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秋深,隨著冬殘,隨著春去,隨著夏來,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有沒有機會,重來一次?
* * *
黑板右上角上,有人用白色粉筆寫了一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那是距離聯考的倒數計數。
張凡儂支著頭,有些無聊地瞪著那數字發呆。自然組的歷史課多半只是應景用的,對聯考既沒有太大的加乘作用,也增添不了多少人文素養,整個教室的人有一大半都像她這樣心不在焉。
不過,她多少還是聽進去一些。最近她聽有些同學嚷著什么要跨組考試,她起先有些不以為然,后來想想也覺得不賴,可以試驗她的能耐。
下課鐘一響,臺上先生才宣布下課,她立刻收拾好書包,火速沖出教室。
“張凡儂!”衛生股長扯著破鑼嗓在后頭追叫住她!澳悴淮驋,又想溜。?”
天啊!這個李春媛!吼了她三年,她還不累!
張凡儂回過頭,翻個白眼說:“你每天這樣吼,不累啊?那些玻璃我晚幾天擦,從來也沒見它發霉或腐爛過。先寄著,反正找一天我有時間再做就是了。”她擺個手,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掉頭走開。
高二分組,選讀理科的女生向來不會太多,沒想到李春媛居然也選了自然組!俺扇A”雖是男女合校,但卻男女分班,兩班的女生自然組,她跟李春媛好巧不巧被湊在同班,而李春媛好死不死又繼續當那個嚕蘇的衛生股長,每天總要那么吼她
一次,三年下來。她已經很習慣,也很清楚怎么對付她。
其實她能去的地方,除了社團還是社團。除了田邊,她幾乎也沒其他朋友。不過,這不是重點,她一點都不在意。現在的她,一切平順,成績名列前茅,生活理想愉快,她覺得很滿意。
“田邊!”進了社團,她立刻大聲喊叫。
“這里!”最里頭的角落傳出田邊悶似的聲音。
“怎么樣?有結果了嗎?”她挨過去。
“沒這么快,我才剛取了樣本不久!碧镞呏钢缸约旱亩,上頭殘有一些干掉的血跡。
“我也要試試!睆埛矁z看得躍躍欲試。
田邊拿出一個試片洗干凈又仔細消毒過,然后說:“有點刺痛,你忍一下!
張凡儂端正坐好,把垂到頰旁的頭發塞順到耳后,露出光滑的耳朵和脖頸。
“我要開始了喔!碧镞吥弥嚻p輕往她耳垂邊緣割下去。
“張凡儂!”
他聚精會神,深怕錯掐了力道,但門口猛不防爆出一聲叫喊,叫得很大聲,兩人同時嚇了一跳,張凡儂震動一下,他一個失手,張凡儂的耳朵被劃出一個大傷口,血一下子冒出來,流個不停。
“糟了!”田邊慌忙地找紙巾幫她止血,雙手沾滿了血。
“你們到底在干什么?”站在門口的李春媛一臉納悶地走進去。張凡儂皺一下眉。這家伙還真不死心,居然追到這里來!
田邊沒空回答,張凡儂也無暇顧及她,一邊用衛生紙止血,一邊催田邊說:“快點!趁血還在流,還沒凝固,快點取樣本!
等田邊沾了一點血在干凈的試片上,她才跑到流理臺清洗傷口。
“你們到底在做什么?”李春媛看得大奇,不禁好奇問。
張凡儂這時才沒好氣回說:“我們在做實驗!
“什么實驗?這么血腥!”
張凡儂瞪個白眼,田邊耐心解釋說:“我們在做血型的測試,剛剛我是在幫小張采樣。”
李媛春一臉恍然大悟,看看周遭,又疑惑問:“這么簡單的設備驗得出來嗎?”
“可以的。血型測試很簡單的。”田邊說。看看先前的試片。“結果應該快出來了。”
張凡儂一聽,湊了過去,李春媛也跟過去。
“在哪里?我看看──”李春媛好奇地嚷嚷,一邊探頭過去。
張凡儂被她擠得有些吃不消,索性走到一旁,把位置讓給她。田邊低頭指著試片說:“看,有點變色了對不對?我們滴了一些化學劑進去,不同血型會呈不同的反應。”
“我看看……”李春媛伸長了脖子,越靠越近。田邊也沒注意,往她靠了一些。
“哪,你看──哎喲!”兩顆頭終于不小心撞在一起。
張凡儂噗哧笑起來,看他們兩個人揉著頭,越看越有趣。笑說:“對不起喔,我正要提醒你們,你們就撞在一起了!
