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這一天終于來了!
她終于知道所有的一切了!
他最擔心最害怕的時刻終于來了!她知道一切了!
“星野,你開門!你躲在里頭就能解決一切嗎?”唐志摩搥著柳星野緊閉得沒有一絲縫的房門,極其無奈地垂頭嘆息。
那一天發生那件事后,所有的拍攝工作告停,幾乎每家報紙的娛樂版,都以“世紀性”的聳聞報導這個事件;那些二三不入流的小報雜志內容之駭俗,就更不用提了。
程振實堅持對柳星野的動粗傷害提出控訴,放出話來要柳星野走著瞧;柳星野置之不理,全賴唐志摩從中斡旋,花了一大筆錢才勉強壓下這起風波。
“打人事件”就這么不了了之。但柳星野和易莎順之間由過去往事,卻被炒得天翻地覆。
但因為那一天,對記者所有的追問,柳星野除了怒目相向,甚么也沒說,易莎順更是如了啞巴;確實的結果,眾家記者根本甚么都沒撈到。報紙所有的一切報導,全是不負責任的揣測,滿城風雨,卻沒有一顆落實的雨滴。
然而盡管如此,各媒體報章雜志就像處于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時代,每一天每一晚都有柳易兩人關系的揣測報導,唯恐落了人后;甚至追溯到亙古的以往,細說從頭。但那些全是一堆沒有根據的瞎掰,捕風捉影,湊湊熱鬧,填填版面,刺激銷路而已。
但“聳動”還是造成了。尤其“星光雜志”更以特刊的方式存心報復柳星野對程振實的舉動。它根據某個工作人員的提供,以第十三場戲為假設依據,再以“他們之間”的劇情鋪陳出柳星野和易莎順之間的所謂“一切內幕”。
既為“內幕”,必然不堪入自,卻又最引人注意和興趣。
他們甚至找上了王殿紅,指證歷歷柳星野和易莎順的“真實”關系,整件事就像貼了卷標般不容置疑。
就在這時,易莎順突然失蹤了;柳星野找瘋了她可能的去處,卻全部探不到她的下落。他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理,不吃不喝,任唐志摩在門外喊破了喉嚨,全都不理睬。
易莎順失蹤,柳星野又這副模樣,這五天來,唐志摩簡直活在地獄中。他可以不理外界一切的追問質詢,也可以不管工作停擺、節目面臨播出壓力,甚至開天窗的惡運;但他不能不管這兩個人。他原是希望藉此“孤注一擲”,為他們尋辟新的起點──所有的后果和發展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滿城的風雨沖擊也都在他的預估下。但他怎么也沒料到,事情排山倒海而來,壓力會這么沉重。
他這場“孤注一擲”,賭的原也是柳星野和易莎順兩人之間癡心里的感情深淺疏濃──關鍵就在易莎順身上了。她對柳星野感情的深刻多少,決定了這場賭注的命運──
也決定了他們彼此的命運。
他知道她受了很大的沖擊,也知道她出走失蹤的原因。他知道,等她想明白了,心里有了答案,她自然就會回來──
或者,永遠不會回來。
他希望她能看見柳星野此刻枯槁消沉的模樣,那是個正在為愛受苦受折磨的男人,他的愛,很深很深……
“星野!”唐志摩用力踹開門。柳星野縮在窗子下,神情恍惚,一直喃喃念著:“她知道了……她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你何必這么折磨自己!你這樣折磨自己,莎順也不會覺得高興,只會讓她難過而已!”
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失去光彩的眼,空洞的表情──怎樣一個形銷骨立可以了得!
那個性格、魅力無邊、神采飛揚的萬人迷柳星野到哪里去了?
“星野!”唐志摩內心的震撼簡直無法訴說。他不知道柳星野竟然愛得這么強烈,愛到這種不惜一切的地步。失去了易莎順,他根本了無生趣,一點也不珍惜自已。
他一直以為,對易莎順來說,柳星野是天、是地、是一切;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對柳星野而言,易莎順何嘗不是天,不是地,不是所有的一切和世界?
