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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能克剛 第八章
作者:凌淑芬
  夜深沉,人悄悄。

  十一點過幾分,街聲漸漸平息。一輛BMW無聲滑進花巷草弄里,停在一處小庭院外。

  圍籬旁有一株刺桐采出頭來,在十月的夜風中招展,仿佛向車中人揮晃著說:女主人還沒回來,還沒回來。

  伍長峰望著那扇一直末再亮起的窗戶,突然覺得全身乏力。

  從“抓奸”鬧劇的那一日起,恕儀便宣告人間蒸發。

  他火速追到她家,敲了半天的門,只得到樓上住戶丟下一句話來,“你別再擂門了!李小姐一大早就送家人去機場,你把門槌破了也沒用!

  去送機總會回家吧?好,于是他耐心地回公司上班,一整天心神不寧,打了三十七通電話仍然沒人接,下了班親自殺過來,一樣沒逮著人。

  敢情她根本就沒有回家。

  他干脆跑到花藝班,詢問跟她交好的負責人陳老師。

  “人事小姐說,恕儀傍晚打了通電話進來,只說要請一陣子假。”陳老師很善良地告知。

  “一陣子”是指多久?

  “她有沒有說她人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

  “沒有呢!”陳老師歉然回答!叭耸滦〗氵來不及問詳細,她就掛斷了!

  天,她會不會被綁架了?

  不過綁匪應該不會好心到讓她打電話回來請假,所以應該是她自主性的離去。

  這是第一天發生的事。

  接下來又是七、八天的干等。

  就在他即將失去耐性的時候,陳老師那里總算又有了消息。

  “她今天三點多打了電話回來,說要再請一個月的假!

  “一個月?”他一口氣梗在胸坎里!八袥]有說此刻人在哪里?”

  “她臨時決定跟家人回馬來西亞散散心,所以現在人在老家!

  “你有沒有她家的地址?”他已經準備親自飛過去逮人。

  “對不起,秋聲園只有她在臺灣的聯絡資料!标惱蠋煇勰苤。

  “天!我不敢相信!她為什么不打電話告訴我?”他暴躁地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表情想殺人。

  “唔……”你們小兩口自個兒鬧別扭,你來找我討答案,我怎么會知道?陳老師心中嘀咕。

  如此又過了四個多星期。

  從趙媺帷和他正式決裂的那一日起,他便開始腹背受敵。

  捅他背后的,自然是趙大千金。她的回馬槍就是跑去向他父母哭訴他的變心,順便把“李恕儀”這個名字報出去,果然夠狠!

  事隔四年,“李恕儀”這名字再度把伍氏夫婦搞得人仰馬翻。不同的是,四年前是人家來纏住他們兒子要求負責;四年后卻是他們兒子去纏上人家,還堅持對她“移情別戀”到底。

  這一切都無所謂,真正給他迎頭痛擊的,是恕儀的不知所蹤。

  看不見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尤其在發現了自己對她的心意之后。

  每天下班回家時,他會慣性地開車到她家門外,盯著那扇長簾垂泄的窗。

  恕儀為什么要跑走呢?為什么蓄意不和他聯絡?莫非她在為那天早晨的事而怨怪他?

  她睜著一雙空洞大眼、滿臉驚嚇的神情,一直在他腦中盤桓不去。

  老實說,他也想下到平時高傲的趙媺帷,發起火來會如此“原始”。若非當時他也睡得太沉,被攻個出其不意,他一定會保護她到底。

  恕儀,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要回來?他趴在方向盤上,無聲嘆息。

  咿呀輕響,左近仿佛有門扉打開的聲音。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確確實實看到方才的窗已亮起一抹昏黃,閉鎖的門也變成微掩著,他才全身一震。

  屋里有人!

  她回來了!

  他火速下車,連門都不敲了,直接闖進屋里。

  “恕儀!”

  亭亭一抹纖影停在客廳中央,微訝地睜著清眸,水滑的長發綰成馬尾,清麗的身形裹在鵝黃棉衫里,可不正是他日夜焦念的人兒?

