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討厭我,她不討厭我……”墻上貼了滿滿是照片,徐明威每撕下一張,口里就念念有詞,說到“她討厭我”時,棱角分明的面孔下意識會扭曲一下,戀戀地望著照片,然后表情一黯,失落地將照片放棄似地放在桌子上,有些隨風飄蕩,落葉似蕩落在地上。
不知不覺中,他照了那么多照片;不知不覺中,整面墻被他貼得滿滿是照片,但現在,他決定這些他都要舍棄了。他要讓她的身影從他視線中消失,把她的身影從他腦海中拔除。
“嗨,兒子!彼赣H敲敲門,探頭進來。
他沒反應。他父親走進來,看著滿墻滿桌和滿地的照片,揚揚眉,說:“怎么回事?怎么把照片全都撕下來了?”
天下像他們這樣的父母大概也不太多,任自己的兒子在自己房間墻上貼滿陌生女孩的照片,不但毫不驚訝,而且一點也不干涉。大概因為這樣,所以才養出徐明威這樣性格的孩子吧,決斷,果敢,有主見,甚至帶一點霸氣放任──很難說好或不好,但從小到大,不管徐明威做什么,他一直都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些什么。
“都結束了。我要把她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清除。”徐明威將照片一張一張地撕下來,撕得那么用力,似乎在宣示一種決心。
他父親雙手抱胸,站在他背后,看著他一張張地撕下照片,沒發表任何評論,只是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你跟我說的你將來打算娶的女孩子吧?”
“沒錯。不過,那已經過去了!
“喔!彼赣H只是“喔”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也沒阻攔他。
徐明威一逕地撕下照片,清除掉那所有眷戀的痕跡。他是怎么累積下這么多照片的,他已經不記得了。照片中的她,是那么的沉默,那么的可人,偏偏現實中的她卻是那么的傷人。
“兒子,”他父親站了一會,開口說:“你真的打算就這么放棄嗎?”
“不是‘打算’,我已經決定這樣做。”清除掉所有與她有關的痕跡,重新過他的生活,他是這么決定的!叭跛,我干嘛只取一瓢飲!
他父親沉吟一會,才說:“兒子,我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什么事,看你不再固執,太早執著于單一對象上,我也覺得很慶幸,我們做人父母的,總希望自己的子女有越多的機會與選擇越好。但是,兒子,”他停一下,才繼續接著說:“不管做什么事,如果你遭受到困難,挫折或打擊就想放棄,那我想,以后的人生中你或許必須不斷地放棄。當然,有些事,是早早放棄的好,比如一段無望的感情──對不起,爸只是做個比喻。只是,在你真的決定放棄之前,我希望你再好好仔細想一想,放棄了,你真的不后悔嗎?不要怕麻煩或受傷害,因為等到某一天,等到你老到某個年紀,你會寧愿當時做過,感受過,即使因此受到很大的傷害,也不愿屆時后悔當初白白地錯過。”
徐明威停下動作,站在那里,但沒有回頭。
他父親走過去,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澳愫煤孟胂!
說完這句話,不愿再打擾他,往門口走去。
“爸,”徐明威回頭叫住他父親。說:“可是,我怎么知道將來會不會后悔?而且就算錯過了,還有其他,不是嗎?”
他父親微微一笑!澳蔷屠蠈嵉貑柲阕约。對自己不需要有任何隱瞞的。”說著退了出去。
徐明威依然站在那里,望著滿室的狼藉。他決定要放棄的,結束這一切,可是──
“對了,”他父親倒退了半個身子進來說:“有你的電話,是個女的喔!
。
“欸,田邊,你覺得我是不是真的太愛挑剔,又難伺候?”
陽光下透明晶瑩清澈的玻璃珠,砸碎了放在顯微鏡下一照,處處是汽泡和坑洞。
張凡儂抬起頭,把試片移開,換了另一片樹葉的標本,彎身湊近顯微鏡觀察。
“怎么突然問這個?”田邊在另一旁忙著架弄試管,想把雙氧水分離成氧和水。這是基本的國中化學,簡單的可逆反應化學式。
“沒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張凡儂把目光從顯微鏡鏡頭移開,有些心不在焉。
田邊停下手上在忙的實驗,蓋好試管,走到流理臺洗手,一邊說:“老實說,我覺得你滿好相處的,不過,你的標準有時候太極端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確是太挑剔了!
