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nèi)的氣氛有點尷尬。
不過，葉萌萌承認，她蓄意抉選在父親生前的臥房召開遺囑相關(guān)會議，就是為了讓眼前的這兩個女人感到羞愧──她的繼母陸雙絲，和她的繼姊高維箴。
目前葉家門下僅存的人煙惟剩她們?nèi)谧樱渲袃H有她名正言順的頂著“葉家”的祖?zhèn)鞔笮铡?br />
“哼哼！”冰冰清清的冷笑聲嗤出她的鼻尖，在偌大的室內(nèi)卻回響得有若核子爆發(fā)。
繼母和繼姊偷偷交換了一個局促的眼光，趕緊又低頷了腦袋，眼觀鼻，鼻觀心，就是沒人敢迎視這個即將滿十九歲的葉家么女。
很好！起碼這兩個女人還有羞恥心，尚且了解自個愧對于她。葉萌萌又哼哼地冷笑了兩聲。
“情況看起來很不樂觀。”房內(nèi)的第四名人類清了清喉嚨，善意地解救兩名女性免于老么無聲的指責。
楊老律師處理葉家的法律事務已經(jīng)很久了。一年前，葉家男主人去世的時候，便是由他出面宣讀往生者的遺意，同時被指定為遺囑的執(zhí)行監(jiān)督人。
葉父的遺囑中明文指出，倘若他過身之后，小女兒未滿十八歲，那么她新來的繼母可以代為管理葉家的財務，直到她成年為止。
葉萌萌盯著手中的財務報表。上頭一大堆坑坑巴巴的支出數(shù)字就自動省略吧！重點在于底端的加總數(shù)字──兩萬六千七百二十四元整。
這就是葉家目前的現(xiàn)金總值。股票：零；有價債券：零；信托基金：零。
換句話說，除了三人棲身的這棟房宇，她那兩個狼狽為奸的繼母和繼姊把葉家財產(chǎn)全給耗個精光。
“好，很好。”她鐵青的臉色很類似月圓之夜的僵尸。
“……”兩位英雌氣短的女人哼也不敢哼一聲。
全怪她那不爭氣的老爸！如果晚死個半年也就沒事了，他老兄偏不！硬要選在她滿十八歲的四個月前嗝掉。這下可好了吧！陸雙絲成了頭號“散財后母”，身旁還有高維箴這個“秦檜二世”做幫兇。
“萌萌，你也了解，令尊在世時，府上的財務狀況就已經(jīng)大不如前，而現(xiàn)在……”老律師溫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兒身上。
“您老人家的說法還真是客氣了�！比~萌萌刺耳地回他一句。
老子的脾性，做女兒的當然摸了個通通透透。她老爸綽號“賽孟嘗”。千百年前有個古代瘟生叫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人；二十世紀有個現(xiàn)代瘟生叫葉老頭，生平無大志，蒔花植草享受人生，三千萬的祖?zhèn)骷耶a(chǎn)花剩兩百萬，然后他老兄兩腿一擱，走了。
于焉，成婚僅一天的天女新娘無怨無悔地接下重擔，替他散光最后一絲花花綠綠的大鈔。
難怪這兩人會看對眼，決定結(jié)為夫婦，因為他們腦神經(jīng)同樣短路嘛！
陸雙絲今年才邁入三十一的關(guān)卡，一年前甫成為她老爸的第三任嬌妻，而且，兩人的婚姻為期僅一天。也不曉得是這女人命帶克夫的斷掌還是怎地，兩位老新人行完婚儀，準備展開蜜月之旅的途中，卻好死不死地發(fā)生高速公路連環(huán)大追撞，當場一死十三傷，其中那唯一咽氣的幸運得主就是陸雙絲的親親新郎倌。
“無巧不成書”用來形容新婚第一天就守寡的克婦，還算滿好用的！
