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放暑假,天氣就更熱了。今年的“知了”似乎比往年更吵,它們均奮力地想將這一生的璀璨,盡速釋放在這七月的艷陽下。
“明威,明天你爸和你媽就要來了,麻麻叫你今晚住在這里。”趙意中端了一杯檸檬汁,走進庭院。
樹蔭下的狄明威捧著厚厚的一本書,正聚精會神地埋首在書頁當中,神情有些入迷。
趙意中走近他身旁坐著;她知道他聽到她說的話了,并不急著催促。她側頭看他一眼,他的神情非常專注,不禁使她大感好奇。
究竟是甚么書?居然能讓他看得這么專心,整個人幾乎都要栽在書里頭了!她把檸檬汁放在地上,湊過臉探看。
“你在看甚么書?這么專心!”
這一探頭,卻攪亂了狄明威的心思;他閤上書,對她微微一笑。她看到書名是《西楚霸王》。
“你看這做甚么?是指定讀物嗎?”趙意中奇怪地問。
“不是,只是隨便看看!钡颐魍褧鴶R在一旁,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趙意中別過臉,她實在不喜歡他這個表情。
“喏!這是麻麻要我拿來給你的!彼龑幟手f給他。
“謝謝!”
“麻麻還說,外面太陽大,要你別在院子里待太久,會中暑的!”
“嗯!”狄明威應了一聲,喝了幾口檸檬汁,然后將杯子搖一搖,又遞還給趙意中。
趙意中接過手,“咕嚕、咕!焙热チ艘淮蟀,再將杯子遞給狄明威;狄明威又喝了幾口。這一傳一遞間非常自然,看得出他們已習慣這樣的不分你我。
“明威……”趙意中說:“你這樣天天待在屋子里,不曾覺得很無聊嗎?我快悶死了!”
“怎么會?”
“怎么不會?”她往草地上一躺,雙手交疊枕在腦后!奥槁椴粶饰译S便出門,不準我到河邊去,也不準我爬樹下打球,不準--哎!不管我要做甚么,統統都不準!成天叫我待在屋子里,我都快悶死了!”
“麻麻是為你好;你整天往外跑,她擔心你身體吃不消。”狄明威被她挺無奈的語氣惹出笑意。
“算了!如果這叫關心的話,我倒寧愿她少注意我一點。你最好了,一個人住,自由自在,麻麻也不會羅嗦你!
“是嗎?”意外地,狄明威的聲音有些蒼涼。
當初狄明威一個人下鄉來就學時,狄伯伯和狄媽媽倒是很放心,但意中的麻麻卻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頭租房子住,本來堅持要他搬到趙家來,不過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卻認為男孩子若能養成勇敢、堅強和獨立那是最好的。但麻麻仍然不放心,最后折中,讓狄明威每個週末都到趙家來,麻麻才不再堅持;但還是認為他一個人住,乏人照顧,常常埋怨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太冷漠,一點都不關心他。
尤其,當時他才十四歲。
趙意中一直想不通,狄明威為甚么要放著都市的明星國中不讀,轉學到這鄉下學校來?而且,以他的成績要考上省中絕對沒有問題,他竟然捨省中而選差強人意的“西野高中”。
不像她,完全是因為名校沒指望了,才勉強擠進“西高”的。
“我真羨慕你!狄伯伯對你真放心,完全信任你,你可以隨自己的意思去做你想做的事!壁w意中翻個身,改用手肘支地,側臥著面向狄明威。
“不完全是這樣的。爸爸雖然信任我,但還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還是不能做。就像叔叔對意中一樣,有所為,有所不能為!钡颐魍裱越忉尅
趙意中翻了個白眼,嘆口氣,重新躺下,拔了株草放進嘴里嚼動,又半弓著腿說:“說得也是,狄伯伯和我爸爸的人生觀雖然不同,個性倒是很像,難怪他們的友誼會愈老愈堅固!
狄家和趙家的“淵源”,少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狄明威的父親和意中的父親是多年的好朋友而已。
他們兩人是高中同班同學,個性相近,意氣相投;意中的爺爺也非常喜歡狄明威的父親,幾乎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
狄家二老早逝,意中的爺爺便資助狄明威父親完成學業。兩人雙雙考上醫學院,北上就讀。而后,狄明威父親棄犀醫從科學,意中的爺爺也沒反對,一直默默支持他。
意中的父親學成返鄉繼承家業,而狄明威的父親則留在都市里發展。但他總把趙家當成自己的故鄉,每年蟬聲高鳴的時候,總會帶著妻小回鄉探望意中的爺爺和父親,十幾年來也不曾改變,只除了那年夏天……
“意中!”狄明威叫了她一聲,俯下身看她。“你在想甚么?想得這么出神?”
他的臉靠她靠得很近,這個舉動著實叫趙意中嚇了一跳。她第一次覺得他們可以如此這般靠近,甚至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氣息了。
“怎么了?我嚇到你了嗎?”狄明威仍保持相同的姿勢。
真的!靠得好近!