“也不是這個意思!碧镞叢粮墒,走到張凡儂旁邊!澳阒皇且蟮母鷦e人不一樣而已。你一直十分聰明優秀,當然會期望你的對手跟你一樣,彼此的程度旗鼓相當。不過,呃,小張──”田邊推推眼鏡,老實誠懇地說出他的看法。“你不覺得不管做什么,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覺和意趣?而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有形形式色色、各種不同個性、興趣、層次的人,才顯得那么多姿多采有活力?”
“說來說去,你也覺得我太挑剔了!睆埛矁z有些垂頭喪氣。
“我不……我──”田邊吶吶地,想解釋。
“沒關系!彼龘u搖頭,表示無所謂!拔乙仓雷约哼@個毛病,但沒辦法,我就是受不了愚蠢的人!彼猿暗匦α诵,說:“其實想想,我在乎那么多干什么?只是庸人自擾!
她根本就不需要想太多,她該做的,是重新設定她的人生。第一次有些錯誤,但沒關系,下一步,她設定好的大學和志愿,她會照著程序走,回到她鋪設好的軌道。
她一直是有目標有設想的,只要沒有那個徐明威搗亂,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走吧,我請你吃面。”她轉頭朝田邊比個手勢,F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再想。
“等等,我把東西收一收!碧镞叡葌“稍等”的手勢。
她站在一旁看他收拾東西,突然冒出話說:“想想,不管科學再怎么發達進步,人類還是很原始的動物。我們從來沒能擺脫吃喝拉撒睡這些最原始的需要!
“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不然,叫你吃‘空氣丸’,你覺得好嗎?”
她偏頭想一想,然后認真說:“還是吃面好了。”
田邊笑起來。說:“我也覺得吃面比較好!
“走吧!彼ζ饋。
吃“空氣丸”有什么不好?
是沒什么不好,但滋味全沒了。人生的樂趣想想有一大半就在吃喝拉撒睡那些原始的需求與本能上。想了就教她覺得泄氣;但是,沒辦法,每個人存在的方式就是那么原始,像愛情──她愣一下,甩了甩頭。
就是沒辦法。
。
忘了吧!
放棄吧!
不要再想她!
徐明威站在桌子前,面對著墻,心中下了千百萬次的決心,但一次一次被推翻。
他像這樣站在墻壁前,望著那些不會對他有任何回應的照片,一會兒下定決心,一會兒又后悔推翻,反反覆覆、改來變去的情形,已經連續了好幾天。
他想,如果她知道他為他這么煩惱,一定會拿話輕蔑他,甚至譏笑。她對他一向沒心肝,不會對他有任何同情。
“明威,阿偉來找你了!彼牭剿赣H在門外喊他。
然后,花田的聲音響起!安挥寐闊┝耍鞁寢,我吃過才來的。你忙你的,不必招呼我,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客人!
他的話也的確不假,才說完那些話,他就自動自發地打開徐明威的房門,連門都沒敲,隨隨便便地就進去。
徐明威站著沒動。
花田走過去,看著滿墻的照片,搖頭說:“明威,你真的有病。”
徐明威苦笑一下,也不反駁!笆前,我是有病!
相思病。
花田打開窗,然后點根菸,一屁股坐在床上,兩腿伸得筆直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上回你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她架出去,沒談出結果嗎?”
徐明威聳個肩,走到另一邊,跳坐到床上,也把雙腿伸得老長,雙臂伸到腦后,瞪著前方茫茫的一片白墻。說:“結果是,她看到我就討厭!
花田精銳細狹的眼閃了一下!熬瓦@樣?”
“就這樣!
“那你怎么說?”
徐明威側頭看他一眼,意思在說“我還能說什么”。
“你就當真了?”花田不愧是智慧型犯罪的代表典型,推論假設都有他的一套!拔艺f明威,女人的話當她以女人的身份說時,只能聽一半,多半的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徐明威沒吭聲,望著白茫茫的墻望著望著,突然說:“欸,花田,最近我一直在想,弱水三千,我干嘛堅持只取一瓢飲?”