萌萌肅殺地眄睞繼母的外形。憑陸雙絲雪肌花容的豐姿，再找個男人嫁了原也是輕而易舉的小事，哪知這女人謹奉“出嫁從夫”的八股美德，一意留守葉家最微薄的一滴滴殘金，萌萌真搞不懂她的腦子里裝了些什么餿漿糊。死守四行倉庫也不是這等搞法！
“就帳面上來看，除了這棟葉家祖?zhèn)骼衔�，你們別無其他恒產(chǎn)了。”老律師抬頭審視著房內(nèi)的裝潢。雖然若干家具蒙上一層塵埃，大致上還稱得上體面。“可惜令尊的遺命規(guī)定得明明白白，葉家后人不準把這棟老宅子脫手。即使財務窘迫到非賣不可的境地，也得捱到萌萌年滿三十歲為止�！�
“真好，三個落魄到一文不名的女人，居然有幸棲住位在陽明山的獨棟豪宅�！彼爸S的語氣冷颼颼又酸溜溜。
“哪有落魄到一文不名……”陸雙絲勉強鼓起勇氣反駁，細細弱弱的聲音可比蚊吶嗡嗚。
“還敢說，都是你們兩個！”啪！石破天驚的拍案聲比驚木更嘹響。
“喝！”兩位淚眼汪汪的罪人嚇得緊抱成一團，來不及等她興師，自動就先認罪了�！皩Α瓕Σ黄稹！�
“對不起？咱們的財務陷入這種窘境，隨便一句‘對不起’就了結(jié)了嗎？”萌萌火大地揮舞財務報表�！皼]錢了、沒錢了、沒錢了！你們給我解釋清楚，兩百萬是怎么變成兩萬塊的？”
“我……呃……那個……”陸雙絲扁著顫抖的下唇�！氨緛怼緛磉�剩下五萬多……”
“哦？”萌萌立刻拉攏上下眼瞼的距離�！澳敲戳硗馊f跑哪兒去了？”
“我……我……”堂堂繼母大人低頭扭絞手指，不敵她威嚴的喝問�！澳莻�……慈濟功德會……”
“你給我拿去捐贈慈濟功德會？”萌萌陰森森的口氣不懷善意。
“捐錢是好事……”陸雙絲的眼眶盛滿水霧。
“廢話！”即使陽明山的休火山噴發(fā)，頂多也只到萌萌這個程度�！熬桢X當然是‘好事’──好有錢的人才干得起的事！上個月我明明警告過你，家里快沒米下鍋了，別再把白花花的現(xiàn)鈔免費奉送給那些雜七雜八的慈善團體，你為什么沒聽進去？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有人把捐款培養(yǎng)成興趣的！你自己算一算，這十二個月來從咱們家?guī)旆枯斔统鋈サ你y兩有多少數(shù)目了？”
“萌萌，你……你……別這么兇嘛�！备呔S箴竭力想振持長姊的威嚴，雖然不怎么成功。“兩百萬和兩萬的差別只在于短缺了兩個零�！恪褪翘摕o，虛無就等于不存在，所以兩百萬和兩萬──”
“你給我閉嘴！”萌萌的食指宛如一把利刃，直直刺向姊姊的鼻尖�！案呔S箴，省省你那套‘形而上’和‘存在主義’，現(xiàn)在你這個非�！味隆妗F(xiàn)實主義’的肚皮就要面臨緊縮政策了。”
“啊……”她老姊張著嘴，小貓音量順著原來的軌道嚇回肚子里。
老律師很勉強才將笑氣憋在肚子里。
即使葉先生在世的時候，葉家最有威嚴的人物就已經(jīng)由最年少的女兒萌萌榮任，葉家上上下下，打從男主人、當時還未成婚的現(xiàn)任女主人，以及前一任妻子帶過來的繼女高維箴，無人敢對葉萌萌失了敬畏的禮數(shù)。
葉萌萌是整個家族史上唯一的怪胎，不愛詩詞書畫、風花雪月、玄學思想，反而把全家人視為毒蛇猛獸的理性和邏輯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目前葉家上下，恐怕就剩這個小女兒有出息了。當然，外人眼中的“有出息”若換成葉家的標準，可能成了“庸俗不堪”。