李春媛不以為意。指指試片說:“好像很有意思的樣子,我也想試試!
張凡儂立刻接口說:“我看你不必試了,鐵定是B型。”
“為什么?”李春媛反詰,有些泄氣。她的確是B型沒錯。
“直覺!敝挥蠦型的家伙才會那么好奇、急躁,而且冒失,大膽且厚臉皮。
“啊,我得回去了。”張凡儂看看時間,跳起來。匆匆對田邊說:“明天我再來看結果。還有,我媽最近被拗著買了一堆不中不西的藥粉,說是減肥吃的,明天我刮一些過來,你看看能不能化驗出它的成分。”
“光靠學校這些設備,我想挺難的!碧镞呅箽獾乜纯茨切┖喡脑O備。
“到大學去嘛!”張凡儂說:“你不是有認識的學長在X大嗎?他們的設備挺不錯的。”
“也對。那明天放學我們一起過去!
“好!睆埛矁z點頭。忽然又叫一聲!鞍!我真的得走了!拜拜!”匆匆對田邊揮個手,一陣風似地刮出去。
“等等!”李春媛追了出去。
張凡儂瞥她一眼,腳步沒停。李春媛個子小小的,但爆發力驚人。這大概也是他們那些B型家伙的特征吧。
“欸,張凡儂──”李春媛說:“你每天在社團,都跟田奕中在搞這些嗎?”
“也沒有,有時我們只是隨便聊聊天而已!睆埛矁z想想說道。突然覺得,李春媛其實并不那么討人厭。
“你們都聊些什么?”李春媛又問。
“很多啦。天文、地理、化學、物理,還有電視、電影、男生女生那些有的沒有的。”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李春媛的態度顯得很感興趣,張凡儂又瞄她一眼,說:“你要是真的覺得有趣,可以過來啊!
“可以嗎?”
“當然可以!睆埛矁z又看她一眼,奇怪她那么問。
李春媛會意,解釋說:“大家都說你挺驕傲的,你又不常跟其他同學在一起,我如果去了,你會不會不高興──”
張凡儂停下來,轉身面對李春媛,說:“大家要那么說,我也沒辦法。我只能說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和自己很滿意。你如果真的覺得我們在社團搞的東西很有趣,那就過來看看,自己去印證,如果你光要聽大家這么那么說,那也很好,反正我都無所謂。”
就是這樣,她的態度就是這樣。這就是張凡儂。很多人討厭她,但也有許多人欣賞她。李春媛聳個肩,她覺得再說什么,好像都是廢話。
“。聿患傲!”張凡儂叫一聲,沒空再多說,跑了起來。
她跑得又快又急,趕到了公車站,硬是敲開已經準備駛開的公車車門。下了車,她一路的跑,氣喘咻咻地跑到家。
“爸!爸!”
“怎么回事?大呼小叫地!”她母親從廚房出來。
“媽,爸呢?”她連忙問,緊張兮兮。
她母親好整以暇地擦干手,走到沙發旁坐下。說:“不在,去工作了!
完了,又遲了一步!張凡儂懊惱地仰仰頭。
她父親在報社工作,作息時間和常人不太一樣,往往她回家的時間正好是她父親要去工作的時刻,很難得對上,她幾次刻意提早回家,還是沒能撞上。
沒辦法了,她挨到沙發旁,磨著她母親說:“媽,給我錢。”
“給你錢干什么?”她母親態度閑閑的,根本很清楚她要錢干什么,卻明知故問。
“人家要報名啦。”張凡儂嘟嘟嘴。就是這樣,她才要趕在她父親出門之前回家,偏偏幾次都趕遲了。天下大概也只找得出她母親一個,嫌自己的女兒太用功,在聯考逼死人的時刻前,不肯給錢讓自己女兒去補習。
“不行。”她母親搖頭。“你要錢旅行、買衣服、看電影都可以,就是這個不行。你這樣成天到晚念念地還不夠,還要去補習,身體會吃不消的!
“不會啦。我本來就喜歡念書!”
