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手莊
曾經(jīng)興旺一時的「國手莊」其實早已沒落很長一段時間了;原有的圍墻也老早消失,雜草叢生;偌大華美的莊院如今只落得荒涼殘破;原本的廂房塌的塌、倒的倒,早沒人過問。
織錦華美的一頂小轎子停放在這殘破的地方尤其顯得格格不入。寒風吹來,這莊院顯得鬼氣森森,若不是一路走來還有不少居民指路,他們真要懷疑傳說中的「國手莊」早成鬼域。
「老爺?」管家卓福緊張兮兮地來到老爺身邊,一雙銅鈐般的大眼不住四下張望!咐蠣敯。@里早就沒人住了,那位『神醫(yī)國手』應(yīng)該也早不住在這里,天色又快黑了,咱們還是走吧!」
卓家老爺哪肯理他,他策馬前行,在莊院中四處察看。這莊院雖然殘破沒落,但還看得出一絲人氣,不遠處井邊不就晾著幾件衣服?沒人住的地方又怎么會有衣服?
織錦小轎里傳來劇烈咳聲。他立刻策馬回頭,來到轎子邊:「邦堰?」
「爹……孩兒沒事……」孩子虛弱回答。
卓家老爺嘆口氣道:「忍一忍,咱們很快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外面風大,你別出來!
「孩兒知道,謝謝爹。」
「來人,還不快些到處找找!神醫(yī)國手就住在這里面,快去將他請出來,萬萬不得無禮、知道嗎?」
家丁們忙不迭四下散去,在偌大的莊院中找人,只有膽小的管家卓福死也不肯離開轎子半步!咐蠣敗〉摹〉脑谶@里陪著二少爺……」
卓家老爺橫了他一眼道:「好生陪著少爺,要是你偷偷溜走,可別怪我送你回老家!」
「小的知道……」卓福吶吶回答。
這國手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怎么小,六、七個家丁跟卓家老爺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卓福跟轎子里的孩子。
風一吹,四處都有怪聲,卓福嚇得面無人色,抱著轎子不斷發(fā)抖。
轎子里的孩子嘆口氣笑道:「卓福,天色還早,你怕什么?」
「少少少……少爺!你不知道,那鬼魅魍魎最盛的時候可不是三更半夜,而是在黃昏時,這時辰正是他們醒過來四處作怪的時候!」
「去!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真是迷信。咳咳……」
「這可不是迷信!」卓福連忙搖頭。
他們家這位二少爺就是出生的時辰不好,子夜出生的孩子特別容易招引鬼怪。他老早跟老爺說過了,找?guī)讉道土和尚替少爺驅(qū)鬼,偏偏老爺子不信。瞧!幾個孩子都壯得像牛,偏偏只有二少爺病得這樣嚴重。
「咳……卓福,我渴了,拿水給我……」
「?」卓福楞了一下。所有家丁都去找人了,水都放在家丁們身上,這時候到哪里去找水?
「水!」
「少爺,水給阿壽他們帶走了,您先忍一忍,待他們回來--」
「我『現(xiàn)在』就要喝水!」
卓福嘆口氣。二少爺病了很久,脾氣也比一般孩子來得大得多,說要什么便立刻要什么,半晌都不得耽擱!甘!阿福立刻給您取水來。少爺,您一個人在這里不怕吧?」
「廢話!」
卓福走了,四周頓時安靜無聲。
轎子里的孩子等了一會兒,外面靜悄悄地,好似連風聲也止住了似。
「卓福?卓福?你跑去什么地方?快回話!」
沒人?但他總覺得轎子外隱約有什么動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剛剛卓福所說的話又在他、心頭響起,小小孩兒不由得緊張起來!
他輕輕掀開轎簾一角,咬著唇往外看,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可把他嚇了好大一跳!
