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五十九分,趙邦慕準時出現(xiàn)在張家大門口。
七點正,他伸手按響了張家的門鈴。
張家二老因為他的到訪,忙亂得一團糟;等聽到他自稱是張笑艷的男朋友后,更是喜從天降,一時興奮、感動得不得了。
“你說……你真的是我們家艷艷的男朋友?”
“是的,伯母!壁w邦慕恭敬含笑,一副誠懇可靠的老實樣!暗浆F(xiàn)在才來拜訪您們,真是對不起!”
“你們認識多久了?”
“我和寶艷已經(jīng)認識三年了。不過,真正要好起來,還是這三個月的事!
“是這樣。 睆埿ζG的母親瞇著眼睛笑說:“我從來沒有聽我們艷艷提過!”
“是的!寶艷一直有顧忌,不肯讓我到府上來拜訪,所以一直拖到現(xiàn)在才來看伯父伯母!”
“你叫她‘寶艷’?”
“她會有什么顧忌?”
張家二老同時脫口而出。兩人對視一下,齊頭轉(zhuǎn)向趙邦慕。
趙邦慕微微一笑,用充滿風度、氣質(zhì),說服力十足的聲音說:
“是的!不怕伯父伯母見笑,‘寶艷’是我對張--呢,艷艷的匿稱。她喜歡我這樣喊她,表示我們不同的關(guān)系。”他稍露靦顏,以適時表示某種“可靠、老實”的印象。“寶艷一直不讓我來拜見您們,甚至瞞著您們和我交往,那是因為她一直害怕伯父伯母反對。我一直很尊重她的意思,可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不希望讓寶艷覺得受委屈,所以……呃,所以今晚我就自作主張,冒昧地來拜訪伯父伯母,請伯父伯母見諒!”
“那兒的話!我們一直催艷艷帶朋友回家來玩,她卻一直推說沒空……這孩子,就是調(diào)皮!”張?zhí)ν崃俗,對著趙邦慕左看右看,全然一副看女婿的興味盎然。“你說,你叫什么名字來著?……你看我,老嘍!記性真差,不中用了……”
“那里!伯母還很年輕,跟寶艷看起來,就像是姐妹!”趙邦慕舌燦蓮花,一旁張笑艷父親聽了,也不禁對未來的女婿另眼相看。
只聽得趙邦慕又說:“我叫趙邦慕,在一家研究機構(gòu)擔任研究員,雙親都定居在國外,目前我一個人居住在此!
“你是獨生子?”張笑艷父親問。
“是的,伯父!
“那好!我們也就艷艷這么一個女兒,你們一定會合得來的!”張笑艷父親說。
張笑艷的母親聽見丈夫說了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后,使了個眼神提醒他,換了一種慈母的神色對趙邦慕說:
“趙先生,不怕你聽了笑話,我們夫婦就生了艷艷這么一個孩子,難免多疼了她一些,把她給慣壞了。她是個好孩子,只是有時脾氣扭了些,任性了些,你可要多擔待,多包容她。”
“這您放心,伯母,我疼寶艷都來不及了!再說,她就是這點讓我覺得可愛,坦白又真率,一點都不矯柔做作。我只怕以后,伯父伯母要怪我將她給寵壞了。”
張家二老聽見這話,打從心窩笑到臉上,一點也不懷疑趙邦慕編派的這一堆胡言亂語。他們盼了好幾年,就盼張笑艷早點帶個男人回家,宣布說她要結(jié)婚了,好讓他們早日含飴弄孫,了卻一樁心愿,F(xiàn)在有個人品好、學識好,又討人喜歡的“準佳婿”出現(xiàn),管他說的是真是假,起碼這個人對他們艷艷有心準沒錯,沖著這點,這次他們絕對要讓寶見女兒坐上花轎。
“趙先生,”張笑艷的父親說:“你和艷艷認識那么久了,今晚你也到我家來拜訪了--你可別說我性急或太突然!我想知道,你對我們家艷艷有什么打算沒有?”
總算提到正題了,趙邦慕不禁暗自偷笑。這對父母也太急躁些了吧!對一個初次見面,主動上門自稱是其女兒男朋友的人,只稍作盤問,就提出這種問題,難怪張笑艷會饑不擇食到答應和許仁平那種混球相親!
想到這點他就有氣!所里的人,皆稱他趙邦慕花名遠播在外,可是卻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在他內(nèi)心深處,是怎么莫名地住著一個鮮明文模糊的影像--那個一直只知其名,不知其人的張笑艷,鐘立文的寶貝啊……
“……趙先生!趙先生!”
