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里,日光無法照射進來,但熱騰騰的溫度照樣在四片墻內凝聚。
蔽舊的牢門被區隔成兩部分,宮氏人馬一間、陳篤行一間。
撒克爾終究沒有立即誅殺他,而他的六名部屬因為罪不致死,兩天前已經被遣解到南方七十里的小城。
曬死人的日光投照在探監者的背上,毫不同情他的揮汗如雨。
「我說小魚呀!妳就別再拗下去了。蹲在苦窯里對妳有什么好處呢?」過去四天以來,噶利罕每日下午均會準時出現,對她展開精神訓話。
「……」潤玉面對著里墻,和前幾日一樣,吭也不吭一聲,遑論回頭了。
「老大已經夠善待妳了,妳留在咱們區內這一段時間,吃好的、住好的,妳還有什么不滿意?干么老是和老大過不去呢?」噶利罕動之以情。
「我曉得妳也有一肚子苦水,不如這樣吧!我帶你去老大跟前,兩人仔仔細細說個明白不就得了!
他耗了半天唇舌,全是白搭。
「宮兄,你們也跟著勸勸小魚嘛!」現下開始動用同躋壓力。
宮泓一行人只能苦笑。潤玉的脾性雖然溫溫綿綿的,可是不怒則已、一怒驚人,現下她也動氣了。撒克爾狠心打她入土牢,多日來絲毫不過問,顯然已經將她的生死置之于度外,她既然心已寒,還有什么好勸的。而且她一低頭,即代表送了陳篤行的命,潤玉當然更不愿意背負如斯的沉擔。
唉!只怕他們一群人歸鄉無期了。
「好吧!你們再多想想,我明天再來!垢晾睌R下香噴噴的馬乳酒,鏘羽而歸。
和事佬的差使還真不是人干的,一個不小心就兩邊都得罪了。
他也真搞不懂那尾小魚。既然老大留住陳篤行一條賊命,態度上已經算退讓一大步,她也應該識大體,跟著軟化一點,偏偏她不!
眼看低沉的氣氛日益凝重,老大那頭成天暴躁得像豺狼虎豹,小魚那頭又卯起了脾氣不肯認輸,兩人再僵持下去,苦的只是閑雜人士。
「噶利罕,有沒有好消息?」沿路過來,幾名同伴紛紛探聽最新情報。
「甭提了!顾诡^喪氣。
「又吃閉門羹了?」大伙兒的期盼登時沉入苦海。
再這樣下去,整座營區的弟兄只怕逃的逃、跑的跑,沒人肯留在撒克爾身邊當炮灰。
「小魚也真是的,虧咱們平時待她不薄,她干么和兄弟們過不去?」抱怨聲嘀嘀咕咕地響起。
「就是嘛!」另一個侍從加入討論陣容。「要不是因為她,老大怎會火大上這些時候?她要是真有良心,就應該出面解決問題。沒事自個兒躲在土牢里悠哉過日子,算什么好同伴?」
聽聽他們的說法,好象她被人禁錮的日子遠比較快活似的。
「還說呢!我才是那個直接承受老大脾性的人耶!」噶利罕此言一出,立時登上受難者冠軍寶座,友伴們同情的眼光立時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
「你們在做什么?」暴躁的悶吼從人群外圍響起。
嘩--嚼舌根的漢子發出一聲響,立刻作鳥獸散。
「沒事沒事,老大,我們去忙了!
「噶利罕,進我的營帳來。」撒克爾臭著臉皮,旋身進帳子里。
恭喜發財!同伴投給他愛莫能助的眼神。
噶利罕無可奈何,提著小命跟進去。
「老大!顾⌒囊硪淼摹
撒克爾踢開腳跟前的小凳,那把無辜的木造品砰通撞上石桌,登時送掉小命。
噶利罕當場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我看你很閑嘛!隨時有空談天說地!谷隹藸柋P腿坐上床炕,一臉陰陰的。
「呃……這個……」他干笑幾聲。
營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半晌,撒克爾咳嗽一聲,狀似不經意地詢問!笇m泓蹲了四天暗窯,硬骨子磨軟了沒有?」
什么宮泓?他想問小魚的情況就明說嘛!噶利罕暗自腹誹。
「宮泓有沒有磨軟不打緊,只是……土牢里又悶又陰暗,他們在里頭待久了,不生病也難!顾桓笔虏魂P己的口吻。
撒克爾的牙關緊了一緊。
那個該死的小女人!脾氣忒也拗得很,竟然拿自身的健康開玩笑。他沒殺陳篤行已經算讓步了,若是教他主動放她出來,首腦的威嚴何在?日后還鎮壓得住這票弟兄嗎?
