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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的愛留給你 第三章
作者:林如是
   
  秋盡月虧.隨季節(jié)的褪逝,關(guān)于月的美麗神話和傳說,也漸漸被遺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雖然他說他會等我,可是我始終沒有應(yīng)諾過.  

  我沒去,他也不會找,我跟他之間的相識就只到這樣的界線.  

  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念書,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能否改變我的未來,但我只能這樣做.我把所有的時間精神都放在書本上,當(dāng)同學(xué)流連在電影院快餐店、迷戀偶像明星、追風(fēng)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個街道角落灑落他們的青春歡笑時,我固定在家里和學(xué)校之間的路徘徊,默背著一個個陌生的英語單字和狄克生片語.偶爾,有那么失神的時候,那幾句詩句會突然在我腦海中浮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來.  

  日子在吃飯、睡覺、唸書和不預(yù)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發(fā),遺忘掉很多事.仰頭、低頭,我面對的,依舊是一個糟透的世界.  

  我跟媽,一如以往,過著恆常的生活.  

  “若水,動作快一點!我快趕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媽準(zhǔn)備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腳亂裝著便當(dāng),急得滿頭大汗.  

  媽穿戴好了準(zhǔn)備出門.我連忙將便當(dāng)用布包好,紮實地綁個結(jié),遞給她.說:“媽,真的不必我也跟著去嗎?兩個人一起做,速度比較快──”  

  媽在工地挑磚,一天的工資是固定的,我跟著去上工,假使沒有額外算工錢,有我?guī)椭,媽的工作量也會減輕.只是在現(xiàn)實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資報酬率.  

  “免了!你那點力你能干甚么?工頭若不給算工錢,還不是在做白工!”兩個人做工一份工錢,媽覺得不劃算.  

  “可是──”  

  “甚么可是!你留在家里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較實在.”媽把便當(dāng)放在塑膠袋里拎著,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后在門口站了一會,正打算進(jìn)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見明娟從巷子另一頭走過來.  

  “若水!”她很高興,揮著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見你!你家實在有點不好找.”  

  “你怎么突然──”我覺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里的寒酸,而是沒預(yù)期,內(nèi)心一下著了慌.  

  明娟本來就知道家里的情況,我也沒瞞過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讓我手足無措.她一下子帖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實.  

  “來看你啊!好久沒見面了.”她眼里臉龐滿滿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會跟著你媽出門工作,太晚來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來.”她探頭張望一下.“你媽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門推開些.“要不要進(jìn)來?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里的陰暗顯然讓她不適應(yīng).到了廚房后頭,半透明塑膠搭建的頂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見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現(xiàn)過來.  

  “對不起,沒甚么可以招待你.”我搬個小板凳讓她坐著.  

  “沒關(guān)系,不必跟我客氣.”  

  我將衣服丟進(jìn)洗衣機(jī),余下幾件較為臟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盤里,用手清洗.洗衣機(jī)太老舊了,負(fù)荷不了這么多衣量.  

  “若水!”明娟將手肘放在膝蓋上,托著下巴,看著我搓著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將她的臉暈上一層曖昧的模糊.“聽我表姐說,江潮遠(yuǎn)主動找你,教你彈鋼琴?”  

  感覺已是很久很遠(yuǎn)的事了,我早要將它忘記,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樣的.”我專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隨便談了一些.他問我喜不喜歡鋼琴──事情就是那樣.就那么一次而已.你表姐大概還誤會了.其實,我只是好奇,再說,學(xué)琴這種事,是要有些天賦的;而且,這時候才開始學(xué)琴,也來不及了.”  

  “原來如此……”明娟恍悟地點點頭.隨即嘟著嘴,埋怨說:“你也真不夠朋友,這么好的事都不告訴我!否則,我也可以請他指導(dǎo)我──”  

  “這又沒甚么好說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滿水.“再說,他是你未來的表姐夫,你比別人占了一分便宜,隨時可以請他指導(dǎo).”  

