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日安在舞蹈學(xué)苑守了一下午,等黎湘南下爐后將她攔截到研究辦公室。黎湘南正襟危坐,詫異地望著他;他倚著桌子,思索一會后說:
“湘南,你認識一個叫喬的人吧?”
“喬?”黎湘南皺皺眉,隨即恍然大悟似的!澳闶钦f志高?你怎么知道?你也認識他嗎?”
她放松背脊,僵硬的肌肉一下子軟垮下來,繃緊的神經(jīng)也跟著松懈不少。
“聽我的話,別再跟他來往!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話?我愛跟誰交往是我的自由!
“你不明白,他對你--”他說到一半倏然住口,人弧度的動作突然停止,語氣平淡地問:“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住在那里?從事什么工作嗎?”
“不知道。”
“他從沒有告訴過你?”
“我從來沒有問他!崩柘婺涎凵裉拱祝Z氣很無所謂!拔沂窃诟慌笥,沒有必要刺探他的隱私。”
“這不叫刺探!”高日安不可置信地瞪著黎湘南!傲私獗舜耍浅蔀榕笥训闹匾A(chǔ)。如果你連對方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也不了解,那就不叫朋友!我真不敢相信你結(jié)交朋友的態(tài)度竟是這樣馬虎和掉以輕心!”
“我--”黎湘南被高日安駁斥得說不出話。
“我明白你的想法。”高日安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她跟前,仰頭看著她,很誠懇地說:“尊重對方固然不錯,也不能對他毫無所知,你說是不是?”
“ 其實志高他對我說過,他是個作家--他寫小說!崩柘婺系膽B(tài)度顯明軟化。
高日安輕輕哼了一聲。
“作家?你相信嗎?”他顯得又輕蔑又不屑。
黎湘南沒有回答。她的確不相信,但那不是重點。她從未問過喬志高有關(guān)他的事,而喬志高也從來不過問她的事;一開始他們就有這樣的默契。了不了解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他們尊重彼此的感覺和想法,而不強迫對方履行什么朋友的義務(wù)之類--譬如告之身高、體重、八字、祖宗八代之類什么的。
他們之間的相交是“隨遇而安”,日子久了自然陳,但也許是不了了之,沒有人能預(yù)料。高日安說的那一套,她覺得還談不上。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黎湘南站起來,背著提袋,準備離開的樣子。
“不!我想跟你談?wù)勀愀愀赣H的事!
黎湘南臉色大變,大步一踱,跨到門口,一口回絕說:
“沒什么好談的!”
“湘南?”高日安好不容易才攔抱住她,還險些跌倒。黎湘南已經(jīng)握到門柄的手被他攔抱在腰間,令她動彈不得。
“放開我!”她嚷叫著。
“湘南,別這樣,你不能一直逃避!”高日安當然不肯放手。他摟緊她的腰,硬是把她的手從門柄上扳開。“相信我,我是為你好,我不希望你一直壓抑自己,會負荷不--”
“你什么也不知道!”黎湘南大吼一聲。
高日安真正愣住了。他松開手,怔怔地望著黎湘南,黎湘南也望著他,眼淚盈眶,嘴唇微微嚅動,欲言又止。她咬咬唇,猛一甩頭,奪門而出。
“湘南!”高日安如夢初醒,喊著追她!芭觥币宦,大門反彈回來,隔阻在他面前。
“湘南……”他搥著門,半跪著,身體慢慢往下滑,透著一絲的絕望。
黎湘南一口氣跑出大廈,情緒十分激動,心跳不停,幾乎要窒息。她扶著墻,彎著腰拚命喘氣而且不停干嘔,眼角嘔出滿滿的淚水。
“湘南!毕喈旉幚涞穆曇粼谒澈箜懫。
她回頭,一邊用手指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掩不住訝異地說:
“志高?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去找高日安了?他跟你說了什么?”喬志高像幽靈一樣,整個人顯得相當空洞,沒有人氣。
“咦?你也認識日安?”
“快說啊,他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喬志高突然猛烈搖晃著黎湘南,臉色極壞!罢f!他跟你說了什么?”
“志高!你冷靜點!你到底怎么了?”
“你快說!快說!”
“他什么也沒說--你到底怎么了?”黎湘南禁不住大叫。
叫聲驚醒了喬志一局,他扶住黎湘南,神情歉疚地說:
“對不起,我有點失神了!
“沒關(guān)系!崩柘婺蠑[個無所謂的姿勢,間:“你認識日安?聽你的口氣好像你認識他!
