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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Zealand戀愛季 第三章
作者:林如是
  兩盒面紙加上兩瓶礦泉水,再加上一包洋芋片、一盒巧克力,一條大浴巾和臉盆,就把一個手提的籃子塞得滿滿裝不下——那個臉盆無論如何是塞不進去的。她應該推臺推車,但她懶。  

  住在宿舍什么都好,就是買東西很不方便。奧克蘭臨海,海上活動十分發達,但陸上公共交通系統很差,應該說不方便。學校在郊區,宿舍離最近的公車站,走路要花二十分鐘;離有名的圣路克購物中心,保守估計也要走上四十五分鐘,所以不少的住宿學生都有車。車子不貴,破一點的大概一兩千塊紐幣就買得到,但她沒那么大手筆,又不打算長待,也老是搞不清楚左右方向混淆成一塊。每回過馬路,她老是習慣往左邊看,但車子是靠左邊走,駕駛座在右方,從右邊方向來。  

  這種習慣性差異搞得人筋疲力盡,她被“叭”了好幾次,還被罵“找死”。  

  稍遠處的柜臺排隊的人比較少,但她懶,挑了離她最近的一個,隨手拿了一本新聞雜志翻看。  

  “這么難的東西,你看得懂嗎?”她身后猛不防冒出個男低音,帶點諷刺。  

  她回頭看,那個杰瑞米范倫。他跟她一樣提了個籃子,里頭只有簡單兩樣男性盥洗用品。  

  “是不懂!彼央s志放回去,裝作聽不懂他的諷刺。“你怎么會在這里?”  

  “不行嗎?”杰瑞米把她放回去的雜志拿了過去。他就住這附近,但他不想回答。  

  旁邊的柜臺人比較少了,陳浪琴朝那抬抬下巴,對他說:“那一邊人比較少!币馑际钦f他可以滾過去。  

  杰瑞米瞪瞪眼,說:“我就是喜歡等這個柜臺!  

  好吧,你喜歡就喜歡。她聳個肩,懶得再理他。  

  等了一會,她前頭的人也已經差不多快結完帳,她把籃子里的東西一一放到臺上,面紙、礦泉水、巧克力、洋芋片——啊,還有臉盆和浴巾。  

  “你好。”輪到她,收帳的小姐職業性地對她打個招呼。  

  她回聲“嗨”,伸手到口袋里拿錢。  

  “。 彼蝗唤辛似饋。  

  收帳小姐被叫聲嚇了一跳,愕愣地看著她。  

  她比個手勢,阻止收帳小姐結帳,一樣一樣把東西收回籃子。收帳小姐睜大眼睛看著她,說不出話。  

  “怎么了?”她身后的杰瑞米挨過來問。  

  “我忘記帶錢了!碧彀。媸莵G臉死了,居然會忘了帶錢。  

  杰瑞米噗哧笑出來,說:“我來吧!卑褨|西一樣一樣又拿出來,同時加上自己買的東西,對收帳小姐說:“麻煩你,一起結帳!  

  然后轉頭問陳浪琴說:“你買這么個大臉盆做什么?”  

  陳浪琴不防,愣了一下,理所當然說:“洗臉!  

  太理所當然了,引得杰瑞米又噗哧笑起來。  

  “謝了,我會盡快把錢還你!  

  結完帳,兩人往一樓停車場走去。停車場旁有個出入口可以通向馬路,陳浪琴就一徑往馬路走去。  

  “喂,你要走去哪?”杰瑞米拉住她。  

  “回去啊!彼龜[個表情,奇怪他這么問。  

  “回去?你的車子呢?”他還以為她的車子停在這里,一直跟著她走。  

  “我沒車,我是用走的來的!  

  “走路?”不會吧!杰瑞米露出一些不可思議。然后問:“你住在附近?”  

  “算是吧,看你怎么算。我住在宿舍!  

  宿舍?杰瑞米略微皺個眉?ㄎ娜谓痰膶W校的確是在附近沒錯。他從沒特別放在心上,所以也沒注意。  

  “我往這里走。謝了。”走到大馬路了,陳浪琴提著塑膠袋吃力地動一下表示揮手。  

  “等等,”杰瑞米又拉住她!拔宜湍慊厝ズ昧。我的車停在二樓。走吧——”  

  他說得那么理所當然,好像不可拒絕,她也沒多想,乖乖跟著。  

  他的車是灰褐色兩門跑車,后面的位子根本窄得不能坐人。車子有點舊了,但看起來還挺傲慢的,像他那個人。  

  “你說你叫什么來著?”車子開出購物中心,沖上馬路。  

  “陳浪琴!  