「我只問你一句話,誰要你七、八十句扯一堆!古!震怒的拳頭槌上床炕。
幸好,當時侍從把床炕搭得很結實。
噶利罕眼見獅子脾氣已經被他犯到,索性更進一步!咐洗,誰是誰非兄弟們都分辨得出來,你何必和那種婦道人家一般見識?男子漢大丈夫,硬是掙贏她也不光彩,我看……干脆算了吧!」
「哼!」他嗤了聲氣,倒是沒再動怒。
「而且,小魚那種嬌滴滴的姑娘家,隨便受個風寒就得病上兩天,你就瞧在可憐她的分上,放她出來吧!」
他不吭腔,然而有些心動了。
「弟兄們大都和小魚交好,雖然他們不敢說話,其實人人都想出面求情哩!」
噶利罕誘哄著!咐洗螅掖淼苄謧兦竽惴潘鰜,你就行行好吧!」
這廂面子里子都為老大做足了,老大再不順勢找個臺階下,他可要懷疑老大的聰明程度了。
「你們想放她出來?」撒克爾挑了挑眉。
突然間,一票人馬從帳門口跌進來,嘩啦啦摔成一片。
「呃……老大……」大家尷尬得傻笑起來。
「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噶利罕乘機征詢民意。
「對呀對呀!」黑壓壓的腦袋拚命點頭。「老大,是我們求你放小魚出來的!全都是我們的主意,求求你答應吧!」
「那個姓陳的小子呢?」撒克爾故意端抬架子。
「那小子值不了幾個錢,怎么跟咱們小魚比呢?」
「對嘛!」
「咱們只答應小魚不殺他,又沒答應不廢了他。頂多老大將他的筋脈挑斷,讓他以后連個三歲小娃娃也打不過,就甭怕他東山再起啦!」噶利罕進一步獻計。
「這個主意好,就這么辦!」支持的聲浪在人群中響起。
撒克爾又好氣又好笑。過去幾天的他,有這么恐怖嗎?
看樣子他再不答應,同伙就要鬧窩里反了。
「既然如此……」他又咳了一聲。
「老大,恕不用說,我自動去做!垢晾睂W精了,一溜煙鉆出營帳。
唷荷!苦盡甘來!
大伙兒終于有好日子過了……
※※※
久違的沐身桶子。
兩刻鐘前,噶利罕放她和哥哥出來,隨即領著她直奔臨時澡堂。
潤玉窩回懷念的雜物間,浸在沁涼舒適的清水里,土窯的日子并不難熬,只是濕黏黏的汗水聚集在肌膚上,實在有違她愛潔的性子。
她掬起一捧清液,澆淋在仰高的玉面。
呵,好舒服……
她并不曉得撒克爾為何改變主意,可是,他若以為一丁點布恩便能改變她的堅持,他保證會大大吃一驚。
簾帳突然掀開。
「喝!」先大吃一驚的人是她。
潤玉趕緊環住酥胸,竭力將裸軀隱藏在水面底下。
「遮什么?妳的身子還有哪一處地方是我沒見過的嗎?」低沉的嗓音飄進她耳際。
撒克爾背著光源,形成充滿壓迫性的暗影。
潤玉紅著俏頰啐他一口!改阋M來也不通知一聲,我正在凈身……」
他杵在原地,定定打量她,既沒表明來意,也看不出回避的意味。潤玉被他瞧得心坎一顫,輕輕低下頭。
「你還不出去?」她尚未在他面前表演過美人出浴呢!
