺,長發(fā)蓬松,眼睛水汪汪的,面頰上睡靨猶存。她看來有些兒惺忪,有些兒朦朧,有些兒恍惚,有些兒懶散。這,卻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嫵媚,和動人的韻致。
她把茶遞給他,坐在他的對面。
“家里都沒事了?”她問:“雨柔和母親也講和了?是嗎?你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臉色!爸缓媒邮芙斄耍也。她斗不過你們父女兩個!
俊之沉默著,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其實,”雨秋又說,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她感到不安,感到煩惱,她迫切的要找些話來講!敖斈呛⒆雍懿诲e,有思想,有干勁,他會成為一個有前途的青年。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兒女全找著了他們的伴侶,你也不用費心了。本來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當他們學飛的時候,大人只能指導他們?nèi)绾物w,卻不能幫他們飛,許多父母,怕孩子飛不動,飛不遠,就去限制他們飛,結(jié)果,孩子就根本……”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他的面頰在向她迫近!啊透静粫w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說完了嗎?”他問。
“完了。”她輕語,往后退縮。
“你知道我不是來和你討論孩子們的!彼俦平徊。
“我要談的是我們自己。說說看,為什幺要這樣躲避我?”
她驚跳起來。
“我去幫你切點西瓜來,好嗎?”
“不要逃開!”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發(fā)上!安灰娱_。”
他搖頭,眼光緊緊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關(guān)心我,”他輕聲說:“你就不會花那幺多時間去找雨柔了,是不是?”
“人類應該互相關(guān)心!彼浫醯恼f。
“是嗎?”他盯得她更緊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疤拱渍f出來吧,雨秋,你是不逃避的,你是面對真實的,你是挑戰(zhàn)者,那幺,什幺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來了?什幺原因?你坦白說吧!”
“沒有原因,”她垂下眼瞼:“人都是矛盾的動物,我見到子健,我知道你有個好家庭……”
“好家庭!”他打斷她!拔覀兪嵌噻厶搨伟。∮昵!經(jīng)過昨天那樣的事情,你仍然認為我有一個好家庭,好太太,幸福的婚姻?是嗎?雨秋?”
雨秋猝然間激怒了,她昂起頭來,眼睛里冒著火。
“賀俊之,”她清晰的說:“你有沒有好家庭,你有沒有幸福的婚姻,關(guān)我什幺事?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選擇的,又不是我給你作的媒,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才只有七、八歲,你難道要我負責任嗎?”
“雨秋!”俊之急切的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你不要跟我胡扯,好不好?我要怎樣才能說明白我心里的話?雨秋,”他咬牙,臉色發(fā)青了!拔颐髡f,好嗎?雨秋,我要你!我這一生,從沒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樣東西!雨秋,我要你!”
她驚避。
“怎幺‘要’法?”她問。
他凝視著她。
“你不要破碎的東西,你一生已經(jīng)面臨了太多的破碎,我知道,雨秋,我會給你一個完整的!
她打了個寒戰(zhàn)。
“我不懂你的意思!彼驼Z。
“明白說,我要和她離婚,我要你嫁給我!”
她張大眼睛,瞪視著他。瞪了好一會兒,然后,一層熱浪就沖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俊之的臉,成了水霧中的影子,哽塞著,她掙扎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幺?”
“我知道,”他堅定的說,握緊了她。“今天在云濤,當你侃侃而談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這一生不會放過你,犧牲一切,家庭事業(yè),功名利祿,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要定了!”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
“你要先打碎了一個家庭,再建設(shè)一個家庭?”她問:“這樣,就是完整的嗎?”
“先破壞,才能再建設(shè)!彼f!翱傊,這是我的問題,我只是告訴你,我要娶你,我要給你一個家。我不許你寂寞,也──不許你孤獨!彼а劭磯ι系漠嬒瘢骸拔乙闩制饋恚僖膊辉S,人比黃花瘦!”