  “陳浪琴?”他咬字相當清晰,發音很標準。“我該怎么叫你?琴?陳?你有英文名字嗎?”  

  她聳個肩,一副隨他。  

  “那就‘浪琴’好了,我喜歡這個叫法!苯苋鹈渍f:“還有,我叫杰瑞米,不叫吉米。來,試試看,杰——瑞——米——”  

  “我知道。吉——米——”她試著表現,結果還是叫成了“吉米”。  

  杰瑞米挑挑眉,一副好整以暇看著她。這一次她倒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沒辦法,那個‘r’音我老是發不好!  

  “算了!彼纱嚯S她了,懶得計較。只是不知怎地,她那樣叫著“吉米”,讓他覺得有種奇異的曖昧親密感,好像他跟她真有什么關系似。  

  四十五分鐘冤枉路的路程,坐車不到五分鐘就到了。車子一路開到宿舍門口。陳浪琴說:“你等等,我進去拿錢還你。”  

  “不用了。”他倒不怎么在意,隨手把袋子遞給她。  

  “還是要還的。你等等哦,我馬上就出來。”  

  “喂——”他叫住她,從車窗里探出頭。說:“你真的非還錢不可的話,我看就請我喝杯咖啡吧,怎么樣?”  

  陳浪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表情慢慢泛開,點頭笑起來,濺到他身上。  

  就這樣,他們算是相識了。天和地都知道。  

  ☆        ☆        ☆  

  鬧鐘響的時候已經八點五十分,陳浪琴翻個身,滾到床下,徹底給摔醒。  

  她的鬧鐘從來沒有一次準時響過,加上“強迫干擾性”失眠癥,每天早上總是這樣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餐廳供應早餐的時間是七點半到八點半,她當然地錯過。還有十分鐘就上課,她火速換掉衣服,沖到盥洗室,匆匆刷牙洗臉;回房后,胡亂地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背包里,隨便一抓就沖出房間。  

  “完了!”“砰”一聲,關上門,她才發現她把鑰匙忘在房間里頭。  

  算了!沒時間了,她快跑出宿舍,跑啊跑,勉強趕在卡文后頭進了教室。  

  “喲,早!”卡文回頭看到她,戲謔地笑一聲。  

  陳浪琴混笑過去,走到最邊邊靠近白板的位子。她總是“及時”趕到,沒有一次比他早到過;好的位子也早都被挑光。邊邊的位子其實最靠近講師,只是太近了,上起課并不是那么舒服,總是很有默契地被空著,她到得晚,那位子反倒變成她的專屬似。  

  沒想到她真的被分到卡文范倫的進階班。海琳娜在喬的班,沒有了她,她倒覺得有點無聊。她支著頭,目光不巧瞥到坐在正中間面對著白板的琉璃子。  

  今天討論的主題是“寵物”。沒有了文法,沒有了單字和句構,他們每天要做的就是不停的說說說,看電視新聞,主題討論等等,F在說話的是琉璃子。  

  琉璃子在講狗,講她在日本的“兒子”哈士奇犬?ㄎ呐d味盎然地聽著,陳浪琴巧妙地以手臂擋住臉,不讓別人看見,悄悄打個呵欠。  

  雖然不討厭,但她也不是很喜歡狗。事實上,對于能被馴服的動物,她都不是很鐘情。沒有一種動物像狗這么容易被馴服;以人類的立場說那是忠心,可若以動物的立場,那未免太悲哀。但話說回來,若要她在貓跟狗之間做選擇,她還是寧愿養狗。想想真矛盾。不過,她是絕對不養寵物的。當一個生命為你所有,必須為這個生命負責,實在是很麻煩。她只愿意對自己負責。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與動物之間的互動和關系,如何化解隔閡,尊重彼此才是最重要的……”琉璃子還在說!爸劣诮疱X、珠寶什么的,只是身外之物,根本就不重要,汲汲營營于那些東西的人實在太愚蠢了。”  

  陳浪琴聽得微微皺眉,不怎么以為然。她最討厭這種高調。身外之物怎么會不重要!我們這一生,就這些“身外之物”在愉悅我們,滿足我們的精神感官,怎么會不重要?再說,人與人之間的交接,絕沒有琉璃子以為的那么可親、動人;以人性來說,物質才是存在永恒的前提。  

  “浪琴,”卡文忽然點她的名!澳憬裉煲恢焙馨察o。對這個主題,你有沒有什么意見?”  

