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深沉靜寂,蟲已歇鳴。
溫州城郊,坡地起伏,曲線溫柔,他提著一壇酒靜靜行來,月光將斜長的身影印在腳下。
不使輕身功夫,他步伐和緩,薄披肩撩在身后隨風輕飄,頭微微低垂著。由后頭望去,瞧不見男子的五官神情,但那樣的身影寂寥郁抑,帶著難以解釋的孤傷,似乎在憑吊著什么。
又行里路,隱約可聞河水聲,他翻過最后一個坡頂,筆直朝河岸步去,悄無聲息地,來到臨水而造的墳 前。
靜默地佇立著,許久,一動也不動,仿佛與那壞黃土一般,已不帶生命。
突兀地,一聲冷笑逸出唇邊,他俊顏微側!俺鰜戆。朋友!钡统辽ひ粲泄刹豢煽咕艿耐䥽馈?諝庠谒查g窒了一窒。半晌,破地銳目鎖住的矮樹叢中,一個纖細的黑影站了出來,毫不躊躇,直直來到男子的面前。
“鷹爺,是我!闭械軆墒治赵谏韨龋蛄嗣虼,勇敢地迎視他。
鷹雄不由得怔然。適才步出城外,他便知遭人跟蹤,以為是武林中的恩怨,有人尋仇來了,畢竟,如他這般在江湖上來去,在正邪里闖蕩,吃過他苦頭的宵小之輩不知凡幾。他等著瞧對方的把戲,沒料及竟是這個小姑娘。
招弟見他不語,只得硬著頭皮歉然地道:“我回房后睡不著,在窗邊坐了一會兒,今夜十五,月娘好大好完,我瞧著瞧著……就見到你跨出房門,穿過天井,我心里頭好奇,所以……所以就偷偷跟來了!苯褚沟脑履锏拇_又大又亮,將她羞窘卻又故作鎮定的模樣完全呈現。
“對不住,是我不對!彼⑽⒏I硇卸Y,心中甚是難堪。
沉吟片刻,鷹雄終于開口,雙目銳利地盯住她。
“竇姑娘,你可知悄悄尾隨我身后,會有多大的危險嗎?”略頓了頓,又道:“江湖走踏,危機四伏,不知跟蹤在后的人是誰,我可能會為了先發制人,一開始便下殺手,就如這般——”話未落,他出手迅雷不及掩耳,招弟只覺眼前一花,不能抵擋,頭頂已教他用五指按住。
“天靈蓋是人最脆弱的部分,只稍灌入掌氣,或五爪一捺,你還能有命嗎?”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是否惱怒著招弟的跟蹤,但話中警告的意味很是濃厚。
他雙目微瞇,五指精確地掐住她頂上的要穴,稍稍施勁。
“我這一抓足可碎石,你不怕嗎?”
招弟想搖頭,可是無活動彈,眼珠子往上瞄了瞄他的健臂,接著緩緩與他對視!苞棤數氖謩女斎徊蝗菪↓e,果真施力,招弟絕無活路,可是……你不會下手的!毙闹泻V定,她甚至慧黠地對他眨了眨眼。
“是嗎?”他挑眉,冷笑,仍不放手。
“鷹爺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守信義、重承諾,在仙霞隘口時,你曾親口應允我阿爹,要毫發無傷地看顧我、送我至溫州,直到我們父女會合!彼Z氣低柔了些,瞧見男子眼瞳中閃爍兩簇火光,似笑意隱隱。深深吸了口氣,招弟又道:“你不會對我下手,至少現下、在這河坡上,我會安全無虞,你絕不會自毀諾言,畢竟……我阿爹還沒來呢,你尚得把我完整地交還回去!
這小姑娘竟懂得拿話擠兌他?!
鷹雄輕唔一聲,看她的目光柔和許多。月華照映下,那張小臉仍帶稚性,眉眼舒馳,想自己不知多長她幾歲,江湖閱歷不知較她豐富多少倍,如今卻讓她用話堵死,拿一個小姑娘家莫可奈何?
“鷹爺對我氣惱,是我不對。但若要殺我泄憤,也得等我爹來!
