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帶,只要報出"熾焰堡"的名號,可說是無人不曉,先別提它在木業的執牛耳地位,幾乎囊括了長江以南所有的木材供應,光是報出熾焰堡堡主的家世淵源就夠讓人咋舌了。
熾焰堡武姓先人原為皇上的一品御前侍衛,因武功優異、護主有功,在告老還鄉、百年歸天后被追謚為忠誠公。因忠誠公有感宮中充滿爭權奪利的奸險丑惡,留下嚴禁后世身任官職的遺言,所以盡管武家子孫皆身懷家傳絕學,皇帝也頻頻來邀,他們依然不曾萌生拜官的念頭,而在木業發展出另一片田地,尤以這一代的少主武承旸最為杰出優秀。
但這樣的全盛時期在五年前武承旸失蹤后就已經不復見。
事實經過渲染,如今坊間傳聞的可信度值得商榷,但武家少主武承旸與其弟武承曄在一次外出收款是遇劫,武承旸被擄失蹤,武承曄負傷逃回,這一段算是每個傳聞版本都存在的共通點。此后,熾焰堡由不學無術的武承曄接手,商業頭腦差人一截,經營手腕低人一等,就連世代自豪的武技,到了從不潛心學武的他手上,那皮毛的功夫連一個尋常武師都打不過。若非憑借先前兄長武承旸所打下的根基,一些念舊的客源不曾棄之遠去,怕此時熾焰堡已成了一個過往名詞。
熾焰堡少主離奇失蹤再無下文,是這些年來眾人茶余飯后百說不厭的題材。有人說武承旸被賊人毀尸滅跡;也有人說他被打成了殘廢,茍活在邊疆地區;其中最讓人發噱的,要算是武承旸背負不了熾焰堡這個責任,藉此遁逃,被劫后反擊敗賊人首領,化為山賊開始打家劫舍的傳聞了。
也因此,當找到武承旸的消息傳出后,熾焰堡前頓時讓好奇的人群給淹沒,苦侯多時,只為見這名成就與神秘都遐邇聞名的傳奇人物一面。
雙騎的身影遠遠出現在大道的那端時,在熾焰堡門口引頸企盼的人們立刻爆起了陣陣歡呼,紛紛狂奔上前迎接,爭相目睹武承旸的面貌。
"老丈,您可沒說我有這么受歡迎!"見此情景,"夜",不,武承旸眼中閃過一抹噱,輕輕地吹了聲口哨,"他們應該不會像您一樣,為了驗明正身而來脫我的褲子吧?一人難敵眾拳,我可抵不了。"
"少爺!"頭戴遮陽斗笠的財伯尷尬低喚,"您大可放心,他們不會脫您褲子的。"
找到失憶的少爺后,他立刻飛鴿傳書將這個大好消息傳回熾焰堡,隨即買了兩匹快馬,連袂趕回。但這段行程走來,隨著相處時間愈長,尋獲少主的狂喜亦漸淡,取而代之的是疑慮和驚慌。
以前少爺是穩重內斂,溫和有禮的,但眼前的少爺卻是輕佻、不識大體兼吊兒郎當。雖然外貌是十足地象,可……可……那言行舉止簡直就象是一個陌生人披了少爺的皮來招搖撞騙!就算是失憶,一個人的本性會改的如此徹底嗎?瞧瞧,他那優秀的少爺就從不做這種吹口哨的舉動,多不莊重、多不得體呀!
"唉,老丈,你當真要讓他們蜂擁而上嗎?"武承旸挑眉笑道,用腳尖踢踢財伯坐騎的馬腹,"一下子見這么多人,我會害羞的。"
他的少爺不會叫他"唉",也不會做踢他馬腹這種粗魯舉動!財伯欲哭無淚地翻著老眼。他那見多識廣、睿智圓通的少爺更不會因為這種小小的場面就慌了手腳。
"老丈?"看人群帶起的沙塵更近了些,武承旸又喚。
但少爺的外貌和腰間的疤記都在推翻他的懷疑。∝敳蛧@了口氣,輕勒馬韁:"既然少爺您不愿意見這些人,那咱們繞道從偏門進堡好了。"
但是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他就是武承旸的人,此時正動搖著呢!財伯那細微的反應沒逃過武承旸的眼,俊美的臉龐只是揚著抹若有所思的笑,并沒有說什么。怎能怪眼前著忠心耿耿的老者?畢竟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誰了。
"那太慢了。"何況,還得冒被追上的風險。"我有我的方式。"武承旸笑著搖了搖頭,雙手一振,坐騎反而加速往來人疾奔。
"少爺!" 財伯驚喊一聲,急忙追上。搞什么?!說會害羞的人是他,忙不迭地往前狂奔的也是他,沖這么快要是收勢不及撞到人怎么辦?思及此,老臉一變,更是快馬加鞭,"少爺,您慢點!"
