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上的月光淡淡灑在墻頭上，墻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宮廣寒，猶遺有傳統(tǒng)在飛翔，碧海青天、地老天荒，癡情依然末了。
神話的故事總是很美，讓人心神向往而抬頭抑望。飛翔是人類共通的夢，但美麗的仙女，只怕是后悔偷了飛天的藥；卉月的嫦娥，其實是一片情愁吧？
“唉！”李蝶飛倚著墻，慢慢坐下來；雙手抱著小腿，下巴輕輕擱在膝蓋上。最近這些日子，她老是在嘆氣。她才二十歲，但她卻覺得她老得如中年。真不知該怎么做，才能讓大家都稱心如意；月里的嫦娥，也是不知該怎么辦，才會偷取西王母的丹藥吧？卻留著一顆癡情的心，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其實共不喜歡這個故事的。但天臺上那曾照耀過億萬年前洪荒的月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涌起一種下意識的情感，想起這個凄清的神話。
就像童話的結(jié)尾，總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神話的結(jié)果，多半是無疾而終的，甚至顯得草率。因為人畢竟活在現(xiàn)實里，習(xí)于亦安于一套邏輯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待事物，逸軌于常理之外的等于不存在，亦不被承認(rèn)。這社會自有一套中心，正確的思想，脫出主流之外的，便都是禁忌。
相對于傳統(tǒng)的道學(xué)，荒誕不經(jīng)的神話自然是禁忌；愛情是神話，是以愛情也是禁忌。
“愛情啊……”李蝶飛喃喃地低吟起來，臉龐驀然一紅，無端想起羅葉的吻。
她愣一下，覺得荒謬極了，猛烈地?fù)u頭，慢慢再抬起頭，心不提防地一跳，赫然遇見羅徹線條分明的輪廓。
“阿徹……”她呆住了，有點措手不及。他聽到她剛剛的自言自語了嗎？“你回來了……”面對自己的弟弟，她竟如對生人般的不自在。
不！這不是她要說的。她是特地在等他回來的，有很多話要問他──羅徹冷淡掃她一眼，一言不發(fā)，掉頭往屋里走。
“阿徹！”她叫住他，連忙站起來攔到他跟前。他將臉掉開，不想和她的目光接觸，對著空氣拋下一句無動于衷──“有事嗎？”
聽聽那冷淡的口氣！李蝶飛在心里嘆口氣。看樣子她還在生她的氣。
“我是特地在這里等你的，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都快一點了。她從入夜等到現(xiàn)在，倚門盼望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有事�！�
“什么事？你明天還要上課，這么晚回來，我會擔(dān)心�！�
“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想做什么、幾時回來，多少應(yīng)該有一點自由，不需要事事向你報備吧！”她的焦心關(guān)切處處表現(xiàn)在言談中，羅徹卻毫不領(lǐng)情，冷淡的態(tài)度猶帶幾分負(fù)氣。雖然算是回答了她的話，服從中卻有強(qiáng)烈的不滿。
“我并不是想干涉你，我只是擔(dān)心──”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必你操心。很晚了，我要去睡了�！�
羅徹一言一行都帶著氣焰，心中的怒氣不肯輕易消除。他甚至不再看李蝶飛，越過她走向屋里。
“等等！我還有話問你──”李蝶飛急忙又?jǐn)r住休，從口里拿出一個裝著錢的小牛皮紙袋，說：“這個──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的？”
如果不是喬突然交給她這些錢，她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什么都不知道。