她真不懼他。
忽地,胸臆中發出雷般的笑聲,響動四周,寂靜頓失平衡,他這一笑,震亂小河清澈的流音,震亂拂過草坡的風速,也把招弟的神智震得傻愣傻愣地,小嘴微微張著,眨也不眨地瞧住他豪氣的笑容。
這個清寂的夜似乎起了變化。
片刻,笑聲漸歇,他終于收回五指,點點頭道:“沒錯。我不會自毀諾言!备,目光在她面容上打轉。
相處至今,到現下他才詳細地打量起招弟的長相,之前只覺得小姑娘一對眼眸特別明亮,蘊含著沉穩氣度,而今月光皎潔,芙容鑲上一層銀輝,眉清目俊,鼻梁秀挺,也是張可人容貌。
那爽朗大笑緩和了男子粗獷的輪廓,招弟胸口好痛,不禁咳了咳,才知自己瞧癡了,竟忘記呼吸。
“鷹爺為什么笑?”好不容易回過神,她費力地穩住氣息。
鷹雄沒回答,深刻地瞧了她一眼,身軀徑自轉向,去面對臨水的那個墓冢。
想也沒想,招弟舉步跟了過去,旋到他面前。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瞧他的背影,總覺得那寬闊的肩上承擔著什么,沉沉地壓住,流瀉出過多的滄桑。
鷹雄不理會她,只將視線沉默地停駐在墓碑上,前一刻的放懷笑意早已收斂,他眉峰微鎖,忽地“咚”一聲、戳破酒壇上的封膜,提壇便飲。
隨著他的目光望去,招弟見那墓碑用堅石打造,上頭刻有一男一女的人名,字體雄勁、入石寸深,而立碑者正是身旁沉默飲酒的男子。
死能同穴,是一對情深愛侶吧!
他眉宇間浮現的憂傷,卻又為何?
“他們是誰?”此話間出,招弟頓覺后悔,她沒忘記之前他送她回房,在房門前那段對話,而這一問,自己又觸犯到他的隱私了。
鷹雄仍由日顧地喝酒,灌下半壇,卻將剩余半壇灑在墳前。
“我的義弟和義妹!本茐芽,“咚”地一聲教他拋到小河中了。
招弟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回答,也沒料及會是這樣的答案,使她不由得要去猜想,這其間到底藏著怎么的故事?如何的驚心動魄?竟讓一個昂揚豪邁的男子心懷憂傷?
能問嗎?她兩眸緊緊地看著他,幾次掀唇皆未出聲,終是忍下。
他似乎不想多談,動手拔除 上的雜草,迅捷地整理墓地,然后拍了拍覆著在石碑上的土塵,這時,一條白巾遞到他眼下。
“用這個吧!
他順著白巾往上望去,注視著一張坦誠的小臉。
“怕要弄臟!彼麤]接下,仍用雙掌拍掃墓碑。
“臟了洗過便是,有什么好怕的!闭械苊虼轿⑿,白巾已自動履在石碑上,拭去黏在其上的灰土塵壤。
鷹雄動作稍頓,沒再贅言,二人很快便整頓好這處墓 ,招弟轉身往小河步去,感覺鞋面微微浸濕,她蹲下身,就著清明的月光,在河中揉洗自己的巾帕。
一道陰影緩緩罩住她,那男子已來到身后。
這個夜原屬孤寂,在過往塵事中追思,自譴著、遺憾著,獨自徘徊。但,卻多了一個不相干的小姑娘。鷹雄雙目深沉,瞪住蹲在河邊的纖細身影,兩腳已下意識朝她移動。
招弟擰凈白巾,跟著起立回身,平聲靜氣地道:“擦擦手吧。”第二次將巾帕遞到他面前。
這回,他倒沒想太久,伸手接了過來,在兩掌間擦拭。
“只有姑娘家才會隨身帶著這種東西!彼,聞到一股暗香。
聞言,招弟好不服氣!罢l說的?!我阿爹就有。他有七八條可供替換呢!
鷹雄低唔一聲,挑了挑眉。“肯定是你娘親為他張羅的,男子漢大丈夫,誰會把自用的污巾拿去薰香?”