原先奔在前方的武承旸在距離人群約莫六七丈遠時突然一勒韁繩,頎長的身形離馬躍起,財伯還來不及反應,只覺腰部一緊,整個人騰空,眼前景象因疾迅而變得模糊,惟一清晰的是那一張張瞠目結舌的臉,從下方掠過……下方!財伯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老丈,站好,摔下去可不是好玩兒的。"戲噱帶笑的聲音把他的神志給拉了回來。
財伯直至此時才發覺他們兩人已然站定,所站的位置有多居高臨下--熾焰堡的石墻上!頓時雙腿一軟,很沒用的打起抖來,若不是身后的武承旸穩著他,怕他此時早已摔下墻去。驚嚇之余,心頭的感慨讓他又開始老淚滂沱。
這樣的武功造化,除了他家少爺外,普天之下有誰帶著他這個累贅的老頭,還能輕巧地飛掠十丈高的大樹,最后再攀上熾焰堡那以大石造成、有三層樓高的堅固護墻,竄來有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的?還有少爺那用來帶他的軟鞭,是少爺向來慣用的武器。
又哭了,老人家就是老人家。武承旸好笑地搖搖頭,拍拍財伯的肩;"老丈,我要走了,您來不來?"
見他作勢向下躍,財伯急忙扯住他的衣擺:"當然要!等等我。"
眾人苦盼多日的主角,連臉都還沒看清,就這么聯袂躍下了城墻,留下被震得目瞪口呆的人們,望著空蕩的墻頭,半晌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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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里,武承曄焦躁不安地踏遍了整個青花石地板,陰柔有余、俊美不足的他,剝去身上的錦衣華服,那低下的氣質根本與街頭混混無異。
"曄兒,穩著點。"王氏見狀低聲安撫著,卻沒發現自己的聲音也繃得死緊,"那小子失了憶,什么都記不起來,更何況咱們已做好周全的計劃,根本不足為懼的!"
是!武承曄原本擔慮的神情頓時被自滿取代。一個失了憶的家伙有什么好怕的?但一憶起兄長以往的優越才能,氣焰頓時又被削弱了一半。"可是……他有財總管那只老忠狗護著。∫亲屇抢霞一锇岩磺卸冀移,就什么都玩完了!"其他的傭仆全讓他們用威嚇給震住了,現在怕的是那個死也不服他和他娘的老家伙!
"這點娘早就想到了,忠狗就讓主人去管著,輪不到咱們費心的。"那老家伙是忠心護主沒錯,但他護的哭不只武承旸一個!王氏浮現一抹得意的冷笑。
武承曄不解,還待再問,卻被一名入內稟報的仆人給打斷。
"稟報老夫人,二少爺,大少爺和財總管到了。"
武承曄聞言不悅地翻眼。那家伙才一回來。頓時他的身份就從少主貶回二少爺了!
"嗯,下去吧!"王氏應道,望著仆人退下后,才又對武承曄低聲交代,"總之,一切就交給娘,你別擔心。"眼一瞥,瞧見已經來到門前的兩道身影,她頓時噤口,笑容揚起,十足地熱乎驚喜,方才的狡詐算計已全然不復見,"哎呀,財總管,真是辛苦您了!都多虧了您,才能將旸兒找了回來。"
"老夫人過獎了。"相對于王氏的激動,財伯的反應可顯得冷漠了。
打從老夫人嫁進武家他就看透她啦!端著人畜無傷的溫和表情,轉的卻是最最惡毒的心思!老爺在世時,已為了替二少爺爭權鬧得整個堡內雞犬不寧,老爺辭世后,更是為了二少爺之事而數度引起抗爭。要不是大夫人去世得早,那容得她如此囂張?而今他尋回大少爺一事該讓他們母子倆懊恨得捶胸頓足才是,又怎么可;能會感到任何的欣喜?這樣的表現根本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嘛!