「哇!」
轎子外有張黑漆漆的臉,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
孩子嚇得面無人色!突然一陣風吹來,轎簾被掀開了,一條人影竄了進來;黑漆漆的人影,形狀有如鬼魅,鬼魅的眼睛亮晶晶地,像是暗夜中兩盞可怕的鬼火。
「爹--」
一只冰冷的手搗住他的嘴,孩子登時嚇得暈了過去。
※ ※ ※
卓家老爺將馬匹系在一旁,自己緩步慢慢走在國手莊中;很久以前他曾見過「神醫(yī)國手」君圣嘆,當時他意氣風發(fā),是舉世聞名的神醫(yī),連圣上也多加禮遇。
太上皇以及當今皇上都曾受過君圣嘆的照顧,對他的醫(yī)術(shù)推崇備至;據(jù)說沒有「神醫(yī)國手」救不活的人,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能妙手回春。
當時的君圣嘆權(quán)傾一時,卻懂得急流勇退;圣上恩賜「國手莊」給他,這件事傳為美談,至今京城中仍有人記得神醫(yī)國手的大名;但短短幾年,國手莊卻沒落至此……
「唉……」卓家老爺嘆口氣,看著頹傾殘破的屋舍,心中不由得黯然。風采清絕的故人何在?
角落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他連忙上前察看--那是君圣嘆?
四目交接,醉漢似乎已不再認得他。
「君國手?」卓家老爺不可思議地低喚!改墒巧襻t(yī)國手君圣嘆?」
「君圣嘆?」醉漢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你看我像嗎?君圣嘆死啦!」
「死了?不可能!」
卓家老爺?shù)拖律韥。這個人他認得,他就是當年的神醫(yī)國手君圣嘆!雖然憔悴如斯,但他記得他!妇龂,在下乃卓一非,你可還記得?」
「什么嘆不嘆?什么非不非?我不知道!拿酒來!來啊!給我拿酒來!」
他到底是醉的還是清醒的?卓一非啞口無語地注視著眼前的醉漢--他一身酒氣、滿身狼狽,一雙眼睛紅得似乎要流出血絲!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君國手!您乃一代神醫(yī),何以落魄至此……」
「呸!什么神醫(yī)!連自己老婆都救不活,君圣嘆空有『神醫(yī)』之名,說什么妙手回春,說什么只要一息尚存必能還魂!呸!」醉漢哈哈大笑,「老爺,連你也被騙了!那個什么嘆的王八蛋根本就是個大騙子!你們?nèi)o他騙啦!」
「唉……」
聽到這些話,卓家老爺心中有了底,原來君國手是因為無法救活自己的妻子,才會變成這個模樣。這該如何是好?他的愛子還在外面苦苦等候著,他早已訪遍天下名醫(yī),無人能治堰兒的病,如果連君國手也無法醫(yī)治,那么他的孩子……
「君國手,我的孩兒患了奇癥,在下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就是希望國手能為我的孩兒看診,希望國手看在往日情誼的分上--」
「呸,誰跟你有什么往日情誼!我說過,君圣嘆死了!令公子快快另請高明去吧!」
「君國手--」
「我說過君圣嘆死了!你聽不懂嗎?」醉漢猛然一把推開他,渾身酒氣地站了起來!缚鞚L!這是老子的地盤!這里沒有什么國不國手,更沒有什么嘆不嘆的王八蛋!你找錯地方了!」
「醫(yī)者父母心,我的孩子今年才十二歲,難道君國手忍心見死不救?」
「你說得對,醫(yī)者父母心,但我是醫(yī)者嗎?。俊棺頋h站在卓一飛面前,慘笑著拍拍一身灰塵道:「老子哪一點看起來像個大夫?」
「君大夫」
「滾!」
破酒瓶刷地破空摔來,卓一飛頭一偏,堪堪閃過,雙眉蹙了起來。
看來這「神醫(yī)國手」的確已不在人世,剩下的不過就是個爛醉如泥的酒鬼罷了。
他嘆口氣,轉(zhuǎn)身而出。
※ ※ ※
堰兒悠悠醒來的時候,看到面前正有張黑漆漆的臉盯著自己,他猛然往后縮,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衣服全給扒開,一陣陣寒意傳來, 「你病了!鼓菑埡谀樛蝗婚_口,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齒。
「爹--」
「不要叫!」黑臉手里拿著亮晃晃的金針在他眼前搖晃!覆蝗晃蚁洛e了針可就慘了唷!