花田擰掉菸,翻身盯著他看一會,然后坐回原來的位置和姿態,說:“是沒錯,反正滋味也都一樣。你能想通那太好了,恭喜你!
“我是認真的!毙烀魍櫭。
“難道我會是說假的?”花田毫不客氣地頂回去。隔片刻才說:“你真的認真的試過了嗎?真的完全沒辦法了嗎?”
“我──”
“你不必回答,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朝墻壁努努下巴說:“那個,你爸媽怎么說?”
徐明威跟著把視線掉過去!拔野质菦]說什么,我媽則說我瘋了!闭Z氣十分輕描淡寫,像在說一件一相干的事。
“我可以想像!被ㄌ锟┛┬ζ饋。“如果我跟你一樣,搞這一套,我老媽不被我逼瘋才怪!”
他的口氣接近取笑,徐明威白他一眼,他才勉強止住笑,說:“看你這樣,我得早早跟余小薇說清楚,免得步你后塵!”
“余小薇?誰?”徐明威問。
“補習班的同學。X女的。人相當聰明優秀,不過個性跟某個人可相當不一樣!被ㄌ镙p描淡寫帶過。站起來說:“我得走了,明天有好幾堂重頭戲,我操!那些豬頭不搞得你筋疲力盡是不會甘休!”
“我跟你一起出去。”徐明威跳起來!绊槺阕咦,讓腦袋清醒清醒!
“你的確是需要讓頭腦清醒一點。”花田開句玩笑。
時間還不算太晚,天色卻相當黑。冬天的空氣薄薄涼涼,徐明威深深吸一口,胸腔一陣冰涼。
“我往這邊!背隽讼镒庸丈像R路,花田比個手勢。
徐明威點個頭。
花田說:“明威,光對著照片瞪眼是沒有用的,你那么聰明,用你智商二百的腦袋好好想一想吧!彼麛[個手,轉身穿過馬路,走向對街的公車站。
徐明威在原地站了一會,才沿著馬路往下走,走過一個紅燈后往左拐進巷弄,朝原來的方向走回去。
他也知道光瞪著照片是沒有用的,但他能怎么樣?能強摟她、強吻她嗎──他心驚了一下,感到一陣煩躁。
他往右拐進一條巷子。這些巷巷弄弄,曲折得像迷宮,但他熟得閉著眼都能摸出去。
前頭有個人迎面走來。他原是沒注意,但那個人像是特地朝他過來。那人越走越近,他看那身影,越看越熟,她像是──“張凡儂!”果然是她。他叫了起來。
張凡儂愣了一下,看清是他,僵在那里無法動彈。
上天似乎一直在跟她作對,她最不想看到的人,這么輕易就教她遇見了,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這么晚了,你怎么會在這里?”徐明威問。
她白白眼?偛荒芨嬖V他她迷路了吧!
今天她跟X中一個文學少年在速食店耗了一個晚上,一整晚聽他比手劃腳扯些什么普魯斯特、喬埃思,搞得她神經衰弱。好不容易受完罪,那家伙居然還嚕蘇的說要送她回家,嚇得她看都沒看隨便跳上一輛公車。結果,她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到了哪里。這地方窮得連個路燈都不舍得讓它亮,那些巷弄又曲曲折折的,她繞了半天一直在原地打轉,就是找不到往車站的路。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人,她正覺得慶幸,沒想到竟會是那個徐明威!
“你一個人,這么晚了──”
“我一個人好得很!彼荒蜔┑卮驍嗨脑挕
“是嗎?”徐明威沒再說什么,看看她,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但走開兩步,他終究還是回頭,走回她身前,說:“車站在另一個方向,有點復雜,我帶你過去吧!
張凡儂擰著眉,心中百般不愿意接受他的幫助,卻又倔強不起來。她已經在這該死的地方繞了快一個小時了,再兜下去,恐怕她就要抓狂。
她沒說話。沉默就表示接受。乖乖地跟著徐明威身旁,跟著他的腳步走。
“你怎么會跑到這里的?”沉默的氣氛令人窒息,徐明威先打開了僵局。
張凡儂依然一副不和的態度,答非所問,說:“別以為你幫了我,我就會感激你!