這么近--她覺得她快昏厥了--
“沒--沒--”她知道她一定臉紅了。
“那就好!”狄明威微微一笑,直起身子,退靠到樹干邊,問道:“你剛才在想甚么?怎么想得那么出神?”
“哦!沒甚么!壁w意中飛快地坐了起來。
項平一定看到了!看到她和明威……
項平,拜托你……她覺得她的心臟跳得好快!
狄明威從來不曾跟她提起項平的事;但她知道--他知道項平,知道在她心里面的那個項平。他只是不說,但他甚么都知道。
因為項平的緣故,他們的關系變得很近又很遠;因為項平的關系,命運制造了他們的相逢。
項平走了之后,卻留下了一個“造化弄人”。
“意中!”狄明威輕輕推她。
他們的“關系”是那么地親近,但他們連手部沒有碰過。雖然從狄明威下鄉開始,他們的“關系”就“注定”了,但項平卻一直存在他們之間。他們從來沒有像力才那樣親近過,所以她也就從來不知道,狄明威是從甚么時候起,周身已充滿了誘人的氣息。
她不知道她該怎么對頂平說,該怎么對頂平解釋她和狄明威的“關系”,這一切,項平一定都看見了!
這么多年了,她仍然不習慣告訴項平有關明威的事;項平微笑的臉,常;商斓妮喞,老是在盛夏時節,不斷告訴她“知了”、“知了”。
真的!她不知道她該怎么封項平說。
“意中!”狄明威又輕輕喚她一聲!斑M屋子里去吧!這里越來越熱了!
“哦!”她輕輕點頭,默默站起身來。
因為陽光太強,她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腳步沒站穩,踉蹌幾下,眼看著就快要倒下去了,狄明威卻及時伸手抱住她。
“!謝謝!”她的雙頰立刻飛過一抹夕紅。
她又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了!這種感覺好陌生!似乎不再像是她當年在吹著陰風、染著黯淡的夕顏的曠地里,初見面的那個小男孩了……
甚么時候開始,他有了那么大的腕力,大到足以支撐住她全身的重量?她完全不曉得!
那么靠近她的狄明威,在在散發的那種陌生的氣息,這--就是她--她的……
她口吃了!
“意中!明威!”麻麻的叫聲從屋子里傳出來!耙庵校∧愕降资窃趺戳?我叫你叫明威進屋子里來,怎么叫這么久?你到底跟明成說了沒……”
聲音嘎然而止--麻麻站在屋簷下,半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表情十分呆滯。
“麻麻!钡颐魍砰_趙意中,神色和平常一樣,并沒有多作解釋的意思。
最尷尬的人是麻麻,她一直覺得自己撞見了不該見的;所以她竭力保持若無其事的模樣,又殷勤地招呼起狄明威。
“明威,快進屋子里來!外面這么熱,小心中暑了!”
“知道了,麻麻!钡颐魍䦶澤硎捌鹉潜竞窈竦摹拔鞒酝酢,托在手中,頂著陽光走進屋里。
麻麻回頭望望他的背影,再轉頭看看趙意中。
“剛才--麻麻……”趙意中呢喃著想解釋些甚么!皠偛盼摇莻……絆倒了,所以……所以……明威他……”
“好了,不用再說了!快進來吧!”麻麻打斷她的話,自顧地轉身就進屋里去了。
隨后的整個下午,趙意中總覺得麻麻的目光如影隨形,有意無意地。她的兩顆眼珠子總跟隨著她和狄明威打轉;而且,眼神中彷彿若有所思。
晚飯過后,意中的父親跟往常一般,埋首在晚報里;爺爺則伙同狄明威煮茶品茗;趙意中則坐在門檻上,和小黑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耍。
蟬聲還在樹枝上高聲說“知了”,喋喋不休。麻麻邊搖著扇子邊偕著意中的母親從廚房走了出來。她先瞅了一眼狄明威,又瞥了趙意中一眼,才開口問意中的父親說:“東昇,你看我們是不是該給意中和明威辦個公開的宴會了?我看差不多是時候了!
意中的父親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母親,似乎不明瞭她的話意。爺爺、意中的母親也都疑惑地看向麻麻。趙意中更是困窘極了,尷尬地說:“麻麻,你怎么突然……”
她窘得說不下去;不知為甚么,她覺得自己很難堪。
“是啊!媽,怎么突然……”意中的父親和爺爺對看一眼。
“不是突然,只是時候到了。”麻麻慢條斯理的說道。
意中的父親搖搖頭,報紙仍抓在手上,口氣平淡地說:“還早嘛!孩子們都還小,再說他們的關系不都已經確定了嗎?哪里還需要辦甚么宴會!”
“話不能這么說!雖然這婚事兩家都認定、也約束好了,但是,該有的形式,還是不能免除!
“但是,”意中的母親也說話了!皨,意中跟明威現在都還在念書,而且他們還只是個高中生……”
“這有甚么關系?時代不一樣了,大家的觀念也新穎許多,公開了反而不會被說閑話。”
麻麻言之成理,轉向爺爺尋求支持說:“你說是不是?爺爺?”
