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
我依然一個人；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我還是從前的我，在人群中，總是習(xí)慣地隔著一些距離；也總是不禁就仰頭對空，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紛擾的世界．
我的棕色眼睛依舊是美麗的，只是偶爾不輕意，會記著過去的憂郁．我已不再是少年了，所以不再有轟烈的夢想，只是飄蕩的一個老老的靈魂．
過盡千帆，我依然找不到我喜歡的．感情是不著邊際的兩岸，我在江潮里隨波擺漾，始終靠不了岸；江潮太響，我聽不到岸邊是否有人對我呼喚．
“你嘛！再這樣固執(zhí)下去，鐵定會變成一個沒人敢要的老處女！”班貝去年結(jié)婚了，每次見到我，每次總要叨念我一頓．我跟她的交情越來越老，對她的叨念也越來越無所謂．
婉拒了李成發(fā)后，這兩年，她一直很積極且熱心地再幫我撮合．我始終笑笑地拒絕，笑笑地將感情保留．
而今，我才總算真正的明白為什么明知不該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無奈；明知道該遺忘，卻始終無法忘懷的悲嘆．
也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寧愿一個人忍受所有的寂寞酸楚，咀嚼所有的哀愁孤獨，也不愿任感情擺渡，而把所有的愛保留給鐘心的那個人．
曾經(jīng)滄海，卻便是一生一世．那最初最美的江潮聲……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他．
“你不必替我操心．”我對班貝淡淡地笑了笑．“我覺得這樣很好，沒有太多不必要的牽掛．”
“這哪叫‘不必要的牽掛’！”班貝瞪起眼睛，她就是想不通我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又到底在堅持甚么？
我始終沒把內(nèi)心的秘密告訴任何人；沒有人知道我是那樣愛著一個人．我早把所有的愛留給那個人．
“好了！班貝．快把稿子給我吧！”我不想再跟她扯下去．再聽她抱怨下去，準(zhǔn)沒完沒了．
她把稿子丟給我，一邊說：“中午一起吃飯？”
“不成．”我搖頭．“我待會還有事，下次吧！”
“哪一次找你，你不是都‘有事’？”班貝翻翻白眼，悻悻地說：“放心！就你跟我兩個人，沒甚么其他妖魔鬼怪．你不必防得那么緊！”
我瞪瞪她．“我是真的有事．有個朋友從國外回來，我要去機場接她．”
“真的？”班貝還是一臉懷疑．
我沒答腔，揚揚稿子，對她擺了擺手．
明娟一去經(jīng)年，兩年多來，所追求還是一團荒蕪．前兩天夜里突然打電話回來說她預(yù)定搭今天的班機返國，叮囑我到機場接她．
明娟爸爸因為工作關(guān)系忙碌，明娟媽媽也因為舞團公演在即，抽不出時間，都不能到機場接她，特別拜托我跑一趟，免得她剛回來就形孤形單．
我只好把預(yù)定的工作挪開，特別為她空出閑來．
隔開的這兩年多的時空，明娟并不常對我訴苦．我不知道她在異國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日子是否有疲憊．紐約那地方，滿地是音樂家，每個人都汲汲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置身在其間的明娟，不知道是否悟出了甚么．
她寫信來說，她常佇足在布克李大橋，漫眺著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東河的水深清遼闊，但河面上總是吹著冷冽的風(fēng)……字里行間，流露著一種淡淡的異鄉(xiāng)情愁．
那真不像明娟．紐約的冷漠荒涼，竟也叫她感染了一股藝術(shù)家的多愁善感．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彷彿有了一種相同的浪蕩的氣息．
不管如何，所有的悲哀都已過去；所有的漂泊最終也會結(jié)束．但明娟倦鳥尚有歸巢，而我呢？我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
我甩甩頭，昂起了臉──蒼漠的天空依舊．
但我，已不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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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的大廳，恆常人往人來，上演的，也依舊是恆常的聚散離合．有些事，不管經(jīng)過了多少年，不管時間怎么消流，永遠(yuǎn)也不會改變．