  “還說呢!”明娟卻悻悻的,搖頭嘟嘴說:“我本來也是這樣以為!誰曉得,江潮遠(yuǎn)那傢伙挺難纏的,他不輕易接收學(xué)生,也不輕易指導(dǎo)別人,聽說他這次應(yīng)邀回國,在XX大學(xué)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他點頭的.好歹是他未來的岳父嘛!他不賣點面子也不行.但盡管如此,他也只肯答應(yīng)每個週末下午撥出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而且,只挑選幾個他認(rèn)為資質(zhì)還不錯的指導(dǎo).”  

  我聽得有些愕然,詫異地抬頭.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訝異了,明娟瞪瞪眼說:“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沒辦法!音樂家嘛!總是比較有個性.他那么有名氣,一大堆人爭著拜托他指導(dǎo),他如果照單全收,根本應(yīng)付不來.”  

  明娟長吁短嘆,嘴巴里雖然替江潮遠(yuǎn)辯解,內(nèi)心卻免不了自己也被拒絕的遺憾.  

  “你請你表姐拜托他不就行了?”我把清洗好的衣服稍稍扭干,再連同洗衣糟的衣服一起倒進(jìn)脫水機(jī)將水脫干.  

  明娟搖頭.“不成的,怎么說就是不通.我表姐說,連大學(xué)那份客座的指導(dǎo)教授工作他都顯得很勉強(qiáng),只差沒有表現(xiàn)得很意興闌珊.我只好死心嘍!”  

  我將盆中的清水倒掉,水波中映現(xiàn)出江潮遠(yuǎn)那雙夜黑深邃的眼.我想,我懂.他的“意興闌珊”,只是未遇見撼動他心靈的共嗚震漾.  

  “所以嘍!”明娟托著下巴,又說道:“我說你連氣真好!我求都求不到;你卻不費吹灰之力,還不當(dāng)一回事.沉若水,你會遭天譴的!”說到最后,明娟咬牙切齒,半帶玩笑半埋怨地詛咒我.  

  “不然你要我怎么樣?我能認(rèn)真嗎?”  

  我把竹竿斜架,擦拭干凈;一件一件晾曬好衣服.態(tài)度是那樣無動于衷,流于過度的無所謂.  

  “你如果真的喜歡的話,也沒甚么不可以.”明娟一派天真.“音樂本來就是為了陶冶性靈,只要有心,不管何時都可以開始.”  

  “你是當(dāng)真的嗎?明娟!”我覺得她在說風(fēng)涼話.“就算我真的有心,我的家庭情況也不允許,更何況──”我看看自己粗糙的雙手,甩甩頭說:“才能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有時間的界限.”  

  “你不像這么悲觀的人──”  

  “這不是悲觀,是事實.”我盯著她,近乎冷淡.“不然,你以為你爸媽為什么從你五歲起就讓你學(xué)琴?”  

  明娟回視著我,反駁不出話.  

  “我說不過你.”她放棄爭辯,也是無話可辯.“可是,我還是要說,你這樣不在乎,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一定會遭天譴的!”  

  我默然一會,轉(zhuǎn)開身,將洗衣機(jī)和小盆收拾安置整齊.塑膠頂棚射下來的光亮,總有一種黃昏似的昏暗.  

  “我沒有不在乎.”我低聲說道.既問她,也反問自己:“可是,我又能怎么樣?”  

  大概是我的神情不自覺地流露出一點無奈或酸楚,明娟覺得過意不去,好半天沒有再說話.這個沉默一直延續(xù)到我們走回屋子前頭,出了門,重新見到天日以后.明娟將雙臂交到身后,仰起頭吻著太陽的光熱.  

  “哇!天氣好好!”露出像小孩一樣滿足的笑容.“這么好的天氣,待在屋子太可惜了!”  

  我跟著抬頭望,太陽都快上中天.光清洗那些衣服,就花了快一上午的時間.  