  “Well,”陳浪琴試著打起精神,聲音卻還是懶懶的!拔沂遣火B寵物的——”她發現卡文范倫揚了揚眉!安还苋伺c人,人與動物,或者動物之間,本來就有差異存在。差異就是差異,不協調就是不協調,為什么非得要什么‘化解’、‘了解’的制造一個大和解的場面?我想,除了人,其他生物是不會這么想的。人會這么想,著眼點還是為了自己存在的利益。這沒什么不好,至少可以多讓很多種生物免于絕種。不過,我是絕對不養寵物的,沒什么特別的理由,我只是主觀的想像一下,如果我是被豢養的動物,而且是出于非自愿的,那我一定會痛苦死!  

  “如果是出于自愿的呢?”一顆綠色沖冠頭的田中浩介插口問。今天他把原先藍膠似的頭發改染成可怕的綠色。  

  “那我會很高興,我喜歡被寵愛的感覺!彼e閑地回答,加個嫵媚的表情,一大半的人看了都笑了。“不過,”她跟著說道,態度還是懶洋洋的!斑@里有個問題就是,我們不知道動物是自愿或非自愿被豢養。乍看之下,養狗養貓是再自然不過,它們是跟人類關系最接近的動物,但那是因為人類壓榨了它們的生存環境和空間,迫使它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種強迫性關系。注意,它們跟我們人并不是一種‘共存關系’,而是‘依賴關系’。能有對象依賴想想是挺好的,可如果這是一種沒有選擇性的‘強迫依賴’,就不怎么好了。當然,貓狗是被馴服了;為了生存,它們不得不被馴服。但我想,有些野氣,還是比較好的!  

  糟糕!說完了她就后悔了。她沒打算說這么多的。她并不喜歡這種無濟于事的討論和清談。當然,也不是做什么事都非有個目標的不可,只是……哎,反正她就是不喜歡。她覺得自己說的這些根本也是一種高調,比琉璃子的好不到哪里去。  

  真是的!她開始怪罪自己的睡眠不足。  

  “很好。大家的意見都不錯,表達能力也十分好!笨ㄎ牟⒉蛔鲈u論。進階班的目的是讓大家能不假思索的用英語說出自己的想法,讓口語能更流利,文法、句構的問題都被丟在一邊。但每個人必須自己去找文章讀,要不然會死得很難看,程度落差很明顯。  

  卡文范倫發下一篇新聞文章,亂序編印,要求大家十分鐘內閱讀完畢,將原文照應該的秩序重組起來。  

  這是每天必上的功課,常常還是讓人一個頭兩個大。跟著,是半小時的新聞英語聽力練習,得邊聽邊做摘要,并且回答問題。  

  陳浪琴勉強打起精神,只聽得耳邊一連串嘰哩呱啦。不行。她根本有聽沒有懂,她的頭重得要命,又想睡覺。  

  結果自然慘不忍睹?ㄎ拇笾卵惨暳艘蝗Γ吹剿菑垵M江紅的問卷,笑說:“頗為壯觀!  

  她聳個肩。是真的頗為壯觀。側頭一偏,和琉璃子打個照面。琉璃子對她笑一下,她也笑一下。  

  “怎么了?”下課后,卡文邊收拾東西邊問:“你今天看起來很累,沒什么精神的樣子!  

  “有那么槽嗎?”陳浪琴苦笑一下!拔易蛲頉]睡好。”  

  “為什么?做惡夢了?”  

  她瞅他一眼,他噙住笑說:“聽說你住宿舍,那難怪!”  

  說得他好像挺了解。陳浪琴又苦笑一下。她沒想到宿舍會那么“精彩熱鬧”。宿舍二層樓的建筑,一樓男女混合,二樓女生住,男生則在三樓,她夾在中間那一層。往往晚上十一、二點了,還可以聽到走廊有人奔來走去,上訪下探,好不忙碌。她左邊房住的一個韓國女孩,老是半夜起來講電話,不時在電話中和男朋友吵架。右邊那間,住的好像也是臺灣來的,但她跟對方沒深交;聽說是失戀了,男朋友在臺灣另結新歡,昨天一晚上,就聽她一整晚放同一首歌曲“淚!保铧c搞得她發瘋,半夜里還聽到她痛哭流涕,如此這般,她也不好埋怨。  

  總之,別人失戀、跟男朋友吵架,她跟著遭殃就是。  

  卡文把東西收拾好,站定,似乎是在等她的意思。她草草把背包整理好,和他并肩走出教室。  

  “你剛剛那論點有點殘酷。”卡文說:“雖然你說得也沒錯,不管情感上或功用上,我們馴服這些動物加以利用,填補生活的不便或空虛。不過,人的感情其實比我們自己所能想像的脆弱,還要難以應付寂寞,對于寵物,總有許多人是很真心的。”  

  “你試著想解釋是不?”  