武承曄可沒王氏那般的好耐性,神色僵硬地垂下眼,勉強扯了扯嘴角:"大哥,我是承也。"
"大哥?!"武承旸眨眨眼,看向財伯,指指自己又指指武承曄,"他看起來比我還老耶,他沒喊錯吧?!"
"沒錯的。少爺您長得象大夫人,二少爺長得象二夫人,您會覺得詫異也是難免的。"財伯的回答帶著絲難掩的得意。第一次感覺少爺的失憶有那么一點點好處,瞧二夫人被這口無遮攔的批評說得臉色多難看!
這老家伙在拐著彎子說他母子倆貌不如人是吧?王氏暗自咬牙,臉上卻與心思相迥地堆滿了笑:"分什么大夫人、二夫人呢?旸兒、也兒我都是同等看待!你都不知道,你失蹤的這五年,我是如何地茶不思飯不想,擔心得連覺都睡不好呢!"語音一轉,王氏以袖拭淚,不住唏噓哽咽。
財伯不屑地撇了撇嘴。早在少爺失蹤得第五談,老夫人就撤回找尋的隊伍了,若不是他不顧老夫人驅逐離府的警告依然鍥而不舍地找尋,如今又怎能將失憶流落在外的少爺帶回?是顧念到他主母的身份,才沒出聲反駁。
武承旸劍眉微挑,唇畔微勾的笑意更甚。一踏進大廳,他就感覺到強烈的敵意了。就算老夫人再會掩飾,也逃不過他精銳的審視。這些年來縱橫江湖的"夜",可不是浪得虛名的啊,傻傻地讓人用虛假好話哄著玩的事兒,也不是他會做的。
要比心計,那還不知誰輸誰贏呢!
"還好我失蹤了呢!"武承旸撫掌笑道,含笑的眸光在兩人身上掠過。這輕快笑語讓心中有鬼的王氏母子提懸了新。"吃睡不穩都能保持如此紅光滿面的模樣,更何況是吃好睡好了是吧?前些日子我還看過有個鎮上的富紳因過于腦滿腸肥而暴斃床塌呢!還好、還好,我的失蹤沒讓二娘您步上他的后塵,真是太慶幸了!"他狀似余悸猶存地輕拍胸膛,眼中卻閃過一絲誰都不曾察覺的調侃。這種損人于無形的伎倆,對他而言只能說是最粗淺的入門工夫罷了。
啞巴吃黃連,王氏只能暗自咬牙,陪笑道:"可不是嗎?"死小子,等我摸清你現在的斤兩后,你可有得瞧了!
財伯笑得更開心了。他越來越欣賞失憶的少爺了,以往的少爺尊敬長上,盡管老夫人再如何過分,少爺還是以禮相待,又怎么可能會做出這種事?突然間,他憶起一事:"少夫人呢?怎么沒讓人去請她來?"財伯環顧四周。
武承曄聞言一凜,眼神開始飄移不定。
王氏見狀擰了眉頭。這孩子!這樣怎么成得了大事?"我見到旸兒太高興了,一時忘了。也兒,去叫名婢女請你大嫂來。"怕兒子露了餡,她趕緊借故將他遣走。
"是。"武承曄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奔了出去。
"我成親了?"武承旸挑眉,看向財伯,驚訝地吹了聲口哨。
財伯暗自輕嘆了口氣。他就不喜歡少爺這吹口哨的輕佻樣!要是溫婉的少夫人見到,不知道要作和感想。和疼愛少爺一樣疼愛少夫人的他,心頭開始擔慮了。
"沒錯。少夫人是難得一見的好姑娘,少爺您待會兒開口可得斟酌點!"財伯忍不住細細交代,這些天相處下來,他已見識夠了少爺的語出驚人和率性。
"財伯,您對我真是沒信心吶!"武承旸撫著胸口,無限受傷地低喊,"憐香惜玉的道理我可還懂得的,我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嗎?"
就這副德行叫他怎么有信心得起來!財伯欲言又止,看到那無辜的俊傲臉龐,最后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要知足啊,少爺找得回來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怎么,旸兒連娶了媳婦的事都給忘了嗎?"王氏表面上擔慮交加,心里卻是暗自竊喜。太好了!原先還擔心他會隱約記得一些過去的事,性說得費點心思來連騙帶哄的,現在什么都迎刃而解,只要把這礙事的老家伙解決了就成啦!