  胸口那頂沉重的石臼飄到九霄云外,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全身突然輕快起來。

  “阿峰,這么晚了,你怎么還跑來?”突然圍攏的擁抱擠出她胸腔內的氣息。

  恕儀,真的是她……他埋進她發間,吸嗅著她獨有的香氣,那是一種混和著洗發精和干燥花的馨芳。

  她真的在他懷里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他抬頭質問。

  度假不是應該讓一個人氣色更好嗎?她的臉容卻比以前更蒼白,纖腰幾乎和墻上的松枝一樣枯細了。

  “回家。你先放開我,我快喘不過氣了!彼撊醯匾。

  他終于松開她。

  “我沒有腳踏兩條船,你若敢相信趙媺帷的說法,我絕對和你沒完沒了!逼鋵嵥緛砭陀兴X悟,這一生注定和她沒完沒了。

  她只是睜著水波流轉的眸看他,不答話。

  “我以前就和她說得很清楚,沒料到她會如此執著,還跑上門來傷了你!蔽殚L峰煩躁地撥了撥頭發!胺凑愫屠嫌喽紣哿R我在感情方面是‘大老粗’,這個罪名我就認了,可是我絕對沒有做于心有愧的事!

  她終于嘆了口氣,顯得有些乏力。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要分要合也得互相有共識,你怎么可以一個人擅自決定?”

  “你的意思是,一男一女開始交往之后,如果女孩子拖個二十年都不肯松口答應分手,那個男的就得乖乖跟著奉陪?”

  她被問住了!拔耶斎徊皇沁@個意思……”

  “那你為什么突然跑掉,連打個電話給我都不肯?你分明在氣我。”

  “我沒氣你,我只是……”她緩緩走回沙發前坐下,想著該如何開口!鞍⒎澹艺娴暮美哿。”

  他想坐到她身畔,卻不小心踢到一個空紙箱。

  客廳里多了好幾個紙箱子,看起來像新的,不是她拆卸后的行囊。有一股不安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動。

  “你買這些箱子做什么?”

  她飄起一個氣虛的笑,臉色蒼白得非常不健康。

  “我打算……”頭有點昏,她扶著額休息片刻!拔冶緛泶蛩恪⒎,我們以后再談好不好?我覺得不太舒服……”

  他連忙坐到她身畔,把她扶進臂彎里。

  “你感冒了?還是暈機?”

  “我不知道……可能是太累了!彼B一句話都講得斷斷續續的,“我下午回到家……又出門辦點雜務,剛才勉強睡了幾個小時……”

  “那就回房去好好的睡,不必拿自己的身體逞強!彼驒M抱起她。

  “等一下……”恕儀想阻止他,卻渾身乏力。

  她都已經難受得想吐,他還急匆匆抱著她闖來闖去,分明想害她的反胃更嚴重。

  “你說什么?”他連忙停下來。

  “我說……”你這個粗魯人!

  最后六個字沒來得及說完,她已芳容慘白地昏過去。

 。 。 。

  “所以……要好好照顧身體……以后……”

  “之一剛她曾經……我很擔心……日后會不會……”

  “她的身體大致狀況不錯……疲勞……好好調養……”

  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透入她的思維,恕儀緩緩張開眼。

  觸目是一片淡米色的天花板,她的手臂上插著一管點滴,已經用去三分之二瓶?諝庵械南舅陡嬖V她,她八成躺在醫院里。

  腦中的昏沉未去,她疲憊地合上限。

  “我會的,謝謝你。”最后這低沉的嗓音源自于伍長峰。

  聲音甫落,他已推門而入。

  她睜開眼,給他一個虛浮的笑容。

  “我昏倒了?”

  “嗯。”他停在床腳,眼神有些猶豫。

  “發生了什么事?我病了嗎?”她沙啞地問。

  “你懷孕了!彼男木o緊揪著,等待她的反應。

  她茫然片刻!皯言?”

  “對!彼叩酱才,執起她冰涼的手!按蠹s六個星期。”

  “六個星期……”她的木然讓伍長峰開始感到恐懼。

  他啄吻她的手,柔聲說:“醫生說,你和寶寶都非常健康,只是有點疲勞過度,這幾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懷孕?”她的眼中終于開始涌入情緒!拔覒言辛?”

  胸口好緊,彷佛被隱形的手揪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努力坐起身,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渴求空氣充進她游塞的肺葉里。

  “恕儀,慢慢來,不要急!彼従徣鄵崴谋承。

  “可是,怎么會……”淚水開始在她眼內匯集。“我想回家。”

  “好,我們滴完這瓶點滴就回家!