“不行。這更不行!
“媽,你吃鬧了啦!”張凡儂耐著性子。說:“‘國林’的考前總復習班報名日期就快截止了,我再不報名就來不及了?旖o我錢!”
“來不及最好。”她母親似乎鐵了心。
“媽!別鬧了!快給我錢!”
“誰說我跟你鬧著玩的!”她母親瞪瞪眼,跟著妥協,開出條件,說:“好吧,要錢可以,條件交換。你這個星期天得陪媽去逛街!
“不行,這個星期天補習班就開始上課!
“那么,周末下午──”她母親讓步。
“不行。我沒空。”沒等她母親說完,張凡儂便忙不迭的搖頭!斑@個周末下午我要去上英語會話班,上完課我打算到書店找些參考書,很忙的!
“這也不行,那也沒空,那么我也沒錢!彼赣H嘟起嘴,耍賴起來。
“媽,我是說真的,快給我錢!”張凡儂也跟著賴皮起來。她今天不要到錢不行的,不早點報名,好位子都被訂光了。“如果你不給我錢,我就不能報名;我不能報名,就上不了考前總復習班;上不了考前總復習班,我的心情會受影響,然后也許因為如此,我在考試時失常,錯過了我理想的志愿和大學,我的人生因此而改變,我的命運也因此而改變。你希望有這么一天,我因此埋怨你或怨恨你時,感到后悔嗎?你希望──”
“停!”她母親叫了一聲,阻止她再繼續說下去,投降說:“我給你錢就是了!
張凡儂乖乖閉上嘴巴,欣然笑起來。
。
真是的,人多的不像話!
在門口推來擠去了半天,張凡儂好不容易,總算才擠到自己的座位。她早知道上總復習班的人一定不少,但沒想到會多到這種不像話的地步。偌大的教室,填填塞塞地起碼有五六十人。沒辦法,上這個總復習班的據說都是“國林”的一些名師,搶手的很,能搶到名額就不錯了。
她輕輕呼口氣,拿出筆盒和筆記本。
“對不起,借過……”有個人從桌位的另一頭一路艱難的擠進來,停在她座位旁,坐下來,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和她剛剛的情況簡直一模一樣。
她不禁笑起來,轉頭過去,對方也正朝她看來。
那一看,把事情全看壞了。她楞在那里,才開到一半的笑容凝在嘴角,既錯愕又不相信,死命地瞪著眼前的那個人。
徐明威!
為什么?!為什么她的運氣就是這么不好?!
自從兩年前天文館那次的不愉快之后,她就再也沒有碰過他;她好不容易擺脫那個夢魘,兩年來一路順遂,學業生活兩得意。但現在──為什么?!為什么他忽然又出現在她面前?!這簡直是壞預兆!她有預感,又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徐明威顯然跟她一樣錯愕,愣了許久,才回過神,很有風度,輕聲說:“好久不見了。”
是很久不見了沒錯,但她一點都不高興看到他。張凡儂沒作聲,動作僵硬地轉頭回去,瞪著前方。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挨過那堂課的,根本什么都沒聽進去。下課后,她立刻沖到柜臺,劈頭就說:“小姐,我要換班。”
柜臺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請問你是上哪個班的?”
“考前總復習班。我要換班。”
“對不起,那個我們只開了一班,無法換班。”
“那么我要換位──”
柜臺小姐為難地說:“對不起,小姐,位子都滿了……”
補習班是先報名先訂位,先繳錢先選位,機會通常只有一次,選定了座位,要更換的機率通常很低。
“都沒別的位子了嗎?真的都滿了嗎?”
“都滿了,你自己看吧。”柜臺小姐無可奈何地把座位表攤給她看。順口問道:“你位子在哪里?”
她指了指座位表中間面對講臺的位子。柜臺小姐說:“挺不錯的位子嘛,干嘛要換?所有的座位是真的都滿了,不然是可以讓你換──”
沒辦法了,真的不行,張凡儂有些泄氣。遠遠在一旁的徐明威把一切看在眼里,等她走過去、走近時,擋住她說:“你就真的那么討厭我?”這句話他不知道已經問了多少次!澳銓ξ业降子惺裁床粷M意?我又做了什么得罪你,讓你那么討厭我?從以前,你就這樣!”