“不是我娘,是我家云姨,她是娘的親妹子……我娘親她……她已去世好些年了,一直是云姨照顧我們!鼻魄铺焐系脑,玉盤溫潤,銀光皎潔,柔和地鋪灑著,想起云姨和家中姐妹,她心中一片柔軟,側首凝住他,自然便問:“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只我一人!彼鸬煤唵危瑓s聽姑娘輕輕嘆氣,帶著惋惜。
“那豈不是孤單極了?我底下有五個姐妹,打小感情就好,笑一同笑,哭一起哭,喜怒哀樂有人陪伴,遇上困難相互扶持,還有云姨和阿爹……”她忽地停頓,搖了搖腦袋瓜,笑著又道:“你知道的,四海鏢局在我阿爹手中闖出名聲,鄱陽九江一帶,人人都知我阿爹大名,他呀,一直很想有個男孩繼承家業,可是偏不能如愿。”
鷹雄唇角微彎,嗓音略沉,“所以,你才被取作‘招弟’?”
她頷首,兩頰暈紅,聲音清朗中夾帶笑意:
“爹想看我能不能為竇家招個弟弟,但希望還是落空了,我二妹名叫‘帶弟’,三妹是‘來弟’,四妹和五妹恰巧是對雙胞,爹本想再找兩個什么弟的名字取了算了,云姨卻大大反對,說道一堆的‘弟’,弄得不知誰是誰,喚個名字還得想半天,兩人為此起了好大的爭執,最后,雙胞胎的名是由娘親起的,四妹叫‘盼紫’,紫色的紫,音同男子的子,五妹名喚‘德男’,道德的德,音跟獲得的得一樣。唉……這才停止了云姨和爹之間的爭吵呢!彼杆倨沉怂谎郏娝佳鄣o,驀地止住話題。
“怎么不說了?”他問。
“鷹爺不愛聽的。”她嘆了口氣,仍微笑著,“每回提到家人,我總要說上一大串,拉拉雜雜的,也不管旁人愿不愿聽,這習慣真得改改!
“我想聽!彼龅貋G出一句話。
招弟頓住,瞪大眼眸,瞥見男子雙頓略削,宛如一對笑渦。
他主動問:“你說你底下有五個手足,尚有一位姑娘吧?你爹爹為她取了什么名字?”這些家人之間的趣事似乎離他極遠,早習慣孤獨一個,除了義弟義妹尚在人世的那段歲月,雖歡樂,亦是聚少離多,而今……人事已非。
招弟噗嗤地笑出聲來,離開河邊,越過他面前繼續步去,今晚月色溫柔,夜風涼爽,很適合散步。
不太明白怎么一回事,是為了聽她敘說家中趣事?亦或突然升起散步的興致?等鷹雄回過神來,才發覺雙腳自有意識,已跟著她身后而去,兩人在草坡上信步緩行。
好一會兒,招弟終于開口:“雙胞之后,我還有個六妹,阿爹到此已然心死,他和娘親向來恩愛,互敬互憐,絕不愿為子嗣問題納妾!彼蛄怂谎郏馊缧,笑不離唇。
“我六妹名叫‘金寶’,那是我阿爹為竇家第一個男孩想出的名字,一直擱在心底,最后干脆起給六妹。金寶、金寶地喚著,我想多少能彌補他的遺憾吧!”
“你阿爹不該心有遺憾!彼偷鸵煌拢p臂負于身后。
“為什么?”她輕問,腳步放緩,與他并肩。
“你是個有膽量、有見識的姑娘,雖未見過你的五位親妹,但我想,她們定也如你這般,不讓須眉。你阿爹有女如此,自該歡喜!边@些話未經思考,極輕易便沖出口,鷹雄真覺得這小姑娘特別。在仙霞嶺隘口力斗群惡、舍身護鏢,與他對視時能從容不迫,敢大膽地以言語擠兌,不怕他威脅,與以往所遇的女子相差甚多。
這番話敲進心里,涌出熱潮,招弟腳步陡地停住,側身望向他。
“鷹爺過獎了。我阿爹若聽到這話,不知會如何欣喜。他雖想要有個兒子,可對我們六個姐妹卻很疼愛,極會護短,小時候,孩子間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若咱們六個有誰和別家的孩童打架吵嘴,讓對方告上門來,阿爹不問青紅皂白,直接認定是對方的錯,他呀,有時也像個孩童……”雙手互握著,下意識絞著十根指頭,她笑著又嘆:“我阿爹好稱贊你,若他知道你這么夸竇家的女兒們,肯定笑得合不攏嘴,要連敬你三大壇酒。”
鷹雄笑出聲來,低沉回蕩。“那我就同你阿爹喝個盡興!