喬志高別過臉,避開問題。過一會,他轉(zhuǎn)過臉來問:
“他真的什么都沒有告訴你?”
“你希望他告訴我什么嗎?”黎湘南直視著喬志高反問。
他無言以對。不想回答的事,喬志高總是以沉默來表示,和他冷淡的氣質(zhì)相映,給人一種相當遠的距離感。
“其實,你不必那么在意!崩柘婺贤蝗幻摽谡f:“我了解你那種心情。當初,我也是非常痛恨見到高日安,很在意別人知道我和他見面。他總是很和氣,讓你不討厭他;他雖老說些安慰你的謊話,卻一臉研究你的表情--是的,我知道他心里是這么樣的,雖然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彼J真地看著喬志高,了解他的苦衷似地對他微微一笑!澳阏娴牟槐亟橐狻N伊私,真的了解,不會放在心上的!
她說得理所當然,像真正了解喬志高什么似的;喬志高卻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算了!我們心里明白就夠了,沒必要說出來。我走了,再見!”黎湘南又是一笑,對喬志高揮揮手。
喬志高約莫和她一樣,忌諱別人知道曾和心理醫(yī)生有過牽扯。她了解那種感覺,一旦尋求過心理醫(yī)生,不管是自愿或被強迫,就永遠被帖上標簽,天下人都會以為你是個瘋子。
真的!她完全可以了解喬志高的感受和擔憂。
高日安欲言又止,吞吐迂迴想告訴她的,就是這件事吧?要她留心喬志高和多了解他的用意也是如此吧?
他是多慮了。會認為別人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通常自己的神經(jīng)都有點問題。當然她知道高日安完全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他……真的是如他自己說的愛她嗎?
不!不!他不該跟她離婚!
他說他愛她--不!不!她不能愛他!不能--
刺耳強烈的嘎吱摩擦聲猛然響起。在黎湘南身前不到半公尺處,一輛車緊急煞住,喇叭聲此起彼落,駕駛?cè)舜蜷_車窗探出頭咒罵:
“你找死。∽呗凡婚L眼睛!”
黎湘南驚魂未定,只覺得那道刺耳的聲響仍留在她耳內(nèi),絞裂著她的神經(jīng)。她摀著耳朵快步地跑,跑到喘不過氣來了,才半蹲在路旁拚命地干嘔。
她想,她大概已經(jīng)到了那個界限了--
極限。
她慢慢直起身,慢慢走著。
她真的已經(jīng)到達了極限了嗎?
眼前是分歧的兩條路;陷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永遠的不可自拔,或是沖越極限,驚爆潰炸,肉體與靈魂完全裂為碎片。
她該怎么選擇?她又能怎么選擇?
不……她根本沒那個資格選擇,她只能等命運來選擇她--不管是那一條路,她都注定體無完膚。
“還有第三條路!闭l?是誰在說話?黎湘南張惶地四處搜尋。
上帝嗎?哦!不--
上帝已經(jīng)離她很遠了……
“喂!小心點!”險些被失神的她撞上的中年婦女,回頭瞪她一眼,語氣很不友善。
“對不起!”黎湘南頻頻道歉。她今天到底怎么了?一直失神出錯!心神為何那樣不寧?
她倒退了幾步,看著中年婦女遠去的背影;驀然她神情一震,呆掉似的兩眼直直地瞪著前方。
她恰巧站在一家觀光飯店的大門口。飯店服務(wù)生正殷勤地對上門的顧客鞠躬致意;一個高姚冶艷的女郎挽著一位成熟引人的男人緩步走向飯店。
黎湘南牢牢瞪著那男人,全身血液逐漸冰冷下來。她慢慢靠向飯店,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男人。
男人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不經(jīng)意地回過頭,看見黎湘南,愣了一下,然后脫口喊出來:
“湘南!”
“怎么了?北瀟,你認識這個女孩?”高姚冶艷的女郎微微顰了顰眉說道。
“湘南!”
黎北瀟不睬她,又喊了黎湘南一聲。黎湘南臉上那種神情讓他打心底感到不安。
黎湘南只是沉默地望著他,眼底盛滿冷淡;冷淡之外又溢滿著說不出的東西--傷心、難過或嫉妒什么的。
那女郎不耐煩他們這般對視凝望,硬生生打斷他們說:
“你什么時候認識一個小倩人了,北瀟?怎么不替我介紹一下?”