“啊什么啊，你繼續(xù)‘啊’下去，慈濟功德會就會轉(zhuǎn)頭接濟我們嗎？”萌萌失聲銳氣地抨擊。
“繼母大人，她……她兇我�！辨|羽而歸的長姊忍不住含著兩汪水潭訴苦�！懊让人尤粌次摇@個小鬼根本沒有敬老之心……三十年之后我們怎么敢仰賴她奉養(yǎng)我們……天哪！屆時我們會淪落街頭，變成無家可歸的游民，每天睡在菜市場……”
“高維箴，先把你不切實際的悲觀性格給我收回去！”萌萌挫敗地支著額頭，她才想喊“天哪”！“你這個蛀書蟲除了啃書皮，啥也不通，研究所的學費誰幫你張羅？還有，我下個學期升大二，學費從哪里變出來？至于你，偉大的繼母大人，你的第二十三個老板又被你辭掉了，家里猶有兩位女兒瀕臨餓死的危機，你竟然還有多余的現(xiàn)大洋捐獻給慈濟功德會！麻煩兩位教教我，接下來的日子要怎么過下去？”
“這個……”兩位年紀較長的女性面面相覷。
“對了。”天性樂觀的陸雙絲突發(fā)奇想，“我們可以經(jīng)營小生意。”
“資金呢？”她毫不容情地放出一記冷槍。
“呃……”兩雙猶豫的水眸瞥向老律師，發(fā)出ＳＯＳ訊息。她們只負責籌想點子，又不負責實行。
老律師嘆息。“我可以貸給你們一筆小款�！�
故人的遺孀，不能不救。
“好，錢的問題解決了。”萌萌譏誚的嘴角暗示，接下來的問題可多著呢�！罢垎枺趫龅娜慌阅囊晃痪哂薪�(jīng)營小生意的長才？”
“我�！标戨p絲的美眸蘊發(fā)少女般的清亮澄光。
“抱歉，閣下生意頭腦和螞蟻一樣大�！泵让纫话魧⑺蚧卦��！凹词鼓阈列量嗫噘嵉藉X，轉(zhuǎn)眼間也會送到什么流浪動物基金會捐掉了�！�
“呃……嘿嘿�！标戨p絲只好咧出靦腆的傻笑。
“萌萌說得對�！睘榱朔乐官Y金外借最后變成血本無歸，老律師不得不贊同葉家么女的論點。“與其自己拿著資金瞎碰運氣，你們倒不如接受一點專業(yè)協(xié)助。”
“謝啦！”萌萌遺憾地對他搖搖頭。“這兩位女士雖然性格有缺憾，但還沒達到必須尋求專業(yè)治療的程度�！�
“我是指在經(jīng)商方面的專業(yè)協(xié)助。”老律師必須努力咳嗽好幾下，才能勉強把笑聲釀成的氣泡按捺回去�！拔业呐笥褤碛幸婚g商業(yè)顧問管理公司，專門提供公司行號服務，為他們研發(fā)精確的投資理財和管理模式，在國內(nèi)商圈還算頗有一點名氣，你們不妨和他的秘書約個時間，請他給與一些創(chuàng)業(yè)方面的建議�！�
他從皮夾內(nèi)抽出一張精雅的小卡。
“沒必要這么大張旗鼓吧！”萌萌狐疑地接過名片�！罢信七@般響亮的人士收費一定很貴。”
貴！當然貴，天價的貴！
“呃……還好。”老律師提醒自己，待會兒務必撥個電話到好友公司，提醒那家伙償還前陣子欠他的一筆人情債�！拔铱梢砸笏苏蹆�(yōu)待。”
“喔！那就多蒙您費心了�！彼S手將名片放進抽屜，瞄也不瞄一眼。嘴上的回應只是禮貌地說說而已。
近一年來她們?nèi)~家已經(jīng)欠楊律師太多恩惠了，不能再承人家的情。他宣稱對方收費不貴只是客套話，任何人都聽得出來，既然對方專門提供公司行號服務，而她們?nèi)隧敹嗯獋�小面攤來賣，還構(gòu)不上“公司行號”的譜，用不著太勞師動眾。
“太好了，一切都沒問題了�！标戨p絲轉(zhuǎn)眼又樂觀起來�！懊让龋悴灰珦�，我是媽咪，我一定肩負起照顧你們的重責大任�！�
“是喔！”當年在父親的喪禮上，她就是被陸雙絲這種“萬事有我來擋”的口氣給唬過去了。