“鷹爺得空,上一趟九江的四海鏢局吧。我阿爹酒窖里藏著好幾壇佳釀,你能來,他絕對要和你喝個暢快。”招弟的邀請,是誠心摯意的,卻不知他肯否應邀。
“有機會,定去叨擾!贝鸬秒S意。
兩人再度拾步,月娘一會兒前、一會兒后,靜靜地伴著他們。
招弟心思轉折,有些話問不出口,只能暗自地推敲斟酌。他和她是偶然結緣,還沒相熱到互剖心事,他會對她口出稱贊,這點倒教她意外,亦心生感激。
但,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這男子眼中,她僅是一個小小丫頭罷了,今夜她偷偷尾隨,侵犯到他的隱私,他沒多加追究,便是將她瞧成小女娃兒,才如此輕易地原諒了她,若換作他人,肯定得付出代價。
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鷹雄注意力亦放在她身上,見她小臉微垂,輪廓有些迷蒙,一股奇異的感覺在胸口漫開。他自嘲一笑,想起這還是生平首次,在月夜下與一名小姑娘散步,自義妹死去,他已許久不曾和女子這般親近。
義妹……義弟……思及什么,他忽地回首張望,那墓地已隱在昏暗中,瞧不真切,而河面上載盛著皎潔月脂,品光點點,似嘆似笑。
返回的路上,二人未再交談,回到客棧后,夜已深極。
客房中,臉盆架上備著一盆清水,鷹雄卸去披風,雙掌捧水潑洗面容,用衣袖隨意拭凈水珠,一垂首,卻瞥見腰間那條姑娘家的巾帕。適才在水畔,他擦拭完雙掌后,竟隨手將它塞在腰綁里,顧著聽她言語,便忘了還回。
將它取出,在清水中搓揉一番,擰凈,晾在架上。
兩臂抱胸,靜靜瞧著那方白巾,他雙眉微蹙,忽覺溫州的這一個夜大不相同,該是傷神悼念,寂靜清冷,一個小姑娘的出現卻改變了一切……
變得……月色溫和,風也溫和。
翌日,鷹雄下樓時,招弟已在吵嚷的客棧大堂中占據一桌。
“早上好。”她笑盈盈,招手請他過來。
“我不知你愛吃什么,隨意點了幾樣,鷹爺若覺不足,再點便是!
對吃食,他向來不講究,見桌上已備著一壇酒,什么都足夠了。
鷹雄點點頭,落座,二話不說便揭開酒壇,滿滿倒上一碗,仰首飲盡,再添一碗,仍喝得碗底朝天,連續灌下五大碗,這才暫歇,伸手取來一個胖白饅頭,張口咬下。
“怎么?”他挑眉詢問,不明白小姑娘為什么直盯住他瞧,卻不動著。
招弟嘆了口氣!翱崭购染,最最傷身!
他飛揚兩道濃眉,以綁手拭去占在短髭上的酒汁,露齒一笑。
“對旁人或者如此,對我而言,一早起來沒酒可喝,渾身都不舒暢!闭f話間,已解決了兩粒饅頭,又飲下一碗酒。
她跟著笑出,神清氣爽,語氣卻靜:“你同我阿爹好像!钡劳,自顧自地用起早膳。
鷹雄心下微突,想,怎么自己像起她阿爹了?他總捉不準這小姑娘腦袋瓜里在轉些什么,沒再多說,他向跑堂伙計又要了壇酒,喝個涓滴不剩,才稍解酒饞。
結束早膳,他和她步出客棧,前往安家堡。
無需打聽所在,鷹雄如識途老馬,穿過幾條大街,轉進一條石板巷弄,行到盡頭,景象陡地開敞,瞧見一處大戶人家的宅第。
“他們祖籍原在北方,為了生意往來,才將家族南移,你若以為會看到北地石堡建筑,是要失望了!柄椥蹚娜莸亟忉,已瞧出招弟心中疑惑。她真覺得“安家堡”取為“堡”,定是一棟好大的碉堡巨宅。
臉發熱,她微微一笑!苞棤斕け槲搴暮#娮R當然比我高啦。”她解下背上安置鳳鳴劍的木盒,往前行去,心想將此物送達后,任務便算完成了。走了幾步,卻發現鷹雄并不跟來,她不禁遲疑地回頭。
“你獨自進去吧。我在外頭相候。”他負手而立,語氣持平。
這一瞬間,他目中閃爍,那情緒太快、太迅捷,如流星飛墜,教人無從捕捉。招弟心中一促,腦中頓時涌上好多的念頭相互夾雜,每個想法皆未成形,模模糊糊的,卻似有一條脈絡連貫,毫無預警地,她記起昨夜水岸的那個雙人 ,他的義弟也姓“安”。
擦下紊亂心思,未再聱言,招弟攜木盒上前,向門前家丁表明來意,那家丁進去稟報,一會兒,前院響起騷動,一名老者匆匆步了出。
“在下是安家堡的老管家,請問姑娘是……”
招弟朗聲道:“我是九江‘四海鏢局’的人,這趟鏢被指定得送達貴堡,今日特來交付!
