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大太陽,高日安從舞蹈學苑大廈出來。
他幾乎問遍了學苑里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說黎湘南的舉止表現(xiàn)很正常--她向來就是這個樣子,不太搭理人,問了才會開口,多半獨來獨往。
只有一次,她突然大叫從更衣室沖出來。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什么事,只見她臉色青白,一路沖下樓梯。
大概就是上回她在這附近撞到他的那一次了。高日安手插在褲袋里,瞇著眼往左右看了看。
是那些匿名信件困擾了她嗎?根據(jù)舞蹈學苑的人描述,看情形應該是的。
那些信來無影去無蹤。想想看,有個全然陌生、不知道身分的人隨時在暗處窺探著自己,那感受多駭人。尤有甚者,對方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投遞那些信,實在是令人驚慄。他記得,黎湘南那時撞到他時,手上正緊捏著那封信,臉色發(fā)青且白。
關鍵應該是在那些信上,而寫信的人和黎湘南一定有關。對方似乎很了解黎湘南的作息時間。
不過,據(jù)他所知,黎湘南的交往非常單純。
學校休學后,她就和同學劃開距離,不再來往;每星期四天固定到舞蹈學苑上課外,就沒其他什么活動;除了她父母和他以外,她沒有其他朋友--據(jù)他了解,沒有。
那些信的用意,當然不排除對黎湘南愛慕的可能;但也有可能是惡意的作弄,假造變態(tài),企圖對黎湘南形成精神的恐嚇。
如果是后者,那會是誰?……高日安皺眉思索,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黎北瀟再婚的妻子。
他伸手想招計程車,后面大廈追出來一個女孩叫住他說:
“高先生,等等!”
高日安回頭。那女孩喘著氣,半天才說:
“你剛剛問黎湘南的事,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在聊電腦班的事,我們剛好在上課的途中接到路旁發(fā)的廣告單,你知道的。她聽見我們在聊電腦班的事,就走過來,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還要走那張招生廣告單。”
“電腦班?”
“基礎入門的啦!這年頭不懂電腦的人都落伍了!”女孩含著笑,彷如走在時代尖端的都市小孩慣有的神色。
“你還記得是那一家補習班嗎?”
“好像叫什么通……”女孩顰顰眉,隨即豁然開朗!皩α!神通!是的,沒錯!‘神通電腦補習班’!在商圈附近。”
“謝謝!”
高日安對女孩點點頭,招了輛計程車趕過去。商圈地段商店繁多,招牌林立,高日安好不容易才在那一片叢林也似的招牌中,找到“神通電腦補習班”那塊小得可憐的招牌。
到了補習班,他正想推開玻璃門進去,里頭冷不防地沖出一個人,正好撞上了他。
“湘南!”高日安不禁叫了出來。
又是如此--
許多人聚攏過來。黎湘南臉色透青、嘴唇發(fā)白,身體不斷抽抖著,喉嚨也不停地咕濃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情緒相當激動。
“湘南!”高日安不自禁抱緊她,問圍攏在一旁的人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她怎么會這樣?”
“不知道!好好的她突然就尖叫起來,從座位上沖出去!蹦切┤似咦彀松,也是一臉莫名其妙。
“湘南,怎么回事?”高日安輕輕問黎湘南。
得到的是黎湘南沉默的反應。她已停止了喉嚨里的咕噥,也不再抽抖;臉色雖然仍壞,但呼吸漸漸平穩(wěn),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高日安看著她,知道她已經沒事。她的耐受力非常堅強;然而盡管她不停地壓抑,但顯然地,仍出現(xiàn)崩潰的前兆。雖然剛剛觸發(fā)她情緒的某個刺激被她壓抑住了,但一旦那天突現(xiàn)的某個刺激超過她能負荷的界限時,那只怕……
高日安甩甩頭,擔憂地看著黎湘南。
“黎湘南,你還好吧?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大叫?”指導老師越過眾人,走到黎湘南面前。
“我很好。對不起,打擾到大家!崩柘婺匣謴玩(zhèn)靜說。
“沒事就好。”指導老師點個頭,拍手對圍觀的人說:“好了,各位,沒事了,大家都回座位坐好,我們繼續(xù)上課。”他轉頭對黎湘南說:“黎湘南,你也回座位吧!”