“啊!什么?”
趙邦慕回過神來。真是的!這種時候,他竟然在發(fā)楞!
“我是在問,你對我們家艷艷有什么打算?”張笑艷父親不以為意地重提話題。
趙邦慕緩緩抬頭,眼光慢慢從張家二老的臉上掃過。張笑艷父母緊張、熱切地盯著他,期待的神情表露無遺。
“怎么樣?趙先生,你對我們家艷艷有什么打算沒有?”張笑艷父親按捺不住,又問了一次。
氣氛又沉默了一盞茶的時光。張笑艷父親看趙邦慕遲遲不語的樣子,端起茶喝了一口,藉以掩飾心中的失望。
可是出乎他所料的,趙邦慕居然眼睛發(fā)著光,堅定地說:
“我當然是希望能娶寶艷!從我第一眼看見她,我就決定我一定要她,要她成為我的人!她是那么脫俗出眾,那么美,我簡直為她著迷,為她瘋狂!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趙邦慕說著,激動地站了起來,待看到張笑艷母親目瞪口呆的樣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失態(tài)了。他靜靜地坐下,若無其事地說:“我當然是希望娶寶艷,可是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總是推說她還年輕,還在念書,還不想考慮那么多!可是我擔心,怕她會……”
他停了下來。
“怕她會怎么樣?”張笑艷父母緊張地問。
趙邦慕頭一低,一副不勝煩惱的模樣。
“我怕,”他說:“怕她會變心,會被別人搶走!”
“不會的!我們艷艷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女孩!”張笑艷母親拍胸脯保證說。
“伯母!您不知道寶艷是多么吸引人的一個女孩!況且,她有我不知道的生活天地,接觸到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我當然會擔心!”
“你放心……”
“不!我不放心!”趙邦慕狡猾地攔下張笑艷母親的話說:“我就是不放心。擔心寶艷會改變心意,所以今天我才會冒昧地拜訪伯父伯母!
“改變心意?改變什么心意?”
“哦!伯父伯母,您們也知道,寶艷是個很調(diào)皮的女孩,如果您們跟她問起我的事,她一定會說她根本不認識我,這些話全是我自己一個人瞎編胡扯的!”趙邦慕支著頭,神情頗無奈地說:“我跟她提過好幾次我們的事了,她總是說不急、慢慢來。本來我以為,她是考慮她還在念書;后來才知道,她是怕伯父伯母反對她太早成家,進而反對我們的事。所以如果伯父伯母問她有關(guān)我們的事,她一定會一概否認我們的關(guān)系!其實,我們早就……早就……”
“早就怎么樣?”趙邦慕這么故弄玄虛,惹得張笑艷父母親大人緊張得不得了。
趙邦慕心里再次暗笑,臉上卻裝著非常煩惱的樣子說:
“其實我們的關(guān)系,早就非常親密了!”
真是的!急死了,趙邦慕講話卻偏偏這么吞吞吐吐!張笑艷母親急忙地問:
“怎么說非常親密?你倒是說清楚啊!年輕人說話這么吞吞吐吐!”
趙邦慕又將頭一低,再抬起頭,昂首坦然地說:
“事到如此,我也不想再隱瞞伯父伯母!其實我和寶艷早就有夫妻之實了!”
“真的?”
張笑艷母親爆出一聲驚呼,就連張父也微笑地看著趙邦慕,欣賞他那種昂首坦然,勇于負責的神態(tài)。
張笑艷父親咳嗽兩聲,讓場面肅靜以后,問趙邦慕說:
“你既然已經(jīng)和我們家艷艷--呃……我是說,你有什么打算沒有?”
“但憑伯父伯母作主!”趙邦慕狡猾地將決定推到張父身上。
“好!我要你馬上娶我們寶艷!”張笑艷父親說。
趙邦慕笑了。他就是要他們說出這句話,F(xiàn)在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鐘立文那股憤怒、失望、悲傷的樣子。
他的目的本來就是想奪走鐘立文的寶貝,看他難過憤怒而已!至于他剛剛失態(tài)說他對張笑艷著迷、瘋狂的鬼話,完全是胡扯、騙人的而已!對!全是騙人的謊話而已……可是,他心里頭那個又鮮明又模糊的影像……!不!不!他拼命地搖頭,想甩掉那個意象。
“怎么了?你不愿意娶我們艷艷!”
張笑艷父親見趙邦慕拼命搖頭,臉色大變。
“不!”趙邦慕連忙解釋說:“我當然要娶她!娶寶艷是我唯一的心愿!”
“那我問你時,你為什么一直搖頭?”