“我問過喬了──”她停頓一下，羅徹沒反應(yīng)，她接著說道：“喬說，錢是你給她的，要她交給我。阿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喬告訴我，最近這一兩個禮拜，你每天回家后換了衣服又立刻出門，到了半夜才回來──你究竟在做什么？”
羅徹抿抿嘴，漠然的表情如雕像般冷峻深刻不帶顏色�！澳銊e管那么多，那些錢收著就是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弟弟，我擔(dān)心你──”她忍不住提高聲調(diào)，換來的卻是他一聲略帶不滿的輕哼。
她嘆口氣，靜下氣來，瞅他一眼，低聲問：“你還在生我的氣？那件事我跟你解釋過了，我只是──唉！”
話只說到一半，她就又忍不住嗟嘆起來。他的眼神讓她說不下去，他把對她所有的情緒全都表露在眼神中了，充滿了憤怒、不滿、慍怒以及妒惱埋怨。
她覺得無奈極了，她已經(jīng)這么低聲下氣了，他到底還要她怎么樣！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她垂下臉，長長嘆口氣。
羅徹沒表情的臉，這才稍稍一動，望著她，提出要求：“我要你把錢還給那家伙，以后也不準(zhǔn)再接受他給你的任何東西，就算是借的也不行�！�
好任性霸道的要求！李蝶飛遲疑一下，只那么一下，羅徹臉色便難看極了，她趕緊點頭，一口答應(yīng)，說：“我知道了，什么都聽你的�！�
“真的？”他這才露出連日來難得見到的笑容。
“現(xiàn)在，你不生氣了吧！”看見他笑，她試探著。
“生氣？我怎么敢生你的氣�！闭Z氣還是有點酸酸的，多少言不由衷�！拔疫�以為你不點都不在乎我呢？”
“你還說！”虧他說得出這種話嘔人。她埋怨的睨他一眼�！拔也辉诤跄�，在乎誰？這些天你對我不理不睬，你以為我心里好過嗎？我好歹是你老姊耶！你對我卻像對陌生人一樣！”
他們相識太久了，又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埋怨的同時，語氣不自覺地帶一點嬌嗔。
羅徹很自然的將她拉近，俯低了看她，也不說話，算是表達(dá)一點歉意懺悔。就這樣，薄嗔微怨中，他們之間耿礙著的冷淡生疏氣氛與不愉快瞬時化逝無蹤。
“現(xiàn)在不以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了吧？”她收起嗔和笑，搖搖手中拿著的牛皮紙袋。
羅徹屏息半晌，知道瞞不過，老實回答說：“那是我打工賺的。我在一家酒吧當(dāng)服務(wù)生，已經(jīng)工作兩星期�！�
“酒吧？你到那種地方打工？”這話教李蝶飛聽得又驚又痛，像被剌猬螫了一樣跳起來�！榜R上把工作辭了！我不準(zhǔn)你再去打工！”
“阿飛，你聽我說──”羅徹?fù)ё∷p肩，等她稍微冷靜了，才解釋說：“我知道你若曉得這件事一定會不高興，但我只是想幫一點忙──”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的事你不必?fù)?dān)心，我會想辦法，你只要好好念書就可以！”她根本聽不進(jìn)去，揮開他的手。
“我怎么能不擔(dān)心！”他低叫起來�！翱茨忝刻炷敲葱量啵夷倪�有心情念書！眼睜睜看著你接受那家伙的施舍，我卻一點能力都沒有，你知道我心里有何感受？我希望能幫忙你、保護(hù)你，在你累的時候可以成為你的倚靠，放心地依賴我！”
“阿徹……”她呆住了，泛紅著臉望著他，而后，輕輕地抱著他，又笑又罵他傻�！吧倒希∧愀静槐啬敲醋�。從以前到現(xiàn)在，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不都在我身旁嗎？我依賴得你還不夠嗎？”
“那不一樣──”
“一樣的，你別想那么多了，答應(yīng)我，聽我的話，不要再去打什么工了，好好把書念好才是最重要的�！彼斐鲂≈缸鲂偶s�！皝恚垂词种俯ぉぁ�
羅徹遲疑著，猶豫地看看自己的手。李蝶飛傾傾頭，略撇著嘴，斜睨了睨他，模樣嬌憨透了�！澳銊e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要養(yǎng)我一輩子的，如果你不好好念書，追求更高的才識，將來怎么跟別人競爭？又怎么養(yǎng)我，讓我過舒服的日子？”
