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展弈剛回到家,就感覺氣氛不對。宅子里到處披紅掛綠、門窗上還貼著不少黃色經(jīng)文,就連向來不起眼的后門,也有家仆在施舍粥湯。
奇怪,娘雖然一心向佛,但她所求不過是自身的榮華富貴,什么時候見她如此樂善好施過?
「莫于,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皺眉,問向身后的侍衛(wèi)。
軒轅莫于搖搖頭。「不知道。」
「你……過來!拐罐南肓讼耄D(zhuǎn)而向一個正在布施的家仆招手,那人愣了好一會兒,才神情緊張地跑過來.
「小的見過主子……」
「這是怎么回事?」展弈盯著他間。
「夫人要去晦氣、送瘟神,昭宣庵的師太說,光做法事還不夠,就命小的們在這里施舍一個月湯粥!辜移筒桓抑币曊罐,低著頭,小心翼翼回答。
展弈聞言,臉色驟變。
這座宅子雖然古舊,風(fēng)水卻出奇的好,五代時曾出過一個小國國王,這也是娘親當(dāng)初執(zhí)意要買下它的原因,哪里來的晦氣瘟神要送?
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心頭,他飛身下馬,朝宅子?xùn)|面的客房狂奔而去。
一腳踢開房門,見到一塵不染、好像從來不曾有人住過的廂房,四處翻了翻,確定沒有人。
她走了?展弈仿佛當(dāng)頭挨了重重一棍,整個人幾乎蒙了。
不,不可能,臨行前的海誓山盟,言猶在耳,她怎么可能不辭而別……
他心情雖然混亂,腦子卻異常清醒,凝神一想,立刻明白了個大概,腳下當(dāng)即沒有任何耽擱地往外走,正想找事件的始作俑者問個明白,還沒來得及出門,就遇見聞訊趕來的展夫人。
「弈兒,你回來了,這趟出門辛不辛苦?娘在家里好擔(dān)心你。」半個月沒見兒子,雖然時間不長,但在展夫人心里,卻好像有一年那么久。
展弈頓住身形,目光冷冷投到母親身上。
「娘,為什么?」他努力克制著怒氣。
見他如此表情,展夫人嘴角的笑容立刻隱沒了。
幸好她還有些心理準(zhǔn)備,否則被兒子這樣當(dāng)眾逼問,真會受不了!
她側(cè)頭,暫將這口怨氣咽下,面無表情地吩咐身后丫鬟!笂厒兌枷氯!怪钡轿葑永镏皇D缸觾扇耍胖匦麓蛄垦矍帮@得桀驁不馴的兒子。
弈兒確實長得出色,一身紫色緞袍,黑發(fā)用玉簪綰在頭頂,外罩一件純白的狐皮斗篷,整個人看起來既高貴又有精神,他一直是她的驕傲,可現(xiàn)在……哼,都是那個女人惹的禍!
「舒晴呢?為什么她不見了?」展弈又問,口氣益發(fā)冰冷。
展夫人忍不住氣結(jié),拉遠目光,不想看眼前這張惹她氣惱的臉!杆帜_不干凈,又不敢見官,所以就偷偷跑了!顾f出這句早就想好的話。
「手腳不干凈?這就是妳的借口?」展弈冷笑一聲,漆黑的眸子瞪向母親!刚垎,怎么個不干凈法?」
展夫人看也不看他。
「照說你的女人貪些金銀珠寶沒什么大不了,我們展家又不是給不起,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了你爹的一片心意,像她這種小門小戶的女人,給金馬鞍揮灰都不夠資格,也配……」
她話還沒說完,屋子里突然有了動靜,直覺回頭,就見展弈一臉鐵青地一拳捶上桌案。
「不許妳提他,我沒有爹!」展弈難掩怒氣地吼道。
「弈兒,你在胡說什么?!」展夫人神色大變,不敢置信地看著兒子!妇退隳愕惺裁床皇,你也不能不孝,說出這樣的話!」
「難道我錯了?像他這樣冷血無情,眼里只有權(quán)勢的人,根本不配當(dāng)我爹!」展弈用了好大力氣,才沒讓自己的情緒失控。
展夫人臉上露出明顯的痛苦之色,整個人都忍不住輕顫起來。
「你爹他、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見兒子聽也不聽,扭頭就要往門外走,她不由得又急又惱又驚慌地叫道:「弈兒,你別怨娘冤枉她……樂姑娘,你不也同樣懷疑她訛過銀子嗎?」
「不就是想趕她走嗎,用得著為自己找這么多借口?!」展弈回頭,目光比霜凍更令展夫人徹骨。「偷馬鞍?」他冷冷一笑!高@樣的借口,虧妳想得出來,辛苦了,娘!」
