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洛抱著往似乎永無止境的地道跑,玥妍心里真是苦樂摻半。欣喜可以如此接近 道洛,憂的是不知今后自己該何去何從!
方才道洛臨行前的那句話,至今仍令她為之喜孜孜的。我的女人,唔,我已然是他 的女人,他也愿意為我而跟他最看重的桑奇爭論,可見我在他心目中必然已占有一定的 分量……他說要保護(hù)我的安全!他要保護(hù)我!
頭枕在道洛充滿男性氣息的胸膛,玥妍這才發(fā)現(xiàn)手中還捏著將近完工的手巾。她 悄悄地將手巾塞進(jìn)道洛胸口,自從前些日子從小廝們口中得知道洛的生日近了,她就一 直苦思該送些什么給他賀壽,想來想去只有為他繡條手絹兒,讓他時(shí)時(shí)刻刻可以想到自 己。
將頭靠在道洛胸口,聽著他穩(wěn)重有力的心跳聲,玥妍重重地呼出口氣。如果可以就 這樣的伴隨著他天長地久,似乎生命中再也沒有什么好計(jì)較的了!
「少主,出口即在眼前,請少主在此稍候,奴才立即出去探采信兒,再回來迎接少 主!箮讉親兵將道洛和玥妍圍住,有個斥候樣的小廝,朝道洛低語幾句后,立即迅速 地隱沒在黑暗中。
扶著玥妍站穩(wěn)了腳步,道洛體貼地將自己身上的毛氅脫下來,緊緊地裹住被地道內(nèi) 寒氣凍得直打顫的玥妍。
「妳放心,這班親信皆是我父王當(dāng)初精挑細(xì)選的忠衛(wèi)之后,只要我們逃出京城近畿 ,便不怕再有任何人騷擾,我們可以只做我們的神仙眷屬,管他人事紛亂!鼓樎裨讷h 妍頸畔間來回摩挲著,道洛近乎夢囈地說著。
雙手環(huán)抱著道洛的腰,玥妍閉上眼睛的聽著他所說的話,心里輕輕地向那個過去的 玥妍道別。不要再記掛那些哀怨情仇了,世事已矣、大事底定;蛟S是父親福薄,沒那 福分掌此大好江山,不過既已配祀宗廟之中,此后受生生世世大唐子民景仰,受歷代君 王祭杞,我想父親也該含笑九泉了。
至于阿裕,我們姊弟乖隔甚久,早已無多情分,此后大概也甚少機(jī)緣可再見面,只 能各人好自為之。我、玥妍,此后就將托付終身給這位柔情男子,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唯一教我牽掛的,就是我的好姊妹姬澐……遠(yuǎn)遠(yuǎn)傳來匆促的腳步聲,圍侍在道洛和玥 妍身畔的兵卒們立即各自掄持兵械,戒備滿滿地盯著那個方向,待看到先前去探路的那 名斥候后,大伙兒才總算松了口氣。
「少主,前方已……已沒有危險(xiǎn),請主子隨奴才而行!股裆挟惖爻缆迳砼系 人努努嘴,那名斥候不經(jīng)意地伸手一抹臉,卻在臉上畫出五條紅離離的血痕。
「阿金?你怎么……」在眾人訝異的喊叫聲中,這位名叫阿金的斥候,現(xiàn)出一抹怪 誕的表情,而后渾身像沒了骨頭般地往旁邊倒了下去,在他的背上插滿了銳利的刀刃斷 劍。
即使伸手趕緊去捂住自己的嘴,玥妍還是阻止不了那聲尖銳的叫聲從喉間逸出, 看著那個剛剛還出手扶助自己在黝黑的地道內(nèi)移動的阿金,此刻已經(jīng)如塊石頭僵硬地動 也不動。
三年前玄武門一片血海的印象,又突兀地躍上腦海。當(dāng)玥妍拖著還淌著鼻涕淚痕的 阿裕,在阿牛等一班侍衛(wèi)的誓死護(hù)衛(wèi)下,全身縞素地到玄武門招魂祭拜時(shí),高大雄偉的 門扉上,都還布滿點(diǎn)點(diǎn)血跡。
