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省立醫院終止掛號前的半個小時,趙意中探頭探腦地出現在掛號處的柜臺前。
她穿著淺色的長褲,走路一拐一拐;仔細看,她的衣服背后還黏有細碎的樹葉。
大堂散坐著幾個等候領藥、或者陪同親朋來看病的人們,她用眼角余光火速打量一圈,確定沒有認識的人后,才悄悄放心;但仿似戒備的姿態,一拐一拐地走進電梯,到了三樓的外科門診。
出了電梯,她往左邊拐去,那邊是一般外科、骨科的門診處;另一邊則是腦神經、胸腔及心臟血管外科等聽起來令人心神凝重的部門。
候診的人不多,她看看燈號,還差兩個就輪到她。
約莫等了十分鐘,燈號一直沒變,門診室的門卻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人也進了又出、出了又進。
她耐不住性子,起身繞了一圈,當她繞回原點,燈號一連兩跳,跳到她的號碼。她趕緊一拐一拐地拐進去。
“這邊坐,哪里有問題?”醫生頭也沒抬,只一味地翻看著病歷表,問些例行的問題。
這聲音挺熟的!趙意中疑竇頓生,仔細瞧那醫生,對方也正抬頭……“哇!你!”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呼。
天啊!這真是噩夢!怎么甚么鬼神不遇,偏偏曾遇上這姓段的傢伙?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氣急敗壞,驚魂未定。
“你忘了?我是這里的醫生。”段平笑意連連,對一旁被慘叫聲嚇到的護士比個手勢,表示沒關系。
他似乎對和趙意中這樣的見面方式感到很歡喜又愉快,眼中的笑意始終沒有消退。
趙意中頻頻暗嘆倒楣,一副衰透了的表情。
“好了,告訴我,你究竟有甚么問題?受傷了嗎?”段平忍住笑,正經地看著趙意中。
趙意中指指右腳,帶些懊惱地說:“腳踝啦!我想大概是扭到了!
“把鞋子脫掉,我看看!
趙意中依言脫掉鞋子,順帶捲起褲管。腳踝的地方紅紅的,但并沒有發腫的現象。
段平彎身查看一會兒,然后戴上手套輕輕按住發紅的部位。
“會痛嗎?”他問。
趙意中搖頭。
他換個方向,加重了力量按向同個部位,問道:“那這樣呢?會痛嗎?”
“痛、痛、痛……”趙意中點頭亂喊,一副痛徹心肺的模樣。
“看情形是扭到了沒錯。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是照個X光看看究竟;我很怕會有骨折的可能!
“還要照X光呀?”
“最好是這樣。你等等,我開張單子給你。”他脫掉手套,洗凈手,在一張紙上鬼畫符一陣后交給趙意中,交代她說:“拿這張單子到二樓的X光室,照完片子后再回來這里。”
趙意中只好再一拐一拐地拐到樓下,折騰了老半天,才又回到三樓。
已經沒有其他等候看診的病人了,她是最后一個。她耐心地坐在外頭等,等了一會,X光片總算送上來。
“果然沒錯,有輕微骨折的現象!倍纹街钢鴫ι系腦光片說:“不過,別擔心,只要按時吃藥,別到處亂跑,過幾天就沒事了。”
又要吃藥,又不能隨意走動跑跳的,這樣叫“別擔心”?
趙意中壓根兒不茍同段平的論調,哼了一聲后沒答腔。
“對了!”段平邊開藥方邊抬頭問:“你怎么會扭傷?而且還骨折了?”
“不小心踢到石頭就變成這樣了!壁w意中沒好氣地回答。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是從樹上摔下來,才會弄成這副淒慘的模樣。
“我看,不是這樣吧?”他笑嘻嘻地從她衣服上拍掉一片碎樹葉,做作的搖頭說:“沒摔死,算你命大!
“你……”她氣得臉紅,但有護士在,她不好發作。
“好了!這拿去!彼之嬃艘粡埛f給她,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蝌蚪文。“帶這個到樓下繳錢、領藥。拿好藥在門口等我,我這邊工作也結束了!
她翻翻白眼,她為甚么要等他?
他似乎看出地的心思,笑著改口說:“對不起,我說錯了!拿好藥,請你到門口,我在門口等你!
有護士在,趙意中忍氣吞聲,不敢多吭半句;不過,她也不甘示弱地給段平一個白眼,才心平氣和地拐著走出診療室。
去他的!誰稀罕他等她!
領完藥,她早把他說的話丟得一干二凈。誰知--他真的在門口等她,而且還唯恐人家不知道似地,斜斜地靠著墻邊站,杵在正門口等她。
“領了藥沒?我看看!币灰娝鰜,他很自然的就迎上前去,和她并肩走著,順手取過她剛領的藥,仔細地過目一遍。
趙意中覺得莫名其妙,他自己開的藥還會有錯嗎?干嘛又看一次?
“沒錯!”他把藥遞還給她。“記著,要按時吃藥,少亂跑亂跳,我保證不出一個禮拜,你的腳就會沒事了!
廢話!這道理誰不知道?
趙意中并不怎么感激他,將藥塞進口袋里,悻悻然說:“不用你保證,我的腳自然就會好,別把自己說得多了不起似的!