爺爺沉吟了一會,轉頭問狄明成說:“明威,你說呢?關于麻麻的提議,你有甚么看法沒有?”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狄明威;趙意中更是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心臟一直“璞通、撲通”的跳。
狄明威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溫柔的笑臉也一如往常。他盤膝坐在地板上,雙手擱在膝蓋上,順服地說:“我沒意見,麻麻和爺爺做主就好!
他怎么可以沒意見?這是他的終身大事呢!怎么能夠不表示任何意見?趙意中急得想大叫,卻更加覺得尷尬和難堪。
麻麻搖著扇子捕風,聽伙明威這么說,開心地說道:“明威也答應,那就好了!這件事就這么決定,等建平夫婦兩來了以后,再商量挑個日子!
“麻麻!”趙意中忍不住了。她跟狄明威一點都不相配,而且,她還有項平!
麻麻根本不理她,瞇看眼看狄明威,無限欣慰地說:“真是太好了!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了,明威以后就是趙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實在太好了!”
趙意中滿臉漲得通紅。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甚么會這樣。她和狄明威的“關系”早就“約定”好了,他們也以這樣的“關系”相處了好幾年,麻麻此時提及,她為甚么會覺得這么不安?
麻麻不知道她還有項平……
麻麻不許她提起項平的事,尤其是在明威面前。
所以,她和明威的事,她也就不敢告訴項平。
項平。№椘,他總在她身邊陪著她;不論她遇到任何煩惱或受到任何挫折與委屈,只要有項平在,她就覺得安心。有甚么事,她都會跟項平說;但有一件事,她卻無法跟項平說……
“意中,別再跟小黑玩了!真是的,都這么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明威,來,吃點心,別光是喝茶,茶會刮胃的……”
狄明成是她的未婚夫。
七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和建平伯伯做了這樣的約定。那時候才七歲的她,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因為“未婚夫”這三個字,在她懵懂不解世事的天真里,就跟小黑說的話一樣深奧,且不具任何意義。
爺爺對于父親那么早就決定她的終身大事,感到詫異。他常說意中就像魏祖曹孟德,才識、雄略和魄力,都不是尋常男子所能懂得的。但盡管意中的父親決定得太貿然,他也從未批評過他的決定,只是順其自然。
麻麻對于趙家無子繼承家業一事,總感到深深的遺憾,所以對于意中的父親的決定,對于“趙內小兒科”將來有人繼承一事,感到非常的欣慰。
每年,蟬聲高鳴的時候,建平伯伯就會帶著妻小到訪,兩個一樣粗野的小孩被配成一對,捉蟬捕蝶,幸福得不識人間的愁滋味。
但命運似乎已經在冥冥中底定了--如果,沒有那年夏天,沒有發生那件事……
那年夏天--就在她十歲的那年夏天,項平留下了一個“相逢”,留下了一個“造化弄人”……
吱--吱吱吱……吱吱吱……
蟬聲又在高亢地唱著“知了”了。
兩家都互相承認孩子的未婚身份--這早已是約定好的事了,所以對于這個“注定”的關系,他們兩人都沒有任何異議。
麻麻本來還擔心狄明威會不答應,而且不愿承認這樁“婚約”;因為,狄家和趙家的“約定”,沒有道理束縛他。
但是,他卻接受了。
十歲的那年夏天,她站在暮降后的病房外吹著陰風,染著黯淡光彩的夕顏的曠地里,隔著窗初次遇見他。而躺在病床上的他,也隔著窗,不發一語地望著她……
就像現在一樣四目對峙著。
趙意中驀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去握小黑的腳。小黑大概累了,不想再跟她玩握手的游戲,無精打采地縮回前腳,軟叭叭地躺在她的腳邊。
項平啊項平!為甚么你要留下這樣一個“相逢”?
“意中!”麻麻在喊!皠e再跟小黑玩了!快去洗澡,記得幫明威鋪床!”
趙意中“哦”了一聲,拖著腳步上樓。
經過狄明威身旁時,他突然起身說:“我自己來鋪就可以了。麻麻、爺爺、叔叔、嬸嬸,我跟意中先上樓去!
直到現在,她還是不了解狄明威。狄明威像是寬闊的大海,適合揚帆乘風破浪去,但卻擱淺在她窄小的沙洲里。
難道,他真那么宿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接受安排?
“明威!”上樓后,趙意中低下頭,兩手不斷地絞弄著衣擺,期期艾艾地說:“麻麻剛剛說的--呃,如果你覺得……那個……嗯,沒關系……我……我會跟麻麻說……說的……”
這時樓下響起了電話聲,“鈴鈴”的電話聲伴著屋外的蟬聲,聲聲迴漾在屋子里。狄明威站立在廊上,長廊的光線太黯淡,他臉上掛的是否還是那一抹溫和的笑?趙意中此刻并無心看明白。
“意中,我……”
“明威!明威!”麻麻扯開嗓子朝樓上大喊,聲音是驚天動地!懊魍煜聛!你爸爸出事了……”
吱--吱吱吱吱……
蟬聲還在鳴叫,似乎要劃破盛夏的長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