“可是……”羅徹依然猶豫不決。他望著她，那眼眸那么清澈、充滿期待──他握了握拳，下定決心，小指勾上她的小指。
李蝶飛歡欣浮上臉，嫣然一笑，嫵媚極了，但她不自覺。羅徹內(nèi)心突地悸跳一下。月光照，情懷裊繞。
“其實，你真的不必?fù)?dān)心。我現(xiàn)在賺的錢，省一點的話，足夠用了。你千萬別荒廢了學(xué)業(yè)跑去打工，那樣的話只會讓我擔(dān)心而已。你已經(jīng)跟我勾過小指了，可不許黃牛！”夜影將她視線遮蔽，他癡癡的望，她不知不覺。
她沒察覺他的沉默，轉(zhuǎn)身朝夜空伸個懶腰，雙手扳住墻頭，往后一仰，對著一片黑漆的天，不怎么認(rèn)真的說：“啊──我如果長得像天仙美女就好了，前幾天我公司的同事才在說怎樣釣個金龜婿呢！都怪老媽把我生得太不起眼了，不然，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讓他供養(yǎng)我們一輩子，就不必那么辛苦了。她們還說，要我多出去走動、去見識見識呢！”
“你該不會真有這種該死的想法吧？”羅徹以為自己聽錯，懷疑地盯著她。
她心虛地低下頭。的確有那樣想過，只是她很有自知之明，而且她一向不太喜歡昆蟲。
“你不會真的已經(jīng)──”看她那心虛的模樣，羅徹驚心顫跳起來。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想到她可能和那個男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甚至親密的接觸，他實在無法冷靜。
“沒有！”李蝶飛紅紅臉，忙不迭地?fù)u頭�！澳阆氲侥睦锶チ耍趺纯赡�！再說，就算我想，也沒有人會要我�。】纯次�，長得又扁又不出色──”
“誰說的！你長得很漂亮�！彼陌擦瞬簧佟１砬槿岷推饋�。
“你不必安慰我了──”她笑笑，當(dāng)他是在安慰，不怎么在意。
“不！”他卻認(rèn)真看著她，很認(rèn)真�！拔沂钦f真的。你真的很美，很令人心動�！�
李蝶飛芳心驀地一跳！這種話出自自己弟弟的嘴里實在有些怪異，但她卻不由自主地臉紅。猶其它的表情那么認(rèn)真，認(rèn)真得教她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眼。
而這種應(yīng)該屬于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從他口里說出卻那么自然，有一剎那，她簡直產(chǎn)生一種錯覺，臉紅心悸。羅葉這么稱贊她時，她并沒有特別的感覺；此時羅徹這么說，她的心卻跳個不停。為什么會如此？她實在不明白──“你別胡說！我會當(dāng)真的。你這么亂說，害我太自我陶醉會讓別人看笑話�！彼乱庾R提高聲調(diào)嘻笑瞎扯，破壞他們之間那一點詭異曖昧的氣氛，也掩飾掉自己不安的心跳。
“我沒有胡說，我是很認(rèn)真的。”羅徹認(rèn)真的表情未變，奇怪的情愫在眼里縈繞�！翱粗遥w。如果我──”
如果我──怎么樣？他沒有往下說。她奇怪地抬頭看他──眼神一交疊，她不提防地感到一陣昏昡。是夜的惡作��？那眼里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將她里繞──她下意識往后退，腳步卻虛浮站不穩(wěn)，他伸手將她抱住。
天臺上的月光淡淡地灑在墻頭上，墻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里嫦娥正躲著在偷看什么吧？
她寬心一笑，確定是夜的惡作劇。
★ ★ ★
雨過天青，日子又重回尋常的軌道。平和的生活自有安祥的甜蜜，她很安于這種寧靜的感覺。自從老媽死后，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心的感覺。
她的安祥，同事看了都起疑；才不過幾天前，她還唉聲連連，動不動就嘆氣。不過，他們也沒有大驚小怪，似乎司空見慣。這種“情緒周期”，每個人都會犯，況且，比起那些失戀時呼天搶地，熱戀時引吭高唱的歇斯底里癥患者，她的情況算是良好的了。