那些話意充滿輕蔑。黎湘南怒視那女郎一眼,猛然跑開。黎北瀟大叫,并追了上去,卻被女郎拽住。
“北瀟,你該不會丟下我不管吧?”
黎北瀟甩開她的手,丟了一張支票給她,不顧女郎在身后跺腳,急匆匆地追著黎湘南。
“湘南!”黎湘南招呼一輛計程車,正伸手拉開車門,黎北瀟追上,按住了她的手。
“放開我!”黎湘南大叫。
“不!湘南,聽我說--”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放開我!”黎湘南猛烈搖頭,淚雨紛飛,發(fā)絲飄散。
“湘南!”
“放開我!放開我!”黎湘南拚命甩開黎北瀟的手。
計程車司機等得不耐煩,黎北瀟塞給他一張票子,示意他把車開走,然后他輕輕將黎湘南的手移開車門,握在手里。
車子呼嘯而去,殘留一股嗆鼻的廢煙。
“湘南,聽我解釋好嗎?”黎北瀟低聲在黎湘南耳邊說,態(tài)度異常溫柔。
“我不聽!”黎湘南又死命搖頭。
“湘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黎北瀟不停地在黎湘南耳邊低語,聲聲出自肺胕。
黎湘南摀著耳朵一直搖頭。恰巧又駛來一輛計程車,她像箭一樣沖上。這發(fā)生得太突然,令黎北瀟措手不及。
他追上去時,只勉強打到計程車的尾巴。他焦急地找輛計程車,一路追著黎湘南坐的計程車。
除了回家,黎湘南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飛快沖進屋里,但在沖進房間前被黎北瀟追上。黎北瀟摟住她,臉龐深深埋在她耳鬢邊,情迷意亂,像滿足又像心疼。
“終于追到你了!彼麊≈ぷ,聲音低沉!跋婺,求求你,總我說,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黎湘南吼叫著,近乎咆哮。
但黎北瀟溫柔摯意,摟緊了她,帖著她耳畔,嘴唇輕輕嚅動,像訴情又像嘆息,低沉的嗓音十分有說服力。他不斷地在黎湘南耳邊呢喃著歉語:
“湘南,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要不理我,你知道我只在乎你。求求你,跟我說句話。湘南,拜托!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黎湘南瘋狂大叫:“你怎么可以跟每個女人做了那種事以后,再來向我纖悔!我不是上帝!我不要聽這些!不要再說了!”
“湘南!”黎北瀟臉上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他伸手想拭掉黎湘南臉上的淚,但黎湘南搖晃著頭別開臉,不肯讓他碰她。
“湘南!”黎北瀟低低又喊了一聲,近乎痛苦的呻吟。
他放開她,沿著墻慢慢滑坐到地上,一下子頹沉下來,老了幾歲似的。他抓著頭發(fā)痛苦地喊著:
“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些女人嗎?不!不--你不知道,我每天、每夜想的都是……但我不能!我多么渴望拋開一切禁忌……但我不能!我為什么離婚?為什么又娶個我不愛的女人?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是個成熟的男人……我拚命地壓抑自己,拚命地不讓自己的感情流露,但我做不到!我只好去找那些女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的心好苦好痛!好苦好痛……”
他先是吶喊,按著是喃喃自語,一會兒又低聲嗚咽。黎北瀟半臥在地上,頭埋在雙臂里,肩膀斷續(xù)地抽動,彷彿極力在忍住痛苦般。
這是黎湘南第一次看見黎北瀟流露出軟弱的一面。他是否也忍到了極限了?那個沖破不了的界限……
上帝啊……黎湘南抬頭閉上了眼。上帝已經(jīng)離他們很遙遠。
她緩緩走到黎北瀟身旁,蹲跪下來,撫摸著他的頭發(fā)。黎北瀟緩緩抬頭,怔怔地凝望她好久好久,露出狂喜的神色,激動地將她摟入懷里。
她早就知道一切,也知道他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說,他也不說,兩個人都把它放在心里,保持沉默,各自壓抑忍受。
但是,已經(jīng)到了那個極限了嗎?眼前的路分歧,只有兩條路可走……
兩條路,她都注定體無完膚,永遠不得超生。
是誰說的?“你我進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恆的痛苦之中”……
是的。她是注定要陷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但永恆,最后會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到來?
黎北瀟凝視著懷里的黎湘南,臉上狂喜的神色仍末褪。他低下頭,熱情激烈,激動地摟吻黎湘南的唇;黎湘南輕閉著眼,雙手緩緩摟住黎北瀟。
上帝,真的已經(jīng)離他們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