展弈的話,令展夫人沒來由一陣心慌。
「你聽我說,娘這么做全是為了!」她努力爭辯。
「不管為什么,我的事不需要妳操心!妳那么有空,麻煩妳先管好自己的事,別讓妳兒子被人戳著背脊罵有娘沒爹!」
說完這些,他頭也不回,身形如暴怒的獅子,一腳蹬開房門,也不管守在外面的丫鬟如何惶恐,轉(zhuǎn)眼就消失在院子里,只留下失魂落魄的展夫人,渾身癱軟地坐在桌前,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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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天空下起小雨,薄霧般隨風(fēng)飄動。
裕固山頂,樂舒晴低著頭跪在母親墳前。風(fēng)雨中,她嬌小的身影因濡濕的衣衫愈顯單薄。
不遠處,站著一匹通體黝黑的馬!久久仿佛也在和主人一起悼念母親。
離開展府的這些日子,除了想完成母親的心愿外,樂舒晴大部分時間都在想展弈——
想他的溫柔、想他的多情、想他的霸氣,回憶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爭吵,大多是她挑起的,當(dāng)時惱羞成怒的針鋒相對,竟換回現(xiàn)在的美好記憶,真讓她始料未及……
冷風(fēng)夾著細(xì)雨吹過,樂舒晴機伶伶打了個寒戰(zhàn)。
老天,瞧她都在想些什么?她已經(jīng)忘了玉虛宮、忘了師父、忘了修道、忘了從小的立志、忘了所有的一切,腦子里只有一個「情」字,或許,修行的意念仍模糊存在,但并不堅決……
如今,跪在母親墳前,想起這些日子走過的路,樂舒晴不由自主感到羞愧。
都說人一旦陷入情愛,就會不顧一切的沉淪,上天之所以派展夫人誣陷她,就怕她勘不破情關(guān),被情的魔障所毀吧?這肯定也是娘親最不愿見到的……
醒吧,快醒吧,就當(dāng)春夢一場,船過水無痕……她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應(yīng)該可以做到,可為什么一想起今生無緣再見他,眼中就酸澀得想哭?
恍惚間,有個苗條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身后。
「誰啊,這么討厭,竟敢把墓修到這里?!」
來人蹙著眉,氣憤中略帶驕肆的聲調(diào),在看見墓碑上刻著的「先慈樂彩霞」后驀地轉(zhuǎn)為驚詫。
細(xì)雨迷蒙中,樂舒晴扭過頭,混合著淚水的雨水順著她的面頰滾落,勾勒出一幅絕美卻令人心酸的畫面。
「對不起,惹您討厭了,但這是家母的心愿,還請見諒!箍粗矍斑@位三十出頭、眉目如畫的秀麗女子,她盡量聲音平穩(wěn)地說。
那女子突然回神,瞪大漂亮又精明十足的眼睛,一遍又一遍打量樂舒晴!笜凡氏际菉吥?」她不可思議的問。
「聽您的意思,似乎認(rèn)識家母?」樂舒晴怔愣地看著她。
「當(dāng)然,我和她一母所生,怎么會不認(rèn)識?」那女子抖了抖傘上雨水,口氣沖動地說。
樂舒晴驚訝地「啊」了一聲,好半天才回神!赴⒁蹋磕秋w霞姨娘嗎?」
樂飛霞聽她叫自己阿姨,一雙美目頓時冒出火來!覆粶(zhǔn)叫我姨娘,我也沒她這種不知羞恥的姊姊!」
怎么了?樂舒晴看著神情激動的樂飛霞,就見她猛一下甩開手中綢傘,指著娘親的墓碑狠狠罵道:
「妳,都怪妳,放著水月國圣女不當(dāng),竟跟人私奔養(yǎng)小孩!妳倒是開心了,卻讓我們?nèi)鍨閵吤尚!怎么,太不要臉了,不容于夫家,死后沒地方葬,才想起要回族里?我呸,裕固山是什么地方,我這個現(xiàn)任水月國圣女,也只敢每月來這里吸一次天地靈氣,妳這個寡廉鮮恥的女人,卻想獨個兒霸占這里……」
樂舒晴閑言震驚,眼前這個聲音尖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子,就是娘親口中、那個嬌美可人的飛霞姨娘嗎?