他是真的不清楚,還是假裝都忘記?張凡儂瞪著他,如昔日的不友善。就算他假裝忘記,她可記得清清楚楚,記得他對她所有的羞辱,還有他帶給她的不愉快。
“算了!你討厭我也沒關系!毙烀魍桓睙o所謂。兩年不見,他變得更高,給人更冷的感覺!胺凑F在我們井水不氾河水。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是不會退費或轉班的,也沒任何事能影響我上完這個課程,如果你看到我覺得不愉快,那我也沒有辦法,你大可以去退費或轉班,或跟別人換座位,什么都好,反正我無所謂!
“我干嘛要退費或換位子!”張凡儂被他的話激起了脾氣。微脹紅著臉說:“我先繳費先選了位子的,好好的,我干嘛要讓給別人!”她掉頭走回座位,不再理他。
是她先報名的,她干嘛要走!如果有人得退出,那也不是她。她又干嘛因為他放棄這個補習的課程!他以為他是誰!再說,她好不容易才跟她母親要到錢補習的,她又干嘛因為他改變所有計畫!
徐明威跟著進來,大刺刺地坐在她身旁。她忍著不去看他,當作他不存在。有史以來,她第一次跟他這么接近,距離的縫隙是那么小,但是卻接近得多么諷刺!
徐明威也保持沉默。他已無法再說什么,深怕好不容易才彌合的心又要壞掉。
***
“我今天碰到她了。”
速食店里,徐明威和花田側對坐著。黃昏時刻,來來往往全是人,太多了,空間變得狹小,視線變得擁擠。
“誰?”花田忙著啃著雞腿,不是很在意。
“張凡儂。”
聽到這個名字,正張大嘴巴咬雞腿的花田,動作停在半空中,被卡住似了。他放下雞腿,拿了一張紙巾擦拭嘴巴和雙手。
“什么時候?在哪碰到?”他問。天文館那件事,他后來聽余小薇說了。兩年下來,除非刻意去找,否則就連他也不常碰到張凡儂,偶而不小心碰著,張凡儂總是拉長著臉,沒有好面色。
“國林。”徐明威神情顯得相當黯淡。擺在他面前那盤炸雞和可樂,他連碰都沒碰。
“她也參加總復習班?”
徐明威點頭!白痪驮谖遗赃!
“啊!”花田輕呼一聲。
怎么這么不巧!偏偏這時候……“你打算怎么辦?”他不禁有點擔心。這么多日子來,徐明威人前沒表示什么,但他的性格真的變了,態度更加愛理不理人的,女朋友更是一個換過一個。好不容易,一切總算都厘清了,偏偏在這時候卻又遇到那個張凡儂。
徐明威搖搖頭,沒說什么。
能怎么辦?再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真的完全楞住了。說不出是驚或是喜,心底深處某些死掉的部好像又活過來;卻又好像有些好不容易幸存的部份,忽然受了感染,隨時會死去。尤其當他明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他存有那么深的偏見,他仿佛又被刺了一刀。
“明威,你不會有事吧?”花田想想問到。張凡儂老是嚷著碰到徐明威就倒楣,但依他看,兩人交手,徐明威倒顯得比較凄慘。
“沒事。”那語氣是很篤定的,太過篤定了,反而教人懷疑。
花田以玩笑的口吻說:“如果到時真的沒辦法了,你就干脆死纏她到底算了!
徐明威淡淡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不要?還是不行?”花田追問。
“明威!”門口走進來一個穿湖綠七分長褲、厚底高跟鞋的女孩,朝徐明威甜膩膩地笑著,笑得像她的名字,美麗明媚。花田的追問就被那個甜膩膩的笑岔斷。
“她還真是不屈不撓!被ㄌ锢溲劭粗慃惷淖哌^來,轉頭說:“其實她也不錯,你為什么不干脆跟她交往算了?弱水三千,何苦只取一瓢飲!
他意有所指,徐明威瞥他一眼,淡淡說:“我不想固定跟某個人交往,那樣太麻煩!
花田揚揚眉,倒沒說什么。他不想干涉太多,尤其在這敏感時刻。想想,徐明威跟張凡儂兩人的孽緣還真深,最不愿意的,偏偏總有那種不斷的偶然和巧合。孽緣最是難了,最是糾纏。
但不管什么緣,終究還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