重站在這大廳，往事歷歷．過去依舊；情懷依舊．
明娟搭乘的班機預(yù)計在三點半抵達(dá)，加上通關(guān)的時間，應(yīng)該差不多四點過后就會出現(xiàn)．但已經(jīng)四點多了，仍然盼望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等了一會，還是空等待．重新查探班機到達(dá)的時刻，才發(fā)現(xiàn)，明娟搭乘的那班機，延遲一個半小時抵達(dá)．
突然多出這空閑的時刻，我竟不知該如何．好一會，茫茫地佇立在廳中，欄前，接到親友的人，或彼此出聲問候，或友愛相擁，總有一股團圓的濃厚氣氛；我呆呆地望了那些人一會，眼神漫漫無心，意緒在飄浮．
怔仲過后，我輕聲嘆了口氣．突然不知為什么，出于一種下意識的莫名，我轉(zhuǎn)頭朝旅客入關(guān)方向看去．
一個似曾相識但又熟悉的身影，提著簡便的行李，緩緩朝我抬起了頭……“潮……”那一剎時，我呆立在那里，怔怔望著．好似哽咽著，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他眼里也有一抹驚訝．怔怔和我對望著．
人潮不斷從我們身旁流過，微微泛起波潮，輕輕將我們推動．
“潮遠(yuǎn)先生……你……我……我是來接明娟的……你怎么突然……我……我……”我望著他，雖以自禁地語無倫次著．
“沈若──”他輕喚一聲，像低嘆．“好久不見了，沈若．好久、好久了……你……好嗎？”
那聲低喚、那聲輕問，喚得我心一糾．那般突然，說不出為什么，就潺潺流下淚來．
“沈若……”他緩緩走到我面前．“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和我記憶中的你一樣，絲毫都沒有變．”
“為什么？”我仰起頭，淚無聲地滑落．“為什么你甚么都不告訴我？為什么你就那樣離開我？為什么？為什么你甚么都不對我說？”
“我不能──”他低低說著，彷彿很艱難．
“為什么？”我顧不得滿臉的淚，抓著他，顫聲追問著：“我一直在看著你，我心里一直只有你──為什么你還是不能愛我？不能回頭看看我？”
人來人往的大廳，冷然旁觀著我的悲喜．江潮遠(yuǎn)幽淡的容顏如舊，底啞的迴音，句句若嘆息．
“我不能，是因為──”他聲音放得很低，涼涼的，像潮聲的迴響．“我想，你應(yīng)該找個比較適合的人，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
“不──”我緊抓著他，深怕稍一眨眼，他就會自我眼前消失．“我只要你，從我十五歲起，我就一直看著你．我心里始終只有你，始終只有你．請你回頭看看我！請你──”
我重復(fù)又重復(fù)一直以來對他的心情和相憶惦記．
“沈若──”他略有一絲遲疑．低低說：“那一年，我從巴黎寄了機票給你，但我等不到你．后來，再相遇，你身邊已經(jīng)有了人．演奏會上為你保留的座位，如當(dāng)年的空缺著；我還是沒有等到你．我以為──所以，隔天我就離開．我想，也許再也見不到你，或者，也許再相遇時，你早已經(jīng)有所依歸．我怎么也沒想到──”
“曾經(jīng)滄海，除卻巫山……”我喃喃唸著．“你記得這首元微之的詩嗎？潮遠(yuǎn)先生？”
我俯臉望著我，夜黑深邃的眼睛看進(jìn)我眼眸．
“我懂，我記得．”他終于伸出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龐．“你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沈若．我甚么都懂……”
神啊！廣漠的上蒼！我感謝你！感謝你讓我如此與他再相遇！
“你愿意……回頭看看我嗎？”我問聲顫顫．
他沒說話，只是輕輕再撫摸我的臉．
我撲進(jìn)他懷里．忍不住又流下淚．“我愛你，潮遠(yuǎn)先生，我一直愛著你，一直……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不敢奢求，只希望再看到你──我只希望能再看你一眼，聽聽你的聲音，記憶你的笑容──”
江潮遠(yuǎn)低嘆一聲，輕輕擁住我．淚珠濕著他衣襟．
“我們這不是又相逢了嗎？”問聲輕輕，釋然的眼神．
是啊，又相逢了．我感謝上蒼聽到我的祈求，讓我如此與他再相遇．
我抬頭望著他，臉頰猶掛著淚痕．過盡千帆，我愛的那個人依然．春江花朝，海上明月，我心里始終惦著那最初最美的江潮．
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那最初的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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