“唉，阿飛，”小何探過身來，拍拍她�！敖裢砟阌袥]有空？待會下班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已經(jīng)快六點了，接近下班的時間，每個人都蠢蠢欲動。
“不行，我還要去打工。”李蝶飛搖頭。
“什么��！那個賺不了三毛錢的工作你還在做？！不是跟你說了嗎？與其那樣做得要死要活，不如找個有錢男人嫁了還比較快！”
她笑笑，沒有吭聲。真有這么好的事，誰都搶著嫁，哪還輪得到她？！
小何瞪瞪她，搖頭說：“你啊，就是死腦筋！我看你最好還是趕快把那工作辭了�？纯茨�，面黃肌瘦！”邊說邊夸張地捏著她臉龐。“聽我的話沒錯，趁著年輕好好享受，談幾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才不會枉費(fèi)身為女人。哪天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你啊，就是缺少戀愛和男朋友！這是很要不得的，女人就是需要愛情的滋潤！”
真是的！在瞎說什么！她輕輕撥開小何的手，抿著嘴，不跟她抬杠湊和。小何還要纏她，后頭有人在叫，才讓她松口氣。
下班后，她怕小何又來糾纏，趁著她在洗手間補(bǔ)妝時，草草收拾好東西，趕緊離開辦公室。出到街上，夕陽尚依戀著西天，染著一層層粉紫橙紅的波浪。她留戀地貪望了幾眼，方低下頭，冷不防一輛機(jī)車煞停在她面前。
“阿徹！”她先是嚇一跳，看清了機(jī)車上那個人，輕呼聲轉(zhuǎn)為驚訝。
“上來�！绷_徹朝后坐傾個頭，要她上車，口氣帶著命令。
“去哪？”李蝶飛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呆站著，腦中冒出一堆問題�！澳隳膩淼臋C(jī)車？你又沒有駕照，這樣騎車太危險了！該不會又去打工了吧？”
羅徹充耳不聞，見她站著不動，索性張她抱上機(jī)車，踩下油門，說：“抓緊我，我要走了！”
李蝶飛驚呼一聲，叫說：“你要我去哪里？不行啦！我還要工作──請假太多次的話，會被開除的！”
“那就辭職吧！”呼嘯的風(fēng)中傳來羅徹的不以為然。他有他的打算，再忍耐一些日子，他就畢業(yè)了；這段時間，他寧愿生活過得辛苦一些，也不要她一個人那么辛苦。
“可是──”一陣強(qiáng)風(fēng)灌過來，吞沒了她的顧慮。
她沒辦法，只得抓緊他。幾次道路坑洞引起的離心顫栗感，嚇得她不由得抱住他。驚悸過后，她鎮(zhèn)靜許多，內(nèi)心突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阿徹的背，寬闊得教她陌生，不再是她記憶和認(rèn)識中那個小小的少年，而全然是個陌生的男體。她感覺荒謬的猶如在抱著一個男人，莫名其妙的臉紅。
什么時候，阿徹已經(jīng)長得這么大了，不再是少年？第一次，她意識到他身為她弟弟以外的，屬于男人的部分。
有一天，他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載著他喜歡的女孩如此在風(fēng)中穿梭飛揚(yáng)；女孩會柔順地緊抱著他，而他會愛憐地對她笑──一定會有那么一天吧？！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但那一天一定會來到的。她簡直不敢想，不愿去想──風(fēng)聲呼嘯不停，車子駛離市區(qū)越來越遠(yuǎn)。夕陽在墜，路旁的景色越去越荒蕪單調(diào)，終而放眼望去一片山坡野草。
“這是什么地方？”機(jī)車在黃土小徑上停住，小徑兩旁盡是一波波的野草。遠(yuǎn)處有燈光點點，天空間歇地有飛機(jī)從他們頭上嘯飛而過，低得幾乎伸手就可勾到那垂降的機(jī)翼。李蝶飛張大著嘴，驚喜又迷惑。
“來！”羅徹只是笑，牽著她找了過高地坐下來。
剛坐定，轟隆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只片刻，從夕陽那方浮現(xiàn)出一架飛機(jī)，帶著彩霞飄過來。聲音越來越大，飛機(jī)越靠越近，越飛越低，“轟”一聲，她仿佛來不及眨眼──便從他們頭上翩嘯而去，緩緩地降落在遠(yuǎn)處那片寬土上。
“喜歡嗎？”羅徹含笑望著她清亮的眼神，看她興奮的神情像小孩一樣。
