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強勁的風雪,枯站在皇城外城下的律滔,任駐守城樓的衛兵怎么苦勤,就是不 愿進樓內避避雪勢,兀自伸長了頸項,一心只想在最短的時間,看見被派去京兆城門外 打探消息的宮垂雪。
等待了許久后,蒙去了視覺的漫天冰雪中,在積雪甚深的城道上策馬疾行的宮垂雪 ,總算是出現在他的面前。
「人呢?」他方下馬,律滔便等不及地拉過他。
「十公王……已離京。」在律滔焦急的眸光下,宮垂雪只好硬著頭皮稟報。
「什么?」這種惡劣的天候下,她居然還是上路了?
「五哥!」在幾乎寸步難行的雪道上走得吃力的風淮,在靠近他時朝他大喊。
他回過身,就見風淮與舒河,在收到他送去的消息后也急忙的趕來城門邊。
「小妹呢?」見不到戀姬的身影,風淮緊張地看向律滔,「你有沒有攔下她?」在 風聞消息后,他趕來想說服戀姬打消北上的念頭,不管臥桑指使她去的理由是什么,他 說什么也不同意讓小妹在這時去危險的北狄。
律滔撇開臉,「她離開京兆了!勾蟾缇烤故窃趺锤愕模坎乓换貒,就莫名其妙的 把自己的小妹給送上前往北狄的路。
「胡鬧!」風淮惱得直跺腳。
舒河隨即向一旁指示,「玉堂,立刻派人去把十公主追回來!惯@種天候應當走不 快,現在去追,或許還追得上。
冷玉堂明白地頷首,方旋過身,就見臥桑定立在城下攔住他的去路。
「是我叫她去的!古P桑走至他們三人面前,不許他們妄動!肝乙谚F勒帶回 來!顾麄兌埠,下明白也罷,他絕不允許他們在這當頭來壞他的事。
隱忍著怒氣的律滔陰沉地瞥向他,「天朝與北武國正值兩軍交戰之際,你讓她上戰 場?你想讓她去送命嗎?」北武國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輩,萬一鐵勒顧不了戀姬怎么辦?
「就是在這時才要她去!顾仓肋@么做的風險有多大,只是,戀姬若是不去, 未來的風險則更大,而那后果……他擔不起。
風淮聽了更是心火上涌,忍不住動手扯緊他的衣領。
「犧牲了我們這些皇弟后,你又想再犧牲一個皇妹?」渴望自由,他可以說走就走 、說放就放,完全不顧忌在他底下的這些皇弟該怎么面對天朝的殘局,可萬萬沒想到, 現在他竟連最是無辜的妹子也把她給扯進來。
臥桑只是攏緊了眉心抿唇不語。
「老六!孤商仙焓謱⑺_,銳眸直定在臥桑肅穆的臉龐上。
在臥桑的沉默中,舒河先是斥退還等著上路的冷玉堂,信步踱至臥桑的面前,淡淡 地啟口。
「給我個理由!挂蛔,可以,但前提是得先說服他。
北風放縱地呼嘯而過,在旋繞的風聲中,臥桑的聲音教人聽不清楚。
「若是不讓她去,天朝就將到此為止了!
***
戰況出匆意料的順利。
自攻下南云隘口,并兵分三路挺進北武國國境開道后,這一途上,鐵騎大軍受到的 阻礙并不多,一路平順地直朝北武國國都前進,這讓鐵勒不禁懷疑,北武王是刻意想引 君入甕。
沙場多年,看盡爾虞我詐,無論是與何人交手,他從不掉以輕心,此次與戰力不差 的北武國交戰,他更是不會對這場戰事抱持太過樂觀的態度,因此在多疑的前提下,鐵 騎大軍進入北武國腹地后,他即將中軍全軍暫緩在原地,放棄自開戰后就一直不喘息的 攻勢,并分散了兵源以避風險,徒留左右翼軍繼續朝北武國王城進襲。
此次交戰的主要三名對手,急于建功故而莽撞行事,導致前行軍全軍覆沒不得不倉 皇而逃的孟戈雖蠢,但按兵在前方不動的孟圖可不見得笨,而遠在王城里操控著戰事的 北武王,更是不容小覷。
這三人中,除去北武王不算,他最提防的就是孟圖。自開戰以來,孟圖一徑地回避 交手不斷后撤,若非是別有企圖,不然甚想接下北武國下一任王位的孟圖,不可能輕率 地就放過此次揚名立萬的機會,只是,孟圖到底在盤算些什么?故意退兵,是想消耗鐵 騎大軍的糧草?還是打算趁鐵騎大軍進入國內后,利用天險將他們深困其中,再前后包 圍夾殺?