  “你下午有事嗎?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明娟伸手擋住陽光,偏過臉探問.“從我表姐演奏會那天見面到現(xiàn)在,快兩個月了,我們都沒再碰過面;我找了你幾次,老是找不到你.你們學(xué)校功爐很忙嗎?你忙著唸書,也不來找我!”  

  “最近考試比較多,所以──”考試是理由,我想忘卻不時在我耳畔響起的潮聲.  

  “又是考試!”明娟咕噥一句,情緒性的發(fā)洩.  

  ***  

  我們并肩走往街上,沿著六十米寬的大道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微微有風(fēng)吹,雖然陽光在照,仍是陰陰涼涼.我身上的舊灰襯衫、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四處濺有先前洗衣時殘漬的水漬,風(fēng)吹來,微起一點寒.  

  “下月初,我們音樂班舉行一個發(fā)表會,你來不來?明彥也會上臺表演──”明娟停下腳步問道.  

  “明彥?”我也停下腳步,有一點詫異.“你是說你弟弟?他怎么也會參加發(fā)表會?你爸媽不是請大學(xué)音樂教授特別指導(dǎo)他?”  

  “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遇見過他.”  

  “甚么時候?”  

  “到大學(xué)去那時候.”我避開了那個名字.“他正好要去練習(xí),剛巧在校園碰到.”  

  明娟露出個明白的表情.說道:“我現(xiàn)在音樂班的指導(dǎo)老師,和明彥的指導(dǎo)老師是音樂學(xué)院的朋友,為了壯大聲勢,特別邀請明彥指導(dǎo)老師一起參加這次的活動,舉行小提琴和鋼琴的聯(lián)合發(fā)表會,所以到時候明彥也會上場.”  

  “哦!”我懂了,想起明彥那少年傲氣的表情,不禁脫口道:“明彥看起來很有氣勢,很有大人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他才十四歲,說真的,他雖然是你弟弟,感覺卻比較像你哥哥.在他面前,好像自然就會矮了半截.”  

  “他好像很有才華?”  

  “大概吧!”明娟的口氣像只洩氣的皮球.“我姨丈老稱他是天才,還說服我爸媽,打算將他送到德國.”  

  “德國?”  

  “是。≡龠^三個月江潮遠(yuǎn)就要飛赴歐洲巡迴演奏,我表姐他們計畫等他從歐洲回來就舉行婚禮;然后兩個人再一起飛赴歐洲.我表姐打算到德國萊比錫大學(xué)追隨一位她一直很心儀的鋼琴大師.我爸媽和姨丈就趁著這個機(jī)會,準(zhǔn)備把明彥送到柏林去.”  

  我只覺腦袋一陣轟響,耳邊嗡嗡隆的,但見明娟的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她在說甚么;除了那幽淡的海潮聲,再也聽不到甚么.  

  心內(nèi)有刀在割,一種灼痛心臟的血液在流.  

  他要結(jié)婚了……他就要結(jié)婚了……不!不要!神。∥仪笄竽,請你聽聽我的祈求──“若水?若水?”明娟迭聲叫著我,嗔怪我的失神.“你怎么了?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我望著她,空洞的雙眼仍然無神.  

  “你剛剛說,你表姐要跟江潮遠(yuǎn)結(jié)婚了?”  

  “對啊!我剛剛說的,你都沒聽進(jìn)去嗎?”  

  “真的?他們真的要結(jié)婚了?”我抓住她,但盼是我聽錯了.神。∏笄竽!  

  “當(dāng)然是真的!我騙你干嘛!”明娟皺著不解的眉,奇怪我的失常激動.“你怎么了?怪怪的!他們結(jié)婚你緊張甚么?這么激動做甚么?”  

  “我只是沒想到會那么快,有些驚訝而已.”我別開臉,往前走開,順帶將心事隱藏.  

  明娟追上來,重新與我并肩,不以為然說:“有甚么好驚訝的?他們都已經(jīng)訂婚,跟著結(jié)婚是很正常的事.中間相隔半年,算算也不是很快.”  

  “說的也是.”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勉強(qiáng)扯動嘴角.  