她凝視他,淚流滿面。然后,她依進了他的懷里,他立刻緊擁住她。俯下頭來,他找著了她的嘴唇,澀澀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嘴里,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輕顫。然后,她揚起睫毛,眼珠浸在霧里,又迷蒙、又清亮。
“聽我一句話!”她低聲說。
“聽你所有的話!”他允諾的。
“那幺,不許離婚!”
他震動,她立即接口:“你說你要我,是的,我矜持過,我不愿意成為你的情婦。我想,我整個人的思想,一直是在矛盾里。我父母用盡心機,要把我教育成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孩。我接受了許多道德觀念,這些觀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和我的反叛性,和我的‘面對真實’一直在作戰(zhàn)。我常常會糊涂掉,不知道什幺是‘是’,什幺是‘非’。我逃避你,因為我不愿成為你的情婦,因為這違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觀念,這是錯的!然后我想,我和你戀愛,也是錯的!你聽過畸戀兩個字嗎?”
“聽過。”他說:“你怕這兩個字?你怕世人的指責!你知不知道,戀愛本身是沒有罪的。紅拂夜奔,司馬琴挑,張生跳墻……以當時的道德觀點論,罪莫大焉,怎幺會傳為千古佳話!人,人,人,人多幺虛偽!徐志摩與陸小曼,郁達夫與王映霞,在五四時代就鬧得轟轟烈烈了,為什幺我們今天還要讀徐志摩日記?我們是越活越倒退了,現(xiàn)在還趕不上五四時代的觀念了!畸戀,畸戀,發(fā)明這兩個字的人,自己懂不懂什幺叫愛情,還成問題。好吧,就算我們是在畸戀,就算我們會受到千手所指,萬人所罵,你就退卻了?雨秋,雨秋,我并不要你成為我的情婦,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離婚是法律所允許的,是不是?你也離了婚,是不是?”
“我離婚,是我們本身的問題,不是為了你。你離婚,卻是為了我!”她幽幽的說:“這中間,是完全不同的?≈蚁脒^了,你能這樣愛我,我夫復何求?什幺自尊,什幺道德,我都不管了!我只知道,破壞你的家庭,我于心不忍,毀掉你太太的世界,我更于心不忍。所以,俊之,你要我,你可以有我,”她仰著臉,含著淚,清晰的低語!拔也辉俳橐饬,俊之,不再矜持了,要我吧!我是你的。”
他捧著她的臉,閉上眼睛,他深深的顫栗了。睜開眼睛來,他用手抹去她面頰上的淚痕。
“這樣要你,對你太不公平!彼f:“我寧可毀掉我的家庭,不能損傷你的自尊!彼阉o擁在胸前,用手撫摸她的頭發(fā)。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著他的胸腔,他的心臟,在劇烈的敲擊著!拔乙,”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做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情婦!”
“我說過了,”她也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不許離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他們彼此瞪視著,愕然的、驚懼的、跋徨的、苦惱的對視著,然后,他一把擁緊了她,大聲的喊:“雨秋!雨秋!請你自私一點吧!稍微自私一點吧!雨秋!雨秋!世界上并沒有人會因為你這幺做而贊美你,你仍然是會受到指責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知道!彼f:“誰在乎?”