兩者都有可能,得想個法子才行。
就在鐵勒駐足沉思時,冷天色掛著一張苦瓜臉,萬般猶豫地站在他身后,而身旁一 道結伴而來的佐將軍,瞼上的凄慘狀也是跟冷天色半斤八兩。
也不知道鐵勒在離國前究竟是與戀姬怎么了,打從上路后,一向就少話的鐵勒話更 少了,陰沉的臉色更是讓軍中所有人不時提心吊瞻的,任誰也不敢出點小紕漏就怕沒腦 袋。懾于鐵勒近來十分不佳的心情狀況,這陣子軍中每個人是對鐵勒能避就避,可是今 早突破重圍剛抵達中軍大營的那些人,卻害得他們這兩個難兄難弟,不得不前來練練膽 量。
「你去。」佐將軍猶豫了很久,理智地決定把這差事推給冷天色。
「不,你去!故盏较⒌娜擞植皇撬,干啥他要去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你的瞼皮較厚,還是你去!硅F勒近來就像北狄的氣候一樣陰陰晴晴的,要是說 錯了話怎么辦?還是找個命比較長的替死鬼妥當。
冷天色不平地怪叫:「怎么又是我?」每次挨冷瞼被削的人都是他!
「什么事?」前來巡視前線的鐵勒,思緒被后頭兩個交頭接耳的人打斷后,面色不 善地回過頭來。
「呃……」被人一把推出來的冷天色,硬著頭皮迎向他冰冷的眼神,「王爺,十公 主來了!
鐵勒驟時攏緊了劍眉,臉上的神色變得更加陰郁。
她來做什么?他不是命朵湛要把她看好,朵湛怎會讓她離開大明宮?而且,自父皇 殯天后,他就再也沒有將戰況傳達給京兆,她怎知他在這里?
難不成……有人在暗地里通風報信?
「是……是離蕭奉命帶她來的!」冷天色在他懷疑的厲眼掃過來時,忙不迭地揮手 撇清關系。
他有些意外,「離蕭?」那么,這代表臥桑已回京了?
「王爺,他們現正在大營那里候著。」佐將軍在冷天色的暗示下趕上來接著插話。
鐵勒想也不想,「趕她回去!
早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碰了一頭釘子的佐將軍,無奈地再把話帶到。
「公主她……堅持要見你一面。」一個這樣,一個那樣,偏偏兩個脾氣都硬得很, 害得他們這些底下的人不只是難做,還兩面都不是人。
薄薄的雪花飛掠過鐵勒的眼睫,他的眸心,頓時失去了方向。
她堅持要見他?但,見他做什么呢?他都已如她所愿,松手放她自由,并斷下決心 ,往后將會一點一滴的,把所有關于她的記憶都埋葬,在他費盡氣力走了那么遠后,為 什么還要叫住他?
「王爺?」還在等他答復的冷天色,小心地研究著他的表情。
他猛地甩去滿腦即將不可收拾的思緒,伸手將覆面的雪花拂去后,二話不說地翻身 上馬,接著手中韁繩重重一扯,座下的良駒隨即直朝中軍大營踏蹄飛奔。
***
他來?不來?
凝望雪地過久,卻始終沒見著他的身影,戀姬揉揉有些酸澀的雙眼,試著忽略連日 來十萬火急趕來此地所造成的疲憊,匆地一陣急風刮至,冷意直沁心直透骨髓,令她在 打顫之余,再次地攏緊雪白的大氅。
「公主!股钆滤芎碾x蕭再也看不下去!秆┐,還是進帳里等吧!箒淼竭@ 里后,她就一直站在雪地里枯等,眼看都一兩個時辰了,再等下去怎生是好?