  “不要!我現在就要回家!”她掩住臉孔,突然哭了起來。

  “恕儀,別這樣!彼恢涝撛趺崔k。

  “求求你……我們現在就走……”她無助的哀泣。

  “好好好,我立刻帶你回去!彼矒崴。

  醫護人員被迅速叫來,拆除她的點滴。然后,兩人不顧院方的反對,執意出院。

  沿途中兩人一語不發,他只能不斷透過后照鏡觀察她的神情。

  蒼白,抑忍,與止不住的淚。

  回到她的住所已經清晨八點多。

  “我弄點早餐給你吃。”

  她直接進入臥室,輕輕把門掩上。

  伍長峰愣站在客廳中央。呆子都看得出來,她的反應絕對不是興奮和期待。

  她,這么不愿意再懷他的孩子嗎?

  早餐在半個小時之后送進她房里,簡單的一顆煎蛋,兩片吐司面包和一杯奶粉沖泡的牛奶。

  她坐在床畔,呆視著前方的墻壁,若不是淚水偶爾會滑落下來,真像一尊木人兒。

  “吃點東西好嗎?”他把餐盤放在床頭柜。

  他的聲音彷佛觸動了某個機關,漸歇的淚勢又奔然灑落,每一顆都勢如熔巖,烙在他的心房。

  “別哭了,求求你別哭!彼阉o緊擁在懷里,啞聲低語。

  “我不要再待在臺灣了,我想回馬來西亞。”她全身浮過細細的顫抖。

  “別這樣。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彼侵念a,她的眼,她的淚。

  “我想念爸爸媽媽,想念爺爺,想念我哥哥和所有朋友。”她掩著瞼,放聲大哭。“我討厭臺灣!這里又濕又冷……我總是一個人,好寂寞……我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臺灣也可以變成你的家!彼偷蛻┣笾!澳、我和寶寶,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家。我發誓我會讓你過得很幸福很幸福,永遠不會再覺得濕冷和寂寞!

  “我不要,我不要……”她拚命搖頭,喘不過氣來地抽泣著,心中只有一個執著的愿望:回馬來西亞。

  “你永遠不必再孤軍奮戰了,我愛你,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相信我!彼鼻械叵蛩WC。

  “我不相信你,你也根本就不愛我!彼蝗话l動攻擊!皩δ愣裕抑皇且粋異國孤女,需要一位白馬王子來拯救;與其說你愛我,不如說你在享受那種當英雄的快感!

  他不急著反駁,任她發泄積壓了許久的心情。

  “不只你,你們伍家人全都莫名其妙,老是以為自己是皇親貴族,高高在上,全世界的人都活該被你們踩在腳底下,祈求你們施舍!焙抟庖坏┱业匠隹,就無法挽住流勢!斑有你的父母,他們以為自己算老幾?不過是另一對勢利的有錢人罷了!我活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干嘛要被他們瞧不起?”  

  “你以為你們很了不起嗎?告訴你,你們瞧不起我的程度,和我瞧不起你們一樣!

  “我最討厭那種以自己有條件輕視別人為榮的家伙,偏偏你們整家子人都是!”

  “儀……”

  她憤怒地拍開他的手,自己拭去淚水。

  “你以為受害的人只有你嗎?我也一樣!我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年紀甚至比你小,為什么我就要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為什么我就要犧牲自己的家庭,放棄自己的學業,被困在一個沒有人期待的婚姻里?我活得堂堂正正的,為什么要挨你們的白眼?”

  他不斷想擁抱她,也不斷被她哭著推開。

  “我討厭你,從頭到尾就沒喜歡過你!離婚就離婚了,誰要你假惺惺的來探視我?你以為我很感激嗎?你不來,我一樣活得好好的!每次好不容易找理由把你氣走了,你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跑回來!你不是最愛面子嗎?不是最討厭低頭認輸嗎?又跑回來做什么?”

  “你要怪我的腳,它有自己的意識,我也沒辦法控制它!彼冻鲂」芳磳⒈粊G棄的可憐表情。

  “你……可惡……你們都可惡!我恨你……你離我越遠越好!”她埋進膝上,放聲痛哭。

  她再也不要甜美溫柔了,她就是要任性,就是要蠻橫,就是要把他弄得和自己一樣悲慘。

  “我知道我是個大爛人,老是把感情處理得一團糟,那是因為我只是……”

  “如果你敢說,你只是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就掐死你!彼滔潞菰。

  “好,我再想一句新的!鳖D了一頓。“我只是愛情智障!