那人瞧了眼黃巾裹住的長形木盒,聲音略顫:“方才家丁來傳,說道姑娘護送前來的……是一把劍?!”
“是!闭械茳c點頭,心中疑云不住地擴大,她以為安家堡亦在等待此物,可如今見對方驚愕的神態,卻又不像!袄镱^是一把‘鳳鳴劍’!
劍名一出,那老者兀自一顫,雙目迸出欣喜的精光,強接住激動地道:“你、你可見到那個委托的人!他、他、他怎么樣!是否安好?!”
聞言,招弟的反應竟是回頭別去,說要相候的那名男子卻不見蹤跡,可能正藏匿在某處,靜靜旁觀著一切。
為什么要去瞧他!她暗暗納悶,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此事非我所接洽,我只負責將劍送至,未見過對方長相!彼龘u首回答。那陣子阿爹和她都不在鏢局,待轉回,云姨已應允這樁生意,談妥價錢了,前來委托之人是男是女,她根本沒想多問。
老總管臉色稍稍凝定,忽地回過神來,連忙道:“姑娘快快請進,我家老爺和夫人正在大廳候著呢!
接著,招弟被引領入內,大門一合,經過半個時辰左右,又見那老管家送她出來,態度熱忱可親。
“竇大姑娘……”通才在大廳里已一番熟絡,老管家送她至門口,老眉微擰,似有心里話想說。招弟不語,等著他主動開口。
“竇大姑娘,往后……往后若有人請竇鏢局再護送東西到咱們安家,你若見到那個人,可否請姑娘轉告他,要他……要他回來吧!崩瞎芗翌D了頓,目中隱有淚光,自言自語了起來!斑@么多年,也不回來探望,說斷就斷,真是狠心腸,也不管老爺和夫人怎生念著他……”
招弟拱手,唇角微笑,不將心中疑慮表現出來,溫言道:“我會知會鏢局上下,若委托鳳鳴劍的人再度前來,四海鏢局的人自會將您的話傳達給他!
“那就萬事拜托了,竇大姑娘!崩瞎芗夜笆只囟Y。
“舉手之勞!彼α诵,跨出大門離去。
沿著來時路緩緩走出,招弟神色沉吟,腦中思緒盤根錯節,適才安家大廳上,安老爺子夫婦見到那柄鳳鳴劍亦是難掩激動,提了許多問題,全關于那名委托人,可惜她沒見到對方廬山真面目,根本無從敘說。
咬了咬唇,腦海中浮光掠影,好難掌握,她轉出那條巷弄來到大街,街上人潮攜攘、來來去去,忽地,眼角瞥見一截藏青顏色,她陡然抬頭,鷹雄不知由何處現身,伴在她身邊,并肩緩行。
“你……”剛出口,一道光凌厲地打入腦門,炸開一團渾沌。
招弟雙眸瞠得圓大,定定地望住那張豪邁卻帶滄桑的男性面容,一個真相漸漸浮現
“那人是你……”
鷹雄挑眉,臉色瞬間僵凝,雙目細瞇。
“你為什么要躲?為什么不親自將劍送來,卻要透過四海鏢局?其實……你從九江就一直暗中尾隨著,仙霞嶺隘口并非偶遇,若黑風寨沒來劫鏢,你也不會現身,是不是?你為什么不見他們,他們……他們很念著你。你知不知道?”原來,當日與云姨接觸的人便是他,招弟也不懂為何能想通這一切,除一些微末線索,全憑直覺。
鷹雄震撼至極,步伐猛然頓下,兩人杵在街心上,你瞪住我、我瞪住你的,也不管旁人投射過來的怪異眼光。
他喉頭滾動,似乎極力地壓抑住內心的波濤洶涌,額際泛出青筋,那神態并非震怒,像是一劍刺入最軟弱的地方,教他無法招架。
“你去哪里?”他喚住調頭欲走的招弟,聲音微透緊張。
“我再上安家,告訴他們,那委托四海送劍前來的人就在這兒!