“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段平仍然一雙帶笑的眼,帶笑的聲音。
“當然不好!如果你的腳也像我這樣,你的心情會好得了嗎?”趙意中抬抬腳,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是不會太好!倍纹饺套⌒Γ獾攸c頭,他知道,如果他再不知好歹的笑下去,搞不好真會惹惱她。他轉個話題說:“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好奇:你爸爸是醫生,這種小扭傷,他應該冶得好,為甚么你要大費周章,捨近求遠?”
休怪他這么問!趙意中看了他一眼,甩甩頭,無奈地說:“你不知道,要是找我爸的話,那麻麻鐵定會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樣?”
“給麻麻知道了,那還得了?她一定會追根究底,那我可就慘了!”
“為甚么?”段平覺得納悶不已。
趙意中又看他一眼,老實招認說:“麻麻最討厭我凈做淑女不該做的事,比如爬樹。她總是認為那是沒教養的女孩子才會有的舉動。如果她知道……反正你知道了,就是這么一回事!
“原來,”段平恍然大悟,想了一想才說:“你好像很怕你麻麻?”
趙意中翻個白眼,拒絕回答。
其實也不是甚么怕不怕,她只是沒有理由不聽麻麻的話。而且,麻麻對她的要求太高,所以她常常挨罵。
他們沿著人行道走,要轉彎的時候,略略走在前面的段平似乎看到甚么,突然轉過身來,抓住她的手,硬拉著她往回走說:“過來,我們走那邊!”
“干嘛?”趙意中被他硬拉著走,因為腳傷的關系,使她走起來更費力;走沒十公尺,她忍受不住了,不滿地甩開他的手說:“為甚么要走那邊?又不順路。”
“聽我的話,走吧!”他又上前托住她的脖子,硬是不讓她往前走。
“為甚么?你放手啦!”她覺得很莫名其妙,前面有甚么不能讓她看見的?他為甚么硬要拖她離開?
她強甩開段平的手,一拐一拐地跑到轉彎的角落。
甚么也沒有,除了商店前的幾個年輕人,就是耶家快餐店門口外的那尊戴著金邊眼鏡、穿著丑陋的綠色上衣的呆塑像。
她納悶地磚頭看段平。皺眉說:“甚么嘛!我還以為有甚么事,甚么也沒--”她眼睛一亮。突然住口,整個人被斜靠在快餐店門外那輛熟悉的單車緊緊攫住。
那是狄明威的單車!
然后她就看見他和鄧冰婷從快餐店里出來。
鄧冰婷從袋子里拿出甚么要給他,他搖頭,嘴巴一張一臺,不知跟她說些甚么,但確定的是,他一定說了些令她不高興的話,否則她也不會把東西丟回袋子,然后賭氣似地整包丟進一旁的垃圾桶。
他直直站著,好一陣子都不再說話;然后,鄧冰婷就低下頭開始啜泣起來。
她哭得很無助,任誰都會起側隱之心。
狄明威動搖了,緊繃的臉軟化下來。不知他又對她說了甚么,只見鄧冰婷撲到他懷里,哭個不停。
他一直在安慰她,似乎是叫她別哭了。果然;鄧冰婷慢慢停止哭泣。
然后,狄明威牽了單車跨騎上去,鄧冰婷也跟著跳上后座;單車就這么迎著夕陽而去……為甚么?
趙意中往前追了幾步--
為甚么?他不是已經答應過麻麻了嗎?那他為甚么還跟鄧冰停在一起?
為甚么還讓鄧冰婷坐上后座?那應該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特別座啊!
為甚么?
“意中……”段平走到她背后,雙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是想安慰她。
她沒有回頭,一拐一拐地直往前走。
“意中!”他猛然揪住她,硬將她拉住。
“干嘛?”她被他這樣猛力一拉,險些跌倒;所以,她很不高興地回頭瞪他,肩頭、鼻子也幾乎皺成一團。
段平顯然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臉上一陣錯愕,只好訕訕地放開手說:“對不起!我以為你……”
“你以為我怎么樣?冒冒失失的!你差點害我跌倒,你知下知道?”趙意中橫眉豎眼,毫不客氣地表示不滿。
“對不起,我剛剛一時情急,所以……”段平低聲下氣,誠懇地道歉。
他靜靜看著趙意中,將沒說完的話,一古腦兒都寫在眼神中。
趙意中臉上驀然一紅,別過臉,倔強地說:“甚么嘛!你不要自作聰明--”她咬咬唇,短發一甩,背著光,提手一揮說:“我要回去了,不要再跟著我!”
她知道段平是好意的,但她根本不需要別人安慰。她只要有項平就夠了……
是吧?項平……
段平剛剛一定以為她哭了,所以才會情急地抓住她。她怎么可能會哭?項平走的時候她也沒哭……
但是,他怎么會刻意阻止她、不讓她看見狄明威和鄧冰停在一起的情景?他知道了甚么嗎?
狄明威終于也有他喜歡的人了,他再也不會再受到婚約的束縛。
不!不可以!他已經答獲麻麻,不會再和鄧冰停在一起的!
項平,拜托!
趙意中仰首問天,但殘夏已盡,蟬聲不再高鳴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