  她吸吸鼻子,不搭腔。

  “你自己也說過,我從小就被寵壞了!蔽殚L峰捧起她的臉,誠心誠意地傾訴:“你說得沒錯,我到了二十四那年才發現,原來地球是繞著‘太陽’轉,不是繞著‘伍長峰’,銀河系的中心點也不在我家。你得了解,這個發現對自大慣了的我可是一大打擊!

  她倔強地栘開視線。

  “從此之后,我一直在拚命追趕,追工作的進度,追愛情的進度。我很努力在學,可是,其中一方表現得好,另一方的表現就會變差,你不能期望我每件事都是第一名啊!薄

  “也不能永遠不及格吧!”她氣悶地回嘴。

  天,她一定不知道,她賭氣的樣子好可愛。

  “我都已經承認自己是愛情智障了,你如何要求一個智能不足的人,下一秒鐘變成天才?”

  她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抹抹臉,還是不肯看他。

  他把她的臉再轉回來!澳憧矗椰F在才五十九分,離滿分還有四十一分。你只要一年替我加一分就好,我還有四十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修。這四十一年之內,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我才不會打人!

  “那更好了,我到哪里去找一個不會打人的老師?當然非賴著你不可!

  “我不要你,你懂嗎?”她怒視他。

  “可是我需要你!蹦莻小狗眼神又出來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他捧著心口,深深承諾。“我們一起來組一個家,生一卡車寶寶,繼續污染這個地球!

  她的眼眶驀然又泛紅了。

  “寶寶……不見得生得出來……如果又發生上次的變故怎么辦?”

  蓮燈莫名其妙就走了……

  “我已經問過醫生,未來的事會如何發展,我們都不知道,起碼你和寶寶現在都很健康。我們只能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圍內,把事情做到最好!鳖D了頓,他自我解嘲。“如果命中真的注定我們不會有孩子,那也無所謂。反正我是愛情智障,搞不好也會是親情智障,或許老天爺覺得,讓我教出另外一個‘伍長峰’實在太危險了,干脆乖乖守著老婆就好!

  她破涕為笑,然后又很不甘心自己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推他一把。

  他厚著臉皮爬回她身前。

  “好不好?給我一次機會嘛!我皮厚骨粗,很經用的!

  她不吭聲,一逕盯著地毯的紋路。

  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老人滄涼的聲音:不要太倔強,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堅持不見了。仿佛在久遠以前,老人便已預知了,孫兒將會遇上今日的挫折。臨走前,猶然想助他一把。

  心醫的僵冷開始在融化。

  伍長峰再次試著將她擁進懷里。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 。 。

  “你再說一次!”伍父目瞪口呆。

  “恕儀又懷孕了。”伍長峰愉快地重復。

  “誰?”輪到母親確認。

  “李恕儀!

  “就是之前那個女孩子?”伍父顫著手指點向他。

  “是。”他毫不猶豫。

  事隔四年,第二顆嬰兒炸彈轟得夫妻倆眼冒金星,東倒西歪。

  “彩霞、彩霞,你去端兩碗冰茶來!”伍夫人撫著胸口,連聲狂呼女傭。

  雖然十一月天還喝涼飲,對他們這把年紀的人而言是太刺激了些。然而,他們就是需要一點刺激,才能勉強維持即將昏厥的神智。

  “這一回她想要什么?”伍父用力呼了好幾口氣。

  “她什么都不要!

  這個答案反而讓夫妻倆的心揪得更緊。想當初,一切也是從“她什么都不要”掀起序幕。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伍家給她名分?”伍夫人的喉嚨緊縮。

  “這是她最不要的東西!彼男θ蓊D時垮了下來。

  伍父疑惑了。

  “她也不要你娶她?那她要什么?”

  “她什么都不要!”他再強調一次。

  “名分、金錢,任何東西都不要?”

  “對!”

  夫妻倆面面相望,再一起轉回來面對兒子。

  “那你回來告訴我們做什么?”

  伍長峰不敢相信地望著父母。

  “爸,媽!她隨時有可能帶著我的孩子回馬來西亞去!換言之,你們兒子的地位岌岌可危,隨時都有被心愛女人淘汰出局的可能,而你們居然一點都不關心!