  “也不是,只是有些感想而已。”  

  “我是說我不養寵物,又沒有反對別人養寵物,你不必那么緊張!苯淌以谌龢,樓梯有點窄,陳浪琴轉頭對他巧然一笑,手臂輕輕碰觸到他的衣袖!岸,我也不排斥去當個受寵的‘寵物’。”她眨個眼,意有所指,笑容漾得萬分俏皮。  

  卡文哈哈笑著。“少來!你不是那種人。”  

  “怎么不是?!”她略側著臉,波眼一轉,轉成一種睇睨的風情!芭丝傁矚g撿偷懶的生活方式!  

  她無意對卡文范倫施媚,言談間也沒有調情的存心,但不知不覺下,她流露出一些嫵媚的神態,倒像預謀的風情。  

  “沒有一種生活方式是可以省力氣的。”卡文笑盈盈的,對她的說法好像很感興味?纯此,又說:“聽說你前些天遇到杰瑞米了!  

  “對啊!标惱饲冱c個頭,臉上的笑尚未收住。  

  “他說你買了個大臉盆!  

  “沒錯。”  

  “還說你很用功,閱讀難度很高的課外雜志。”  

  陳浪琴忍不住揚起了眉,說:“也沒錯。他還跟你說了什么?”  

  “沒了,就這些!笨ㄎ姆秱惾匀秽咧,仿佛有些什么意味!斑@些就讓他對你印象足夠深刻了。你是個會讓人驚訝的人!  

  “哦?請問這是批評還是贊美?”陳浪琴勾勾嘴角。  

  卡文偏頭一笑。說:“當然是贊美!  

  “那就謝了。”她毫不掩飾她接近虛榮的愉悅。受稱贊總是讓人愉快的事,她沒理由不高興。  

  她的反應讓他似起了一絲興味?ㄎ娜匀粋戎^,含笑問:“如果是批評,你就不接受了是不?”  

  “答對了。”陳浪琴嫣然笑起來。指指通往宿舍出口的走道方向說:“我住這邊。明天見了!  

  卡文范倫是一個雅致的人,而且賞心悅目,和他聊天十分愉快。她喜歡這種感覺,沒有太多的驚險起伏,情緒不會有太大的負擔。不像那個杰瑞米——他的侵略性比較強,干擾性也大,雖然跟他在一起,感覺愉快又不壞。  

  她轉個彎,不回宿舍了,改變主意往餐廳走去,在樓梯口和喬迎面相遇。難得他們在廁所前以外的地方碰到,她停下來,泛起笑說:  

  “嗨,伊頓先生!  

  伊頓是他的姓。她這么正經八百未免太禮貌,臉上那個笑也未免太泛濫。  

  “叫我喬。”喬也跟著笑。他的笑跟卡文范倫帶著溫和親切偏中性的笑不太一樣,他的笑要男性一些,讓人胡思亂想多一些。  

  她抿抿嘴,笑意漾在水汪的眼睛里,重復一次說:“嗨,喬。”聲音低了一些,速度也緩慢了一點,仿佛也多了點什么意味。  

  “難得在那‘特殊’以外的地方遇到你。”喬說:“最近好嗎?”“特殊的地方”想必是指廁所。思路上的巧合讓她的表情動了一下。  

  “唉,還好。最近已經不拉肚子了!彼f得有些粗魯,有意的,想看他有什么反應。  

  喬抿嘴笑起來,表情還是淡,但眼神亮得有些精彩!傲晳T了就沒事了。我剛來的時候,也是有些不適應。”  

  “你剛來的時候?”  

  喬聳個肩,沒有回答,惹人更好奇。他轉開話題說:“你在卡文的班是吧?真可惜,錯過了機會,沒有那榮幸教到你。”  

  “是啊,”陳浪琴忍住那好奇,也沒有把他這客套話當真,只是順著他的話說:“真是可惜,沒有那榮幸上你的課!  

  喬突然看看她,笑了笑。  

  “下次見!彼o她一個“日安”的表情,側身走開。  

  她回頭看他,看見琉璃子站在走道那邊的公布欄前面,他走向琉璃子,對她笑起來,再自然不過地聊起來。從她站的距離,聽不見他們在講什么,那是一種電影無聲的畫面,她仿佛還聽到了唯美柔情的畫面。然后,喬轉頭過來看她,捕捉到她的眼睛,似乎在確定,確定她看到他和琉璃子。  

  她移開視線,碰觸到在另一個斜邊正和學生交談的卡文范倫的目光。她沒有笑,也沒有表示什么,也不在乎他看到什么,轉身朝餐廳走去。  

  ☆        ☆        ☆  

  “浪琴?那不是浪琴嗎?!”  