樂飛霞似乎覺得光罵還不過癮,冷不防沖到樂舒晴身邊,一把推開她,又目露兇光地伸手去推墓碑。
「等等,不要……」樂舒晴大驚失色,不愿母親受辱,連忙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伸手要攔樂飛霞,樂飛霞卻頭也不回,反手朝她擊來,驚得她趕緊出掌迎敵。
幾招過后,樂舒晴立刻明白自己不是她的對手。
「妳瘋了嗎?我娘再怎么錯,也是妳親姊姊!」她一急,脫口而出。
樂飛霞卻咬牙切齒地回應(yīng)道:「她那種自私自利的女人,我高攀不起!」
樂舒晴驚愕下,稍一分神,凌厲的攻勢就到眼前,她只能舉臂護住腦袋。
右臂上瞬間傳來的驚人疼痛,讓樂舒晴不由自主悶叫一聲。
樂飛霞沒料到自己會輕易得手,撕破樂舒晴衣袖的同時,驀地看見她右臂上露出的鮮紅色蝴蝶形胎記,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不,不可能……」她腳下一個踉蹌,向后退,差點跌倒在地。
雖然她很早就知道,王上喜歡姊姊,就算現(xiàn)在也一樣,可當(dāng)年只是普通皇子的他,怎敢與圣女有染?
那是只要被發(fā)現(xiàn),就身敗名裂的事啊!
她驀地抓住樂舒晴的手臂,近乎執(zhí)拗地拖到自己跟前!
「妳怎么可能是王的女兒?她怎么可能生下小孩?弄錯了,絕對是弄錯了!」她歇斯底里大叫,不肯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
「什么王不王,妳別胡說八道!」
再次被人提起這個令她心驚的話題,樂舒晴的呼吸為之一窒,她不敢深究這話的含義,強自鎮(zhèn)定地收回手臂。
樂飛霞緩緩抬頭,目光散亂不堪。
「妳是王的女兒,不會錯的,不會錯的……」
「不,我娘說過,對一個修道之人,那些都不重要,所以我不問自己來處,不問自己去處,只做自己該做的事!
手臂疼得有如火燒,樂舒晴卻堅持將自己所想說出,還想再說什么,山下?lián)P起的急促馬蹄聲,讓她下意識回頭。
天雨路滑,誰會以這種不要命的速度在山中奔馳,天要塌下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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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誰的天要塌下來!
見到狂獅般沖上山頂、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樂舒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展弈?她是在做夢嗎?
半個多月不見,他消瘦許多,身上的衣服雖被雨水淋濕,卻一點無損他的卓爾超群,此刻,他握緊拳頭、正以憤怒的眼神瞪住自己。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她抖了抖唇,感覺到他渾身散發(fā)出的危險氣息,身子不自覺往后縮。
「妳還問?」展弈飛身下馬,氣惱地站到她面前!赋鲩T前,妳是怎么答應(yīng)我的?現(xiàn)在呢,竟敢給我玩不辭而別這套把戲!」
他沖動地朝她大叫,發(fā)泄多日來的憤懣!