“我是考慮到她再過半年就畢業(yè)了……”趙邦慕沉吟著,思索著該如何回答!拔沂窍搿怼业囊馑际恰彼ь^看著張笑艷父母。對方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我是說,”他神情一開說:“如果名份已定。就不急在這一時了!
“所以?”張笑艷父親皺眉問。
趙邦慕操縱全局,志得意滿,但他仍謙恭地說:
“所以,我想和寶艷先訂婚,把名份訂下,進入她的生活天地--當然,這都得靠伯父伯母成全……”
“哈哈!”張父大笑,拍拍趙邦慕的肩膀說:“我懂你的意思了!這樣也好,艷艷那個扭脾氣,一下子把她逼得太緊,她反而死不肯聽話。她居然瞞著我們跟你交往,又擔心我們會反對而不肯說明--真是的!她明知道我跟她媽媽一直希望她早點結(jié)婚生子……真是的!”
“伯父!”趙邦慕突然叫說。
“什么事?”
“伯父,”趙邦慕滿臉誠懇地。“這件事要請您和伯母多用心了!艷艷一定不肯答應先和我訂婚的;而當您們問起她和我之間的事時,她也一定不會承認的。她就是這樣調(diào)皮,先是推說她還年輕,還在念書;然后又說她擔心您們反對我們的事,但現(xiàn)在卻證實不是這樣--我想,她心里一定是在擔心……”
“擔心什么?”趙邦慕神情一轉(zhuǎn),露出無辜、凜然的氣色。
“我也不怕伯父伯母說我驕矜夸大--”他說:“可是那是事實--我的外在條件相當不錯,一直有女孩子對我表示好感,寶艷為了此事,和我吵過幾次架。我也不否認,我身邊不乏女孩子圍繞,甚至有人批評我是花心大少。我想,寶艷就是為此心里感到不安,才會一直推托我對她的求愛。其實,蒼天可鑒,我心里一直只有寶艷一個人,可是我在工作之際,難免會和別的女孩有所接觸,她大概因此覺得不安,錯以為我輕浮不實。”
趙邦慕小心地編著這段謊言,好為將來鐘立文可能的阻撓--指責他花心不一--預做鋪路。
“唔……”張父神色凝重,低吟不語。
“伯父,”趙邦慕繼續(xù)蠱惑他:“我今天來就是要表明我的心志。您不知道,我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敢來拜訪您們。想想看!我的立場是多么尷尬,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甚至已經(jīng)親密如夫妻了,對方的父母卻仍然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再次點明他和張笑艷之間“親密的關(guān)系”,并且暗示自己是一個“負責”的好男人,才會不顧一切尷尬立場,貿(mào)然上府來拜見。
他這番說詞顯然打動了張笑艷的父母,對他報以激賞的眼光。這時代,這么負責、條件又好的男人不多見了!
張笑艷母親滿意地點頭說道:
“難得你有這樣的心意!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青年的確也不容易找了!女孩子喜歡你,那也是必然的,我們也不再多做計較;可是從今以后,你可得保證,好好對我們家艷艷,絕對不能讓她受一丁點委屈!”
“我保證--我一定會好好愛惜她的!”
“那就好!”張母又再度滿意地點點頭。“你說,你一個人住在外頭?”
“是的!”
“你和艷艷……真的完全由我們作主?”
“是的!”
“這樣啊……”張笑艷母親和丈夫?qū)戳艘谎,心有靈犀一點通,于是她作決定說:“我們就挑個好日子讓你們先訂婚,然后讓艷艷搬過去和你一起住,你也可以藉此了解她的生活;等她畢業(yè)了。你們立刻結(jié)婚--你有什么意見嗎?”
“沒有……沒有!
趙邦慕心里有點震驚。沒想到事情進行得這么順利,而且效果出乎他意料的好。他欠了欠身子,說:
“那么,一切就拜托伯父伯母作主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先告辭了。”
張笑艷父母送他出了大門,極其愉快地看著他離開。他們的女兒終于要出嫁了,而且對象還是這么好的一個青年,簡直是從天而降的大喜大貴!
趙邦慕走遠了,才回頭看一眼張家渺不可見的建筑物。他就要和張笑艷訂婚了,就要得到她,使她成為他的人了……他掏出菸,點燃,吸了一口,重重將煙霧吐出,霧靄在空中擴成了張笑艷明媚的臉……
他倚著街角,靜看那團霧霰擴散入青天,然后又吸了一口煙,吐出,那張笑艷明媚的臉,再次招晃在他眼前。
“寶艷……”他低喃著。
“你叫我?”