她輕輕搖首,「我在這就好。」
「公主……」請不動人的離蕭皺著眉。
「我沒事的,你進去歇著。」她的雙目不曾須臾瞬離,目光仍是定在遙遠的彼方。
她坐不住,一刻也坐不住,全身血液蠢蠢欲動似的在翻騰,心跳得那么急、那么慌 ,彷佛就要全然失控,只要想到再過一會就可以見到鐵勒,她就怎么也無法乎靜下來。
可是等了這么久,在磨人心神的等待中挨了這么久,他怎么還下來?冷天色真的告 訴他了嗎?會不會是因為來者是她,所以他才刻意回避不見?還是說,他已將她的名自 心坎里剔除,根本就不想再見她一面?
就在戀姬幾乎要以為鐵勒再不會為她回首,而她再不能聽見他在耳畔低沉的呼喚時 ,忽然問,飛雪逐風地在她面前散盡。
她看見他。
策馬歸營的鐵勒自遠處疾馳而來,馬背上的他,一身墨黑的鎧甲被雪光映透出閃閃 亮澤,像是雪地里一叢躍動的黑焰,自雪的那一端,直燃燒至這一頭。
相逢的剎那,戀姬哆嗦著身子,捶擂的心房重重戰栗了一下,由于云濃雪重、光影 不燦,旋落在風中的雪花蒙去了她的視線,令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子夜般炯亮 的眼眸,卻像道水印子般,依舊清晰地映盛在她的眼中。
下了馬的鐵勒,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她不禁渾身緊張起來,一手按撫著緊緊顫縮 的胸口,試圖鎮定下風濤迭起的心湖。
鐵勒的目光仍是一如離京時那么地冷然,只在定近她后,揚手招來隨他一道返營的 冷天色。
「去挑百名精銳,立刻護送十公主回京!」臥桑在想些什么?這時讓她來此地,想 讓她送命嗎?
冷天色呆愣愣地,「?」這是什么情況?風大雪大的,她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兒, 他要把她趕回去?
「是大哥要我來的。」沒想到他什么也下問就下令逐客的戀姬,在錯愕之余不得不 向他聲明。
「送她回京!硅F勒仍是一派的遙遠疏淡,不留戀的目光迅速自她身上撤離,說完 便轉身欲走。
「遵命。」冷天色嘆了口氣,無奈地找人準備打點她上路。
戀姬緊咬著唇辦,一手按下冷天色正準備招人的臂膀,提起裙擺快步朝鐵勒追去。
「公主……」萬分為難的冷天色,忙跟在她身旁希望她打消念頭。
「你跟大哥之間有什么秘密?」她不理會,小跑步地追在鐵勒身后,決定在今日把 他和大哥之間的來龍去脈給弄個明白。
鐵勒沒有停下腳步!笡]有!
「大哥不要你攻下北武國!」在即將追不上他時,心急的她忍不住揚高了音量。
急切離開的步伐倏然而止,鐵勒半瞇著黑眸回過首。
「大哥這么說的?」不要他攻下北武國?這回臥桑的出發點,是為了他,還是為了 天朝?
她撫著胸坎氣喘吁吁,「他要我來阻止你……」
鐵勒逸出一串冷笑。阻止?臥桑未免也太不相信他了。
他朝冷天色彈彈指,「天色,那樣東西呢?」臥桑既是不信,那么他就證明給他看 。
「那樣東西?」冷天色疑惑地皺著眉頭,半晌后恍然大悟地轉身朝大營里跑去! 我這就去拿!」
戀姬不解地靜立在原地,鐵勒別過臉,就在他們之間的沉默懸宕到一個頂點時,匆 匆銜命而去的冷天色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在他手上多了一個看似沉甸甸,包裹著黃巾 的方形木匣。
「拿回去給大哥!乖诶涮焐髦氐匕褨|西交給她后,鐵勒再度啟口。
她輕蹙黛眉,「這是什么?」跟在他身邊這么久,她怎都沒見過這東西?