她怎么能用這種方式對待他,在他深深愛上她之后?她知道自己這么做有多殘忍?她知道自己有多擔(dān)心她嗎,擔(dān)心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
「我、你娘她……她不喜歡我,所以我、我就……」樂舒晴語無倫次,見他伸手要抓自己,下意識往后又退一步。
她的舉動令展弈更加惱火。
「就算我娘不喜歡妳,妳也不該對我沒有信心!」他咬牙說著,暴躁地打斷她的話。
「可是……她說我偷了東西,問我要公了還是私了……」
「我娘老糊涂了,難道妳也和她一樣?」他完全聽不進她的解釋,再度伸手,終于如愿將她扯進懷中。
多日思念的她就在眼前,可就算親眼看見,仍無法真正相信,他要抱住她、摟緊她,用她的體溫、她的氣息包裹住自己,才能讓他那顆一直懸在半空的心,完全孜下。
樂舒晴低呼出聲,卻聽見一個比自己聲音更低的冷哼,那是一直冷眼旁觀的樂飛霞。
對上她慌亂的眼神,樂飛霞張開嘴,用唇形惡毒地咒罵.「不要臉,和妳娘一樣,專會勾引男人!」
然后,她轉(zhuǎn)身就走,連地上的傘都忘了拿。
望著她遠去的身影,樂舒晴心里說不出是沮喪還是失望。
展弈順著她的視線往后看!盖纾钦l?」
樂舒晴倏地拉回視線!笡],一個路人……」
這樣緊張的關(guān)系,真連路人都不如啊……她一手捂住胸口,感覺自己的心在深深痛著。
展弈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卻沒多問,只是緊緊摟住她。
樂舒晴的眼淚不自覺流了出來。
「傻姑娘,哭什么?」他看見她的脆弱,抬手擦拭她的淚水,卻意外發(fā)現(xiàn),她不但衣袖被撕裂,手臂上也殘留著被打后的紅痕。
「這是怎么回事?」他緊張地間。
「上山時不小心撞的!
樂舒晴連忙止住哭泣,見右臂上的胎記已然褪去,這才松了一口氣,良久,才問:「我并沒有告訴你我會來裕固山,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只要有心,沒什么辦不到!顾氖志o了緊,享受她的心強有力為他跳著。「倒是妳,明知道我去了哪里,為什么不來找我?」他語氣嚴(yán)厲,卻無責(zé)罰之意。
樂舒晴低下頭,避開他探詢的目光!肝伊(xí)慣萬事隨緣,不喜歡強求……」
她話音未落,下巴已經(jīng)被捉,強迫與他對視。
「樂舒晴!如果不是看妳臉色不好,又淋著雨,我真該好好打妳一頓屁股!隨緣?不強求?這樣冷血的話妳也說的出來?」他死死盯著她,努力壓制一觸即發(fā)的怒氣。
他激烈的口氣和威脅的目光,讓樂舒晴半天說不出話。
「我從小修道,回去后還要參加靈力修行,不適合談感情的事。何況,還有我娘的遺愿……」她聲音微弱地說。
「妳現(xiàn)在說這些是不是太晚了?」他懊惱地看著她!笂叜(dāng)初為什么來找我?為什么不直截了當(dāng)拒絕我?」
「我、我那時控制不住……」她咬住唇,無措地看著他,卻心驚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她,在他面前,仍舊無法控制自己。
「好一句控制不住,就把自己身上的責(zé)任推卸干凈,我問妳,妳都控制不住,憑什么要我控制?」
樂舒晴啞口無言。
他盯著她的眼眸,語氣中帶著不難察覺的苦澀!肝夷镫m然排擠妳,但妳明明可以等我回去,也明明可以去找我,妳偏不,妳是在要玩過就丟的把戲嗎?!」
樂舒晴被他傷人的話語激得渾身刺痛。
「我沒有!」她驚惶地大聲否認(rèn)!肝抑皇锹爦吥铩
展弈猛地用手捂住她的嘴。
「妳到底是喜歡我,還是我娘?!」
他沒辦法平息心頭的怒氣,最后干脆不顧她的尖叫,將她麻袋似的扛上肩,而后躍上馬背。
不用跟她啰嗦,直接綁回家就是,方法雖然粗魯,但非常有效!
所以,當(dāng)軒轅莫于帶著十幾名侍衛(wèi)趕到時,就看見主人扛著樂姑娘縱馬狂奔,后面跟著匹大黑馬的情形。
能讓主子如此抓狂,大概除了樂姑娘,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而樂舒晴,抓著展弈的衣衫,這個令她愛到無力自拔的男人是這樣強悍,甚至連母親的遺愿,也喚不回她此時迷失的心……
她突然明白,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不覺間,已和他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