“對不起,老師,今天我想早退!崩柘婺险f。
指導老師支著下顎稍微一考慮,點頭說:
“也好。好好休息,不必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謝謝!崩柘婺洗怪邸
“我送你。”高日安說。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不會有問題!
“可是你--”
“謝謝你,再見!”
她的戒備又森嚴了。高日安靜望黎湘南離去的背影,幾乎可以透視她那恍若無事的胸膛,內里跳著的附滿尖刺的心臟。
“對不起,我可以到她座位看看嗎?”他問指導老師:“她在這里上課多久了?常會有這種情形發(fā)生嗎?”
指導老師領高日安到黎湘南的座位,一邊回答說:
“她是這一期才來上課的,大概快兩個月了。她很安靜,這種情形是第一次發(fā)生。”
“兩個月……”高日安悉心思量著。
約莫是黎湘南停止到他辦公室的時間。高日安隨處看看,黎湘南的座位一片凌亂,沒有收拾,連提袋也都還在。
“。∷税褨|西帶走!”指導老師說。
“沒關系,我送去給她……”高日安不在意地說,眼光突然被桌上凌亂的紙片吸引住。他翻起其中一張,問說:“這是課程的實習作業(yè)嗎?”
那是一張A3大,皺巴巴的影印紙,上頭有電腦列印出來的字--七十二級的楷體字。只有一句重復的話,愛你愛你,一連串的愛你。
指導老師看看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那打擾了!备呷瞻彩栈啬菑埌櫚桶偷募垙,收好黎湘南的東西,離開補習班。
在計程車中,他一直盯著那張印滿“愛你”的紙。他內心那模糊的預感,已逐漸有了雛型,析清出了輪廓;但他不相信。絕對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高日安大叫一聲,重重甩頭,禁止自己往下想,將紙張揉皺了丟掉。
計程車司機被他突然的大叫嚇一跳,朝后視鏡望個究竟,只見后座空蕩蕩。不一會,人頭就冒上來,像是彎身撿什么東西。
到了黎家,如他所料,黎湘南并沒回家。大門深鎖,屋里傳來空蕩的回音。他把東西放在門口,留了一張紙條,然后他去拜訪袁丹美。
。
黎北瀟再次離婚是社交圈最近的熱門話題。再婚不到半年就又離了,外頭一致的謠傳是因為黎北瀟太花,生性風流的關系。不過這不是高日安關心的事,他只是想,也許能從袁丹美口中問出什么。那些電腦打字的信是一個大關鍵;然而,有些疑點……
高日安又用力甩甩頭。他發(fā)現(xiàn)他竟然微微在發(fā)抖,腦中不停閃過黎湘南和黎北瀟那日在“巴塞隆納”時,那些親愛異常的鏡頭。
袁丹美開門看見高日安時,表情先是一陣錯愕隨即轉為木訥,待知道高日安的身分和與黎湘南的關系時,掩著口哈哈大笑起來。
“我就知道!那兩人心理果然有問題!”她的笑聲非常尖銳,非但不悅耳并且令人相當不舒服。
高日安不禁皺著眉頭。
“我想你誤會了,袁小姐,”他說:“我并不是心理醫(yī)生,所以和黎湘南并不是醫(yī)生與病人的關系;再說她只是比較文靜,并沒有所謂的心理問題!
“怎么會沒有問題?”袁丹美尖刻地說:“我告訴你,他們一家全是神經病、變態(tài)、瘋子!”
“袁小姐!”
“你不相信是不是?”袁丹美陰鷙地笑起來,點了一根菸,熟練地打口中吐出煙圈,猶如風塵女,高雅中夾帶著低俗的格調。
“你相不相信?我跟黎北瀟生活了快半年,他連我一根指頭都沒碰過!”她吐個煙圈說:“他花,他風流,在外面找各種女人,就是不碰我!”