不過，咕噥歸咕噥，她心里總覺得蒙上一層溫溫潤潤的暖意。
這就是一家人唇齒相依的感覺，雖然她們彼此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要開源節(jié)流，能省就省�！标戨p絲挽起衣袖，母性光輝全面散發(fā)出來。
“不能省的呢？”這是高維箴的質(zhì)疑。
“不能省的也要想辦法找到最省的方式！”這是萌萌懊憤的結(jié)論。
“你用說的就好了……不要這么兇嘛�！辨㈡⑽毓緡�。
“那么，不打擾了，我有事先離開一步。”老律師收拾好文件，欠了欠身提起公事包�！懊让�，你送楊伯伯到門口。”
“好�！彼杂X得很，聽出老世伯有話要說。
一老一小走出主臥房，遠離母姊的聽力偵測。兩個女人原本還露出一副“欲竊聽而后快”的好奇相，被萌萌一記回眸刀瞪過來，登時乖乖地效法幼稚園學生端坐回椅子內(nèi)，兩只手擺擱在膝蓋上，順便漾出滿臉討好的甜笑。
有趣！老律師偷笑，停佇在玄關(guān)，慈藹的手撫亂她的發(fā)絲，一如過去十多年來的長者關(guān)愛情態(tài)。
未滿雙十的花樣年華就得承受命運的磨折，看進眼里總是教人心疼。
倘若萌萌外觀壯碩一些也就罷了，偏生她只長身高不長肉，纖瘦的骨架抽拔到一六五，依然冰肌包著一層玉骨。年輕女孩難免面臨身形未長成的尷尬階段，只盼過陣子家里的財務狀況穩(wěn)定下來，萌萌的身上得以囤積幾磅脂肪，再豐腴一些才像大人，也才令人安心。
萌萌的五官玲瓏細致，眉宇間早熟老成的神態(tài)卻沖淡了可親可愛的氣息，冷淡、尖刻成了她貫常的表象。除了對家人和親近的長上，萌萌稍稍會表露喜怒哀樂的情緒之外，其他時候的她總帶冷眼旁觀的調(diào)調(diào)看世情。
沒法子，在一個不切實際的父親影響下，家中總得有一位成員懂得看重現(xiàn)實，為生活張羅。
“你姊姊和繼母的事，就交給你多費心了。”他帶些憐惜的凝視后生小輩。
“我曉得�！逼诚蚺P室的秋眸雖然透露無奈懊惱的意味，卻包含更多的寬縱。
“過一陣子我再來看看你們。”臨走前，老律師再度向她諄諄叮囑�！懊让龋饝夷銜フ椅遗笥选Ｋ娴目梢蕴峁┠銈円恍┚哂行б娴慕ㄗh，總好過你們幾個門外漢徒自瞎子摸象�！�
“再看看吧�！彼α诵�，不肯正面回答。
老律師輕輕嘆了聲，不再多言，又揉了揉她削薄的軟滑青絲，才轉(zhuǎn)身離去。
這三名女子，一個超級樂觀，一個超級悲觀，一個居中采理智思考。三個人，三款性子，卻結(jié)合成單一的命運共同體。
葉家女人的前途可有得打拚了。
※ ※ ※
紀漢揚坐在辦公桌后面，已經(jīng)九十分鐘了，截至目前為止，他卻尚未真正摸透這兩位女性客戶的來意。
說出去實在有損他管理顧問的威名，因為“發(fā)揮時間效益”是一位經(jīng)營者首要掌握的原則，也是他向來諄諄囑咐的重點。
身為一位聲威凜赫的專業(yè)管理顧問，他的鐘點費足以媲美臺灣身價最高昂的名律師。盡管如此，當他舍棄一個小時六千五百元的收費標準，象征性地酌收兩百元意思意思，絕不代表他的新客戶就可以任意濫用他的時間。
紀漢揚淺勾著十足耐性的微笑，十只手指交錯成金字塔狀，平穩(wěn)地擱在紫檀木桌面──只有跟了他十幾年的親信才能判斷出，這個充滿毅力的手勢代表老板大人就要失去耐性了。
“讓我搞清楚一件事�！彼缃z如緞的男低音盡量收抑在適當?shù)念l率之內(nèi)。“葉夫人，你握有的資金約莫在三十萬上下，而且打算經(jīng)營一個小生意？”