“星野,你放心,莎順一定會回來!”
他深深的祈禱,事情會照他的期望而變轉。
他只能祈禱了,現在的他,真的是無能為力了。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地方。
燈沒有亮,屋子當然是暗的,他摸黑到客廳,重重摔在沙發上。黑,最適合他現在的處境;暗,最適合他此刻的心情。
“志摩……”沙發末端后,突然傳來一聲幽幽像嘆息的聲音,顯得很疲倦。
唐志摩跳起來,打開電燈。
“不要開燈!”那聲音叫起來,同時用手擋著臉。
但唐志摩不聽她的,走到沙發末尾來,坐在地上。看著她,固執地看著。
易莎順的樣子比柳星野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槽糕,頭發都打結了,衣服也皺得不象話,臉上、手上,到處青一塊紫一塊。
“你這幾天都是怎么過的?”那張清澈的臉,枯槁沒有神采,無邪的眼底盛滿疲憊愁郁。
“在街上到處游蕩。餓了就喝水,晚上困了就睡在公園或是車站。反正我甚么都不在乎了,還在乎會變成甚么樣!”說得很豁然,但他看得清豁然背后的哀傷。
“你這樣,星野會擔心。你不知道,你不見了以后,他瘋狂地到處找你,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誰都不理睬!
他邊說邊注視她,看她憂結盈胸地展不開眉頭。
她不說話,沉默了很久。太久了,讓他疑惑起她到底在斟酌甚么。但她沒有,她只是沉默,眉頭依舊不展地緊緊鎖著。
“志摩,”她輕抬頭,終于開口!拔覇柲,你一定要真實回答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你不是已經明白了?”
“我想聽你親口說。是真的嗎?”
“真的!彼敛华q豫的點頭。
“那──那──”
他知道她要確定甚么,看她一眼,從工作室取出一卷帶子,打開放影璣,上好帶說:“這是剛剪接好的,你想確定、知道的都在里頭。”
屏幕是一片黑暗,閃著冷森的刀光,和欣殺的喝響。
這場戲,當時她沒在場的這第十三場戲,已經過大幅度的增修,已不是原來劇本呈現的摸瑚、不明白。暗巷的過去,從她記憶深潭,隨著此時屏幕上的廝殺,一處處的鮮活清晰起來。
她清楚地“看見”她父親怎么撲在那個少年身上,她怎么哭怎么叫他都不應;她清晰的“感覺”到,那個少年怎么撲在她身上,她怎么哭怎么叫他都不應──
“夠了!”夠了!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時常在她記憶的黑暗里閃爍的,原來是刀光的明輝;時常撲向她記憶暗潭深處的黑影──原來──原來是她苦苦狂戀的那個人。
那道深切入膚、椎骨刺心的長疤、永遠也抹除不了的加蛇隨形的傷痛印記,原來──原來是為了她──
一定很痛吧?她掩面哭起來。
“你為甚么要這樣做?揭開這一切對你有甚么意義?”
“我希望能為你們尋辟新的起點。”唐志摩誠懇地低訴。“星野一直無法突破過去那段黑暗的心繭,不敢放膽去愛你;他沒有勇氣面對那一切,更怕你知道所有的事后離開他,甚至恨他。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將是他永世無法超生的地獄。”
“看他為情苦,見你為情憔悴,我希望我能為你們做點甚么。這出戲是我的賭注,賭你們對彼此癡心感情有多濃。星野的反應你也看到了,他幾乎要承受不;但我一再逼他,逼迫他面臨黑暗的地獄!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你應該明白,他為甚么將你丟在寄宿學校不顧,為甚么疏遠著你,不敢面對你。你的感恩對他來說是痛苦的負擔;他不敢愛你,忽視自己的情感。當然,他更不敢面對你的感情。如果你知道他是害死你父親的兇手,毀了你幸福家庭的罪人,你會如何呢?──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問題。但事情總要解決的,更何況當年發生那件事,他根本無能為力,是命運錯弄的關系!”