  “慢著,你剛剛說什么?心愛的女人?你愛她?”伍父頭暈眼花。

  “當然,不然我怎么會讓她懷孕?”他振振有辭,又趕快搶在父母之前聲明,“別拿四年前那次烏龍事件來圍剿我,今非昔比,好歹這幾年你們兒子也有些長進了!

  “兒子,你怎么會愛上她呢?”伍夫人必須拚命拍撫胸口,以免自己昏倒。

  “因為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人,我情不自禁!彼难酃馊岷停裆兊脺卮。

  天哪!瞧瞧他那副樣子,那那那那……那分明就是陷入愛河、要死不活的模樣。

  媺帷說得竟然沒錯,他們的兒子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

  “休想!”伍父暴跳起來大吼。“我們家不準那種女人進門,你聽到沒有?誰知道她家里是在做什么的?有沒有一堆長得像吸血鬼的三親六戚?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婚懷孕,分明行止不端。這種媳婦,我決計不會承認她!”

  伍夫人用力在旁邊點頭聲援丈夫。

  “無所謂,我說了,反正她也不想嫁進我們家來!蔽殚L峰啜了一口傭人斟上來的冰茶,涼涼地說。

  夫妻倆快讓他葫蘆里的膏藥給薰胡涂了。

  兒子回來告知李恕儀的事,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同意她進門嗎?看兒子的樣子卻像沒要沒緊的,仿佛他們接不接受那個女人都不重要:既然如此,他到底想干嘛?

  “她為什么不肯嫁進我們家?”

  伍父當然不準備接受那個女人,可聽見她竟然如此“大言不慚”,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他嘆了口長氣,正色地望向父母。

  “恕儀說,如果你們無法給她、以及她的家人應有的尊重,她永遠不會嫁進來,否則等于在陪你們一起貶低李家。”

  伍父惱怒了。

  “她既然這么有骨氣,什么都不用多說了?傊捠撬约褐v死的,她就要有心理準備,不要等日后才哭著來討名分。”伍父勃然沖回二樓的書房。

  伍夫人夾在父子倆中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私心里,她當然比較傾向丈夫。

  也說不上為什么,姓李的女孩兒就是不投她緣。以往兒子的女朋友們,無不是甜牙蜜舌地黏上來討好,只有那姓李的女孩兒,他們不去睬她,她竟然也就不主動示好,想想真不得人疼。

  不過看兒子的神情,硬要拆開他們是行不通的,他們夫妻倆得從長計議才行。

  “在你爸爸氣沒消之前,你少提起李小姐的名字!蔽榉蛉酥荒車@氣。

  伍長峰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對了,媽,我這個周末回來吃飯,是為了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他看向父親消失的方向,唔,樓梯轉角好像有個黑影……

  “你還有事要說?”伍夫人頭痛了。

  “當然,我今天就是特地為了這件事而回來的,剛才只是在閑聊!

  閑聊的內容都已經如此勁爆,她不確定自己承受得了另一顆炸彈。

  “你想說什么,一次說完吧!

  “我只是想,你和爸爸年紀都大了,弟弟去年也搬出去住,家里沒個人照顧也不行,不如我把市區的公寓賣掉,搬回家里來住!

  伍夫人大大意外了。

  “你愿意搬回家?”

  “事實上,我最近幾天已經在打包行李,隨時可以回來!蔽殚L峰微微一笑。

  統戰計畫開始進行!

  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他的身分是一顆石頭,結結實實卡在恕儀和父母中間。

  父母這邊他還不擔心,反正兒子終究是自己的,只要他堅持到底,最后心軟的老媽一定會倒戈。

  難是難在恕儀那一邊。

  她的性子外柔內剛,已經讓他吃過不少苦頭。偏偏他又奈何她不得;只要稍微逼她一下,她就用那雙深幽的眼眸瞅著他,他再有多大的堅持也都云消霧散。

  她不會打算帶著他兒子,一輩子住在外頭吧?

  人家有才藝、有住所、有獨立的經濟基礎,說不準哪天心情一壞,小姐她抱著孩子直接跑了,他這個“棄爹”甚至沒個婚姻關系可供聲張夫權。

  開玩笑!賠本生意做不得,賠心生意更是殺了頭也不干。

  既然兩方都是蠻牛,他這顆中間的石頭只好轉個彎兒,設法撮合了。

  “好,看你何時打算搬回家,我讓彩霞把你的舊房間整理一下。”伍夫人心中暗喜。

  兒子如果肯搬回家,生活作息就在他們的控制之下,到時候她要想法子干擾他和那個女人,還怕沒有機會嗎?