  在購物中心花了一塊錢買一張彩券刮中了兩塊,陳浪琴想想,把錢拿去買冰淇淋。等候的時候,忽然有個女人高聲叫她,好不驚喜。  

  “凱茜!”她花了半秒鐘就認出對方來。主要的原因是,她想忘也忘不了,沒有人會和凱茜一樣,中文英拼,好好的“浪琴”硬是叫成“爛蛆”。  

  “好久不見了!”凱茜上前給她一個擁抱。  

  凱茜是她先前住宿家庭媽媽的朋友,她跟她見過幾次,就那樣認識。凱茜是蘇格蘭人,說得一口抑揚頓挫分明的英式英語;剪齊瀏海的金色短發,胖胖的臉,戴個眼鏡,快五十歲的人了,仍然很年輕有活力。跟她先生離婚后,她就一個人住,兩個小孩一男一女,一個現在在英國,一個在澳洲。  

  “你怎么會在這里?逛街嗎?”陳浪琴問。  

  “嗯。我就住在這附近,到這里購物挺方便的。我現在家里住了一個學生,得按時準備她的三餐!  

  “很麻煩吧?”陳浪琴笑一下。這是良心話,兩個人住一塊,不管是什么關系,寄住的和被住的,都是一種麻煩。  

  “還好。”凱茜隨和,倒不以為意!坝悬c事情忙比較不會無所事事,再說,也多個伴。對了,你怎么會在這里?跟琳達一起來的吧?”琳達是她前住宿家庭的媽媽。  

  陳浪琴搖頭。“我搬到學校宿舍了。”  

  “這樣啊,琳達一定很舍不得!  

  輪到她了。她點了她要的口味,轉頭問凱茜說:“要不要吃冰淇淋?”  

  凱茜連忙搖頭!安涣,謝謝。我這種身材再吃了會不可收拾!  

  “沒那回事。你太夸張了,凱茜!  

  凱茜還是搖頭。說:“對了,你有空嗎?能不能陪我到超市買些東西?我那學生是從日本來的,我也不曉得什么口味食物比較適合她。你們的文化比較接近,我想請你給我些意見。”  

  “好啊,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彼豢诖饝8读藥,跟著凱茜一起到超市。  

  貨架上的東西琳瑯滿目,她對那些合成食品沒興趣,只說:“凱茜,我想你也不必太費心,只要準備一些米和自然食品就可以。我們的飲食習慣其實很簡單,新鮮自然就可以。不過,受美國文化強勢的影響,也有很多人偏向西式口味,不愛吃米飯。我不知道你家那位日本同學喜歡些什么,你干脆直接問她想吃些什么就好了!  

  “我是問了。不過,她很客氣,一直說我煮什么,她就吃什么!眲P茜露了一個有些沒奈何的表情。  

  陳浪琴一時也不知能說什么。她跟琳達要求了不下四次要吃米飯,但琳達有她的為難。他們全家包括小孩從來不吃米,總不能為她一個人特別張羅吧,那多麻煩!她既然無法“入境隨俗”,只好走人了。  

  “她既然那么說,那就算了,你也不必煩惱了。”像這種時候,對那種“溫順”的人,她總忍不住有股不耐的情緒。  

  “我看我還是預備些米好了。”凱茜還是未雨綢繆!拔蚁矚g你這種個性態度,好相處又好說話,不必猜老半天。不過——”她諒解似的笑笑!坝行┡⒖偸潜容^靦腆害羞,又十分客氣,不好意思要求,我想我們也需要替對方多費心想想!  

  “只要你不嫌麻煩就好。”陳浪琴微微一笑。她當然喜歡凱茜這種態度,不過,她覺得這種事是互相的。  

  “啊!”凱茜忽然想起什么似,有些興奮。說:“明天周末你有空吧?到我那兒坐坐,一起晚餐怎么樣?”  

  “不了,不麻煩你!彼妻o著。她離家那么遠,從北太平洋跑到南太平洋,但這一個月,她光是忙著瀉肚子和搬家,好不容易“擺平”一些,她想趁這個周末四處看看,享受一下觀光客的樂趣。  

  “一點都不麻煩。來嘛!我很歡迎你來晚餐。”凱茜很熱誠地邀約。  

  “謝謝你,凱茜。不過,我想趁這兩天假期到市區逛逛,所以恐怕不方便去!  