“可是,我父親畢竟是因為他而死的!如果不是他──”這是易莎順一直解不開的心結。
“如果你要這么想,我也沒有辦法了!碧浦灸Φ穆曇麸@得深沉哀傷憂郁。“你為甚么不想想他舍命救你的那時刻?他存心把欠你們的命還給你──事實上,那一刀,幾乎要了他的命,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又撿回這條命。傷愈后的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們母女;你母親死了,他內疚不已,認為是他造成的。好不容易,他尋尋覓覓終于找到你──你忘了他當時的眼淚了嗎?”
當時,他是以怎么樣的心情流下那些淚的?記憶是那么縹緲,那溫觸的淚,如今仍熾熱的熨燙著她的心房。
“他這一生從沒有完整過,但他卻無怨無尤。你曾說過,你是他的負擔──一點也沒錯!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苦,因為對他來說,那是甜蜜的負擔。他愛你的心,你看得比誰都清楚,何須再由我說!莎順,如果你無法看清這一點,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我──”
唐志摩搖搖頭,制止她說出任何話。她現在情緒激動,只是感情用事,徒呼奈何。
“電話是我打的,莎順。”他最后坦白說:“我告訴記者事情的始末。這是我最后一招險棋。但他們做得太過分了,讓你受到傷害,我很抱歉!
“原來是你……”易莎順顯得很平靜,并沒有因為唐志摩的坦白而憤怒或悲憤。
“我希望你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別辜負了他對你的感情!”
“我要如何面對?”
“問你自己的心,你回來究竟是為甚么?”
易莎順猛然一怔,迷惘了。她究竟是帶著甚么樣的心情回到這里來的?她要如何面對柳星野?
唐志摩露出帶點荒涼──或者說釋然的笑容,隨即斂去,剩下風浪過后的滄桑和疲憊說:“剩下的戲,演不演隨便你,我會負起全責!
易莎順的心結一直無法敞開,也一直無法面對柳星野,但“深情劇場”的拍攝工作恢復,她無法再躲開他。
唐志摩一再對她說明,不希望她勉強,他會擔負全部的責任;但她既然答應在先了,就有義務完成它。她不能讓節目開天窗,那對唐志摩是很大的傷害。
柳星野顯得比往日沉默許多。消瘦的臉頰,勉強靠妝補飾了平素的飛揚,眼底的波轉卻明顯地烙著痛苦的神采。
他時而癡心地盯著易莎順,用一種痛苦的凝望;時而低垂著臉寵,無心于周圍的一切。
“星野,莎順,就位了!”唐志摩執著導演高,吆喝各人各就各位。
易莎順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著頭走到柳星野身前。
“預備了……五、四、三、二──”手勢一揮,全場靜得只剩下呼吸聲。靜得易莎順只聽得見柳星野的心跳聲。
“莎順……”輕輕的一聲叫喚,嗓音那么低、那么沉、那么扣人心弦。
易莎順心慌了,情不自禁地掙扎。
她必須要離開他,她的理智告訴她,但是,但是──仰起頭來看他──她對他,是那樣的依戀癡迷不舍……
“莎順,不要離開我,我絕不答應讓你離開!”仍是低沉得那么扣人心弦的嗓音。
易莎順心慌意亂,慌亂的心眼起了霧。怎么?“天暮”和“柳星野”在迷霧中錯疊成了同一個身影?
究竟誰是誰?她分不清了……
“你是擔心我吧?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再說,我還是搬出去比較好!彼χf,卻笑得有些困怨。
“我怎么能不擔心?”他伸手撫平她被風吹散的亂發,輕觸得很不舍,緩緩移到她的臉頰!拔以趺茨懿粨模磕闶俏易钪匾⒆顚氊、最心愛的人!