  呵呵呵呵呵……

  母子倆——連同樓梯轉角那個影子——不約而同綻開一個陰惻惻的笑容。

  三人心中各自有計較,也各自在防范彼此的招式。

 。 。 。

  情況好像不太對!

  過了兩個多月,伍氏夫婦開始納悶了。

  如果按照他們的計畫,現在兒子早就拿五百萬打發掉那個李恕儀,乖乖回去和趙媺帷重修舊好了,可是,怎地好像事情沒照著這個計畫走……

  “我回來了。”

  晚間七點半,一個有氣無力的招呼從門廊響起。

  夫妻倆坐在餐桌前,互望一眼。

  “我懶得理他!蔽楦腹距,端起碗開始吃飯。

  明明自己心里也好奇個半死,還要死撐。伍夫人好笑。

  她耐心等著兒子換好衣服,下樓來吃晚飯。

  “你今天怎么這么準時回家?”看他那副表情,八成在“外頭”吃鱉了。

  過去三個月來,他每天下班一定是窩在李恕儀那里,直到人家趕了才回來的。

  啊,她想到了,就是因為兒子身在曹營心在漢,她和老公才沒辦法執行離間大計,真糟糕。

  伍長峰臭著一張臉拿起飯碗,扒了幾口,連話都不想說。

  “你媽在問你話,你沒聽見?”這下子連桌首的男主人也耐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還是一臉被人家欠了八百萬的表情。

  “她說今天是冬至,叫我回家陪你們吃湯圓!

  “哼,討好也沒用!

  “問題就在于她不是要討好你們!”伍長峰沒好氣地咬著菜梗!八突ㄋ嚢嗟耐隆W員去聚餐,不讓我跟,才找理由把我趕回來!

  “她為什么不讓你跟?”伍父一怔。

  “她說,學員都知道她未婚懷孕,如果我跟上去,人家好奇地問上一堆,知道我就是孩子的父親,以后大家見面多尷尬,所以叫我不可以出現她的學生面前!

  “敢情她還嫌棄你?”伍父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你現在才知道啊?老爸,你兒子只有你和媽才當成寶,人家沒那么希罕!

  “你你你……你去把她給我叫回……”停!

  做什么?他才不見那個女人呢!伍父死命把一肚子氣話壓回去。

  “放心,老爸,她現在搋了一顆五個月大的球,也不怕她跑了,我明天下了班照樣去纏著她,看她能拿我怎么辦!彼麡酚^地說。

  “人家不要你,你不會回家來?”

  “不行。”他很無辜!八俏液⒆拥膵,我愛她,她如果不理我,我會死的!

  伍父聽不下去了。

  “沒出息!沒出息!”砰,筷子一扔,憋著滿肚子氣刮回樓上。

  最沒出息的是,兒子竟然連個女人都搞不定,還被人家趕,真不像他伍某人的兒子!

 。 。 。

  農歷年將近,兒子打算跟哪一方團圓,成了夫妻倆最關心的事——當然,伍父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在跟“那個女人”吃味的。

  找了天晚上,兒子又提前被“趕”回來,大家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伍夫人對丈夫使了個眼色。

  伍父清了清喉嚨,先找個話題當開場白。

  “你在瞧什么書?”

  這陣子經常看見兒子,一得了暇就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讀得津津有味。

  伍長峰抬頭,神情因過度的專注顯得有些茫然。

  “書師輯!

  “那不是介紹書法的書嗎?”他們父子倆都曾經跟老爺子練過字,他倒不知道兒子會突然重拾興趣。

  “對,恕儀買給我的。”

  伍父下意識就想和那女孩兒唱反調。

  “學書法有什么用?又不能填飽肚子。”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低頭繼續翻閱。

  慢著,那個李恕儀懂得投兒子所好,相較之下,他這個做父親的豈不是輸了她一籌?伍父越想越不是滋味。

  “買書算什么,你宋伯伯寫得一手好書法,你真有興趣,趕明兒我跟他提一提,叫他收你為徒。”書法名家,李恕儀就請不起了吧?嘿!

  伍長峰訝然抬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鞍郑x謝你!