  “這不是問題。逛完街還是要吃飯的,不是嗎?再說,市區離這兒也不遠,你逛完街以后再過來就可以。來,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  

  “可是,我——”陳浪琴還想拒絕,碰上凱茜熱情含笑的臉,不由得把話吞回去!昂冒,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幾點過去方便?”  

  “六點好了,還是你想早一點或晚一點?”  

  “不,就六點。”  

  實在說,她并不喜歡作客,感覺總是太拘束,綁手綁腳的,連呼吸都得很小心。不過,許多事習慣了就好;再說,凱茜也不難相處。  

  這天晚上,她早早上床,才剛躺下不久,隔壁的芳鄰就開始放起哀怨的情歌。這一次,她反復放著一首臺語歌曲“酒后的心聲”,不斷地重復,那滿溢哭調的歌聲,一直哀怨地哭訴著——山盟海誓,他們兩人發過誓的,為什么他偏偏變心丟棄了她?!那多情的怨女不停地追問,一次又一次,重復又重復,搞得陳浪琴幾乎抓狂。  

  但她又不能怎么怎么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想睡了,突然被一聲刺耳尖銳的叫聲驚醒。驚魂剛定,便聽到一連串炮竹似的外國話,火氣很大。老天!那個韓國芳鄰又跟男朋友在吵架了!她看看時間,凌晨十二點四十四分。沒多久,墻壁另一邊傳來悶騷的哭聲,斷斷續續的,像白蟻在啃木頭似。  

  “啊——”她叫了一聲,抓起被單蒙住了頭。  

  隔天,她早早起床,無精打采地,沖過澡后還是覺得沒什么精神,氣色很不好。雖然如此,她還是換上襯衫牛仔褲,搭了公車到市區。  

  奧克蘭是紐西蘭的第一大城,并不算小,但市區中心的范圍并不是很大,商店多集中在主要大道皇后街上,再加上垂直的海關街和維多利亞街,差不多就那樣了,走馬看花很快就晃完了。  

  她站在街旁,一時無所事事,攤開公車地圖看了看,跳上Link巴士,隨著巴士逛了市區一圈。這種Link巴士,串連市內各區,只在市區行駛,巴士路線經過特別設計,是觀光的便利交通工具。她連著坐了兩趟,很快就摸熟奧克蘭市的大概面貌。  

  她先在“維多利亞公園市場”下車。這是奧克蘭有名的跳蚤市場,那高聳的煙囪算是別致的地標。因為是假日,人很多,她跟著人擠人,很快就覺得煩了,早早撤退,改到“新市場”商圈。“新市場”商圈來往的人看來看去都是年輕人,感覺好像臺北的西門町,她在麥當勞買了一包薯條,然后看了一場電影,然后搭了巴士到Skytower。  

  雖然心中明白天下的什么塔什么臺之類的登高的風景都差不多,她還是不能免俗地上到了了望臺。比較起來,白日的風景多半沒有夜晚的璀璨,她草草轉了一圈,觀光得很馬虎。唯一特別的是,了望臺地板某一處是用透明強化玻璃設計,可以直接看透到三百多公尺下的馬路。她站在那里,心臟跳了好久,就是沒辦法把腳放在那上頭,老是有墜落的恐慌。一對情侶試得呱呱地叫,好像很好玩的樣子。果然,這種地方還是要和情人來才好玩。她看得微笑,突然的想談戀愛。  

  不過,調調情是好的,太認真了她又覺得麻煩。  

  回宿舍后,她又沖個澡。雖然凱茜沒要求什么,她想想,還是買了一瓶葡萄酒,在附近晃了一回,等時間差不多了才過去。  

  應門的是那個日本女孩。說女孩實在不確切,看她的樣子,三十都有好幾了。凱茜正擺好刀叉,走過來抱了抱她。  

  “哪,我想你應該可以喝點酒吧!彼哑咸丫七f給凱茜。  

  “謝謝。你不必這么客氣的,下次記得別帶任何東西了!眲P茜把她拉近一些!皝,我幫你們介紹。這是美奈子。”她比比那日本女孩。然后說:“這是浪琴。你們聊聊,我去把飯端過來,馬上就好了!  

  “要不要幫忙?”  

  “不用了——啊,麻煩你幫我把刀叉和盤子擺好。”  

  “我也來幫忙。”美奈子趨了過去。  

  “謝謝!标惱饲俚缆曋x,打量了她一眼。田中美奈子穿了一身粉紅色的洋裝,梳著中分公主頭,兩旁用粉紅色的發帶往后綁了一小辮,上頭還各打了一個蝴蝶結,打扮得像十幾歲的少女,感覺有點突兀。  

  “你的英語說得好好哦!本瓦B說話也是帶著少女式的嬌腔,那微笑也是日本偶像劇式的天真爛漫。  

  “還好啦,你說的也不錯!  