“你放心,我不敢那么想。再說,只是帶個路,怎么算得上什么幫忙!
這些話略略地帶諷刺,張凡儂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么,還是忍住了。
前頭到底有幾條岔道。她抬頭看看徐明威。他似乎遲疑了一下,但只是一剎那,隨即若無其事地往左邊走去,說“這邊。”
從右邊的巷子拐出去,直線距離約五十公尺,再拐繞一個彎出去就是公車站了。從左邊巷子走的話,這個彎那個巷地拐又繞,起碼多了三,四倍的冤枉路,只是多繞遠路。
但徐明威怎么帶,張凡儂只能不明就里地跟著怎么走。
一路讓人發慌的黑暗,偶而一盞街燈,也是快沒電似地暗淡。徐明威對地方熟,又走慣了,倒沒什么感覺;張凡儂卻邊走邊皺眉。她不習慣這種黑,好幾次險些絆倒。
“快到了。”走了有一世紀那么久,總算在幾排房屋的夾縫后,看到隱隱閃爍的霓虹燈光。
她精神一振,加快腳步,一個不留意,也不知道踢到什么鬼東西,像只死雞似地往前一栽。
“小心!”徐明威叫了一聲,想不了那么多,反射地將她攬腰抱住。
她狼狽地勉強站住,慌亂中驚人地感受到徐明威的呼吸聲。她整個人幾乎都在他懷里,靠得那么近。
“我沒事了。”她掙動一下,示意他放開她。
他不但沒放,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低低地在她耳邊說:“你真的就那么討厭我嗎?告訴我,我該怎么做,你才肯原諒我,對我友善一點?”
那聲音那么低,低得如訴如慕,綿綿地竟像情話,悄聲地從她耳畔侵蝕。她不斷自覺地感受到他的身體,甚至他的體溫,他的心跳,她甚至聞到他的氣息。
“放開我!”她慌了起來,同時感到生氣。
“告訴我!我該怎樣做?”他將她抱得更緊,緊到他們彼此之間完全沒有空隙。
他是那樣的情不自禁,整個人滿溢到無法控制。
“放開我!”她試著掙扎,試著不讓自己靠近他──他的身體。但沒用。他將她抱得那么緊,他把他所有的力量都放在那擁抱上,她覺得仿佛被緊緊釜鎖鏈住,無處可逃,全然地被困緊在他懷中。甚至,感到窒息,和漸漸地一股疼痛。
“徐明威!你這個──放開我──”她叫起來,心中充滿了怒氣,仰起頭,忿怒地瞪著他。
“放──”她再次叫喊起來,他驀然侵向她,深深吻住她,將她的叫聲淹沒。
她感到他的舌頭卷住她的舌頭,身體忽地一陣軟弱,腦中一片混亂。她覺得心頭有一股猖狂的火氣,但在生氣的同時,她又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的不平衡感。
徐明威緊抱著她,不讓她掙脫,吻著又吻著她。他現在完全處于非理性,完全受感情主宰。在他伸手抱住她免于栽倒的那一瞬間,一切就爆發了。他無法控制,也不想控制。他不斷地吻著,又親吻著她。
被他那樣抱著、親著,張凡儂暈紅滿了臉,一大半是因為生氣,一小半是因為某種說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原因。就是那個原因,讓她的身體奇怪地變得無力,感到暈眩,心臟發狂地跳動,甚至還會顫抖。
“放……”她不斷掙扎著。
他不放。她氣極了,狠狠咬了他的嘴唇。
“。 彼幸宦,松開了她。唇上一片殷紅。
“徐明威,你這個變態!”她目光兇狠地瞪著他,氣得發抖。隨即轉身跑開,跑向霓虹閃爍的道路。
徐明威緩緩跪了下來,懊惱地抓住自己的頭發。
天!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唇,手指染了一片殷紅。那唇曾沾著她的唇,吻入她心中。
他是確確實實親吻了她了,但──他彎身跪在地上,環臂抱住他自己,額頭幾乎抵在地上。
他覺得他的心像是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