李蝶飛胡亂地點頭，感動得說不出話�；蛟S是落日的關(guān)系吧？或許是因為寬廣寶藍(lán)的背景天空，更或者是遠(yuǎn)處那點點燈光，還或是西天那染了一片一片的彩霞，再平常不過的飛機(jī)起落景象，竟讓她有著說不出的感動。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绷_徹似乎很了解她的心情起落�！扒皫滋煊袀�同學(xué)提起這地方，我就想帶你來看看�！�
“謝謝�！崩畹w泛起一個甜笑，輕聲道謝。
四下草葉窸窣，微微起了風(fēng)，空氣漸漸在涼。她穿得單薄，羅徹脫下薄夾克遞給她�！按┥习�，著涼了就不好�！�
“我不冷�！彼龘u頭，也怕她著涼。
“騙人，看你都起雞皮疙瘩了�！彼櫭剂��？纯此瑤б环N親愛�！澳敲矗@樣吧──”薄夾克一罩，將她裹在懷中，雙臂將她緊抱。
“阿徹！”李蝶飛輕呼一聲，有一些不安。這個不安來得太莫名其妙，她覺得有一些羞慚，為內(nèi)心深處那個意識過度。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對了？還是神經(jīng)太過敏？想著想著心一寬，對自己失笑起來。
她想羅徹鬧著好玩，就由著他吧！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背對著夕陽，靜靜望著遠(yuǎn)處的燈光。他里抱著她，她偎在他懷中；流風(fēng)四起，草叢間私語唧唧，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走吧！”羅徹站起來�！拔�?guī)闳�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
飛機(jī)在身后了，最后一點天光逐漸被城市的霓虹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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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聲轟隆隆的，霓虹、雷射燈光及旋轉(zhuǎn)彩燈滿場亂舞；煙霧裊裊，滿室的幽暗彌漫著一股頹廢又新潮的矛盾情調(diào)。整個節(jié)奏是輕快的，充滿青春的搖滾熱力。
“阿徹，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都是一些高中生嘛！”李蝶飛轉(zhuǎn)頭看看周遭，幽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聚成一堆在喝啤酒果汁的，談笑聊天的，或者隨著音樂擺動身體的，不管男女看起來都很年輕，十七八歲左右。
羅徹沒有回答，朝四處隨意望望；圍在音響旁的幾個男孩瞧見他，全都圍了過來。
“阿徹，你真的來了！”走在最前面和羅徹差不多高大的男孩像是很驚訝，沒意料到。
羅徹松個肩，另一個矮了半個頭的男孩搶著接口說：“南門剛剛才跟我打賭說你今天絕不會來，嘿，還是我神算！”轉(zhuǎn)向那個高大的男孩，賊笑說：“南門，阿徹來了，欠我的三客牛排可別忘了！”
南門翻個白眼，算是認(rèn)賬了。皺眉瞪著羅徹，說：“怎么搞的！你不是說你不來了嗎？怎么──”目光瞥過李蝶飛，將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干嘛帶你老姊來？”羅徹瞅他一眼，晃晃手中的機(jī)車鑰匙，下巴朝剛羸了三客牛排的矮個子男孩抬了一下，說：“沒辦法，車子是跟活寶借的，這是交換條件�！睂Ю畹w來的事，只字不提。
南門立刻轉(zhuǎn)身搥了矮個子男孩一拳，佯怒說：“活寶，你居然敢使詐！”
活寶挨了一拳，吵吵鬧鬧一頓，目光溜到李蝶飛身上，大概聞出了什么不尋常的氣味，曖昧地用手肘推推羅徹，壓低聲音問：“你馬子？”
幾個人立即把目光投向李蝶飛。一下子成為注意的焦點，她嚇一跳，楞了一下�！鞍�！我是他的──”話還沒說完，活寶就搶著接下去說：“女朋友對不對？阿徹真不夠意思，有女朋友也不說一聲，瞞著大家！”一副自以為是的了然。轉(zhuǎn)對羅徹興師問罪：“阿徹，你也太不夠朋友吧！有這么正點的女朋友也不跟大家介紹介紹！”
