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爭執過后,易莎順便像隱形人一般,避開柳星野。但同住在一起生活,即使柳星野忙著趕戲工作,還是免不了碰面的時候。為此,除了幫唐志摩工作,她漫走在街上的時間更多了。
她暫時不想看到柳星野,更不想看到王殿紅。
“小姐,能打擾你兩分鐘嗎?”背后傳來一聲男高音。
她回頭,碰上一張明朗的笑臉。
“不能!彼喍掏铝艘痪洌_步沒停。
“別誤會,我只是想做個簡短的訪問調查──”男高音快步追上她!斑@是我的名片!彼f給她一張名片。
程振實,星光文藝,星光放送快報,星光雜志社特約撰稿主任。
奇怪的頭銜。易莎順毫不感興趣地瞄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她聽過這家雜志社,專門挖掘名人隱私、報導名人內幕消息的小報;風評很不好,但銷路非常好,媲美報紙的發行量。
這是個光怪陸離的社會,存在著各色各樣的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討生活。
“易小姐──”見易莎順不理睬,程振實不懷好意地叫了她一聲。
易莎順霍然轉頭。他怎么會知道她是誰?
“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為甚么會知道你是誰……”程振實干干地笑了兩聲!捌鋵嵾@也不是甚么秘密了,易小姐和唐先生的關系,圈子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原來……他們誤會她和唐志摩的關系了。
易莎順冷冷一笑,拂過臉繼續往前走。
“不過,”程振實跟著黏上去說:“那只是演戲的吧?你只是他們用來掩人耳目的工具──”
“你說甚么?”易莎順再度停下腳步,凜氣看著程振實。
程振實又干笑兩聲!無肉的鼻子鉤得像老鷹,一臉陰險相,和初時的明朗相去甚遠,七分討人憎厭。他陰笑說:“易小姐,你是唐先生的助理,應該知道唐先生和柳星野對門而居的事吧?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男人之間,就算感情再好,也不可能好到這種程度……!”
“他們認識很久了,彼此有十幾年的交情,相對而居有甚么好大驚小怪的!币咨槼磷庹f道。
“嘿嘿!在這個圈子里,誰不知道‘唐柳’的組合是演藝界著名的‘俊男才子’。他們的關系,有可能那么單純和簡單嗎?再說,有關他們兩人之間的種種傳聞,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了,雖然未經任何證實,但他們公然這樣對門而居,不是很耐人尋味嗎?”
“還有,一向討厭女人糾纏!不喜粉紫桃紅的柳星野,這次竟然一反常態!和合作的小明星鬧出新聞;而唐志摩也適時與你傳出戀曲,這不是太巧合了嗎。顯得欲蓋彌彰?”
“你到底想說甚么?”
“你別動氣,我只是好意想提醒你,別被他們利用了。我懷疑他們是利用你來掩飾他們某種見不得人的事情──”
“哦?”易莎順眨了眨眼,沒有絲毫表情。
這個小報記者調查得顯然還不夠確實,連她的真正身份都還弄不清,便以訛傳訛,穿鑿附會,瞎猜臆測,凈捕捉些空穴來風,實在是就像她批評王殿紅的那句話,未免太“單純”了,“純”得像春天里的兩條蟲。
“易小姐,你是當事人,應該也感受到唐柳兩人之間那種不尋常的氣氛。我說得沒錯吧?”程振實死纏不休。
“統統錯了!币咨槼p輕吐了一口氣,別過頭,將他甩丟在身后。
這樣得罪這個小報記者,不曉得他會怎么編派她,用甚么難聽的字眼丑化她──
但那都不重要了,她不會在乎;重要的是,柳星野和王殿紅交往的事實──這是她唯一在乎的……
如果那一切真的是事實,不是只為了新戲的宣傳──不!柳星野不是那種為了宣傳而會做出這種事的人那么,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呼!易莎順伸手抹掉額頭滴下的汗。這不是個天氣熱得會滴汗的季節,但她此刻的心情和步調就像此時這分不清節令的季節,亂糟糟。
。耘_到了。她挪開黏手的衣襬,嘆了一口氣。
唐志摩打電話交代她送資料到攝影棚,但她根本不想來,來了一定會碰到柳星野,她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和他見面。
可是……
這是工作。唐志摩在電話里這么說。
是啊!工作。她沒有更好的借口。
看門的守衛給了她一張臨時通行證,她看了標示,搭電梯上樓!找到第一攝影棚。
錄像的工作剛告一段落,她問了工作人員,在休息室中找到唐志摩,柳星野也在里頭。
“志摩,這是你要的資料。”易莎順把資料交給唐志摩,避開柳星野。
“謝謝。麻煩你順便將那邊桌上影印好的稿子帶回去整理妥后,裝訂起來!