  “我不行的啦,說得不太好!碧镏忻滥巫雍苤t虛地搖手。  

  陳浪琴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還好,這時凱茜端了飯過來。跟著,她又忙著張羅酒杯和水杯,再然后將烤箱里的烤雞端了出來。  

  等一切就緒差不多六點半了。三個人邊吃邊喝邊聊,酒酣耳熱,竟有一種痛快。陳浪琴喝得滿臉通紅,笑瞇瞇的。不只是她,她發現美奈子也挺能喝的,凱茜因為年紀大一些,比較節制,但也喝了不少。三個人把一瓶葡萄酒喝得精光不說,凱茜又拿出半瓶來,不一會半瓶酒又喝得見底。  

  喝了酒,美奈子話就多了。三十六歲的女人,結婚十年,沒有子女,但養有一只兒子似的叫“貝兒”的圣伯納犬!柏悆骸笔怯⑽摹靶堋钡囊馑。美奈子喜歡高大強壯的男人——呃,狗。她還把她先生的照片翻給她們看,呃,還不錯,只是和“貝兒”比起來,好像有點那個,呃,瘦弱。不過,男人不是看外表長相的——凱茜喝糊了,大聲吆喝著。  

  比較之下,她喝得最多,但好像最清醒。她幫忙把餐桌和碗盤收拾干凈,看看時間,已經快八點半了。  

  “我該走了,凱茜。謝謝你的晚餐。”  

  “這么快!再待一會嘛!  

  “不了,下次有空再聊!  

  “我送你——”凱茜說。  

  “不用了,我用走的回去,順便醒醒酒。再說,你也喝了不少,最好別開車!  

  “那你自己小心一點,改天有空再過來一起晚餐!  

  “好啊!标惱饲僖豢诖饝。答應得很快,并不是敷衍!澳俏易吡。拜,美奈子!彼龘]個手,走出門去。  

  這頓晚餐,吃得沒有她想像中的拘束,反而相當暢快。大概是因為喝了酒的關系吧,還是文化問題,氣氛很活潑,她覺得十分的愉快。  

  八點半多了,天還是很亮。十二月正夏天,白日很長。她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著,邊走邊哼著歌,涼風徐徐吹過,將暈眩的感覺吹散了不少。  

  她好像有點喝太多了,過馬路時,腳步顛了一下。她穿的是無帶平底涼鞋,鞋子給絆開落在后頭,她踮著右腳,回頭走回去穿上涼鞋,蹬了一下,確定穿牢了,才繼續往前走。  

  “叭叭——”身后有輛車子靠近,她沒在意。這條路車子來來往往,一向都不寂寞的。  

  “唉!”有人在喊。她沒回頭,不覺得是在叫她。  

  “嘿——”又是一聲叫喊,跟著車子又“叭叭”叫起來。已經近在她身旁了。  

  她覺得奇怪,停了下來。那輛灰褐的跑車停在路旁,杰瑞米從駕駛座旁探出頭來。  

  “果然是你!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都沒聽到!”  

  “吉米!”她有些意外,未免太巧合了!澳阍趺磿谶@里?”問得有些蠢。  

  “上來吧!”他打開車門。  

  她沒多想便上了車,系好安全帶!霸趺蠢鲜窃谶@附近碰到你,你該不會就住這里吧!”其實才遇到兩次,但不知怎地,她卻有種“經常”的感覺,好像跟他很熟了。  

  “嗯!彼麘艘宦,是沒錯。聞到她吐息的酒味,說:“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點。有個朋友請我到她家吃晚飯,吃飯時喝了一些!  

  “挺不錯的嘛!彼α艘幌。“你已經認識有熟到會邀請你回家吃晚飯的朋友了呀!”  

  他這話聽不出有諷刺的意味,陳浪琴笑了起來,說:“我臉皮厚嘛,自動過去當客人呀!”聲音有些嬌,半真半假地。  

  他轉過臉來看她,她臉上留著的笑制造出生動的表情。他問:“現在怎么辦?要回去嗎?要不要上哪坐坐?”  

  “這樣好嗎?今天是周末耶,你沒跟你女朋友約?”她反問。  

  “是‘前女朋友’。”他再次糾正她。  

  “好好的你干嘛跟你女朋友分手?”她無聊多事惹人厭地問。  

  “你想知道?”他聲音生硬起來,聽起來有一股威脅!澳憧紤]清楚,如果我告訴你這件事情,告訴了你我的隱私,那就表示我們的關系必須進展的不一樣,F在,你還想知道嗎?”  