“對�！标囯p絲笑意盎然，娟秀的妍貌永遠樂觀開朗。
高維箴補充一句，“我們偏好往外賣生意發(fā)展，如此一來就可以在家中工作，省下承租店面的成本�！�
外賣？她們是指像披薩、便當、面店這樣的小營生？他要殺了那只姓楊的老狐貍！那家伙簡直嫌他時間太多沒地方花！
“請問兩位府上何處？”紀漢揚捺不暗惱。
“陽明山�！标戨p絲遲疑地偷瞥他凝重的神情，突然低低的和繼女交談起來�！靶◇穑@位先生為什么一直重復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難道我剛才分析得不夠清楚？”
“你講得很清楚，應該是他聽力有問題�！遍L發(fā)飄逸的大女兒向繼母確認�！拔蚁脒@種現(xiàn)象可能牽涉到某些宇宙共通性，當人類的智能成就到一定的地步，他的體能必定相對的耗竭，在消與長、失與得之間，身心兩方面互相折沖，就會產(chǎn)生相對現(xiàn)象的抵觸，因而造成感官功能的失序。因此，一個世紀之后，人類的軀殼機能和外觀會進化得與現(xiàn)在有所差異，這就是人腦促使科技過度發(fā)展的結(jié)果�！�
陸雙絲恍然大悟�！傲私狻！�
“很高興現(xiàn)場起碼還有人‘了解’�！奔o漢揚喃喃評論，終于不耐地爬梳過密發(fā)，略微弄亂整齊有型的發(fā)式�！凹偃魞晌徊唤橐�，咱們言歸正傳可好？我并沒有另外一個九十分鐘的空閑陪兩位聊天。”
“當然不好�！眹W的一聲，扉扇霍然拉敞，帶動一股無形的氣流，刮搔了三位會談者的注意力。
他的辦公室門被第四道人影意外地推開。
惡利的視線直接抬起來，戳向忘記敲門的來訪者。
一個女……的！
他睞清了來客形影，努力想搜索出一個合理的名詞。照理說，年輕的女性應該稱作“女孩”，年長的可以冠之“女人”，可是來人的形儀卻詭異地無法區(qū)別成其中的一項。
若論年紀，門口的女性算是“女孩”階層，打薄的短發(fā)肖似前陣子曾經(jīng)風行過的“黛咪摩爾頭”，纖高瘦削的軀態(tài)像發(fā)育未完全的高中女生�？墒撬糁�，依然能將那身犀利、老沉的氣息傳達得如此鮮明，卻又明明顯顯歸屬于“女人”的身分。
“萌萌！”兩位女客突然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手足無措地執(zhí)握住彼此的手。
萌萌是茂盛的同義詞。這位“茂盛”的女孩顯然對于他在場的兩位客戶具有高度的影響力。
“總經(jīng)理，抱歉，這位小姐堅持她和兩位訪客是一起的�！泵貢鵁o助的臉蛋從萌萌小姐身后探出來。
“無妨�！彼鰻枌@女孩以小吃大的姿態(tài)感到新奇有趣。
萌萌推開門的一剎那間，一股隱隱約約的徐風帶著淡淡松香的氣息，拂掠著她的嗅覺。她素來偏愛松樹的氣味，它高大蒼勁的樹干總帶給人可依靠的安全感。
密閉的華麗辦公室內(nèi)，為何會飄滲著松木的馨香？她雖然不解，卻也放棄繼續(xù)追究下去。因為，從對端投射而來的凌厲視線，迅速驅(qū)逐了她的安適感。
幾乎是立即的，那股凝煞目光轉(zhuǎn)換成探巡，最終聚合成若有所思的趣致。目光的主人藉由兩道無形無質(zhì)的波潮，將看戲似的嘲謔氛圍傳導向她。
萌萌莫名地被觸惱了，立刻回以一記充滿評判意味的眼箭。
紀漢揚看起來就像個典型的生意人──這是她對“創(chuàng)世紀顧問管理公司”經(jīng)營者的第一個感觸。