「轉告大哥,我的承諾已兌現,我與他的協議,就到他重新踏上國土的那一刻為止 。」鐵勒不打算留給自己回頭的余地。
愈聽愈覺得不對勁的戀姬,連忙把木匣放至離蕭的手上,小手飛快地解開裹纏在上 頭的黃巾,在打開木匣時,她震愕地看著匣里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名器。
寒冷使得她的聲音有些下穩,「傳國玉璽……為何會在你手上?」這東西,不是該 在翠微宮里的嗎?是誰把它盜來這的?
「你走吧!顾麤]回答,在旋身轉過時,披覆在他身上的大氅迎風劃出一道優美的 弧度。
她急急抬首,「你不隨我回京?」
「你不會希望我回京的!硅F勒的身影頓了頓,握緊雙拳壓抑地自口中迸出。
他緊抑的聲調,像是會扎耳一般,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二哥……」
話才脫口,全身蓄緊力氣的鐵勒,立即猛烈地揮開她碰觸的小手。
「別那樣叫我!」這些年來,他最是無法忍受的,就是這兩字自她的口中說出。
遭人全力排斥的玉掌仍停留在空中,掌心還帶著些疼痛,絲絲麻燙的感覺,就著手 心一路延伸至全身,一下又一下地,扎進她的心坎里。
目送著他再次逐步遠去,戀姬的眸里泛起薄薄的淚霧。
他的眼里不再有她了,但此刻的她,在這股欲哭的沖動下,她還是想說服自己,在 他們之間,覆水仍是可收,那些錯了、誤了的,都可以在時光的河川沖刷后重新來過, 可是這場不肯停息的落雪卻像是在參加告別的祭禮似地,將他的身影緩緩卷去,用落不 盡的雪花來祭她已逝的愛情。
風勢中,戀姬的身子匆地晃了晃,一陣揪心的刺痛飛快地在她的胸口蔓延,她低下 螓首,怔怔地看著自己。
一柄帶著斑斕羽翎的弩箭,靜插在她的胸前,聆聽著風兒吹拂在箭翎上嘶鳴的嘯音 ,不知怎地,她想起大明宮里的那盞風鈴,那盞,他為她親自懸于檐下的風鈴。
她還記得,每當午后風起時,風鈴清沁透耳的瑯瑯聲響,隨著風兒巧巧地定過總是 寂靜無聲的殿廊,在鈴聲中,有著他穩定朝她步來的足音。自他離去后,獨留在大明宮 里的她,常在起風的時分側耳細聽著,風鈴每響一聲,過往的回憶就愈朝她走近一分, 每聽一回,那些想忘卻又不能的昨日,就會再度悄悄地向她走來。
「十公主!」離蕭高亢的叫聲,劃破雪地里單調的落雪音韻。
「襲兵?」目睹一切的冷天色迅速轉首環顧四周,忙不迭地對屬下派令,「傳令后 衛軍包圍此地護駕,其它人立刻去把潛進后方的敵兵找出來!」
未上馬的鐵勒迅即回過身來,在視線觸及她的那一刻,他的腦中昏了昏,全身如遭 雷殛地僵止住,轟轟的心音,波瀾壯闊地在他耳際不斷拍擊著,他瞠大的眼瞳,緊鎖住 戀姬胸前那片漫意無限的血色。
「戀……」他想開口喚她,卻像是梗住了,聲音驀地緊窒在喉際,久久,無法成言 。
「快傳軍醫!」大驚失色的離蕭一手撐扶著戀姬,另一手急拉著冷天色的衣袖。
頹靠在離蕭臂彎里的戀姬,仍是低首靜看著插在胸前的弩箭,溫熱熱的血液,像是 有生命似地,將她的白氅綴染上了刺眼的酡色,宛如一朵朵紅梅,正緩慢地盛綻暈化開 來,看在她眼中,像極了大明宮里那株在雪中盛綻的紅梅。
枝上的紅梅遭她摘取離瓣時,承受的,原來是這種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喚,費力推開身旁的離蕭,拖著腳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 動的鐵勒。
離蕭急忙扯開嗓子,「王爺!」他還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鐵勒強壓下心頭那份崩離的感覺,拚命凝聚起意識疾步奔向她,在 伸長的雙臂承接到她癱軟的身子后,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開她的大氅,大略 地診出傷勢后,一掌緊握住那柄弩箭。
離蕭不確定的問:「王爺?」他不等軍醫來?