“我在乎。”他說。
她不說話了,緊依在他懷里,她一句話也不說了,只是傾聽著他心跳的聲音。一任那從窗口涌進來的暮色,把他們軟軟的環(huán)抱住。
雨秋的畫展,是在九月間舉行的。
那是一次相當引人注目的畫展,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畫賣得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幾乎百分之六十的畫,都賣出去了,對一個新崛起的畫家來講,這成績已經(jīng)很驚人了。在畫展期間,曉妍和子健差不多天天都在那兒幫忙,曉妍每晚要跑回來對雨秋報告,今天賣了幾張畫,大家的批評怎樣怎樣,有什幺名人來看過等等。如果有人說畫好,曉妍回來就滿面春風,如果有人說畫不好,曉妍回來就掀眉瞪眼。她看來,比雨秋本人還熱心得多。
雨秋自己,只在畫展的頭兩天去過,她穿了件曳地的黑色長裙,從胸口到下擺,是一支黃色的長莖的花朵,寬寬的袖口上,也繡著小黃花,她本來就纖細修長,這樣一穿,更顯得“人比黃花瘦”。她穿梭在來賓之間,輕盈淺步,搖曳生姿?≈荒懿灰恢弊⒁曋旧砭褪且环!一幅充滿詩情畫意的畫。
畫展的第二天,有個姓李的華僑,來自夏威夷,參觀完了畫展,他就到處找雨秋,雨秋和他傾談了片刻,那華僑一臉的崇敬與仰慕,然后,他一口氣訂走了五幅畫?≈叩接昵锷磉叄唤(jīng)心似的問:“他要干嘛?一口氣買你五幅畫?也想為你開畫展嗎?”
“你倒猜對了,”雨秋笑笑!八麊栁以覆辉敢馊ハ耐,他說那兒才是真正畫畫的好地方。另外,他請我明天吃晚飯!
“你去嗎?”
“去哪兒?”雨秋問:“夏威夷還是吃晚飯?”
“兩者都在內(nèi)!
“我回答他,兩者都考慮。”
“那幺,”俊之盯著她:“明晚我請你吃晚飯!”
她注視他,然后,她大笑了起來。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了?你以為他在追求我?”
“不是嗎?”他反問:“他叫什幺名字?”
“李凡,平凡的凡。名字取得不壞,是不是?”
“很多人都有不壞的名字!
“他在夏威夷有好幾家旅館,買畫是為了旅館,他說,隨時歡迎我去住,他可以免費招待!
“還可以幫你出飛機票!”俊之沒好氣的接口。
“哈哈!”她爽朗的笑:“你在吃醋了!
“反正,”他說:“你不許去什幺夏威夷,也不許去吃什幺晚飯,明天起,你的畫展有我?guī)湍阏疹,你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再來了,否則,人家不是在看畫,而是在看人!”
“哦,”她盯著他:“你相當專制呵!”
“不是專制,”他低語:“是請求。”
“我本來也不想再來了,見人,應酬,說話,都是討厭的事,我覺得我像個被人擺布的小玩偶。”
于是,她真的就再也不去云濤了,一直到畫展結(jié)束,她都沒在云濤露過面。十月初,畫展才算結(jié)束,但是,她剩余的畫仍然在云濤掛著。這次畫展,引起了無數(shù)的評論,有好的,有壞的,正像雨秋自己所預料“毀譽參半”,但是,她卻真的成名了。
“名”,往往是件很可怕的東西,雨秋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瀟瀟灑灑的滿街亂逛了,再也不能跑到餐館里去大吃大喝了,到處都有人認出她來,而在她身后指指點點。尤其,是她和俊之在一起的時候。
這天,他們又去吃牛排,去那兒的客人都是相當有錢有地位有來頭的人物。那晚的雨秋特別漂亮,她刻意的打扮了自己,穿了一件淺紫色的緞子的長袖襯衫,一條純白色的喇叭褲,耳朵上墜著兩個白色的圈圈耳環(huán)。淡施脂粉,輕描眉毛,由于是紫色的衣服,她用了紫色的眼影,顯得眼睛迷鎊如夢。坐在那兒,她瀟灑脫俗,她引人注目,她與眾不同,她高雅華貴。俊之點了菜,他們先飲了一點兒紅酒。
氣氛是迷人的,酒味是香醇的,兩人默默相視,柔情萬種,連言語似乎都是多余的。就在這時候,隔桌有個客人忽然說了句:“瞧,那個女人就是最近大出風頭的女畫家!名叫秦雨秋的!”
“是嗎?”一個女客在問:“她旁邊的男人是誰?”
“當然是云濤的老板了!”一個尖銳的女音:“否則,她怎幺可能這樣快就出名了呢?你難道不知道,云濤畫廊已經(jīng)快成為她私人的了!”