"是啊!"武承旸聳聳肩,"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妻子,真擔心失憶前的我眼光是低還是高,唉!"
"少爺!"才剛壓下的惱怒頓時升起,財伯不禁怒道:"您和少夫人年少時就見過的,感情好到上天都要嫉妒,您等會兒千萬別用這種話來折磨少夫人!"才剛叮嚀過的,少爺怎么又說出這種話?!這些話要是讓苦等五年的少夫人聽到,怕不傷心死了!
"我只是猜測一下嘛!"面對波濤洶涌的狂怒,武承旸依然是一派自若的輕松神情,笑睨了財伯一眼,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別這么生氣,您年紀大了還老愛發怒,這樣對健康不好啊!"
他怎么覺得找回少爺,未來反而變得更令人擔憂了呢?財伯又嘆了口氣,發覺額角開始陣陣抽疼。
"是!財總管,旸兒失憶了,別對他太苛求。"王氏適時地扮演好人。
此時,方才離去的武承曄走進大廳,"財總管,少夫人要你去一下。"
八成是少夫人聽聞了少爺的失憶,在見面之前想先問問他,心里好有個底吧!唉,叫他該怎么說呢?財伯嘆了口氣:"少爺,財伯先告退一下。"
才走出長廊,就看到一名衣著華貴的姑娘和他擦身走過,走進了大廳。財伯停下腳步,狐疑地望向大廳的方向。啥時熾焰堡多了這號人物?那位姑娘的穿著打扮完全不象個婢女,何況,離散多年的武家人團聚,她來湊什么熱鬧?
灰白的眉頭皺起,財伯越想越不對勁,回身往大廳的方向走去,接近廳門時,正好聽到里頭傳來的話:"她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徐桃紅……"
什么?財伯臉色一變,拔腿就要沖進大廳去,卻被人從身后扯住了衣角,"放……"財伯用力扯回,卻在回頭瞥見來人那染上輕愁的麗容時,驚訝得停住了動作。少夫人?!
察覺到財伯幾欲奪口而出的驚呼,商秋襲連忙搖搖頭,扯著他的衣袖示意離去。
"可是……"財伯著急地指向大廳。里頭有人在假冒少夫人吶!他怎么可能就這樣視若無睹地轉身就走?
"財伯,您聽秋襲一回好嗎?我會跟您解釋的……" 商秋襲抑了聲低道。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財伯還想問,可對上商秋襲那寫滿懇求的雙眼,話哽在喉頭。再堅持下去,他是為難了少夫人。∝敳畤@了口氣,只得暫時抑下滿腔的疑問隨她離去。
見財伯首肯,商秋襲吁了口氣。然而,足才踏出,卻又不由自主地頓了步,翦翦水瞳望向大廳的方向。他在里頭……她好想見他,就算能聽到他的聲音也好……可,不成,她不能害了他!她閉上眼,一咬唇,殘忍地逼迫自己轉身邁步,離開長廊。
跟著商秋襲走到后院的財伯捺不下心頭著急,終于出聲:"少夫人,,您要走到哪兒去?我們還要會廳里去見少爺啊!"大廳那兒有人正假扮著少夫人,他還得回去揭發呢!
商秋襲黛眉微蹙,思忖著該怎么開口。財伯疼他,聽到這件事不知要怎樣暴跳如雷了……她咬緊下唇,把心一橫,回頭倏地跪下!"財伯,請您聽秋襲的,求求您!"
"少夫人您做什么?使不得,快起來呀!"財伯一驚,連忙上前相扶。
"請財伯您先答應秋襲,不然秋襲不起來!" 商秋襲搖頭,堅持不起。
"什么事您不說,財伯怎么知道該不該答應?!"少夫人這么嬌弱,他又不敢硬來!財伯急得幾乎跳腳,"您再這樣財伯要生氣嘍!您先起來!"
"財伯……" 商秋襲緊捉住財伯的衣袖,清澈的美眸里盡是祈求。不先求得財伯同意了,她怎么說得出口?