最怎么樣?他終于說出來了。
“天暮,”!兩個身影為甚么疊影得成同心?她分辯不清了!拔铱偸且L大,總不能要你照顧我一輩子。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不能再一直依賴著你。”
“說甚么傻話!照顧你是我的責任!
“責任?”她像被蛇咬了一口,痙攣著!笆前!責任──你雖然無怨尤,但我總不能一輩子拖累你!我仔細的想過了,我應該考慮你的立場和往后人生,不能再造成你的負擔!
“不是這樣的!我從未認為你是負擔,相信我,絕對不是這樣──”
“算了,天暮,我們無需為此爭執。你應該優先考慮自己的事,為自己將來著想,建立屬于自己幸福的家庭,別再為我擔心!
“你別胡思亂想,我說過了,我對你有責任,在未看見你有幸?鞓返那俺糖,我不會考慮自己的事!
“又是責任!”她咆哮起來,一種近乎頹喪的受傷吼叫。“你不需要再為我作任何犧牲了,我們根本非親非故,你對我根本沒有任何責任!”
柳星野的臉色煞時慘白起來。不!站在那里的應該是“天暮”!為甚么她會錯亂兩份感覺呢!
“不!你完全弄錯了!”他定定地看著她,凝視得很深!完全不在乎周旁的眼光!澳闶俏业囊磺,我生活的重心,只有你才是我整個世界,我心甘情愿以你為中心而旋轉!我只要有你,你是我整個的全部!”
這是訴情嗎?充滿感情的回響,如訴如慕。
“那么你自己呢?你的人生怎么辦?有一天我總會離開你──”
“不!請你不要離開我!莎順,別離開我身旁!”情氣狂野,如纏如繞,愛戀憂懼的矛盾,全都纏繞在那狂氣中。
這那是演技?一旁的人全看呆了眼。
“天暮,你還不明白嗎?我只會成為你的負擔。你應該找個愛你的人,你們彼此相愛,建立幸福美滿的家庭。我只是累贅!”
“相愛?愛我的人?哈哈哈哈……”柳星野突然狂笑起來,笑聲漸歇,轉成悲涼的哭調:“一身罪孽的我,有誰會愛我……”
這句話易莎順心動了一下。劇本上,并沒有這句臺詞。
“會的!一定會有人愛你,真心的愛你……”她喃喃的說著。
“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熱切的雙眼,渴盼殷殷。
“真的……”看著那雙眼,易莎順迷惑了。這是“天暮”癡情的雙眸,還是“柳星野”癡心的狂放?……
究竟誰是誰,她真的、真的分辨不清了。
燃燒在那雙眼瞳里的,是熱情的奔放,是癡心依依。她,真的迷惑了……
“莎順,我愛你!”他突然摟住她,將臉埋在她鬢旁里。
她為這句話震呆了,無法思考。
“莎順,我愛你!”他緊緊摟著她!八,請你別離開我──如果有一天,你離開我了,那時世界又會回到混沌未開的黑暗──那沒有你的最初的黑暗!”
這句話真正讓她呆住了。
劇本里根本沒有這句臺詞!這句話她知道,脫胎自莎士比亞“歐塞羅”里的一句話,他將它改了部分詞句,借用來對她表明心跡。
或許她該說的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愛我了,那時世界又會回到混沌末開的黑暗。
但她只是強烈的抖顫,眼淚不停的流,說不出任何話。
“莎順……”
他吻干她的淚。那樣赤裸裸的,毫不遛諱的表現出愛和熱;那樣小心翼翼地、溫柔地訴說他的情和意。
愛是最初的起點,和最終的守候。
“星野!”她拋開一切地摟抱住他。
情氣如狂潮,圈圈圍繞住真情相訴的兩顆心。
交纏的兩顆心,噗咚地跳動──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愛我了,那時世界又會回到混沌未開的黑暗。
他聽到了。
她也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