  威脅嗎?知道了他的秘密就得付出些什么被回收。陳浪琴故作無邪地笑說:  

  “還是不要好了。好像很嚴重的樣子。”  

  “很好!彼c個頭,車子一個大回轉!罢覀地方坐坐好了!备緵]問她的意見,獨斷獨行。  

  “都這么晚了,還有地方去嗎?”  

  “當然,現在還不到九點,還早得很!”才九點,“龐森比”的酒吧夜晚正熱鬧。  

  “這算是約會嗎?”她問他,語氣閑閑的。  

  “大概吧。”他回得模棱兩可。  

  她不再說話了。  

  到了龐森比,他拉她進了一家酒吧;她讓他牽著,并不排斥這種感覺。  

  “喝什么?”他問。  

  “馬丁尼!彼ㄒ恢赖木泼。酒吧里竟放著讓人蠢蠢欲動的舞曲,十分教人坐不住。  

  “馬丁尼!彼D向女服務生!傲硗猓o我一瓶海尼根!  

  隔了兩桌,有個男的在對她眨眼,陳浪琴笑了一下。杰瑞米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驚詫地轉向他,他卻沒說什么。  

  她看著他,他不看她;他愈不看她,她就愈看著他。  

  “你一直看著我干什么?”終于,他轉過臉來,冷靜到生硬的表情。  

  “沒什么?茨愫每窗!毕襁@種不害臊的話,她像呼吸一樣隨便就可以講出來。講英語的她,有一種大膽。陌生的語言就是有這種好處,再肉麻的話都裹了一層膜似,感覺不到那種難為情與不自在。  

  服務生送酒來了。她一口氣喝了半杯。  

  “喝慢點,會醉的!彼谋砬殚_了,對她的喝法搖頭。  

  “沒關系,反正你會送我回去!彼ξ,又喝了一口。  

  苦艾和琴酒攪拌成的馬丁尼,喝起來有股辛辣的味道。這樣正好。來一杯醉人的酒液,濃烈、辛辣、酸澀或者苦也好,什么都好,她就是受不了溫吞。  

  “你就那么有把握?”杰瑞米睨睨她,有點惡作劇。  

  她瞇著眼看他,裝一點醉態。  

  “你知道嗎?男人是種感官的動物。”這句話相信她不是第一個說的。“不過,我倒覺得男人像一杯伏特加,無色無味,卻只要一點刺激,馬上就可以勾得起驚天動地的火熱。”  

  “你在說什么?!”他睜大眼睛,有點笑意在眼神里。  

  “好話不說第二遍!彼斐鍪持缸笥覔u了搖,半仰起頭,臉兒微偏,流出曖昧的神態。  

  杰瑞米瞪著她。她在勾引,在等他掉入她布下的陷阱。剛剛,她也對著別的男人微笑眨眼。她知道她的神態是嬌媚的,足以吸引人;她是那樣的自覺,她在試探他。  

  “那就別說了!”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生氣起她那挑逗調情的眼神。  

  陳浪琴錯愣一下,隨即笑開,就那么讓他抓著。她又不是在跟他談戀愛,不懂他在生什么氣。  

  不管什么事,比如宗教或者婚姻,經過儀式,就變得鄭重、莊嚴;變得不可褻瀆,不可質疑,有了一種神圣性,成了真理。愛情也是。經過了儀式的轉化,就變得可歌可泣,成了永恒和經典。其實這世間有什么事是那么絕對性的?!像這樣調調情,賣弄一下風情不是很好?“原始”才符合人性。那些名詞和儀式不過是人類的矯揉造作。  

  更何況,他們連戀愛都談不上。  

  “你在生什么氣?”她問。  

  “我沒有!彼裾J,仍然抓著她的手。  

  “好吧,沒有就沒有!  

  她想縮回手,他不放;她抬頭看他,他突然傾身逼向她,一字一字吐著冷氣說:  

  “你實在是個壞女人,很壞很壞的女人。”  

  哦?!她挑釁地挑挑眉,拿起他的啤酒對嘴喝了一口,再將酒瓶放到他面前,嘴角勾著邪氣的笑,看著他。  

  他狠狠瞪她一眼,抓起啤酒仰頭便咕嚕喝下去,連同她的口水也一起吃了下去。  

  旁桌的人見狀拍手叫了起來還吹口哨。這一次,她沒回頭。杰瑞米把啤酒一口氣喝完,丟下一張鈔票,一言不發地拉著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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