  神!我求求你!請你聽聽我的祈求!請你成全我一點奢侈的愿望!請你──請你──不要讓我暗地傷心悲泣!  

  我只有這一點小小的請求,所以,請你──請你俯聽我的祈禱!  

  請給我一點奢侈的夢想,一點微渺的愛──我只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好.請讓他能回頭看看我,意識我的存在,明白我對他的情感.只要一眼,一眼就好,請讓他知道我的愛──

  “沉──若──水──”驀然一聲叫喚,天音一般.  

  我心震了一下.  

  是誰?是誰在叫我?是神呼應(yīng)了我的祈求嗎?  

  “明彥?你怎么會──。繈、表姐──”明娟一連串的驚叫,冷酷地將我?guī)Щ噩F(xiàn)實.  

  那雙夜深黑魅的眼睛就在眼前.這樣的不期而遇──神啊!這是你回應(yīng)我的祈求嗎?  

  “你這傢伙!要出來也不說一聲,害我們等了你一上午.”連明彥斜睨著眼,一見面就不客氣地指責(zé)他的姐姐.  

  我這才看清那一些人.除了連明彥、明娟媽媽和宋佳琪與江潮遠(yuǎn)外,還有明娟阿姨,以及兩三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約莫是他們共同的朋友.  

  “你這孩子真是的!”明娟媽媽的語氣也帶著埋怨說:“你跟若水在一起,不去參加你阿姨家午餐的聚會也不打個電話通知一聲,大家一直在等你!”  

  “。∥彝!對不起!”明娟這才一副猛然想起來的表情.她看看他們,問道:“你們要去哪里?爸跟姨丈呢?”  

  “當(dāng)然是回家.”連明彥翻個白眼,語氣和態(tài)度都很不友善.沖著我,抬抬下巴說:“你們兩個逛了一個上午也該逛夠了,老實跟大家一起走.”理所當(dāng)然地將我列入他們的行列,很霸氣的態(tài)度.  

  明娟皺皺鼻子,對她老弟的態(tài)度很氣惱.  

  宋佳琪挽著江潮遠(yuǎn),臉上漾著溫美的笑,開口邀請我們,說:“聽說姨丈剛進(jìn)了一套很棒的音響,大家正要到你家聊天、聽聽音樂.明娟、你和若水也跟我們一起回去嘛!人多才熱鬧好玩.”  

  明娟轉(zhuǎn)頭看看我.我想推辭,來不及開口,她先就搶替我作了決定.  

  “好!反正我跟若水也沒其它的事.”一邊拽著我,硬拖著我跟著.  

  我掙脫不開,思忖著該怎么開口拒絕,先自遇上江潮遠(yuǎn)的目光.那眼神,依然是黑沉深邃.  

  “你們年青人自己熱鬧玩笑吧!我跟你阿姨還有事情,不跟你們回去了.”明娟媽媽說道.  

  就這樣,逃不了了.明娟一直拽著我,不知我顫抖在心頭.  

  江潮遠(yuǎn)始終沒有說話.他本就不多話,僅用眼神就夠.宋佳琪時而抬頭望著他;兩人相視而笑,多少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  

  內(nèi)心有刀一直在割,一陣一陣割心的痛.  

  離明娟家還有一小段距離,大家邊走邊聊,倒也不覺得遠(yuǎn).先前我跟明娟隨興而走,沒特留心兩旁的風(fēng)景,此時心里擱著一份難解,更無心周旁的一切.  

  “你別老是露出那種表情.”連明彥不知從何時步移到我左旁;如劍的眉,展放著幾分冷然.  

  我不明白他的突然,沒甚么反應(yīng).且不想與他面對,想尋明娟,她早不知幾時就拋下我,跟在宋佳琪身旁.  

  連明彥瞅我一眼,冷冷又說:“看你一張寡情無所謂的臉!”  

  他似乎特別看我不順眼,愛對我挑剔.  