“好!币咨樧哌^去。稿子放在靠墻那邊的桌上;那一旁,坐著靜靜托腮看著這邊的柳星野。
稿子被柳星野的手肘擋著。她不看他,淡淡說了一聲“對不起”,他挪開手,也不看她。
“如果沒別的事,那我先回去了。”她走向門口,一邊對唐志摩說。
“等等!”唐志摩叫住她,看了她和柳星野一眼說:“你們兩個到底是怎么了?要冷戰到甚么時候?”
沒有人回答他。
“說話啊,不吭聲就能解決事情嗎?”
“你要我說甚么?”柳星野先開口,聲音低低懶懶的。
“不用我說,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怎么做。”唐志摩說:“這樣漠不關心,對彼此視而不見,你們不會覺得很痛苦嗎?”
“我──”易莎順正想開口,門突然開了。
王殿紅和羅仲強一前一后走進來,后面跟著他們所屬唱片公司的宣傳人員。
“星野!”王殿紅親熱地喊著柳星野!拔揖椭涝谶@里一定可以找到你!”
“是嗎?”柳星野含笑回答她的熱情。
唐志摩在一旁,略略皺了皺眉。
“仲強,你也來了!”柳星野轉向羅仲強。
“我是來探柳大哥的班的。柳大哥是我仰慕的前輩,希望有機會能和柳大哥合作演出!绷_仲強笑顏爍亮。
“那是我的榮幸!绷且澳樕弦渤錆M笑。他看了易莎順一眼,說:“對了,我跟你介紹,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易莎順小姐,她可是你忠心的迷哦!”
說著,他深深盯了羅仲強一眼,深得意味深長。
羅仲強垂頭一笑,萬人迷的笑臉魅力四射,無懈可擊。他含著笑說:“是嗎?那可真是我的榮幸!彼D向易莎順,微征鞠躬說:“易小姐,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演員就是演員,全身都是做戲的細胞。易莎順回了禮,沉默地看著柳星野。
雖然這是巧遇和偶然,不是他刻意的安排,但他為甚么要那么說?他根本沒必要介紹她和羅仲強認識──
她已經解釋過了,她根本不崇拜甚么偶像,更不是羅仲強的迷,但他為甚么還是要這樣做?
他不會給她答案,她知道,因為他又說──
“哦,對了,殿紅,這位是──”
“易小姐,我知道,我們見過!蓖醯罴t走到她面前,含笑伸出手。
那個笑,甜甜的,帶著挑釁。
她知道些甚么了嗎?易莎順疑惑地伸出手。
柳星野把所有的事,關于他們的所有的事,都告訴眼前這個女人了嗎?
不然,她為甚么對她那樣笑?那種挑釁的笑法……
“仲強,莎順第一次到攝影棚來,你帶她四處逛逛吧!”柳星野撮和甚么似地說。
“易小姐,我有這個榮幸嗎?”羅仲強笑瞇瞇地,殷勤地探問。
“啊,不……”易莎順措手不及地搖頭,有點囁嚅。
“不必客氣,反正我也閑著沒事!
“真的不用麻煩,我還有工作要做。”
“仲強,你也真是的!易小姐是唐先生的得力助手,你要帶走人家,也不問問唐先生,還想充當甚么護花使者!”王殿紅突然尖著嗓子說。
羅仲強一愣,呆呆地看著柳星野。
柳星野朗笑說:“再嚴苛的老板,也有放部屬休假的時候。是不是呢?志摩?”他拍拍羅仲強的肩膀說:“去吧!仲強,帶莎順四處逛逛!
