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途英倫 凱晞
因為念書地緣的緣故,去年暑假放假回臺灣前,我有機會到倫敦待一陣子。
初到倫敦的游客,總會被建議非看不可的東西,如果想偷懶,你可以選擇參加有導(dǎo)游的觀光團,讓無頂雙層巴士帶著你游覽倫敦市。沿途,你會聽見盡職的導(dǎo)游叨叨絮絮的解釋泰晤士河畔氣勢恢弘、壯麗莊嚴,象微首都地標的國會大廈,象征舊時代傳統(tǒng)建筑的大笨鐘,牽動著整個英國皇家歷史的倫敦塔,與白宮齊名的女王居宅白金漢宮,以及黛妃與查兩斯王子舉行世紀婚禮的圣保羅教堂。
或許你是血拚高手,那么歡迎來到倫敦。倫敦無疑是全世界知名的購物城市之一,從武士橋的兩大H百貨公司,信步走向龐德街,GUCCI、DKNY、Cartier、Aspreys、Hemes……絕對夠你眼花撩亂,麗晶街上的Liberty、AustinReed的毛衣、絲巾會讓你愛不釋手。掂掂口袋,還有余力,你可以逛逛牛津街,找尋一雙行走倫敦的鞋,試穿幾件價格合理、品質(zhì)不錯的衣服,挑幾張CD,或者,就只是看看。如果你想要尋找一些惠而不費或是新奇的東西,你真該到Camden這個露天街市走走。在這里,你成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個,看人也被人看。你在人群摩肩擦踵中邂逅又分離,你目不暇給的一個攤子接著一個攤子尋找,古玩、服飾、二手雷射唱盤、剛烘焙出爐的食物引誘著你,在這項小玩意和那份禮物間拿不定主意,在攤販間的價錢和心中的底數(shù)之間搖擺盤算,但最終,如同人生的其他抉擇,你必須要下定主意,停下或走開。
入夜的倫敦比起白天,更加波濤洶涌。美食加醇酒,佐以音樂,是倫敦夜生活的基調(diào)。
如果厭倦了像PlanetHollywood或是HardRockCafe這類放諸四海皆準的國際連鎖餐廳,你也可以選一家個性鮮明的現(xiàn)代歐洲餐館品嘗一下道地的歐洲菜,如果考慮到高消費,soho區(qū)的印度、泰氏、韓國、馬來西亞的餐館林立,各有特色,或者你喜歡入境隨俗,要不就到高云花園或是英皇道上的酒吧點一杯酒做為一晚的序曲。倫敦的夜晚,屬于尋找克麗絲汀的魅影,屬于艾略特筆下的搖滾貓,屬于憑吊著昔日戀情的西貢小姐,還屬于雨果筆下的塞萬尚。
然而脫離了游客的新鮮感后,我想要的更多。
這樣的旅行方式終究不是我所愿。我喜歡城市,希望看見的是一個城市內(nèi)在生命的跳動,而不單是一味尋樂的平面。我喜歡旅行,卻不喜歡別人所謂的“非看不可”的東西。然而因為高效率、高科技和大量復(fù)制的結(jié)果,大部分的旅行都成了走馬看花。一般斯謂的觀光不過就是“上車睡覺、下車尿尿、到處拍照、回家忘掉”的情形,總被逼著不回頭的拚命往前趕,深恐遺落了“非看不可”的東西。然后看是看了,不過都是別人看到的東西,自己反而什么也沒見著。
一路奔馳疾射的旅程中,總有些時刻會靜下心,細問自己,這真是自己要的東西嗎?這樣的旅行究竟是為了什么?找不著答案,我于是又只身在倫敦留下好一陣子。這一回,時間的延展讓我擺脫了旅行者的匆促和緊張,可以有機會靜下心,走自己的路,以自己的節(jié)奏、自己的步調(diào),從容的品味著這城市的人物風景、情事脈動。
一個人走,風景不同,變的是心情。對我而言,這回才是玩真的。
于是,我在泰晤士河畔漫無目的的徘徊,遇見了另一個年輕的、流浪的靈魂,曾經(jīng),他跳望著清風,對遼闊的世界一無所知,遙想著遠方的陌生國度,孤獨著、憧憬著,并且?guī)е鵁o限的預(yù)感,在輕輕掠過耳邊的微風引領(lǐng)下,他的心開始飛向天空的彼端,百轉(zhuǎn)千折后,他來到這里,我們相遇,再分離。
我在西敏寺重新遇見了牛頓、達爾文、韓德爾和其他不知名的靈魂,閉上眼睛想著這些人是如何打開我人生的某一扇門,給我一片新的視野。
想起法國詩人波特來的作品:對每個人而言,在每一個時刻,都有兩種并存的力量,一是走向上帝,另一則是走向撒旦。向上帝呼喊的是靈性向上攀升的欲望,投向撒旦的肉欲則是墮落的快感。
這一個個鑿刻的名字,是一次次靈性與欲望的戰(zhàn)爭,善與惡糾結(jié)的歷史,在人欲橫流、物欲氾濫的世紀末后現(xiàn)代,西敏寺像是永恒的見證。在夕陽西下,撞擊鐘響一聲聲,隨風颯颯一路飄送,扣擊成古今。
倚在倫敦橋的石墩邊,望著泰晤士河的夕陽,心里哼著「倫敦鐵橋垮下來”這人人耳熟能詳?shù)膬焊。火光映天,那一抹映入眼簾的紅,燒的是一六六六年的倫敦,籠罩在綺艷詭麗火舞里的一場傾城傳奇。西元一二○九年,橫跨泰晤士河,號稱世界奇跡的倫敦橋興建完成,這座象微著倫敦標的、大英帝國的驕傲的橋梁。揚言不朽的倫敦橋,在一六六六年的一個燥熱郁悶的日子里,一個從面包店的鍋爐里竄出的火星延燒了整座大橋波及整個倫敦,一如古巴比倫的巴別塔,象征著財富、權(quán)力、力量的欲望之城,墮落的一千零一夜后,大火狂肆,漫天煙火中,塔傾毀了,國湮減了。
但倫敦畢竟再生了,它不像巴比倫城走向歷史接受永恒的憑吊,終究活了下來,但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可觀。西元一八二三年,英國終于下定決心摧毀在大火后茍延殘喘、搖搖欲墜的倫敦橋,并且建立了現(xiàn)今我眼見的這座大橋。