陰影中,他的雙眼炯炯放光。
一層細細的疙瘩浮上她雪膚。
「妳覺得寒了?」他突然輕問。
潤玉還未能反應過來,整副嬌軀已經被他撈進懷里。
「別碰我!顾目棺h全然無效。
一層衣物緊緊包住她,以免春光外泄。然后,沐浴中的美人兒一路被抱進主子的營帳。
「小魚,恭喜妳出獄!剐牢康恼泻袈曆赝撅h過來,潤玉羞得只差沒鉆進地洞里。
這家伙也不想想女孩兒家的名譽問題。
進了帳,她直接被扔上床炕,撒克爾龐大的體軀隨即欺壓上來。
「你!」她著惱了,掄起粉拳槌撼他胸膛!改愀矩桀櫸翌伱妫涛乙院笕绾卧诖蠡飪好媲白蕴?」
「妳也懂得要面子。」大獅王一把抱住她嫩拳,熱呼呼的鼻息隨著惱吼聲噴發而出!笂呍趺床惶嫖蚁胂耄以诘苄謧兠媲熬筒槐仡櫦巴䥽绬幔俊
「我……」她頓時語塞。
「妳公然違逆我,我可以不計較。但是妳公然在我面前袒護另一個年輕男子,難道我也得當作沒這回事,立刻忘掉他?」撒克爾積壓多時的郁悶全數引燃。
「篤行哥哥是……」
「妳還叫他親親哥哥?」他吼得更大聲,火龍般的眼珠離她只有一寸之遙。
潤玉伊呀了幾聲,不敢再隨便說話了。
有哥哥的撐腰而與他對抗并不困難,若換成她一個人,可就萬萬不成。沒法子,她還是怕他兇。
「我……叫慣了……你干么大吼大叫的……」她的唇開始顫抖。一顆水珠子在眼眶內形成。
不公平!她的戰術一點也不公平!撒克爾一碰上她的淚水,馬上沒轍了。
「好了好了,別哭!顾渴直磕_地拭掉滑落的水滴子!肝业纳らT天生大聲一些,又不是故意的!
「你……你一點也不體恤人家……平白關了我四天……好不容易相見……劈頭就臭罵人家一頓……」她越說越委屈,撲簌簌的淚水壓根兒抑止不住。
「好好好,都是我錯成不成?」撒克爾被她哭慌了手腳。
怎么會這樣?他才是正義之師,不是嗎?
「你……你若是真的討厭我,還留著我做什么……干脆放我和哥哥回家算了!」她嗚嗚咽咽的,使勁敲打他!肝也挪幌『蹦恪惴盼一丶摇以僖膊灰姷侥懔恕
「休想!」他悶吼!笇頍o論我們爭吵或和好,生病或受苦,我都不會讓妳離開!
撒克爾重重復上她的唇,再一次烙下印證。
※※※
陳篤行遺留下來的后遺癥,順利弭平了。
至于他本人,撒克爾暗中示意噶利罕依照原先的計劃「處理」完畢,送交別城的官府查辦,也算大功告成。
潤玉也明白撒克爾愿意讓步的底線僅只于此,她再啰嗦下去,只會引發反效果,因此也乖乖的不過問,就當作不曉得陳篤行被廢的事實。反正他的小命保住了,宮家對于陳家的則祖列宗也算有所交代。
夏去秋來,凜冽的西風漸漸吹拂著這片莽莽大地。偶爾,午后刮起一陣又疾又猛的狂風沙,黃土吹打在臉上都會隱隱生痛,鎮上的居民全躲在家門內避難,此時更是切切感恩著撒克爾修葺好他們的棲身處。
青秣鎮漸漸回復正常的生活軌道,方圓百里內也失卻盜賊的蹤影。撒克爾一行人當時駐守的目的,至此圓滿達成。
他們是典型的大漠漢子,四處奔徙、浪跡天涯,如今該是向前奔行的時候了。
宮氏人馬呢?