鐵勒咬咬牙,眨眼間已將弩箭拔出,受痛的戀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 陷進他的臂膀里,驚恐的明眸不確定地看向他。
「別怕……」他用力壓緊她的傷處,難以抑止話音里的顫抖。「別怕,我在這兒, 不會有事的。」
惶然的話語方抵達她的耳畔,熱淚迅即聚滿了她的眼眶,這讓戀姬看不清他的臉龐 ,她費力地將它眨去,雙眸坦坦直望進他布滿悸痛的眼瞳里。
原來,心痛的人,還有他。
她并不是孤單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后,她清晰地開口。
鐵勒怔了怔,沒想過能自她口中聽見這句話,他還以為,這一生,她永遠也不會這 么對他說。
她拉開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雙手傾身偎至他的懷里擁抱他,緊貼在他胸前的 貝耳,在隱約地聽見他胸坎里傳來的心跳后,緩慢地閉上雙眼。
「別丟下我……」不過多久,她收緊的雙臂再也無法將他緊擁,緩緩地在他身側垂 下,任不斷涌出的鮮血濡染了他一身。
***
急如鍋上蟻的離蕭,在冷天色的兩腳一退離中軍主帥大帳后,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 旁去探聽情況。
「怎么樣?」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冷天色煩躁地爬梳著發,「不知道……」光是躲在外頭偷看鐵勒的臉色,他就覺得 情況不怎么樂觀。
枝上的紅梅遭她摘取離瓣時,承受的,原來是這種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喚,費力推開身旁的離蕭,拖著腳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 動的鐵勒。
離蕭急忙扯開嗓子,「王爺!」他還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鐵勒強壓下心頭那份崩離的感覺,拚命凝聚起意識疾步奔向她,在 伸長的雙臂承接到她癱軟的身子后,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開她的大氅,大略 地診出傷勢后,一掌緊握住那柄弩箭。
離蕭不確定的問:「王爺?」他不等軍醫來?
鐵勒咬咬牙,眨眼間已將弩箭拔出,受痛的戀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 陷進他的臂膀里,驚恐的明眸不確定地看向他。
「別怕……」他用力壓緊她的傷處,難以抑止話音里的顫抖。「別怕,我在這兒, 不會有事的。」
惶然的話語方抵達她的耳畔,熱淚迅即聚滿了她的眼眶,這讓戀姬看不清他的臉龐 ,她費力地將它眨去,雙眸坦坦直望進他布滿悸痛的眼瞳里。
原來,心痛的人,還有他。
她并不是孤單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后,她清晰地開口。
鐵勒怔了怔,沒想過能自她口中聽見這句話,他還以為,這一生,她永遠也不會這 么對他說。
她拉開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雙手傾身偎至他的懷里擁抱他,緊貼在他胸前的 貝耳,在隱約地聽見他胸坎里傳來的心跳后,緩慢地閉上雙眼。
「別丟下我……」不過多久,她收緊的雙臂再也無法將他緊擁,緩緩地在他身側垂 下,任不斷涌出的鮮血濡染了他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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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如鍋上蟻的離蕭,在冷天色的兩腳一退離中軍主帥大帳后,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 旁去探聽情況。
「怎么樣?」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冷天色煩躁地爬梳著發,「不知道……」光是躲在外頭偷看鐵勒的臉色,他就覺得 情況不怎么樂觀。
「不如……不如把握時間先送十公主回京吧,宮里的太醫一定會有法子的!」離蕭 轉想了大半天,在不信任這里的軍醫之余,急著想將她帶至別的地方醫治。
他搖搖頭,「這時上路太冒險了,況且京兆這么遠,王爺不會準的。」傷勢這么重 ,怎么移動她?更何況這場雪愈下愈大,能不能上路都還是個問題。
「那……」難道就什么都不做嗎?人是他帶來的,她要是有個萬一,他要怎么回去 面對臥桑?