易莎順沒有再拒絕,負氣地跟著羅仲強離開休息室。
“殿紅,麻煩你出去吧,我跟志摩還有事情要商量。”易莎順一離開,柳星野立刻對王殿紅下逐客令,神態一點也不像報紙渲染的那種熱戀中的如膠似漆。
他的神情,看起來那么疲憊,絲毫沒有陷入情網中的癡迷和光采,倒像背負甚么負擔似地。
“這樣好嗎?星野?”唐志摩望著被用上后緊閉的門,沒頭沒腦地問道。
“甚么好不好?”
“你別想瞞我,我看得出來!
愛情雖是無法傳授、只能心神意會的事,他仍看得出來,柳星野并不是真的愛上王殿紅;他看她的眼神中,并沒有感情的色彩。
“你為甚么要這么做?”唐志摩又問!盀樯趺匆楹蜕樃_仲強?”
柳星野順頭看他一眼,笑笑地,沒說甚么。
“我不懂!真的不懂你心里在想甚么……”唐志摩喃喃說著。
“既然不懂,那就別去想太多!
“但是,我越來越不了解真正的你了。”唐志摩搖搖頭,困惑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對那個王殿紅根本沒有任何感覺,為甚么要費力演這出戲,招惹不必要的麻煩,而且還那么認真?還有!你一向不欣賞羅仲強,為甚么處心積慮撮和莎順和他?究竟是為甚么?”
唐志摩問題連連,柳星野托腮看著他,久久才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透過鏡中的空間,對著鏡中的他說:“我希望莎順能幸福。只要她能幸福,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
那些話他說得很慢,慢得深情。
“這跟你做的這些事有甚么關系?”唐志摩仍然想不透。
柳星野淡淡、靜靜一笑,平靜的說:“羅仲強是莎順的偶像,莎順很崇拜他!
“這怎么可能!”
唐志摩皺著眉,不相信。以他對易莎順的認識,她根本不可能迷上像羅仲強那種偶像明星;更何況,她親自對他說過,她在意的是──
“不可能的!你一定弄錯了……”唐志摩搖頭說。
距離太近,反而會看不清;而柳星野總是把自己抽身離得遠遠的,在這種又近又遠的關系交替混淆下,真實的感情模糊一片,終至甚么都看不見。
如果那個黃昏,易莎順語意晦澀的那番話是她真正的心情,那么她在乎的應該是鏡子前的這個人──
但這份感情無法說、不可說,所以她眼里的落寞才會那么深。
她說她要有人愛她愛到死──她是否有些悲傷這份感情的不可能,才會有那種想望?
柳星野對她來說,是又近又最遙遠的人──
“星野,我們認識這么久了,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唐志摩慢慢地、坦然地看著柳星野!斑@件事我很久以前就想問了──你為甚么會監護莎順?你跟她并沒有任何關系……”
“不……”柳星野回頭,神色的傷感很深濃。
唐志摩屏住氣,凝神等待。
柳星野征征仰頭,回憶往事般,眼光慢慢迷蒙。
“我年輕的時候很壞,”他墮入遙遠的時光,聲音很遙遠,緩緩、淡淡地蕩開!敖Y黨成派,到處打架滋事。那一晚我記得很清楚,是個陰冷濕寒的下雨天──時間很晚了,我離開桌球室正想回去,中了埋伏,在暗巷子里被前來尋仇的對方幫派堵上。對方抄了家伙,而我只有一把隨身攜帶的小刀。”
“沒多久,我身上就全掛了彩。這時剛好有個倒霉的夜歸人經過,無端被卷入這場械斗中。那個人為了保護我,被砍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救護車還沒到,他就斷氣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是住在那陪巷子底的人家。那一帶全是破舊的違章建筑,環境極槽。那個人為了養家餬口,經常工作到深夜。那一晚,他為了救我,當了我的替死鬼,留下了身體一嬴弱的妻子,和一個三歲的女兒!