撒克爾瞞著潤玉,私下找來宮泓一伙人,問清他們接下來的動向。
「以孱弱的宋人而言,你們還算差強人意!惯@句話已經最接近撒克爾的贊美標準。
「多謝,以強橫的蒙古蠻子而言,你們也還算講道理!箤m泓笑著回敬。
「宮兄,反正你回中原也沒事干,不如跟著我們一起行走關外,大伙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共當一輩子的好兄弟!垢晾笨煅钥煺Z,熱情邀約這群誤打誤撞結成的朋友。
宮氏一行人互相交換眼色,其實都很心動。
「可是我們家里還有年邁親長,總不能一走了之!箤m泓遺憾地搖頭。
無奈的嘀咕聲在宋人這一方蔓延開來。
「你們未來要如何抉擇,旁人強求不來。」撒克爾拍拍他肩膀!阜凑覀兛偸窃谶@片大漠浪蕩,等你責任了了,若要出來尋訪我們也不遲。」
「小玉兒,她……」宮泓看向準妹夫。
「她就交給我負責了,你沒意見吧?」撒克爾笑得呲牙咧嘴。
「沒,當然沒!顾⒖桃残Φ脿N爛可愛。
「唉!」鐘雄突然嘆起氣來。
「怎么,你不愿意?」撒克爾的臂膀改搭到他肩上。
「不是。」鐘雄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只是……宮泓,你娘知道潤玉一路跟著咱們出來,屆時咱們進了家門,小玉卻不見了,這個責任誰來扛?」
對喔!大伙兒面面相覷。
「不成不成!箤m泓越想越害怕!溉隹藸枺∮襁是得跟我們回家一趟,待她稟明了父母,你們再去雙宿雙飛!
「她一進家門只怕出不來了!谷隹藸柧鞯煤埽环湃司褪遣环湃。
眼看兩方又要斗起來了,噶利罕趕忙插進來。
「各位,且聽小弟一言!
「你又有什么高論?」宮泓斜睨他。
「宮兄,你好象還有三個兄弟是吧?」
「那又如何?」
「不如何。」噶利罕得意洋洋地挺胸凸肚!讣热患抑羞有其它男丁,你奉養父母的擔子就不必獨挑了嘛!不如教鐘雄他們回中原報訊,請令尊令堂撥個空出來逛逛,兩方人馬約定下個月底在上京碰面!
撒克爾若有所思地接下去!干暇┑娜丝陔s,各族人馬齊聚一城,我們走在街上,形貌不致太引人注目,乘機我也能拜見一下岳父岳母。至于你,不妨和小玉一起留下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為了保有潤玉,教他多收兩個「拖油瓶」也沒問題。
「是啦!日后你和小魚想家,還可以一起結伴回去,我老大也好放心,豈不是一舉兩得?」噶利罕快樂似神仙。
宮泓登時心動了。
老實說,教他自己回去領受爹娘的責罵,他也沒這等雅興。
「好。」他二話不說,立刻應允。「鐘雄,報訊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什……什么?」鐘雄大難臨頭。這么一來,挨罵的人選由自己接任了,多慘哪!「不行不行,我也要留下來。」
其它人發現情況不對,紛紛鼓噪起來。
「別說笑了,我們也不回去受罵。」
「沒錯,我也不是長子,無所謂。」
當場一伙人就分贓不均。
「老大,怎么辦?」噶利罕偷咬領頭耳朵。
「別理他們,讓他們自己去吵個水落石出!惯是撒克爾經驗老到!改懔粝聛淼戎挥薪Y果立刻通知我!
他兩手拍拍,打算會佳人去也。
「喂,老大,你這樣很不夠意思!垢晾绷⒖炭棺h。
「閉嘴!谷隹藸柼统鲆粔K溫玉交給他!疙槺銕臀野堰@塊玉砸碎扔了,別留下蛛絲馬跡!
「咦?這不是你失蹤了很久的配飾嗎?」噶利罕立時辨識出來。
「反正你照做就是。」或許他的手段有欠光明,可是,唯有處理掉那塊「債務」,他才能免除后顧之憂,否則哪天潤玉惱了他,掏出玉佩來吩咐他放人怎么辦?
怪不得他嘛!
撒克爾吹著口哨,離開亂成一團的議事屋。
議事屋外,潤玉提著一框竹籃,娉婷接近戰場。他悠閑地迎了上去。
「你們談完了嗎?我正要送酒過去。」潤玉言笑吟吟,抬了抬手腕示意。
「他們還不渴!谷隹藸柦舆^酒籃,突然橫腰抱起心上人。
「你又想上哪兒去?」她已經被抱習慣了,見怪不怪。
「任何能讓我們獨處的地方都成!顾麙嗥鹈廊司妥。
議事屋里,戰況依然激烈,然而那都不是他們倆的問題了。
。珪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