冷天色知解地拍拍他的肩頭要他鎮定一點。
「別慌,相信我,我們比你更慌!顾詾橹挥兴露褑幔烤谷辉谥鲙浰幍闹 軍里出了這事,中軍里的哪個人不怕?就怕鐵勒會秋后算帳,都已經有人洗好脖子準備 自盡謝罪了。
奉命抓出襲兵的參將,辦完事趕回大營后,就急著先來向冷天色報告。
「冷將軍!沟K于鐵勒就在里頭,參將靠在他耳邊小聲地與他咬耳朵。
「辦得好!估涮焐吢犨咟c頭,「現下襲兵是生是死?」
「無人敢留。」參將的雙目惶恐地閃爍著,膽戰心驚地側首瞄了瞄主帥大帳。
冷天色嘆了口氣,「說得也是……」讓戀姬受襲就已經夠糟了,要是再讓鐵勒知道 有人敢對襲兵高抬貴手,難保鐵勒不會變天。
「別待在這了,你再進去看看情況。」弄不清情況始終放心不下的離蕭,忙不迭地 分開他們倆,用力把冷天色推向帳門。
他直踩住腳步,「現在?」他哪有膽子在這個時候進去?
離蕭拉下了臉,「去吧,算我求求你。」
「別忘了你還要向王爺報告這事。」參將也忙不迭地加入離蕭的鼓吹陣營。
他邊咕噥邊往帳門走,「不講道義……」好,他記住了,這些人全都沒義氣得專死 道友不死貧道。
就在一腳踏進主帥帳里后,很快的,冷天色就后悔了。
等在內帳外的鐵勒,坐在椅上披散著發,目光空洞地直視著雙掌上殘留的血漬,染 在他身上的斑斑血跡已然凝固,讓他看起來像頭負傷的野獸,因失去了主人而不知歸處 ,他人只消定眼一瞧,即可看出此刻他掩不住的傷痛有多少,而過于自責的成分又有多 少。
他比誰都知道,在離開戀姬時鐵勒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他也知道,這些日子來,鐵 勒有多么想再見她一面,今日會發生這事,或許,他也在怪著自己。
如果可以,冷天色真希望那柄箭是插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戀姬,至少,鐵勒不會把自 己逼成那個樣子。
「你是怎么帶人的?」鐵勒的怒眸直掃向他,一字字地自口中進出,牙根因長久緊 咬而顯得痛楚。
冷汗涔涔地流遍了一身,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冷天色相信自己早就身中數刀了。
他趕忙在鐵勒的面前單膝跪下,「屬下自知失職,日后,我會自請處分。」雖說事 情并未與他直接有關,但他不想逃避這個責任,以免殃及其它人。
鐵勒并不看他,耗盡力氣地,試著把就要失去控制的自己找回來,下斷在心中提醒 著自己,除了戀姬外,他還有一場戰事要打,在戰場上,還有許多仰賴著他的人。
他深吸口氣鎮定下心神,試著讓思緒清醒一點。
「人呢?抓到了嗎?」一徑忙著戀姬的事,他都忘了另外一回事。
冷天色忙抬起頭,「后衛軍已將襲兵殲滅!
他不忘算清,「護營不力失職者,嚴懲。」底下的人全都在干什么?居然讓敵兵摸 到這兒來。
「是。」冷天色心頭一凜,朝他沉重頷首。
這時軍醫忽地揭開內帳帳簾,「王爺,公主在叫你!