一個人走,總有幾個剎那之間備感蒼茫與孤立。彷徨走在錯綜復(fù)雜的地鐵中,費力的解讀著地圖與路線,幾次的迷失錯入不知名的陰沉暗巷,在十字街頭尋不著往東或北的指標,易傷、脆弱、惶然,像初臨異國的心情,所見所遇都是陌生的靈魂?傇谏礁F水盡最煎熬時,獲得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探詢的目光,我終于了解某個作家所說:在陌生的城市獨自旅行,我學會信賴陌生人。
當時不明白,因為陌生人的一點善意,支持自己一路走下去。后來,讀到了史蒂文生的話,我把它抄下做為這段旅程的印證!祟惾蕫鄣臍v史,使得這個世界變得令人比較容易忍受。如果沒有一些仁慈的話語、仁慈的注視、仁慈的書信……那么生命的本身也不過是個無聊的笑話。
陽光和心情正好的時候來海德公園是一種享受,找一塊深藍的蒼穹或茵錄的碧潭旁躺下,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貼著這土地,靜靜聆聽這城市的心跳,感覺風在耳際輕輕拂過,將一陣陣無可辨別的花香送入鼻端,感覺陽光穿過枝葉而下,暖暖的熨貼著皮膚,疏通著四肢百骸。
躺得懶了就起身走走,沿著指標從容優(yōu)閑的自由穿梭在花園各個角落,地方太大,說不出哪個轉(zhuǎn)角處有什么樣的驚喜在等著,或許是大片叢生的綠林、渾然天成的湖泊,時間對的時侯,還可以在東北角的演講角落聽聽各種無奇不有、大發(fā)厥詞的演說。
在這里,時間成了一種虛無的名詞。時間是什么?時間是午后草地上一場長長的散步;時間是偶爾從咖啡座飄來和著濃醞香味,似有若無的音樂聲;時間是偶爾雨飄下來一陣沾衣欲濕的雨滴,卻又如同來時一般迅速的在陽光下蒸發(fā)無蹤;時間是引領(lǐng)我在燈火輝煌里安然入眠的燈影投射,殷殷企盼著,一個甜美的夢。
終于還是來了。
即使在來前早已贊完了一系列的大英導(dǎo)覽叢書,當真正站立在博物館前時,還是不由自主的被眼前所呈現(xiàn)的氣勢震得獰不及防,跟槍倒退。
文明的縮影盡在其中。身歷其境,不由自主被人潮推著,就像被歷史的洪流推著,看著雅典帕特濃神殿的石雕,古地中海文明,栽進去就出不來了。
九十多間的展覽室,七百多萬件的收藏品,一場感官極致的饗宴。
一七五三年當英國政府自Sloane的手里買下他畢生收藏,并建立了這座世界最早的博物館后,隨著英國國勢日強以及殖民心態(tài)的遺布,許多的探險者和旅行家,從世界的各處尋覓了無數(shù)文明的珍寶,輾轉(zhuǎn)的來到了這里。
看見中國最精致的東西,有時空錯亂之感,一時間還以為走回到中國,道士塔這些東西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被忽略,日漸式微的文化資產(chǎn),卻在別人的土地上被珍貴的保存著。
在細細的看著中國文明的同時,心頭沉甸甸的,思緒回到一個冬天,讀著余秋雨的夜晚,一回身,像看見了遠遠站立著,那個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的王道士。
因為千百個王道士的關(guān)系,我因此站在別人的土地上贊著自己民族的歷史。
一股尷尬交雜著悲哀的復(fù)雜情緒突然涌生,一向如此,屬于中國民族的成就,卻在別人手上開花結(jié)果,因為自己的民族沒有保存的能力。
或許有人要說,這部分的寶物取得的手段固然可議,但是博物館保存人類文化資產(chǎn)的用心,卻是無庸置疑。這點我承認。然而我卻總是記得道士塔里,一個詩人寫著:那天傍晚,當冒險家使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起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凄艷的晚霞。那里,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一直記得有回在英國住宿時,一位柜臺人員用高傲鄙視的口氣說:“臺灣人?你們臺灣人最喜歡貪小便宜,老是順手牽羊偷一條毛巾、帶走一塊肥皂什么的!”一副睥睨的眼光。我想起大英博物館,當時直覺地想回她:比起你們從整個中國偷走的,我們同胞拿的還算客氣了。但終究忍下來。又如何?即使贏了一場意氣之爭,終究,整個民族的歷史傷口仍舊疼痛著。
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旅行,旅行是一種快樂,脫軌的快樂,一成不變的生活無味如同嚼蠟,我們被拘束的靈魂都渴望偶爾的脫軌,像教室里正襟危坐的學生被午后穿透枝葉的陽光、徐徐的涼風、碧茵的綠地所吸引而蹺了課,于是覺得當天的陽光特別的耀眼、心特別活躍。
當蹺課成為一種常態(tài),自我放逐變成一種負擔,開始想下一站該往哪里走時,我想,是該告別的時侯了。
下一站該是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