“活寶說得對！這小子，太不夠意思了！”
幾個人三言兩語的夾攻，李蝶飛想尋隙澄清，羅徹卻說了更讓人曖昧誤會的回答。
“我這不是帶來了嗎？”他掃了他們一眼，不像是在開玩笑。
“真有你的！”幾個人笑成一堆，搥來揍去的。
李蝶飛皺了下眉。這種話怎么可以隨便亂說！但看他們幾個男孩打打鬧鬧的，她告訴自己神經(jīng)不必太過敏。
一陣強(qiáng)烈的節(jié)奏搖滾驀地響起，幾個人哄然一散，各去尋邀獵中的舞伴。羅徹也不由分說地將她拉進(jìn)舞池。
“我不會跳舞──”她急叫了起來。她跟本不會跳舞。
“沒關(guān)系，你只要隨著音樂擺動身體就可以。”音樂聲很吵，他貼在她耳畔輕聲叮嚀，才放開她。
她猶豫著，看看左右。場中的男女都盡情恣意地扭動著身體，陶醉在節(jié)奏強(qiáng)烈的旋律中，放肆的，根本旁若無人，也沒意識到其它人的存在，激情狂放，完全沉浸在個人的搖滾世界里。但她還是僵硬得動不了，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
羅徹干脆牽住她，牽引著她舞動；剛開始她仍遲疑僵硬，慢慢，她身體開始感受到舞動的節(jié)奏，身影奔放起來。
連續(xù)幾首快節(jié)奏舞跳下來，她呼吸幾乎跟不上音樂節(jié)奏，停站下來，徑自走下舞池。
“累了？”羅徹跟著走下來。
她揮個手，微微喘氣說：“我沒事，你自己跳吧，別管我�！彼矶际呛梗ご鸫鸬�，又累又渴又燥熱。
羅徹轉(zhuǎn)身走開，立即又折回來，手上多了杯果汁�！澳�，應(yīng)該覺得很渴了吧？”
“謝謝。”
李蝶飛微感一些意外，表情有些受寵若驚。阿徹并不是那種事事仔細(xì)、小心、體貼的人，但卻將她在意，在心里為她放了一些心思。
咕嚕喝下半杯果汁后，她覺得清爽多了，不再那么燥熱，比個手勢，說：“我想再多坐一會，你去玩吧，不必在這里陪我�！�
羅徹不置可否，在她身旁靜靜坐著。他的安靜，和重金屬樂聲狂暴嘶吼的喧鬧形成極不相襯的畫面。她伸手推推他，要他不必理她；他煩不過，反抓住她的手──玩笑的，或許是帶幾分狎昵──用力一帶，太用力了，將她帶進(jìn)懷中。她因為不提防，心頭一陣驚嚇，惱怒他一眼，帶些嗔。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一切發(fā)生得無聲，距離外，只看得見那種親密的感覺，和一點你儂我儂。
“嘿！你們兩個──”活寶不知打哪兒冒出來逮人�！疤莻�了吧！躲在這里卿卿我我，存心叫我們吃味！”
“你胡說什么，活寶�！绷_徹如劍的眉不打折扣的皺蹙起來，有些惱兩人的世界被打擾，他只想靜靜和李蝶飛并肩坐著、笑著，這些人卻不識趣地過來攪和。
活寶賊笑一聲，吆喝了兩三個人過來，硬是拉把椅子擠在他們之間。
“你誤會了，我們──”李蝶飛試著解釋，卻被鼓噪聲打斷�；顚殠ь^，起哄著要羅徹“坦白從寬”。
“從實招來，阿徹你跟阿飛認(rèn)識多久了？在哪兒認(rèn)識？怎么認(rèn)識的？交往到什么程度？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招術(shù)欺騙人家，不然人家長得這么正點，怎么會看上你這種粗魯沒品味的家伙？”
“我們是──”聽他們越鬧越離譜，李蝶飛想再澄清，羅徹卻阻止了她，用一種半不正經(jīng)的玩謔態(tài)度睨了他們兩眼說：“我跟阿飛啊……”他故意壓低嗓音，故弄一些玄虛�！拔覀儚男【驼J(rèn)識了──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rèn)識，算算有十幾年了。至于我們交往到什么程度……嘿嘿！當(dāng)然不會告訴你──”
“什么嘛！原來是青梅竹馬！”活寶嘖一聲，言下之意，根本乏善可陳，沒什么搞頭，什么“泡妞術(shù)”那一套壓根兒沒派上用場，還有什么好說的�！斑@小子，就會亂放炮！”掩不住幾分失望。
南門哈哈大笑，扣住活寶的脖子，說：“阿徹，活寶哈得要死，指望你傳授他兩招，哪曉得你也只是‘幼兒園’程度！”他跟羅徹交情好，其實知道李蝶飛和羅徹的關(guān)系，故意不說破，伙著羅徹逗活寶。
活寶幾分惱，又失望。