  他真的這么喜歡練毛筆字?伍父倏然發現,自己對兒子的興趣,似乎疏于了解。

  “阿峰,下個星期就是除夕夜了呢!”伍夫人聽他們爺兒倆說了半天,沒一句進入正題,干脆自己下場。

  “我知道。”伍長峰這次合上了書頁。

  “那……你幾點會回來吃飯?”伍夫人技巧地詢問。

  他困擾地扭起眉心。

  “爸,媽,恕儀只身在臺灣,又懷著身孕,我實在不想放她孤零零地過除夕夜,可是我也不想從家里的這一頓缺席!

  夫婦倆心頭一暖。兒子終究還是顧念著父母。

  “……她來了也不會有人趕她!蔽楦缸龀鲎畲蟮淖尣。

  伍長峰沉吟半晌。

  “謝謝爸爸,那么,我就去約恕儀一起回來過節!

  三天之后,“那個女人”有回覆了。

  “兒子,今年的年夜飯到底要擺幾雙筷子?”伍夫人還是問得非常有技巧,沒有提到任何夫妻倆都不想聽見的人名。

  伍長峰放下筷子,抽出一張餐巾紙抹抹嘴。

  “我忘了告訴你們,恕儀說她不來了,要我祝你們新年快樂!

  伍父簡直不相信。

  “我已經都拉下面子讓她過來吃飯,她居然給我耍性子!”

  伍長峰聳聳肩,一副“我也沒法子”的表情。

  “你到底是如何跟她說的?”伍夫人總覺得不對勁。

  “我就一字不漏轉述老爸的話啊!彼谋砬楹軣o辜。

  夫妻倆互視一眼。

  “哪句話?”伍夫人再問。

  “我跟她說:‘我父親叫你一起來吃團圓飯,反正你來了也不會有人趕你!

  伍父只差沒跳起來破口大罵。

  “你白癡啊!辛辛苦苦讓你讀到碩士畢業,書全念到太平洋里去了,你說得這么直接,人家肯來才有鬼!”

  “你既然知道這種態度人家聽了不會開心,干嘛要講?”

  伍父登時啞口無言。

  于是,那一年除夕夜,伍家很鱉地吃了一頓長子缺席的團圓飯。

 。 。 。

  五月中旬的某個夜晚,夫婦倆剛換好睡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聽見門外一陣乒乒乓乓的跌撞聲。

  “這是在做什么?”伍父皺眉。

  伍夫人推開房門出來,正好看見兒子從樓梯最后幾階跳下去,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阿峰,瞧你急的,發生了什么事?”

  “剛才恕儀打電話來,她提前陣痛了,我得趕去接她!彼掖医淮,一陣風似的飆出家門。

  夫婦倆望著掩上的大門。李恕儀要生了?

  “睡覺。”伍父酷著臉,回房間去。

  伍夫人看著丈夫的背影,再看看兒子離去的方向。

  唉……

  整個晚上,她感覺到身旁的丈夫根本沒睡著,同她一樣。

  凌晨五點多,床頭的電話突然大響。

  伍父反射性地開燈坐起來,卻不肯去碰電話。她好笑地瞄丈夫一眼,按下免持聽筒的按鍵。

  “媽,我有沒有吵到你?”

  果然是兒子打來的。丈夫坐在一旁,耳朵都拔尖了。

  “沒有,我還沒睡呢。小孩生了嗎?”

  “生了,剖腹產,小孩子重三千四百公克!痹捦材嵌藗鱽韮鹤泳雴〉d奮的嗓立曰。

  “男的還女的?”

  “男的!彼犉饋砗軡M足。

  “那……”伍夫人頓了一頓!罢l幫恕儀坐月子?”

  “我本來想送她上坐月子中心,她說在外頭待不慣,所以我請花藝班的一位老師幫忙。” 

  “那就好!

  “媽,我還得去填一點資料,先掛斷了!

  “好,你去忙你的吧。”

  臥室恢復沉靜。

  半晌,她輕輕說:“我們當爺爺奶奶了呢!”

  伍父關掉床頭燈,緩緩躺回被窩里。

  她靠回丈夫肩上,兩人相倚相偎,直到窗外的太陽漸漸升起。

  又是新的開始,世界點點滴滴的改變。院子里那幾株含笑,今兒一早,應該也冒出許多新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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