袁丹美大吐心中的苦水忿恨,高日安卻無法聽入耳。那些涉及夫妻之間隱私的事,他并沒有興趣。他說:“袁小姐,我并不是--”
“別急,我會告訴你的!”袁丹美朝他吐了一口煙,打斷他的話!袄璞睘t以為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哼!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告訴你--”她突然將臉湊向高日安,湊得很近,又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更顯出了那些話的曖昧!袄璞睘t和他那個寶貝女兒曖曖昧昧的,說白一點,根本就是亂倫。用你們文雅的語句是--畸戀。懂不懂?那兩個人根本就是變態(tài),不正常!”
高日安心里重重抽搐了一下,但他臉上毫無表情。
袁丹美坐正了身子,抽了一口菸說:
“他不只一次告訴我,很慎重地,說他就只愛黎湘南一個女人。想想看,這是做父親的人應該說的話嗎?我永遠忘不了他說這話時,臉上那種表情!你是外人所以你不知道。黎北瀟對待他那個女兒的態(tài)度,根本就像是在對待情人--不正常嘛!”
“還有,你看過他看她時的那種眼神嗎?那像是父親對女兒的!他逮著空就親他那個寶貝女兒,卻連我的手指都不沾一下;他對那小妖精呵護備至,卻對我冷淡的……我早就知道他們不對勁,我--”
“可以告訴我,你們?yōu)槭裁措x婚嗎?”高日安突然插口,神態(tài)和聲音漸漸失控,沒有平常的冷靜穩(wěn)定。
袁丹美瞄了高日安一眼,急躁地擰熄菸。
“還能為什么!他在外頭姘上了一個女人,強迫我離婚。∧莻女人聽說是在教人跳舞的,叫什么睛的--”高日安臉部肌肉突然抽了一下;袁丹美沒注意,繼續(xù)說:“那個叫什么睛的女人--”
“舒睛?”高日安輕輕接口。
“對!舒睛!你怎么知道?”袁丹美狐疑地看看高日安,甩甩頭說:“哼!黎北瀟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女人根本只是他掩人耳目的藉口。他跟我離婚,為的還不是那個小妖精!”
“你是說……”
“你怎么那么笨啊!我說了這么多,你還猜不出來!還不就他那個寶貝女兒!”
“他們……不可能的!”高日安又疑惑又猜忌,神情復雜,簡直心亂如麻。
“怎么不可能?那兩個人之間早就有鬼!”袁丹美胡亂地揮手,姿勢變來換去!昂撸∷麄兡且患易尤亲儜B(tài)!那個蕭竹筠,竟然任著自己的女兒和老公亂倫!那個沒神經的女人!活該!結果被自己的女兒搶走了老公,又離了婚--
“你別再胡說了,是你破壞他們的家庭,才導致他們離婚!”高日安咆哮著,如野獸般的低吼。
袁丹美眼珠子一吊,掃了高日安一眼,又點燃一根香菸,打鼻子噴出一撮煙,嘴角掛著冷冷的笑,斜睇著眼說:
“你懂什么!黎北瀟外頭有千千萬萬個女人,何獨我一個;要破壞他的家庭也輪不到我……算我倒楣,上了他這個當,被他利用當作掩人耳目的工具。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心懷怨恨才如此胡說八道,故意破壞他們的名譽!
“你相不相信跟我都沒有任何關系!”袁丹美站起來,又從鼻子噴出一口煙!安贿^,你這么關心,你是愛上那個小妖精了吧?給你一個忠告,他們那家人全是變態(tài)!你是個心理醫(yī)生,應該比我還清楚。好了,我言盡于此,你請吧!”
高日安一言不發(fā),腳步有些跟嗆。他拿出口袋里那封匿名信;仡^問袁丹美說:
“很抱歉,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見過這封信嗎?”
他將信攤開在手上,遞給袁丹美。
“這是什么?皺巴巴的!”袁丹美嫌惡地皺皺眉,搖了搖頭!扒闀鴨幔吭趺磿@德性,怪惡心的!”
那表情一點也不像在做作。高日安默默收回信,放入口袋。
他沒有招呼計程車,拖著腳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著。天黑了,才總算踏進研究辦公室的門。
他打開燈,一邊松開領帶,脫了外衣丟在椅上。
“你總算回來了!”角落里驀然有聲音響起。
高日安猛然回頭,他慣常坐著的地方正被舒睛占據(jù)著。
“是你!”他的聲音顯得很沒有生氣!澳銇碜鍪裁?怎么進來的?我不記得我有給你鑰匙!