“等我傷好了以后,我常常偷偷去探望她們。她們并不知道我,我也不敢露面。有一晚,我偷偷又去探望她們時,在暗巷子里又被對頭幫派堵上。對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武士刀,存心要我的命。”
“我本來有機會可以脫逃的?墒悄菚r不知為甚么,那個三歲的小女孩竟然跑出來,刀子揮向她,我滿眼只看見那個人擋在我身上,不顧一切保護我的情形!
“我撲向那個小女孩,霎時只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楚從我背上炸開。小女孩的哭聲驚動了左右的人家,我模糊看到許多人向我們跑來,然后我就失去知覺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人已經躺在醫院。我父親把我送出國,扣去我的護照,派人監視我,就這樣過了四年。四年后我回國,又到了那條暗巷子,才知道那個女人因為操勞過度,已經死了,孩子被送到孤兒院!
“我在孤兒院找到那女孩。我不敢收養她因為我沒有那個資格。我沒有資格讓她喊我一聲‘爸爸’。她的父親因為我而死,她母親也因為如此才操勞過度死去──我是兇手,我害了她一生的幸福──我是兇手!”
“所以,只要她能幸福,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不管是甚么,我都在所不惜,只要她能夠幸福……”
很長很悲哀的一段往事。唐志摩凝目望著柳星野映在鏡底的背影,那道猙獰深長的傷疤背后,原來隱藏著這樣一段感傷的過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唐志摩心情沉重地問。
柳星野緩緩搖頭。
兩個人都沒再開口。
柳星野初入演藝圈,就以反叛性格的角色震驚所有人的眼光。而后主演唐志摩得獎小說改編的作品,一舉成名。兩人也因為一意氣相投,結成莫逆。
那一段時間,唐志摩目睹柳星野如何疲于奔命在工作中,只為了給易莎順舒適的環境、富足的生活。他看他不眠不休的工作,日以繼夜地拍戲,所有的辛苦疲勞,只為了那個孤獨的小女孩。
現在他才明白,他那是在贖罪。
“但你為甚么將她送到寄宿學校?”
“那是因為──我不能愛她!我沒有資格愛她,我也沒有資格接受她對我的感激和關懷!”
“你這樣根本就是逃避!”唐志摩不由得想起那些年,每回他去探望易莎順時,烙在她眼里的那些又深又荒涼的寂寞!澳阒恢喇敃r對她來說,她最需要的是甚么?是愛!是你的關心和善待!你知不知道那些年來,她是用甚么樣的心情盼望著你?你讓她的期望落空,卻還侈言甚么都是為了她──”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我沒有那個資格!我害死了她父親,害她家庭破碎,我有甚么面目以她的恩人自居,接受她的感激?我有甚么資格去擁抱她、愛她?”
“所以你干脆送走她,逃避一切?”
柳星野垂下頭,默認著。
“你怎么可以這樣做!你知不知道,那對她來說是多殘忍的一件事!”唐志摩大吼!拔艺媸强村e你了!你根本是一個懦夫!我原以為你是因為工作忙的緣故,沒想到你卻是以此為借口,逃避一切──懦夫!”
“罵得好!你罵吧!我的確是個懦夫……”柳星野喃喃的說,慢慢坐倒在地上。
“你給我起來!”唐志摩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澳阒恢郎樐切┠晔窃趺催^的?她甚么都不知道,每天盼望著你出現你知不知道,她對你的感情根本已不再是單純的感激之情!雖然你將她丟在寄宿學校,對她不聞不問,但即使如此,她還是那么在乎你、愛著你!她心中就只有你──你知不知道!”
“這怎么可能……”柳星野喃喃搖頭。
“怎么不可能?你到底要不負責任、逃避到甚么時候?”
“不可能的,你一定弄錯了,莎順不可能會愛上我,我──我是害死她父親的兇手……”
這太荒謬了!他是害死她父親的兇手,她怎么可能會愛上他!
如果她知道一切,她一定會恨地的。
“先別管那些。我問你,你愛她吧?”唐志摩咄咄逼人,逼問著柳星野內心的最深處。
“我──我──”他囁嚅著,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