  “那么,你說,我該有甚么表情才對?”我反問.這個人實在不可理喻,他的邏輯簡直反常.他用他認(rèn)知的那一套在分析我,并且自以為必然;然而,結(jié)果相去不遠(yuǎn),所以我必須偽飾武裝.  

  “問你自己啊!”他把問題丟還給我.“你自己應(yīng)該最清楚了,不是嗎?”  

  他以為他懂了甚么嗎?偏生來撩撥我!  

  我不想討論我自己,加快腳步趕到明娟側(cè)旁,將他甩在后頭.然而,時刻仍能感到他的目光.他好像隨時在監(jiān)視我,將我的一舉一動記錄在腦中.  

  走到明娟家,明娟以主人的姿態(tài)擺個歡迎光臨的邀請姿勢.宋佳琪被她逗笑,清潤柔甜的笑聲盈充了屋里每個角落;走避到哪里,都聽得到她的迴聲.  

  明娟讓幫家的女傭準(zhǔn)備一些蛋糕點心和飲料,大家邊吃邊聊,談的全是一些我不懂的音樂話題;我像鴨子聽雷,安靜地避坐在一旁.  

  沒有人注意到我,全都投心在熱烈的討論里,我沉默著,眼光時而飄向江潮遠(yuǎn),看他靜靜地聆聽,看他淡淡地微笑;偶爾,他的目光會掠過我,短暫的一剎交會,便沉寂消落,再無痕跡.  

  音樂的話題持續(xù)著.幫家的女傭找出幾張影碟伴唱片,有流行歌曲和一些西洋抒情歌曲,幾個人覺得有趣,竟唱起歌來.而后,嫌那些電子合成音樂嘈雜,圍著鋼琴自彈自唱起來.  

  我仍然避坐在角落,自絕在距離外.  

  那三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輪流唱了幾首歌,然后明娟自彈自唱了兩首流行歌曲.而后,大家裟腫潘渭宴鞒齔,她应邀唱了一首旋律菎様棠X縉諦T懊窀瑁�  

  我怕他們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我,盡量退縮,不希望他們注意到我.  

  連明彥突然朝我掃視過來,大步走向我,將我拉出去,暴露在眾人面前;我彷彿失去了防護(hù)的蝸牛,蠕動著不安和不知所措.  

  那眾多目光,我渴望又害怕面對如夜深黑的那一雙.  

  “江大哥,請你替我們伴奏好嗎?”他甚么人都不挑,單輕率地要求江潮遠(yuǎn),還惡劣地選了首男女對唱的情歌.  

  我不知他這樣做到底是甚么意思,困惑著,看不透他的內(nèi)心.  

  江潮遠(yuǎn)竟沒有拒絕,依連明彥的要求,為我們伴奏.  

  我總是沒有拒絕的余地.鎖著心,唱了一首沒有感情的歌,倒是連明彥的歌聲出乎我意料的好,干凈明亮,不帶一絲雜啞.  

  一曲結(jié)束,我躲回角落.大家不讓江潮遠(yuǎn)離開鋼琴,鼓動著他歌唱.他無聲一笑,靜了一會,彈唱起一首西洋抒情老歌.  

  我一聽,竟然怔忡──竟是那首“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郁”.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磁性,淡淡地,像遠(yuǎn)遠(yuǎn)的海潮聲.曲尾不斷重復(fù)的一句“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郁”,低啞的嗓音唱來,彷如遠(yuǎn)方的寄語.  

  因為這首歌,因為這一句,我的目光始終離不開他.他為什么要選這首歌?恍恍替我唱出了我心中的悲歌.  

  他給我的那個地址,而我一直沒去,他也不曾探詢過,他是無須問為什么的;那僅是微渺到不足夠擱放在他心上阻礙成疙瘩的瑣碎,構(gòu)成不了困擾他的問題.他沒有必要記憶我,對他來說,我存在的意義太渺小,連投影在他波心的云影都稱不上.  

  所以他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對他的心情.  

  “沒想到他唱起歌來那么好聽!”明娟溜到我身旁,在我頸邊耳語.  