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財伯的心里更急了。少夫人雖然個性溫婉,可堅持起來,卻也是軟硬不吃的!"好,好,好,財伯答應了,少夫人您快請起來吧!"無計可施,就算不明情況,他也只得點頭了。
"謝謝財伯。" 商秋襲又深深一福,才緩緩起身。
"少夫人,現在您可以說了吧!" 財伯急道。他離堡這五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望向財伯那擔慮交加的臉,商秋襲心里一陣難過,斟酌半晌,才開口低道:"財伯……您……以后別喚我少夫人了。"
財伯一雙眼頓時睜得老大:"您說這什么傻話?!是不是老夫人她逼迫您什么?她以為我這五年不在堡里她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走!我帶您去跟她評理!"他一把執起商秋襲的手,就要往大廳走去。
"財伯,您疼承旸吧?"商秋襲連忙收緊了手,急道,"若您希望他平安無事,若您不想再為他掛著生死未卜的擔慮,您就聽了我的吧!"說出這些話要費她多大的勇氣?聲至語尾不禁哽咽。這都是她心里最深的痛!
"老夫人她竟敢拿少爺的性命來威脅您?!" 財伯氣得吹胡子瞪眼,更加暴怒。
商秋襲拼命搖頭,雙手收緊,,怕一松手,財伯會沖到大廳去找王氏理論,"不是的,跟二娘沒有關系……"但急怒下的財伯根本就聽不進去,情急之下,她只能放聲嘶喊:"是我的關系,全都是因為我!若不是我的命太硬克了他,他又怎么會在成親一年之后就遇了難,生死未卜?這一切都是我的關系,是我害了承旸!"商秋襲沒發現,她一直說服自己不能流出的眼淚,如今已因心頭的自責爬滿了整個腮際。
曾經她祈求上蒼,只要他平安回來,她什么都可以舍棄。曾經那么一心一意地祈求,她卻不知道,自己許下的交換承諾卻是比奪去她的命還要來得殘酷--上蒼將他賜還,卻要奪去她伴在他身旁的幸福!
這五年來,她苦苦守著那一絲微渺的希望,說服自己他還活著,不管娘家兄長好言相勸,不管二娘軟硬相逼,她都不肯放棄,不肯另嫁他人,只憑著未見相公的尸首來支撐她堅定的信念。坊間的傳聞她聽過的,她寧愿欺騙自己他厭倦了她,籍此遁逃到別的城鎮重新成家立業,她寧愿選擇他忘了她、不再想見她的殘酷,也不愿放棄希望,死心面對他已離開人世的事實。
財伯傳來的消息,為她拂去了五年來的暗沉。他沒死,他還活著,沒回來是因為失了憶,不是厭倦了她,不是忘了她!掩不住的狂喜,讓她變得度日如年,如坐針氈,每天總到堡前走上好幾遭,急切地數著他抵達的日子。她知道這樣是失態的,可五年累積的相思尋著可缺口決堤,太狂放、太澎湃,她壓不住!也分不得心去壓。
可這樣的期待,這樣等候的甜蜜折磨,卻在一個晌午,讓一段話,全給打散了。
我前個兒拿旸兒的八字去請人批,想心說在他回來時替幫他過過火,祛除一下霉運,看能不能早日記起從前的事。那位先生順道也看了你的八字,結果……他說不管我們如何替旸兒格除厄運都沒有用的,因為,最大的煞星就在他身旁--就是你。
腳踏的地,象虛浮了,暖暖的初夏,竟凍得她不住輕顫。讓她心傷牽掛了五年,求神拜佛了五年,結果害他遭逢厄運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她自己?!她原以為二娘喚她去,是要對她說承旸回來的確實日期的,卻在看見二娘于言又止的神情時,一股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直覺竟是如此敏銳。
二娘也不愿相信啊,可那位先生卻舉證歷歷,成親不過一年,武功高強的旸兒竟被賊人所襲而死生未卜,二娘上個月才讓你遷出了主屋,五年來完全沒有消息的財伯立刻就傳回找到旸兒的喜訊,這不擺明了你和旸兒相克嗎?要是旸兒回來后還是維持原狀……嘖,唉……
沒說出口的話,二娘已經用臉上的表情完全補足。她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只知道二娘開了口,那些話回蕩在她空白一片的腦海,一直回蕩,一直回蕩,回蕩在寂靜無邊的夜,回蕩在每個她想他的時分--
二娘覺得你不能再待在旸兒身旁了。財總管應該會告訴旸兒他已娶妻的事,回來后看不到人,旸兒一定會問的,到時候他又找回了你,那還不是一樣的結果?現在二娘心中有個計較,我有個外甥女,人品不錯,也很聽我只姨母的話,我去跟她說說,讓她頂了你這個位子。一個清白的姑娘家就這樣糟蹋,對她是太不公平了,可為了旸兒著想,就算我被娘家人怨,我也甘愿吶!知識不知道秋襲你肯不肯了。
公平?是呵,對一個閨女來說是不公平的,可她呢?她該如何自處?她能怨嗎?她能反對嗎?她忍心拿他的命來換她一時貪享的幸福嗎?