小男孩立刻住口,臉色慘白地瞪著那針。
「你是來找我爹治病的對吧?可惜我爹早已不替人看病了。」黑臉笑嘻嘻地說著。
他的手好冰冷,不斷在他身上四處亂摸著;堰兒又羞又氣,偏偏又不敢亂動,只得恨恨地嚷: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臟東西!快滾出去!」
「什么臟東西?我爹不替人治病了,但還有我啊!购谀樔允且荒槅渭兊男!杆翘煜碌谝坏纳襻t(yī)國手,我是天下第一的『神醫(yī)小國手』」
「快把你的臟手拿開!」
「我把手拿開,誰來替你治?」黑臉眨眨一雙晶亮的眼睛道:「瞧你年紀跟我差不多,怎么病得這么重?你喘得厲害、咳得厲害,嗯……至多再拖個三年五載就要一命嗚呼了。」
堰兒楞了一下,這小黑臉彷佛真的知道他生了什么病似的,竟然跟其他大夫說一模一樣的話。
「我沒說錯吧?」黑臉笑嘻嘻地,一雙小手又摸上他的胸膛道:「這樣吧,咱們來個買賣,你要是答應(yīng)了,我就大發(fā)慈悲救你一命如何?」
「什……什么買賣?」
「我要是救了你的命,而你五年后又還沒有死,那你就來娶我吧。」
堰兒嚇了一大跳,簡直比剛剛的驚嚇還要嚴重!眼前的黑臉竟然是個女孩?
雖然轎子里光線很暗,但仔細一看,果然是個女孩子!
她的臉臟兮兮地,而頭上梳有兩個發(fā)髻,身上穿的衣服也臟得不得了,但模樣看上去還能分辨出是個小女孩--
堰兒張大了口!真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這么難看的女孩兒,比起自己府里的任何一個丫鬟都要來得丑!天啊,好丑啊!
「怎么樣?」
「別說笑了,誰要娶你這種野丫頭!」堰兒瞇起眼睛,嫌棄地回答。
「不娶也可以啊,你等死好了。」小丫頭笑嘻嘻地將金針收進懷里道:「你不想娶我,這輩子你也娶不了別人。你啊,就快死了。」
「你!」
「我說實話而已!
小丫頭的雙手伏在他胸前,一雙賊溜溜的眼睛不斷打量著他,似乎對他的身體相當著迷,還不時將頭靠在他胸前,細細聽他心跳的聲音。
「喂!男女授受不親!」
「我是大夫,理當不同!顾碇睔鈮训卣f道。
「你年紀跟我一樣大,哪是什么大夫!」
「哼!才不一樣!我爹可是神醫(yī)國手,他一身的卓絕岐黃之術(shù)全都教給我了,我年紀雖小,卻是小神醫(yī)國手!剐⊙绢^得意洋洋地說道:「能娶到我是你畢生的福分!」
「我……咳咳咳……咳咳咳……」
「真可憐……」小丫頭嘆口氣,又將懷里的金針拿出來!肝蚁忍婺阒箍劝伞!
堰兒嚇得連忙閃躲,可惜轎子太小,他怎么閃也閃不過,更何況這丫頭力氣大得很,哪是他能躲得掉的。
「你別亂動,下錯了針會要人命的!
「你別……別亂來咳咳……咳咳……」
小丫頭哪里肯聽他的話,金針猛然刺進他的胸膛之中。堰兒胸口一悶!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先從天池下手,之后怎么辦?」小丫頭喃喃自語地念著:「啊對,走足少陽三焦經(jīng)……通過人中穴再轉(zhuǎn)池中……」
堰兒雖然昏了過去,但神智卻是清醒的,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卻把小丫頭的鬼話聽得一清二楚。光是聽她這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就知道他這次真的死定了。
他身上不斷被金針刺入,剛開始簡直痛徹心肺,以前也有大夫為他金針渡穴,卻從來沒這么痛過。不過說也奇怪,越到后來痛楚越輕微,甚至慢慢有種奇異的舒暢感--
「嗯……乳下這里再加兩針好了,還是加在天門穴?醫(yī)經(jīng)忘了帶在身上了……好吧,先針乳下,如果無效再轉(zhuǎn)天門--」
這一針下去,堰兒突然大叫一聲,整個人彈跳起來!
「娘。√鬯牢伊!」
「好了!」小丫頭大聲叫好!腹!我就知道這樣有效!成了成了!」
不遠處有人聲傳來,堰兒氣喘吁吁地躺在轎子里動彈不得,憤恨地瞪著眼前的小丫頭道:「你完了,我爹……我爹回來了,他會要了你的命!」
小丫頭一點也不在乎似地,目光晶亮地看著他道:「你的病已經(jīng)被我治好了,千萬要記得,五年后如果你還活著,一定要回來娶我?谡f無憑,你身上這塊玉佩我拿走了,如果你到時候不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堰兒還想說什么,但小丫頭已經(jīng)奪了他的玉佩,轉(zhuǎn)身奔了出去,速度之快,簡直像一陣風一樣。
「二少爺!二少爺,發(fā)生什么事了?!」
管家卓福終于氣喘連連地回來了;他猛然掀開轎簾一看,登時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家二少爺衣衫不整地躺在轎子里,身上血跡斑斑!