很難形容他長得帥不帥，時至今日，“帥”這個字眼已經(jīng)泛通俗化，不再能深刻得捕捉住一個人的特質(zhì)。只能說，他的五官比端正更端正一些，比沉斂更沉斂一些，看起來和她繼母差不多年歲，兩人成熟度卻天差地遠。
他的肩膀驚人的寬大，因此除非這男人的身材比例很畸型，否則他應該擁有一副高大碩壯的體格。精心剪成的發(fā)型服帖于他的頭顱輪廓，眉宇間有一道深刻明顯的直線，雕刻出他的固執(zhí)。清朗的嘴角懸掛著專業(yè)性質(zhì)的微笑，然而，笑容中禮貌的成分多過于真心。
深藍色西裝，條紋領帶，袖口鑲綴著純金的袖扣。
他的儀容顯透著圓滑、冷靜、有品味，舉手投足之間傳遞出瀟灑自如的氣息，彷佛天下的絕頂難事到了他手中，全成了輕而易舉的芝麻小事。那份精練能干的氣質(zhì)足以讓每一位坐在他面前的客戶感到信任。只是，一切純公事，僅此而已，不再有其他。
楊律師并未夸大其詞，紀漢揚的專業(yè)名聲的確像一塊顯目的招牌，昭彰于商業(yè)圈內(nèi)。她特地向同校企管系的朋友打探過這位名人，商學院的學生一聽見“紀漢揚”三個字沒有不咋舌的，還露出一副“成就當如紀漢揚”的欣羨眼光，只差沒拿他當偶像膜拜。
“他屬于那種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物，很有名耶！像‘臺塑’、‘統(tǒng)一’，還有幾家你叫得出名字的大財團，都和他的企管顧問公司有所往來，一些小ㄎㄚ的公司捧著錢還見不著人呢！我們系學會下個星期要舉辦系列講座，聽說其中一場演說的主講人就邀請到紀漢揚�！弊妨怂煲荒甑膶W長熱情地告知。
經(jīng)過現(xiàn)場實地審視過紀漢揚，萌萌不得不認斷，精悍的談判專家果然擁有相得益彰的人格特質(zhì)。她已經(jīng)很久不曾為了陌生人的打量而困擾，唯獨他那雙偵測探詢的黑眼出奇地擾人。
她審訊犯人的眼光暫時移離他的容顏，改而瞪向親愛的母姊們。
“你們在這里做什么？”陰沉的瓜子臉拉得長長的。
紀漢揚也大大方方地任客戶們自行議論，逕自啜幾口濃咖啡。
“楊律師說……假如我們有需要，可以過來拜訪紀先生……”陸雙絲從未瞞著繼么女去偷偷摸摸辦正事，才一次便被逮個正著。
“我已經(jīng)交代過你們，紀先生的收費標準相當驚人，咱們負擔不起。”她大剌剌地開始發(fā)飆，壓根兒當紀漢揚不在現(xiàn)場。
“可是我們事先問過，他的征詢費一個小時才收兩百元�！标戨p絲馬上回復天下無難事的歡顏。
“一個小時兩百？”萌萌狐疑地掃了他幾眼，掐指先掂掂他的斤兩�！叭绻晃簧虡I(yè)顧問每小時只值兩百塊，表示他的功力也不怎么樣嘛！那你們何必眼巴巴地跑來找他問一大堆傻問題？”
一口深褐色液體險些嗆岔了紀漢揚的五臟真氣。
“你保重�！泵让瓤峥岬膩G給他一句祝福。
“謝謝�！彼D澀地接下狠招。這女孩不容易，連損人都云淡風清。
“你是說，我們白來一趟了？”高維箴頓時陷入嚴重的自我懷疑�！斑@下子慘了，我們白白浪費了九十分鐘，你們可知道九十分鐘可以成就多少學說？光是浪費時間還不打緊，我還因此與一位不太靈光的顧問先生產(chǎn)生交集，若以長遠的人生軌道來判斷，每一次接觸就代表一個轉(zhuǎn)隔，我竟然平白為了一個庸人而干擾了生命的運行……天！這個意外可能會引發(fā)復雜的環(huán)狀效應�！�
沒人理會她喋喋不休的獨白。
“不是呀！我覺得他對我們收費便宜，是因為楊律師幕后幫襯的緣故，既然如此，現(xiàn)成的資源不用白不用�！标戨p絲依舊開開心心的，天性爽朗樂觀可不代表她腦袋鈍。
萌萌突然冒出一句贊同詞，“有道理，我欣賞你�！�
這大大出乎紀漢揚意料之外。他還以為萌萌小姐會沉不住氣地蹦蹦跳呢！不愧是茂盛小姐，有意思！
“請問你們討論出結(jié)果了嗎？”他禮貌地介入她們的家庭會議。
“是的�！泵让却筇げ阶叩剿媲埃糁邔挼拈L桌面向他探出小手�！澳愫�，我先自我介紹，敝姓葉�！�
“我知道，這兩位是你繼母和繼姊。令堂在七年前因病殞逝，令姊的母親原本是你的保母，五年前下嫁令尊，無奈卻于四年前過了身。這位葉夫人是令尊的第三任牽手，然而在他們結(jié)婚的當天，令尊便不幸過世了。此外你沒有其他兄弟姊妹�！彼炀毜乇痴b出剛才聽進去的葉氏族諳。
天曉得客戶向商業(yè)顧問暢談家族史做什么？萌萌冷眼回睨了繼母一眼。
“唔……沒事閑聊嘛……”陸雙絲訥訥的頷低腦袋。
所以說，從一個人的性格行為就可以分析出他的成長背景。舉她繼母為例，陸雙絲一看就知道出身于美滿幸福的家庭，典型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因而養(yǎng)成了她對人際關(guān)系缺乏戒心，老是貿(mào)貿(mào)然地開放自己。
萌萌心里正泛著嘀咕，驀然感到她探出的手得到回應。
紀漢揚回握住她�？墒撬帐值姆绞胶茉幃�，并不若正常的社交禮儀，毋寧說，他挽住她的姿態(tài)很類似握著門把的方式，有力的大手完整地將她的柔荑包握住。
一股淡雅的、若有似無的松香浮漫開來……
萌萌下意識一震，調(diào)回別睨著母姊的視焦，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他就放開她了。
四道目光交射，銳氣一閃。
第一回合，平手。
這男人夠陰的。很好！她喜歡。
“聽說你很厲害�！泵让韧回５貑X。
“我比你聽說的更厲害�！彼椒�(wěn)的口氣陳述著這項事實。
“那么，請問你打算如何協(xié)助我的繼母大人創(chuàng)業(yè)？”她承認自己有點幸災樂禍。
“第一，我想和她簽約。”他撥開桌上的筆記本，從抽屜里取出一份已經(jīng)打好基本條文的草約。
“真的？我從來沒有和人簽過約耶！”陸雙絲驚喜地輕叫。
“賣身契，有什么好興奮的？”萌萌撇撇唇。
“這紙合約一簽，我們會不會落到做牛做馬還債的下場？”生性晦暗的繼姊又面臨第二波洪潮的洗練。
“萌萌，維箴，你們不用擔心，有福同享，有難我當，我一定會負責照料你們的�！崩^母大人的眉梢眼角全都笑咪咪�！耙坏┏隽耸�，大不了我們一起跑路�！�
紀漢揚凝頓住，然后選擇維持明智的沉默。人家都已當著他的面討論如何逃避合約義務了，如果他還殘存著一絲理智，就該趁早送走這三尊瘟神。
可惜，今天他的感性戰(zhàn)勝理性，警鈴系統(tǒng)暫時失去功能，據(jù)說這是因為“相對現(xiàn)象的抵觸，造成感官功能失序”的緣故。
“合作條件很簡單�！彼人砸幌�，端出專業(yè)顧問的架式�！拔疫@方面應該履行的義務如下；第一，評估你們應該從事何種外燴生意以達到營利目的；第二，提供專業(yè)建議，設計一套具有效率的經(jīng)營方式；第三，定期為你們提出組織診斷，研判經(jīng)營方針有無更動的必要，并且機動性地提供應變措施�！�
“聽起來很籠統(tǒng)�！备呔S箴摸不著他的頭緒。
“全世界的合約條文聽起來都很籠統(tǒng)，如此一來立約人才能鉆法律漏洞�！泵让群眯母嬖V姊姊。
“喔�！眱蓚�女人頓悟。
紀漢揚盡量維持嘴角保持一字形，無論如何都不使上翹�！爸x謝你的解說。至于你們的義務只有一項，就是償付我合理的顧問費用。我的要求很簡單，待外燴生意的收入穩(wěn)定后，我酌收年度營利率的兩成作為顧問費，持續(xù)三年為止。如果該年這個數(shù)字低于三十萬，就以三十萬作為基本額。”
“慢著�！泵让嚷牫龆四吡恕！耙簿褪钦f，如果我們一年賺不到三十萬，還是得照付你的顧問金？”
“當然�！彼椒�(wěn)自若地應了下來。這款費用還算超低特惠價哩。
“哇拷！”這家伙當她們是呆子。“不公平，那你一丁點風險都不必承擔�！�
“我扮演諮詢顧問的角色，而不是實際經(jīng)營者，當然毋需為你們的事業(yè)承擔風險。”他挑了挑眉，“然而我必須承擔自身的信譽風險。如果你們賺不到利潤，相對地也影響到我的名聲和公司形象，對我自然沒有好處。”
“萌萌，這很公平。”陸雙絲突然眼睛一亮�！澳憧矗奶煳覀儾恍枰�，直接發(fā)黑函給他的客戶，中傷他的名譽就成了。”
萌萌考慮了幾分鐘，研擬著繼母話意的可行性。
“也對，我們發(fā)完黑函再跑路�！彼潇o地表示同意。
真的！如果他有理智，真的應該拿大掃把轟人了！無奈他呼喚了半天，專司“理性”的那根神經(jīng)還是繼續(xù)罷工。
“很高興我們彼此取得共識�！彼瑵嘏u，迅速修擬著草約�！暗任艺砗眠@紙合約，我的秘書會另外與葉夫人約時間，請當事人移駕過來簽署�！�
“好，走人了�！泵让惹嗬涞煤埽瑩]揮手，招呼兩位家人不準帶走一片云彩。
“等一下�！痹谒鈺�，纖臂霍地又被他強勁的力道扯住。
她又震嚇了一跳，那抹不經(jīng)心的笑勾誘著她的視線。
怎么回事？今天表現(xiàn)得猶如驚弓之鳥。
“干嘛？你要請吃飯？”她不悅地揮開他的箝制。
“如果有機會的話�！彼詈诘哪槖哌^一絲古里古怪的笑意，看得她心頭麻麻的�！霸谖艺浇邮种�，可不可以先弄清楚三位女士的技能傾向？”
什么意思？三個女人疑惑交相望。
“請問你們比較擅長哪一種烹調(diào)手藝？”這個問題可是當務之急，假設他評估出她們的經(jīng)營地區(qū)適合西式餐飲，卻沒有任何人精擅，那豈不是白搭？
萌萌黑白分明的杏眼亮閃閃的，粉唇一撇，突然笑開了。驟然綻放的笑靨驅(qū)走她一身老沉，晃眼間喚出一個符合她實際年齡的精靈少女。
“老兄�！彼蛔呋貋�，甚且得寸進尺地拍了拍他肩臂，眉眼之間俱是同情和憐憫�！叭说囊簧仨毥�(jīng)過不斷試煉，你了解吧？”
“你的意思是──”他謹慎凝神，怎么連葉萌萌都變得有哲理起來？葉家已經(jīng)有了一個長發(fā)飄飄、書香清靈的大女兒。
“我的意思是，你所提出來的問題同于你即將面臨的試煉。”她咧開不懷好意的詭笑。
紀漢揚暗叫不妙。“慢著，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
“沒錯，在場的三位女性同胞湊巧都不會做菜，紀顧問�！�
她承認，那一瞬間紀漢揚錯愕的表情讓她暗爽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