鐵勒猛然一怔,稍稍平息下來的心房再次奔跳了起來,他的眼眸緩緩滑向帳簾,原 本是急于進去探視的他,卻在這時猶豫了起來。
進去后,他會看見什么?生離死別?還是一個痛苦呻吟的戀姬?他什么都沒有準備 ,遭受痛擊過后的心房還來不及掩甲保護,好再度去承受另一回合,無邊的絕望如涓涓 細流匯成海,迫不急待地浸濕了他的天地后,再一點一滴地爬上他的腳,更進一步地涌 上企圖淹滅他。
「王爺?」冷天色擔心地伸手推推他。
氣息緊窒的他,重若干斤地挪動腳步,指尖一寸寸地掀開帳簾,在里頭的光影照亮 了他的面龐時,像是掀開了另一個世界,在里頭,燦燃的燭焰燒得很紅,輝映著一身血 色的戀姬,將帳內蒙上一層艷艷的光彩。
緊閉著眼的戀姬躺在楊上,費力換息的她氣息很急促,經她修剪得圓潤的指尖,深 陷進她白皙的掌心里,可是她不出聲,用力咬著失去血色的唇,不讓一點呻吟逸出她的 口中,她只是忍。
鐵勒只覺得自己再無去路,痛裂的心房棄甲歸降徹底潰堤,已收拾好的情意,也因 她再次破閘而出,不能收拾。
她又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里了,眼下,她就躺在那兒,離他這么近,只要一伸手即 可觸到,不再是遠在天涯一隅,令他覺得這一切恍然若夢,好不真實。
離京后,戰事急在弦上,他一直睡得少,偶爾方投入睡海,不若片刻又乍然驚醒, 若想貪圖個一覺到天明的無憂夜寐,無數個夢境又會癡癡纏索著他下放,在那些來來去 去的夢中,好夢難尋,舊影難避,不管他在浮浮沉沉的夢海再怎么輾轉,夢境再怎么變 換,他總會看見戀姬。
他變得害怕作夢。
但現在,他卻情愿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浮夢,醒了,他們就再也無懼無痛 。他多么渴望,他們倆真能夠重來一回,時光若是能倒流,什么云山海月他都不理,權 勢利欲也都與他無關,他只希望,覆水能收。
「二哥……」意識下甚清醒的戀姬,在朦朧地看見眼前的人影后,昏亂地伸出手想 捉住他。
「戀姬,看著我!硅F勒握住她冰涼的柔荑,側身坐在她的身畔俯向她。
「你沒走?」她迷蒙地睜開眼,水眸不確定地閃爍著,不能肯定他仍未離開的小手 ,不住地在他臉龐上摸索著。
「我沒走!硅F勒拉著她的掌心貼上自己的面頰,「你瞧,我不就在這?」
手心底下的觸感,依舊是那么溫暖,吹拂在她臉上的氣息,也和以往一般溫柔,戀 姬努力睜大眼眸,想將他再看得仔細一點。
在他的眼眸里,她就靜映在其中,她清晰地看見了一身血汗交織的自己,而那些她 刻意隱藏的心事,也被映照得再也無處躲藏。
逃躲在歲月中的真相,此刻一一在她的面前飛掀開來,揭開了她刻意掩蔽的布幕后 ,她看見了活在亂倫陰影底下,苦苦壓抑了多年的自己;她看見,那個為了斷絕道德枷 鎖,強行將她封閉起來的自己;同樣地,她也看見了,那個從沒有自鐵勒心房上走開過 的自己。
望著鐵勒的面龐,至今她才明白,自他離開后,她一直欺騙著自己不曾想念,原來 ,想念是這般蝕心刻骨,是道耗盡了青春也解不開的鎖,而在鎖上了心房與戀慕作別后 ,到了底,她還是又回到了原點。
「為什么……」她凄瞇著眼哽咽難當,淚水無法自抑地滔滔傾流。「為什么你是我 的哥哥?」
這些年來,她無一日不希望,在他們身上沒有流著相同的血液,更沒有那吞蝕人心 的束縛,她只是想要一份愛而已,為何蒼天要這般為難她?
鐵勒深深倒吸口氣,喉際強烈地哽澀,胸口像遭烙了燒紅的鐵塊似的,焦炙之間, 血液汩汩匯流驟聚,猛力拍擊地呼喚著,要覓出口,逼使他必須動用所有的力氣,才能 壓下那句已到了口的話。
「我只是想……一起廝守……」無法訴盡的心酸讓她的聲音有些模糊,她虛弱地閉 上眼,顆顆斷了線的淚珠紛紛滑過她的小臉。
「我們重來過。」他顫動地俯在她身上將她抱緊,「把那些都忘了,我們重新來過 ……」
「王爺,前線戰況有變!」收到消息后就急忙闖進來的佐將軍一把掀開帳簾,而攔 人不力的冷天色,則是滿臉歉疚地跟在后頭。
埋首在戀姬發際里的鐵勒沒有響應,兀自擁緊了她不肯松手。
「王爺!」一刻也不能等的佐將軍急得跳腳。
「王爺,公主昏過去了。」軍醫彎身在他的身旁進言,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小心地將 他給拉開。
「王爺,你最好是還是聽一下。」在佐將軍的催促下,冷天色只好跟著幫腔。
「說。」鐵勒站起身走至一旁,兩手擦著腰努力地換氣調勻氣息。
「孟戈帶了一支潛藏在國境的伏兵埋伏在我軍后頭,可能是打算在截斷我軍糧草的 供輸后,再與前方直朝我軍而來的孟圖夾殺我軍中軍!」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芒,「帶兩連快刀營的人馬去斷了后頭的敵軍,記住,在所不惜 !」不管花多大代價,鐵騎大軍絕不能少了撐持整支大軍的糧草。
佐將軍思索著他所說的「在所不惜」這四宇后,有些疑惑地抬首。
「將敵軍全都……剿滅嗎?」之前他不是為保留大軍軍力,不要他們拚盡全力的向 北武國動手?