「老爺!快來啊老爺,」
轎子里的小男孩楞楞地,對自己衣衫不整倒不怎么介意--他只想著,五年后要回來娶這個丫頭?那么丑!那么……那么不堪入目!
天啊,他寧可死掉算了!
※ ※ ※
「君無藥!君無藥!你又躲在哪里?!」
偌大的莊院靜悄悄地,滿身酒氣的君圣嘆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終于想起自己還有個小女兒該要照顧。
對這個女兒,他又愛又恨。愛的是她是他的至親骨肉,恨的是她與他的亡妻如此神似,每看一次總要心痛一次。
十二年了……漫長的十二年過去,他的心痛卻一點也沒有減少。無藥一天天長大,與她的母親越發(fā)神似,也讓他越來越不愿意面對這個女兒。
如果當年愛妻不是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他們夫妻不會天人永隔--
如果不是他醫(yī)術(shù)不精,不會眼睜睜看著妻子慘死面前--
「君無藥!」
廳堂里,他跟槍踢到什么,低頭一看,竟是無藥小小的身子。
她抱著幾本醫(yī)書睡得迷迷糊糊地,盡管他已有七分醉意,也看得出來無藥一身臟污;她又瘦又小,跟同齡的孩子比起來顯得多么瘦弱!
他的藥箱又被無藥拖出來扔在地上,只是看上醫(yī)箱一眼,已經(jīng)足夠他火氣猛然上揚!他一把將藥箱踢得老遠,發(fā)出好大的聲響。
無藥呼地從地上跳起來,滿眼驚懼。
他的手已經(jīng)高高揚起,但一看到無藥那雙充滿了驚懼的眼睛,手,又放下了。
「爹……」
「說過多少次,這些書全給我扔了!藥箱也不許再拿出來,」
無藥連忙將腳底下的書全一腳踢開。
君圣嘆看著小女兒,一股憐惜與厭惡交錯的感情油然而生;他委實不知如何面對這小娃兒啊!
「吃過沒有?」
無藥緊張地瞪著大眼睛,喃喃地答著:「吃過了……」
「要睡回房里去睡吧!顾攵嗾f些什么,但所有溫情的言語都哽在喉間無法出口,最后只能化成一句無奈的嘆息……
「去睡吧……」
無藥轉(zhuǎn)身走了,走到門口,又怯生生地停了下來問道:「爹,如果一個人生來患有沉重肺疾,我用金針為他打開天池與曲池二穴……對嗎?」
君圣嘆背對著女兒,臉色陰沉。
「走足少陽三焦經(jīng)么?」
「先走足少陽三焦再通都脈、任脈,最后開天池與曲池二穴,對吧爹?我這樣做對吧?我--」
「原本是對,那少年的病原本該給你醫(yī)好,」君圣嘆冷冷一笑道:「但他不但生來患有肺疾,還兼之陰陽失調(diào)、腎氣不足、陽水過多……原本那少年活不過明年端午,給你這么胡亂一治,他的小命是保住了,卻也留下了無可救藥的后癥。」
「后癥?不可能啊爹!我全是照您醫(yī)書上所寫爹!」
地上的幾本珍貴手抄醫(yī)書全化成飛絮,一片片飄揚在國手莊偌大的廳堂中。
「我說過,君家從此無醫(yī)!你的名字叫什么?說!你的名字叫什么?!」
無藥盯著緩緩飄落下來的飛絮,喃喃地回道:「無藥……」
「沒錯!君無藥!君家從此無醫(yī)無藥!若你膽敢再背著我學醫(yī)、背著我舞弄金針,別怪我將你逐出家門,父女恩斷情絕,你聽到?jīng)]有?!」
兩行淚水嘩嘩地從小小的君無藥臉上落下。
她沒哭,只是默默地看著那些飄落在地上的紙片……無醫(yī)無藥,從此君家再也無醫(yī)無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