  我說不出話.一開口便會哽咽.  

  曲休情了.他又回到宋佳琪身畔,望著她微笑,再回視她的微笑.完全屬于他們兩人的天地,一個插不進(jìn)去的空間.  

  聽夠了、看夠了,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陌生的那三個人顯得意猶未盡,和宋佳琪攀談不休,沒有離開的意思;宋佳琪好像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我該告辭了.”我只好開口.  

  明娟留意了時間,沒有挽留,反倒埋起一臉歉色.“對不起,硬拖著你陪我一天.”  

  “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沒甚么事.”  

  “我送你.”連明彥蟄伏一旁,猛不防出聲,叫我心驚嚇了一跳,反射地?fù)u頭.  

  “我順路送她好了.”江潮遠(yuǎn)起身.“我有點事,必須先離開,可以送她一程.”  

  “這么快就要回去?”宋佳琪顯然很意外,沒預(yù)想到.  

  “嗯,有點事.我再打電話給你.”江潮遠(yuǎn)輕描淡寫,不慣多解釋.  

  這是我期盼外的喜悅,我為這喜悅不禁顫抖著.我感謝神啊,聽到了我的祈求,賜給我一點幸福的片刻.  

  ***  

  我們并肩走著,他沒有問我往哪個方向;他既不問,我便也不提,只是沉默地隨他的腳步走著.他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一直走著,走到暮落天黑,江潮遠(yuǎn)終于開口.  

  “累嗎?”  

  我搖頭.  

  “餓嗎?”他又問.  

  我再次搖頭.  

  “那么,再走一會好嗎?”  

  我輕輕點頭.  

  心里有很多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詩──相遇,然后別離.  

  “潮遠(yuǎn)先生……”心里有很多話,我遲疑著.  

  “你有甚么事?沒關(guān)系,說吧!”他不提過去的那件事,我便也不提.但心里那么多的話,卻該如何訴說?  

  “潮遠(yuǎn)先生……”我低著頭.夜張狂地黑.“人是因為相知相惜,才產(chǎn)生感動,而后才進(jìn)而生情的是吧?但就像你初聽那曲旋律,內(nèi)心便產(chǎn)生共鳴一般,你相信有一見鐘情的感情嗎?相看儼然,便此一生一世?”  

  江潮遠(yuǎn)沉默許久,數(shù)著夜的腳步,才回我一個不確定.  

  “大概吧!”他不肯看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望他,只是問他,問得很慢.  

  “也不是.”他看著前方,眼神放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這不是簡單說相信不相信的問題……”  

  “或許吧!感情是不可說……”我喃喃自語,聲音很低很輕.  

  他還是聽見,還用一式的自喃自語:“何必說,情若懂,即使天涯心依舊.”  

  我們并肩而走,始終沒有相對.心情是隱晦的,難以說明.  

  “潮遠(yuǎn)先生,你應(yīng)該聽過元微之寫的兩句詩吧!‘會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我在告訴他,我的心情.  

  “甚么?”他懂,但裝不懂;也或許,是真的不懂.  

  對他來說,我大小了,所以他不懂──不!不是年紀(jì)的關(guān)系!  

  可是,我真的太小了吧?渺小到讓他注意不到我.我一直在看著他;在風(fēng)中,在雨中,在無人的夜中,在獨對的星空,我直在看著他.我的眼光總是跟著他,而他從未發(fā)現(xiàn),一直注視著他的我.他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他的眼中,始終沒有我.  

  我們相差得太遠(yuǎn)了,他聽不到我心中對他的呼喊.  

  “你沒聽過嗎?潮遠(yuǎn)先生!”有種酸熱的濕意,由我早先淌血的傷口,慢慢地淹浸泛開來.  

  他停下來看我,試圖帶著笑,卻凝成了嘆息.  

  “你還小,有些感情不是你現(xiàn)在真正能懂.”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我們分存在兩個世界里.  

  “我懂.是你不肯懂.”夜更黑,風(fēng)狂亂地吹,拂混我們的相對.  