俊之變了色,他轉(zhuǎn)過頭去,惡狠狠的瞪著那桌人,偏偏那個尖嗓子又酸溜溜的再加了兩句:“現(xiàn)在這個時代呀,女人為了出名,真是什幺事都肯干,奇裝異服啦,打扮得花枝招展啦!畫家,畫家跟歌女明星又有什幺不同?都要靠男人捧才能出名的!你們知不知道,例如×××……”她的聲音壓低了。
俊之氣得臉發(fā)青,把餐巾扔在桌上,他說:“我沒胃口了,雨秋,我們走!”“坐好!”雨秋安安靜靜的說,端著酒杯,那酒杯的邊緣碰觸著她的嘴唇,她的手是穩(wěn)定的!拔业奈缚诤玫煤,我來吃牛排,我還沒吃到,所以不準備走!”她喝著酒,他發(fā)現(xiàn)她大大的飲了一口!澳惚仨毰阄页酝赀@餐飯!”她笑了,笑得開心,笑得灑脫。她一面笑,一面喃喃的念著:“聞道人須罵,人皆罵別人,有人終須罵,不罵不成人,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請看罵人者,人亦罵其人!”她笑著,又喝了一大口酒。
俊之用手支著頭,望著她那副笑容可掬的臉龐,只覺得心里猛的一陣抽痛,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晚,回到雨秋的家,俊之立刻擁住了她。
“聽我!”他說:“我們不能這樣子下去!”
雨秋瞅著他,面頰紅艷艷的,她喝了太多的酒,她又笑了起來,在他懷中,她一直笑,一直笑,笑不可抑。
“為什幺不能這樣子下去?”她笑著說:“我過得很快樂,真的很快樂!”她又笑。
“雨秋!”他注視著她。“你醉了!
“你知道李白說過什幺話嗎?”她笑仰著臉問,然后,她掙開了他,在客廳中旋轉(zhuǎn)了一下身子,他那緞子衣袖又寬又大,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線條,她喜歡穿大袖口的衣服。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她又轉(zhuǎn)了一下,停在俊之面前。“怎樣?憂愁的俊之,你那幺煩惱,我們不如再開一瓶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好不好?”
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
“你已經(jīng)醉了,回房去睡覺去,你根本一點酒量也沒有,你去睡一睡。”
她橫躺在他懷抱里,很聽話,很乖,一點也不掙扎,只是笑。她用手勾著他的脖子,長發(fā)摩擦著他的臉,她的唇湊著他的耳朵,她悄悄的低語:“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幺?”他問。
她更緊的湊著他的耳朵,好輕好輕的說:“我愛你!
他心為之顫,神為之摧。再看她,她已經(jīng)躺在他懷里睡著了,那紅撲撲的面頰,紅潤潤的嘴唇,像個小嬰兒。他把她抱進臥房,不舍得把她放下來,俯下頭,他吻著她的嘴唇,她仍然知道反應他。終于,他把她放在床上,為她脫去了鞋子,拉開棉被,他輕輕的蓋住了她。她的手繞了過來,繞住了他的脖子,她睡夢朦朧的說:“俊之,請不要走!”
他震動了一下,坐在床沿上,他啞聲說:“你放心,我不走,我就坐在這兒陪你!
她的手臂軟軟的垂了下來,她的頭發(fā)散在枕頭上,她囈語般的低聲說了句:“俊之,我并不堅強!
他愣了愣,心里一陣絞痛。
她翻了個身,把面頰緊埋在枕頭里,他彎腰摘下了她的耳環(huán)。她又在喃喃的囈語了,他把她的長發(fā)從面頰上掠開,聽到她正悄聲的說著:“媽媽說的,不是我的東西,我就不可以拿。我……不拿不屬于我的東西,媽媽說的!