他風也似的旋到她面前,掌如鷹爪,倏地扣緊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她腕部關節發出“格格”輕響,半威脅地道:“你管得未免太多!
招弟咬牙忍痛,聽他言語,瞧他神態,心不由得一震。
是。她是多管閑事了,鏢局僅負責護送委托之物安抵目的地,如今任務已成,她還管什么?以往,她從不曾這樣毛躁、不識大體,怎為了這個相處不過幾日的男子混亂思緒?
“你、你放手!彼偷鸵坏,手腕巧轉,是解擒拿里的絕技,那男子順勢收手,沒再為難她,但兩道目光頗為嚴峻,高大的身材亦擋在她前頭,不讓她再回安家堡。
莫名其妙地,心微微發酸,招弟揉著教他舍疼的腕部,深深呼吸。
“是我管太多了,不自量力!煜旅丁呛蔚热宋,你的事,怎輪到我費思量……只是……只是安老爺子和夫人很盼著誰能回去瞧瞧他們,還有那名老管家,他、他也同樣盼著,托我將這些話轉告那個前來委托之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對你道出,我、我再不去管了!钡劳,舉步便走,朝客棧方向回去,她走得好急,真怕……真怕會在他面前掉淚。果真如此,不僅教他瞧輕,連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的。
“竇姑娘!”鷹雄緊聲一喚,見她腳步微頓,仍繼續往前。他極自然地跟了過去,心事沉沉,根本不知如何開口,更沒想到這小姑娘把一切猜透了,心思飛轉如電、見微知意,教他措手不及。
招弟疾步在前,已不去理會他,片刻便回到視來客棧,她跨入大堂欲往二樓客房,跑堂伙計認得她,急急將她喚住。
“姑娘,今早您剛出門,就有個留著落腮胡的大爺前來尋你,說是姑娘的爹!笨蜅W》啃璧怯浶彰麑ふ易∷薹靠,只需向掌柜查看登錄簿子,十分方便。
招弟回神,趕忙問:“他人呢?”
“在姑娘下榻的客房里呢!
聞言,她奔回自己的客房,推開門,見阿爹果然趕來了,正點了壇酒和幾色下酒菜,一個人喝得暢快。竇大海抬頭瞧見女兒,呵呵地笑道:
“招弟,那劍送到安家堡啦?爹安頓好受傷的人后,就連夜趕來了,以為只耽擱了一會兒,能在半途趕上你們,沒想到你們動作真快!痹伊诉谱欤是呵呵笑著,滿面紅光,忽地道:“鷹爺呢?他不是同你一起嗎?我要好好請他一頓,敬他三大壇酒,我竇大海無論如何定要交到他這個朋友,呵呵呵呵……這趟走鏢雖說驚險,能遇上這等英雄人物,也很值得了。他人呢?”
招弟唇嚅了嚅,才想開口請阿爹別去打擾人家,樓下那名跑堂小二卻在此刻跑上樓來,將一物遞到招弟面前。
“姑娘,那個圍著藏青色披風、生得魁梧高壯的大爺要小的把這東西交給您!
招弟心一沉,下意識接過,是昨夜教他取走的巾帕,已洗得十分干凈、整齊折疊著。
“他、他人呢?”緊聲一問,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沖至圍欄,由上往下瞧去,客棧大堂里并無他的身影。聽那跑堂又道:
“他把姑娘和自己的房錢結清,已經離開了。”
“咚”一聲,心沉到谷底,招弟臉色陡地雪白,也不懂為何,那落寞的情緒再再蔓延,幾要不能呼吸。
他呀……根本只當她是個女娃兒,不懂事,偏愛管事嗎?走得這般隨意,是因在溫州的私事已了,亦懶得與她牽扯?
招弟、招弟,你向來開闊瀟灑,為何要去在意?
在心中找不出解答,只隱約聽見阿爹在身后亂糟糟地吼著:“哇!怎么就走啦?!我還要同他喝幾杯,聊個盡興,還沒好好謝他呢,怎么說走就走?唉唉唉、唉峻唉、唉唉唉……這一別,何時才能再相會?可惱啊,可惜呀!”
何時,才能再相見?
這一年,招弟十六,初會鷹雄。
這一別,千山萬水,別易會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