從趙邦慕出神站立的街角,跨過一條天橋,再越過一條小馬路拐彎的大街上,張笑艷正和鐘立文從一家餐廳推門走出來。她回頭問鐘立文是否在叫她。
“沒有。怎么了?有什么不對嗎?”鐘立文搖頭問道。
“沒什么,大概是我聽錯了。”張笑艷搖頭回道。
她最近突然變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心里志忑不安。總覺得好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剛剛在她推問出來的剎那,她模糊地聽見有人在叫她,叫她“寶艷”。她想她是聽錯了,不想再去想它,心頭卻莫名地蒙上一層陰影,郁悶地透不了氣。
“艷艷……”鐘立文叫她!叭势降氖隆
“阿咪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把你丟下自己跑回家?”張笑艷顧左右而言他。
“艷艷!”
“你看那個!好奇怪……太黑了,我看不太清楚……”
“艷艷!”
鐘立文嘆了一聲。張笑艷盡說些沒意義的話,就是不肯聽他講,這樣事情也是不能解決的。
“艷艷,”他說:“不要再逃避了,事情總不能這樣擱著。仁平說了,他覺得--艷艷--艷艷!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張笑艷停在街口,注意力被臨街一家雅式餐坊透明窗里的風景吸引住了。鐘立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脈膊突然激烈地鼓跳不停。
“可惡,他怎么可以這樣!”
鐘立文憤怒地失去控制,身子一沖,就要沖進餐坊里。反倒是張笑艷,冷靜地拉住他,嘴角還掛著一抹微笑。
她又瞥了那透明窗一眼,窗里,許仁平和一位妙齡女郎對坐著,女郎正剔掉雞排的骨頭。切成細細的一小塊喂到許仁平的嘴里。那光景,親密得不得了,一看即知不是認識一兩天的情誼,那濃情蜜意還有點教人羨慕。
“他說什么來著?”張笑艷將鐘立文拉開,笑著問。
“他說那件事就到此為此了……哼,那家伙!說什么我也不會再讓他接近你!”
“你那么激動做什么?我自己對人家沒意思,他轉(zhuǎn)移目標,那有什么錯嗎?”
“我……”
鐘立文一時語塞。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么激動,這么憤怒。他只覺得,傷害了張笑艷,比傷害了他更教他覺得不可原諒;他不準任何人讓她受委屈,受傷害。
“這樣不是很好嗎?”張笑艷很輕松地笑了!八辛酥幸獾娜恕N覀儽舜藗性不合。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皆大歡喜,我也有借口回答我雙親大人,太好了!”
“艷艷!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嗎?那個混蛋……”
“為什么要生氣?他這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還要感謝他呢!”
“艷艷……”
“好了!”張笑艷掩著嘴,卻是怎么也收不住笑臉!澳銊e這么嚴肅。這樣的結(jié)局不是很圓滿嗎?他對我沒意思,我對他也沒感覺,早散早了,省得大家常常見面,既麻煩又痛苦!
“你真的這么高興他有別的對象?”
“當然啦!”
“可是你也看到了!那個女孩根本不是他才剛認識的--那么親……親密!他也太混蛋了!有了女朋友,居然還跟你相親!”
“是你自己要幫他介紹的,你忘了嗎?”
“我……我以為他沒有--”
“算了……立文。”張笑艷突然轉(zhuǎn)身背向街店,卸下了虛面。“你不要為我操心了。我誰也不會要的!我只要……”
“艷艷……”
鐘立文反手將她抱入懷里,抬頭仰望靜暗的天空。他再也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什么都不管了……所有的束縛、道德責任,他都不管了……
雨,突然嘩啦嘩啦地落下。趙邦慕跑進騎樓躲雨,拍掉身上的兩珠,眼光一閃,被大雨中相擁的人影奪去注意力,忘記拍打的動作。
“真是的!興致這么好,大雨中還--”他搖搖頭,正想繼續(xù)拍掉身上的潮濕,一只陰爪卻抓纏著他的心口,他的臉色,慢慢地失了血流……
他倏然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入雨中,大雨將他全身淋濕浸透。紅磚道凹崎不平,他一腳踩翻半掀不穩(wěn)的紅磚,頓時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
“唔……”他吃力地爬起來,過往的行人匆匆,只有一些好奇的人從傘下偷空窺他幾眼。
他靜靜地站著,任雨打在他身上。然后他突然拔腿發(fā)狂地往前沖,又突然停住,朝著天空扯著嗓子大叫!
“寶艷--”
雨還是嘩啦嘩啦地下,把回聲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