二娘知道你是真心愛著旸兒,可是命運弄人,也是沒辦法的事。若你不愿意,二娘也不會勉強的,頂多是多看顧著旸兒一點,別讓他發生意外了……?你答應了,太好了!二娘早知你是個明理的人。
二娘欣喜地握著她的手,似乎還燙著她的肌膚。她答應了嗎?她首肯了嗎?是呵,又有什
可懷疑的?她即使心傷,又怎肯讓自己的自私害了他?
"少夫人,您怎么這么傻啊!" 財伯心疼地哭喊,喚回了她的心神,"要是少爺恢復了記憶,知道這兒事,他鐵定要恨你的……"
"財伯……"望這那淚水縱橫的老臉,商秋襲真不知該說寫些什么。原來剛才失神間,她什么都說了。恨她?會的,他會的。她淡淡地揚了抹笑,有著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靜,"讓他恨我總比讓他沒了命的好。"
"那都只是老夫人的片面之詞,您怎么能信?!就讓一個隨便介入的女人搶了少爺的疼愛,您舍得嗎?您等了五年,您舍得連面都不見嗎?"叫他怎忍心看一對深情鴛鴦就此拆散?何況這五年的煎熬滋味他是懂的,少夫人所受的苦恐怕是比他這老頭子還要多上千百倍。
她怎么可能舍得?!商秋襲咬緊了唇,強忍著不再讓淚決堤。方才在廳外,她多想不顧一切地奔進,告訴他她好想他,告訴他這些年她等得多苦,想看清她朝思暮想、日夜牽掛的容顏,想感受他的體溫,證明這不是夢,不是醒來只會余下滿懷空虛的冀求--
可,她怎么能?!她只能緊緊握拳,讓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楚抑制了她的沖動,不斷提醒她的罪煞來強迫自己帶著財伯遠離大廳,遠離所有見他、聽他的可能。
"即使是片面之詞,我也不能拿承旸的命來開賭的。"將心頭的苦楚掩下,商秋襲拉住財伯的衣袖,揚了抹笑,柔聲請求道:"我已經認命了,財伯,您答應過我的,別讓承旸瞧出了端倪,也千萬別告訴他,好嗎?"
財伯見狀忍不住又老淚縱橫。少夫人以為瞞得了他嗎?那紅透了的眼眶,又怎是認命兩個字可以帶過的?
"財伯對秋襲的疼愛,秋襲永遠銘記于心,請財伯答應秋襲這小小的要求吧!"見他遲遲不肯答應,商秋襲倏地下跪,伏首叩地。
"我答應了,我答應了!" 財伯低喊,連忙上前攙扶,"少夫人您別這樣啊!您已經夠委屈的拉!夠委屈了……"
"財伯,我很好的,別難過了,這是我心甘情愿的,一點也不委屈。"商秋襲掏出了繡帕,替財伯拭去淚水,"少夫人在廳里呢,別再這樣叫我了,要是讓大少爺聽見就糟了,以后就請您叫我秋襲吧!"
聽見商秋襲改了對武承旸的稱謂,財伯百感交集,只是不停地流淚。一對深情的少年夫妻,如今卻要形同陌路以主仆相稱,老天爺啊,你狠心嗎?
"財伯……"商秋襲又喚,柔軟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懇求。
"我曉得了……秋襲……"財伯重重一嘆氣,充滿了無力感。早知道老夫人會從溫柔的少夫人下手,他就不會那么放心地離堡尋找少爺的下落了。
"謝謝您了,財伯。"商秋襲淡淡一笑,笑里噙著抹難以察覺的苦澀。
一陣微風吹過,吹動了衣擺,商秋襲仰頭望天,被湛藍的天映得瞇起了眸子。
旸,代表著天晴,只要他平安無事,她就能過得很好,即使見不著他,她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明朗的。
旸,她晴朗的天,萬里無云的天,再也沒任何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