  他轉(zhuǎn)開臉,再回頭對我溫和地笑.  

  “你還小,別胡思亂想.”這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眼中,他看的,始終沒有我.  

  只是我自己厚顏空想.我對神求了又求,祂依然沒有俯聽我的祈禱.  

  “走吧!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這末了,他始終含著笑.黑夜里的表情遠(yuǎn)遠(yuǎn)淡淡.  

  他就要結(jié)婚了……我再怎么求,上天還是聽不到我的祈求……他始終不曾發(fā)現(xiàn),一直注視著他的我……“我自己回去──再見!”就在這里別過吧!別給我太深的痛、太多的不捨.  

  我忍住淚,深深向他一俯首.關(guān)于我的心,他或許懂,但他不能懂.我太小了,他看不清;他就要結(jié)婚了,他執(zhí)手的是另一個女人與他共白首.  

  夜黑有股墮落的美;風(fēng)中被遺忘的,是我墜下的淚.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詩──相遇,然后別離.沒甚么該或不該.  

  只是徒留一段過去.  

  終該是會遺忘吧?還是曾經(jīng)滄海,便此一生一世?  

  我那樣求了又求──夜總是黑,不會理會.我一直那樣看著他──山盟未寄,錦書難托.  

  莫莫莫.  

 。  

  那以后,我沒有再見過江潮遠(yuǎn).只獨自一個人,趁著夜黑,偷偷地佇立在他窗外,遠(yuǎn)遠(yuǎn)地癡望著.  

  那是幢很美很寧靜的房子,獨矗在郊外,有著一個小小的庭院,鋪滿了落葉.庭院外,圍著一簇漆白的籬墻;籬墻邊,靜靜獨立著一棵老年輪的樹.我就悄悄隱在老樹下,凝望著窗內(nèi)幽靜透洩中的昏黃燈光.  

  天氣很冷,帶著冰濕的寒意.我從夜落一直默立到深更;看窗里的燈光,由昏亮的寧靜直到滅寂.他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沒有發(fā)現(xiàn)悄悄佇立在窗外的我.  

  黑夜容易使人的心情變得空洞.我的心,淌著一處哀痛的缺口.我想要遺忘,我想總該是會遺忘;每每,在深宵難眠的徘徊時,星光不甚燦爛的暗空下,仰頭對天,獨自怔忡著.江邊潮遠(yuǎn).和他同在一方天空下,感覺卻是光年那么遠(yuǎn).眼目下璀璨有黑暗的世界,光景荒涼得讓人想掉淚.  

  我求了又求,祈求上蒼俯聽我的祈禱.既然總該是要遺忘,那么,神啊,求求你,請你讓他回頭看看我,看看他從未會發(fā)覺的一直注視他的我──不管結(jié)果會不會痛,請不要讓我們的相遇成為過去,不要使我們的記憶成為往事,讓我哀嘆悲泣──上蒼總是聽不到我的祈求.我想再看他一眼,深深看他一眼,看看他依舊──但他眼中始終沒有我;一直沒有發(fā)覺默默佇立在窗外的我.  

  而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但似夸父追日,永遠(yuǎn)似的渺茫.  

  關(guān)于我的心情,依舊是難.  

 。  

  三個月后,聽說江潮遠(yuǎn)飛卦歐洲巡迴演出.我如常地背著狄克生片語,和一個個陌生的英文字單字.  

  然后……半年后,聽說他從歐洲歸來,滿載著國際盛譽(yù).巡迴演出非常成功.  

  再然后,又過了一小段時間之后,聽明娟說他跟宋佳琪結(jié)婚了,兩個人共偕白首……那一晚,澄藍(lán)的天空托著密密的星,我哀哀哭泣了一晚.夜天那顏色,藍(lán)得那么愁,卻便是我宿命的顏色.  

  又然后,聽說他和宋佳琪一同飛卦歐洲……秦時風(fēng),唐時雨,多少癡情舊夢成過去.  

  然后……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他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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