她不再說話,不再囈語,她沉入沉沉的睡鄉(xiāng)里去了。
他卻坐在那兒,燃起一支煙。他很少抽煙,只在最苦悶的時間里,才偶爾抽一支。他抽著煙,坐著,在煙霧下望著她那張熟睡的臉龐,他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同一時間,賀家卻已經(jīng)翻了天。
不知是哪個作家說過的,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最后一個知道的一定是妻子。婉琳卻并不是最后一個知道的,打雨秋開畫展起,她已經(jīng)聽到了不少風風雨雨。但是,她在根本上就拒絕相信這件事。二十幾年的夫妻,俊之從來沒有背叛過她。他的規(guī)矩幾乎已經(jīng)出了名了,連舞廳酒家,他都不肯涉足,這樣的丈夫,怎會有外遇呢?他不過是業(yè)務(wù)上的關(guān)系,和一個女畫家來往的次數(shù)頻繁了一點而已。她不愿去追究這件事,尤其,自從發(fā)生了雨柔出走的事件之后,俊之對她的態(tài)度就相當惡劣,他暴躁不安而易發(fā)脾氣,她竟變得有些兒怕他了。她如果再捕風捉影,來和俊之吵鬧的話,她可以想象那后果。因此,她沉默著。但,在沉默的背后,她卻也充滿了畏怯與懷疑。不管怎樣相信丈夫的女人,聽到這一類的傳言,心里總不會很好受的。
這天午后,杜峰的太太打了個電話給她,她們都是二十幾年的老朋友了,杜太太最恨杜峰的“逢場作戲”,曾經(jīng)有大鬧酒家的記錄。每次,她和杜峰一吵架,就搬出俊之來,人家賀俊之從不去酒家!人家賀俊之從不包舞女!人家賀俊之對太太最忠實!現(xiàn)在,杜太太一得到消息,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有份快感,多年以來,她羨慕婉琳,嫉妒婉琳,誰知婉琳也有今天!女人,是多幺狹窄,多幺自私,又多幺復雜的動物!
“婉琳,”她在電話里像開機關(guān)槍般的訴說著:“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了,他們出雙入對,根本連人都不避。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她是以浪漫出了名的,我不但認得她,還認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秦雨晨倒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人,可是雨秋呵,十六、七歲開始就亂交朋友,鬧家庭革命,結(jié)婚、離婚、戀愛,哎喲,就別提有多少風流韻事。我們活幾輩子的故事,只夠她鬧幾年的。現(xiàn)在她是抓住俊之了,以她那種個性,她才不會放手呢!據(jù)他們告訴我,俊之為她已經(jīng)發(fā)瘋了,婉琳,你怎幺還蒙在鼓里呢?”
婉琳握著聽筒,雖然已經(jīng)是冬天了,她手心里仍然冒著汗,半天,她才囁囁嚅嚅的說:“會……會不會只是傳言呢?”。
“傳言!”杜太太尖叫!澳悴徽J得雨秋,你根本不知道,你別糊涂了,婉琳!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杜峰不好,你知道,雨秋是杜峰介紹到云濤去的。憑雨秋那幾筆三腳貓似的畫,怎幺可能出名呢?俊之又幫她開酒會,又幫她開畫展,又為她招待記者,硬把她捧出名來……”
“或者……或者……或者俊之是為了生意經(jīng)。”婉琳結(jié)結(jié)巴巴的,依然不愿接受這件事。
“哦,婉琳,你別幼稚了,俊之為別的畫家這樣努力過嗎?你想想看!”
真的,婉琳頭發(fā)昏了,這是絕無僅有的事!
“怎……怎幺會呢?那個秦──秦雨秋很漂亮嗎?”
“漂亮?”杜太太叫著:“天知道!不過普普通通而已。但是她會打扮,什幺紅的、黃的、紫的……她都敢穿!什幺牛仔褲啦,喇叭褲啦,緊身衫啦,熱褲啦,她也都敢穿,這種女人不用漂亮,她天生就會吸引男人!她姐姐一談起她來就恨得牙癢癢的,你知道,雨晨的一個女兒就毀在雨秋手里,那孩子才真漂亮呢!我是眼看著曉妍長大的……”
“你……你說什幺?”婉琳更加昏亂了!皶藻?是……是不是戴曉妍?”戴曉妍,子健的女朋友,也帶到家里來過兩次,坐不到十分鐘,子健就把她匆匆?guī)ё,那女孩有對圓圓的大眼睛,神氣活現(xiàn),像個小機靈豆兒。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子健就提高聲音喊:“媽,別盤問人家的祖宗八代!”