“青梅竹馬”，可想而知，光靠近水樓臺之便就能搞定，談不上什么“罩馬子”技巧，自然就沒什么“招數(shù)”好傳授。他們這些明星中學(xué)的學(xué)生，雖然個個天資聰穎，泰半是天之驕子，還是對感情感到好奇，滿腔青春情懷。
李蝶飛聽得好笑，勉強(qiáng)忍住，晶瑩的雙眼卻忍不住地流出盈盈的笑意。羅徹看在眼里，嘴角也隱約揚(yáng)起笑意。
活寶見他們“眉目傳情”，故意作弄，起鬧說：“阿徹這小子光會說大話，誰曉得是真是假！我看啊，搞不好他連阿飛的手都沒牽過，更別提什么親吻！”他原差點脫口說出什么ABC，還好臨時煞住了。
“活寶，你別胡鬧�！蹦祥T斥他一聲。
但幾個人聽活寶這么說，開始拍手喊叫，鼓噪起哄，要羅徹親吻李蝶飛。羅徹很大方，俯身吻了李蝶飛的臉頰，男孩們叫笑狎鬧，樂不可支。
“不行！”活寶又來捉弄，故意丟出一個更大的難題，賊笑嘻嘻的說：“你別想這樣就蒙混過去。都什么時代了，這年頭哪有人吻女朋友只親臉頰的！”
一席話又將男孩們狎鬧的情緒帶到高點，幾個人又吼又叫又拍桌子，鬧瘋了。李蝶飛尷尬極了，困窘得無處躲避，偏又有口難辯。
她望向羅徹，他也正在看她，周旁鼓噪不休，鬧烘烘的全等著看他們“情投意合”。羅徹目光掃向眾人，眾人烘鬧得更厲害�？礃幼�，他不作任何表示的話，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
他表情壓淡，心事藏在深層的心中�？拷畹w，在她意識到發(fā)生什么事之前，環(huán)抱住她，親吻著她的唇。
“好��！”吆喝聲四起，大家又拍掌又吵鬧，還有人吹口哨，場面熱鬧到極致，也興奮到極處。
李蝶飛卻嚇了一大跳，心慌亂極了。她沒想到羅徹會跟著他們起哄，竟真的親吻她，而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哦！不！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是……他們的關(guān)系……這太荒謬了！
有一世紀(jì)那么長，羅徹才放開她，但在唇離開她的唇之前，不知是出于一種不自禁，還是難以名目的情愫，他竟又吮吻一下她的唇，帶一種戀戀。
哨叫聲一直沒斷過，久久，狂躁的情勢才慢慢冷卻。南門略皺著眉瞪瞪羅徹，似乎在說他玩得太過火；羅徹?fù)P了揚(yáng)眉，一貫自我的神態(tài)。
等烘鬧的人散開后，借著音樂的掩蓋，李蝶飛才悄悄聲埋怨羅徹說：“你不該這樣亂來的！”
直到現(xiàn)在，慌亂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但她的心還是顫跳不停。他不該這么亂來的。
“不這么做，那些家伙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會一直鬧到你投降�！绷_徹冷峻的輪廓漾著一種說不出的柔和。他一直壓抑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而今那渴望潰堤了，這以后，他不曉得他還能抑壓多久。
李蝶飛搖搖頭。“一開始就應(yīng)該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他們也就不會誤會�！边@種情緒該怎么收拾？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不敢直視他雙眼。那擁抱的感覺還遺留在她體內(nèi)，那親吻也還殘存在她唇齒之間，感覺是那么真實，她簡直難以面對。
“就讓他們誤會好了。”羅徹毫不在意。是他造成這種曖昧的，在他下意識里，也許渴望這種曖昧。
旋轉(zhuǎn)彩燈不停地旋轉(zhuǎn)出繽紛的光影；舞池中的男男女女依然忘我地在舞動。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場騷動，像是一場夢，隨著流動的旋律滑過去。
“阿徹！”南門招手叫喚羅徹，好似音響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
“我去看看。”羅徹起身過去，走幾步回頭看看她。
她對他比個手勢，表示沒關(guān)系，順手拿起果汁把原先喝了半杯的果汁喝完。擱太久了，味道怪怪的，有點走味。