“你當然有給我鑰匙,不然我怎么進來的?”舒情定到高日安身旁,仰頭說:“怎么了?心情不好?”
“你到底來這里做什么?”高日安沒心情跟她周旋,自顧自倒了一杯水。
何止是心情不好,他的心情簡直壞透了,又糟又差勁!
“我來,是希望你能再次為我戴上它!笔婢φ浦型兄活w紅寶石戒指。那是她退還給高日安的,高日安出院后又隨手將它擱在辦公室桌上。“日安,我將它退還給你,是因為當時氣憤而一時沖動,我不是真的有意想解除婚約。我愛你,日安,我們重新來過--”
“不可能的,我們已經結束了。”高日安平靜地看著舒睛。
“結束?日安,你在說氣話吧?我愛你,你也愛我--”
“我愛的是湘南。”
“不!”舒晴情急抓住高日安的手!澳闶菒畚业模抑。你是愛我的,我也愛你--”
“舒睛,我愛的是湘南!备呷瞻草p輕擺脫舒睛,走到窗邊!澳悴⒉粣畚遥慰鄳賾俨环!”
“不!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舒睛走到高日安身后,抱住他,臉貼著他的后背。
室內靜寂了好一會,舒睛以為高日安要回心轉意,心中正竊喜,卻聽見他低低地說:
“你跟黎北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沒有資格怪你,他的確是個很優(yōu)秀、很具有魅力和魄力的男人!
“什么……”舒睛臉頰離開了高日安的背部,摟抱著他的雙手也垂放下來,臉色大變,似被當場逮著的小偷般難堪。
但高日安仍背對著她,看不到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他是不想看。已經知道的事實,再剝一次皮,只多看到丑陋罷了,徒然壞了自己的心情。
“我和黎北瀟能有什么事!”舒睛強自鎮(zhèn)定著,臉上透有一絲心虛。
“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何必要我說出來?”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懷疑什么就說清楚好了!”
“何必呢!舒晴……”高日安終于回頭,睜著一雙能透視人的眼,靜靜地看視舒晴。
舒晴被他注視得有點招架不住。她避開高日安的眼光,伸手撩頭發(fā),下意識地想掩飾什么。
“你一定是誤會了!”她仍企圖表現(xiàn)無辜。
“是嗎?”高日安微微一笑。
他問得輕,笑得淡,不甚放在心上的模樣。舒睛心頭不安,而且難堪,她急急說道:
“日安--”
“別再說了!”高日安打斷她的話!拔覀冎g已經結束了,我不會過問你和黎北瀟之間的事!
“是嗎?你可真?zhèn)ゴ蟀!”舒睛一再得不到高日安的信任,心虛加上嫉妒不甘,最后惱羞成怒說:“你以為你那個小圣女有多純潔?告訴你,她不只跟你玩玩,還跟個舞男有一腿--”
“你胡說什么!”高日安忿而抓住舒睛,額上青筋暴起。
舒晴沒有被他鐵青的臉色嚇倒,反而揚起頭,挑興地瞪著他,眼光充滿報復的惡毒。她冷冷把高日安的手推開,聲音又陰又狠。
“我沒有胡說,你自己可以去查。∧羌业杲小椗膼邸!那個舞男叫‘喬’,是店里最紅的一個。通常他都不隨便陪客人出場的,但你的清純小圣女可真不簡單啊,輕易就將他迷惑住,還買下他的鐘點帶地出場!”
舒睛極其詆毀之能事?匆姼呷瞻材樕幘Σ欢ǎ@然極力在控制內心的狂怒,她就更覺痛快,充滿報復的快感。
其實她撞見黎湘南和喬志高在一起也是偶然。她一路跟蹤,沒想到竟發(fā)現(xiàn)了喬志高另一種不為黎湘南所知的舞男身分。經她惡意渲染,就變成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穢言穢語。
“謝謝你的忠告,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备呷瞻采裆淠D身不再理會舒睛。
舒睛冷冷哼了一聲,泛起獰笑,她的目的已經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