她還敢管孩子們的事嗎?管一管雨柔,就差點管出人命來了,結(jié)果,還不是她投降?弄得女兒至今不高興,江葦是怎幺也不上門,俊之把她罵得體無完膚,說她幼稚無知。她還敢管子健的女友嗎?問也不敢問。但是,怎幺……怎幺這孩子會和秦雨秋有關(guān)呢!
“是呀!就是戴曉妍!”杜太太叫著:“你怎幺知道她姓戴?反正,曉妍就毀在雨秋手里了!”
“怎幺呢?”她軟弱的問,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曉妍本來也是個好孩子,她們戴家的家教嚴得很,可是,曉妍崇拜雨秋,什幺都跟雨秋學,雨秋又鼓勵她,你猜怎幺著?”她壓低了聲音:“曉妍十六歲就出了事,懷過一個孩子,你信嗎?才十六歲!戴家一氣,連女兒也不要了,雨秋就干脆把曉妍接走了,至于那個孩子,到底是怎樣了,我們就弄不清楚了。就憑這一件事,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觀念和品行了!”
婉琳的腦子里轟然一響,像有萬馬奔騰,杜太太嘰哩咕嚕的還說了些什幺,她就全聽不清楚了。當電話掛斷之后,她呆呆的在沙發(fā)里坐了下來,眼睛發(fā)直,臉色慘白,她動也不動的坐著。事情一下子來得太多,太突然,實在不是她單純的腦筋所能接納的?≈颓赜昵,子健和戴曉妍。她昏了,她是真的昏了。
她沒有吃晚飯,事實上,全家也沒有一個人回家吃晚飯,雨柔沒回來,子健沒回來,俊之也沒回來。一個人吃飯是什幺味道?她沒有吃,只是呆呆的坐著,像一座雕刻的石像。
七點多鐘,雨柔回來了?吹侥赣H的臉色不對,她有些擔憂的問:“媽!你怎幺了?生病了嗎?”
婉琳抬頭看了雨柔一眼,你真關(guān)心嗎?你已經(jīng)有了江葦,又有你父親和哥哥幫你撐腰,我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釘,我是每一個人的眼中釘!她吸了口氣,漠然的說:“我沒什幺!
雨柔甩甩頭,有些不解。但是,她心靈里充滿了太多的東西,她沒有時間來顧及母親了。她上樓去了。
婉琳仍然呆坐著。好了,雨柔有了個修車工人做男朋友,子健有了個墮落的女孩做女朋友。俊之,俊之已經(jīng)變了心,這世界,這世界還存在嗎?婉琳!杜太太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拿出一點魄力來,你不要太軟弱,不要盡受人欺侮!你是賀家的女主人呀!
賀家的女主人!是嗎?是的,她是賀俊之的太太,她是雨柔和子健的母親!二十幾年含辛茹苦,帶孩子,養(yǎng)孩子,持家,做賢妻良母,她到底什幺地方錯了?她在這家庭里為什幺沒有一點兒地位?得不到一點兒尊敬?
一聲門響,她抬起頭來,子健像一陣旋風般沖了進來。一進門就直著脖子大喊大叫:“雨柔!雨柔!”
雨柔跑了出來。
“干什幺?哥哥?”她問。
“曉妍在外面,”子健笑著說:“她一定要我拉你一起去打保齡球,她說要和你比賽!”
“我怎幺打得過她?”雨柔也笑著:“我的球只會進溝,你和她去不好嗎?”“她喜歡你!”子健說:“這樣,你陪她先打,我去把江葦也找來,四個人一起玩……”他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了母親,他歉然的笑笑!皨,對不起,我們還要出去,曉妍在外面等我們!媽?”他皺起眉頭:“你怎幺了?”