他決絕地吐出一句:「一個也別留。」
「前頭的孟圖呢?」總下能只顧后下顧前吧?
「由我自己來!箯囊婚_始,孟圖就是他相中的獵物,要擒孟圖,他可不愿別人插 手。
「遵命。」得令后的佐將軍如獲特赦,推開身旁的冷天色急忙地跑出去。
鐵勒抹抹臉,覺得體內的每一處都在鼓噪著,讓不斷壓抑的他無一處不難受,他知 道,再不離開這里,他就快不能呼吸了。
「天色,你留下來鞏固大營,后頭的敵軍一解決后,就命后備兵團護糧來此!棺 細地考慮了戰況后,他決定按照他事先想好的計畫行事,戰事至此,他斷不能因個人私 欲而放棄全軍。
冷天色緊鎖著眉心,「你要在這時離開十公主?」他放得下?最擔心的人不就是他 嗎?
「看好她!顾髦氐囟,再多看了戀姬一眼后,逼自己收回戀戀的眼神轉過身 。
「王爺……」
他嘶啞地低喃,「我……不能留下來!乖俣嗔粢豢蹋俣嘈乃橐环,他會發狂的 。
冷天色頓了半晌,而后知解地朝他頷首。
「我明白了。」讓他出去也好,或許能讓他發泄一下。
候在帳外的離蕭,在鐵勒率眾將軍出帳時大驚失色,也大抵知道了他想做什么,但 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棄戀姬不顧。
他邊問邊追在鐵勒的身旁:「王爺,你不陪在公主身邊?」
「戀姬若是有半分差池……」鐵勒霎然止住腳步,側首以肅殺的眼眸刺向他,「臥 桑就別怪我反目相向!」
他眼中的恨意,令離蕭不禁大大地打了個寒顫。
遍身不能動彈的他,只能這么眼睜睜的,看著鐵勒大步地走向外頭,與那些已在佐 將軍號令下召齊的屬下會合后,立即翻身上馬,在卷起的雪花,以及身后重兵的交錯掩 映下失去了蹤影。
風雪依舊無情地吹襲而來,馬不停蹄地趕赴戰場的鐵勒咬牙力抗嚴寒,帶軍來到被 火光染映得有如白晝的前線戰場后,他舉高一手,召來隨同的將軍們傳達戰略。
短暫地讓大軍稍事喘息后,鐵勒用力一夾馬腹,率先拔劍為受陷于天險與地勢而陷 入苦戰的鐵騎中軍突圍,跟在他身后的援軍,也一擁上前沖向火光處處的戰場。
震天呼嘯的殺敵聲,像首凄厲的哀歌,在黑夜的雪地里回蕩了一遍又一遍,轉眼間 ,廝殺已展開,火光將每個人照得滿面通紅,冥冥夜色被逐至不知處,手起劍落間,人 人是為求生求勝,沒有人憶得起黑夜外的昨日,也沒有人想起未知的將來,當下,只在 劍中。
浴血奮戰的鐵勒一劍重重地劈下,數滴溫熱的血液,飛濺上他被霜雪凝凍的面龐, 當圍繞在他四周的敵兵已盡歿時,正欲另尋他敵的他,匆地轉首看向遠處黑暗的南方, 在尖銳刺耳的金戎聲中,隱隱約約地,他彷佛再次聽見了,戀姬所吹奏的悠揚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