她吐吐舌，兩個女孩往她這邊走過來。
“你叫李蝶飛嗎？你跟羅徹是怎樣認(rèn)識的？”
問得沒頭沒腦，李蝶飛先是楞了一下，才了解話是對著她講的。
“我……呃……”她有點吞吐，該怎么說呢？
“你念哪個學(xué)校？”高校生最在意念的學(xué)校好壞了，因為其中關(guān)系著意識的優(yōu)越。
李蝶飛老實地回答。女孩俏麗的臉上立刻露出一些不屑。“原來是那間職校，不用考都進(jìn)得去�！�
不用她們特意提醒，她也知道。她本來說不擅死讀書和考試，但天生我材，又何止讀書拿高學(xué)歷一途才能出類拔萃？
她笑了一下，不以為意。“是��！不像你們，必須念得那么辛苦。不過，我對考試不太行，也是好不容易才畢業(yè)。”
“畢業(yè)？你畢業(yè)了？那么你年紀(jì)比羅徹還大嘍？”聲音十分驚訝，表情相對的不平與輕蔑。對十七八歲正青春的少年男女來說，相差一兩歲已是很難弭平的代溝，宛如相差一世紀(jì)。她們想不懂，羅徹怎會看上一個又老、頭腦又普通的女孩！
李蝶飛困難地擠出個笑容，低下頭假裝尋拿飲料。她怕她們接下來要問她跟羅徹是什么關(guān)系了。
“你們交往多久了？”逼過來的問題差不多的難以面對。
她支吾著。不知怎地，不敢解釋自己其實是他的姊姊；這種感覺與心情她奇怪，似乎有一些疼痛和不甘。
“阿飛！”正當(dāng)她不知如何是好時，羅徹走了過來。呱噪的重金屬搖滾戛然停止，燈光暗了下來，滿室揚(yáng)起柔和沉緩優(yōu)美的旋律。
女孩子看看他們，文換一個眼神，轉(zhuǎn)身走開，她松了一口氣。不管她們的用意是什么，至少提醒了她，她和這場青春舞會的不相襯。
“阿徹，我們該回去了�！彼酒饋�，頭一低，表情有些黯。
“時間還早呢，來！”羅徹一貫他的獨行獨斷，不由分說，便拉著她走進(jìn)舞池。
燈光昏暗極了，故意讓人彼此看不清的那種色調(diào)。音樂聲冷冷地像呢喃，催酵著人感情中的某種不自禁。舞池中許多對青春男女擁抱在一起，臉貼著臉，隨著音樂緩緩左右擺動，身體幾乎緊貼著，傳送彼此的心跳。
“我不會跳舞──”李蝶飛還是找著那個借口，不敢讓視線亂瞟。
“沒關(guān)系，你只要抱著我就可以。”羅徹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后，跟著雙手環(huán)抱著她的腰。
然后，然后她感到他身體慢慢貼靠著她的身體，輕輕的……緩緩的，一種小心的接觸；又然后，環(huán)抱她的力量一緊，她整個人貼住了他的身體。她仿佛全身都感覺到他身體的存在，耳際回繞的全是他的心跳。
“阿徹……”李蝶飛不安極了，全身緊繃著。這是屬于情人們的舞，他們不該跳的。
但力量反而更緊了。他在耳邊輕輕說：“抱著我，放心靠在我身上，不然你會很不舒服的�！�
是的，她的確覺得很不舒服，反作用的的關(guān)系。因為不安，她的手不敢抱住他，又極力避免讓臉和他相偎，整個身體僵硬無比。反而給肌膚增加不少負(fù)擔(dān)。
“可是……”昏暗的燈光太容易教人意亂情迷，周遭這種曖昧的昏暗越來越讓他們看不清自己。
內(nèi)心始終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她某種禁忌，但她抓不住，幽暗的燈光下，那微弱的聲音如此的縹緲。
“靠著我吧�！绷_徹又將她環(huán)繞得緊一些，全心要將她擁抱。也就在這一刻，她無法再理智的思考了。
屬于凱撒的歸凱撒，屬于這一刻的，就還給這一刻吧！
李蝶飛放棄掙扎，略遲疑著，慢慢地，將臉龐貼偎在他身上，跟著雙手緩緩地環(huán)抱住他。
她沉浸了，沉浸入某種她原想抗拒的不該中。原本走在軌道中的他們，現(xiàn)下卻脫軌了，脫出一種正確的范疇，跌入禁忌中。
她不知阿徹心里是怎樣想的，但她慢慢察覺了，察覺那深埋在她內(nèi)心底處的異常感情。
她覺得無地自容，她怎么能夠──耳畔的音樂懶懶又輕柔，在他們心中撩亂著──愛是一條河，像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不回頭，不回頭，一旦愛上就無法回頭。
即使是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