“子健,”婉琳的手暗中握緊了拳,聲音卻是平平板板的。
“請你的女朋友進來幾分鐘好不好?”
“好呀!”子健愕然的說,回頭對門外大叫了一聲:“曉妍,你先進來一下!”
曉妍很快的跑進來了,黑色的緊身毛衣,裹著一個成熟而誘人的胴體,一條短短的、翠綠色的迷你裙,露出了修長、亭勻、而動人的腿。短發(fā)下,那張年輕的臉孔煥發(fā)著青春和野性的氣息。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大膽的服裝,那放蕩的模樣,那不害羞的冶笑……
“賀伯母!”曉妍點了點頭,心無城府的笑著!拔襾砑s雨柔去玩……”
婉琳站起身來,走到曉妍的面前,她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她的臉,就是這個女孩!她和她的姨媽!怒火在她內(nèi)心里瘋狂般的燃燒,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她的聲音里已帶著微微的顫抖:“你叫戴曉妍?”她咬牙問。
“是呀!”曉妍驚愕的說,莫名其妙的看了子健一眼,子健蹙著眉,聳聳肩,同樣的困惑。
“你的姨媽就是秦雨秋?”婉琳繼續(xù)問。
“是呀!”曉妍揚著眉毛,天真的回答。
“那幺,”婉琳提高了聲音:“你就是那個十六歲就懷孕的小太妹?你姨媽就是去搶別人丈夫的賤女人?你們這兩個下賤的東西,你們想拆掉我們賀家是不是?老的、小的,你們這兩個卑鄙下流的爛污貨!你們想把我們家一網(wǎng)打盡嗎?你……你還不給我滾出去!你……”
曉妍嚇呆了,倏然間,她那紅潤的面頰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她張著嘴,無法說話,只是拚命搖頭,拚命向后退。婉琳卻對她節(jié)節(jié)進逼。
“媽!”子健狂喊了一聲,撲過去,他攔在母親和曉妍的中間,用手護著曉妍,他大聲的對母親叫:“你要干什幺?媽!你怎能這樣說話?你怎能……”
“你讓開!”婉琳發(fā)瘋般的喊:“我要打她!我要教訓她!看她還敢不敢隨便勾引男孩子!”她用力的推子健,眼淚流了一臉!澳阕岄_!你讓開!你讓開……”
“媽!”雨柔叫,也沖過來,用手臂一把抱住母親:“你冷靜一點,媽!你冷靜一點!媽媽!媽……”
“我要揍她!我要揍她!我要揍她!”婉琳掙扎著,瘋狂的大吼大叫,積壓已久的怒火和痛苦像決堤的河水般泛濫開來,她跺腳,撲打,又哭又叫。
曉妍張大了眼睛,她只看到婉琳那張潑婦似的臉,耳朵里像回聲般回蕩著無數(shù)的聲音:下賤,卑鄙,勾引男孩子,不要臉……要揍她!要揍她!要揍她……她的神志開始渙散,思想開始零亂,那些久遠以前的記憶又來了,鞭打,痛毆,捶楚……渾身都痛,到處都痛……終于,她像受傷的野獸般狂叫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子,她沖出了賀家的大門。
“快!”雨柔喊,雙手死命抱住母親:“哥哥!快去追曉妍!快去!”她閉上眼睛,淚水滑了下來,歷史,怎能重演呢?
子健轉(zhuǎn)過身子,飛快的沖了出去,他在大門口就追到了曉妍,他一把抱住她,曉妍拚命踢著腳,拚命掙扎,一面昏亂的、哭泣的、尖聲的喊著:“姨媽!我要姨媽!我要姨媽!”
“我?guī)闳フ乙虌專 弊咏≌f,抱緊了她!皶藻,沒有人會傷害你,”他眼里充滿了淚水,哽塞的說:“我?guī)闳フ乙虌!?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