雖然動員宮中所有的官人雜役大肆清洗,但跪在那里哭祭父親的玥妍,不一會兒便 發(fā)現(xiàn)素白的孝服,早已被血污染紅了。據(jù)說清洗玄武門的污水,順著連接宮城而出的水 溝,整整流了三天三夜的血水。
眼前自阿金身上泊泊流出的血液,又將玥妍拉回三年前恐怖的那一刻,她緊緊地抓 住道洛的衣襟,視而不見的瞪著面前不時(shí)跟三年前重復(fù)又重復(fù)的畫面而打著冷顫。
摟住玥妍的胳臂突然收緊,道洛咬著牙地抱起玥妍,越過已經(jīng)氣絕了的阿金,三兩 下即疾沖到透著微光的地道出口前。站在那里感受不時(shí)由洞口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道洛雙眉 幾乎蹙成一直線地閉上眼,伸手自腰際抽出他向來不離身的彎刀。
背后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那些兵卒們扛著阿金尸身,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身后。
「少主,請讓奴才們?yōu)樯僦飨蠕h!」
「少主,奴才立刻出去瞧瞧,順便為阿金報(bào)仇。」
「少主……」
「少主……」
在那約莫十來個部眾的七嘴八舌中,道洛只是沉默地?fù)u搖頭,將玥妍摟得更緊,而 后倏然地放開她。
「不,你們要好好保重自己身子,別忘了大漠還有你們的親人故舊在等著你們回去 。」
雙手搭在玥妍肩頭,但道洛的眼神望向遙遠(yuǎn)的地方,似乎已不存在于這空間中了。
「少主……」
舉起手阻止他們再有任何勸說之語,將手里的彎刀高舉齊眉,道洛臉上出現(xiàn)一股肅 峻之氣。那群部眾一見到道洛這個舉動,全都帶著既興奮又期待的表情,二話不說的跪 立在道洛面前。
莫名所以的看著這些男人的行為,玥妍整顆心都系在這個令她無法片刻抽離心思 的道洛。那群部眾們?nèi)汲缆蹇牧巳齻頭,而后各自拔出刀劍,沖到道洛前頭警戒著 ,一步步地朝洞口走去。
被撇在后頭的玥妍,此刻心下立即明了了大半。他們是在誓師,就像那天清晨父親 和元吉叔父從家里出門前,他們所做的事一樣。而這表示,他們誓死達(dá)成目的……她將 手捂在嘴前,尾隨他們緩緩?fù)白哌^去。
還未及到洞口之際,從上方投射出強(qiáng)烈的光芒,有人跳進(jìn)地道中,以手執(zhí)的火炬, 不停地朝他們這方向探來。
「有人!那些亂黨都在這地道里!」那個人大聲嚷嚷后,立即又有幾個人跳了下來 ,一時(shí)間地道內(nèi)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兩方對峙,任誰都不敢稍動一步。在幾乎像有一刻鐘的長久沉悶后,從地道上方傳 來陣堅(jiān)定的腳步聲,而后在為數(shù)眾多,將地道照耀得如同白晝般的火炬輝映下,有個面 孔冷峻,但眼神銳利的男子朝他們大步走過來。
一見到掄刀護(hù)衛(wèi)著玥妍的道洛,他的眉頭挑動了一下,而后單膝跪在泥濘濕濡的地 表上——「公主,請恕卑職救駕來遲。」發(fā)出雄渾的嗓音,那男子犀利的目光,卻絲毫 沒有離開過表情大受震撼的道洛,還有那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著的部屬。「卑職御前帶刀護(hù)衛(wèi), 御賜神捕齊寒谷,叩見玥妍公主!
「你……你認(rèn)得我?」既驚又喜,使得玥妍感慨萬千,她連忙擠過道洛和那些部屬 們所筑成的陣式,連奔帶跑的來到齊寒谷面前。
「稟公主,昔時(shí)公主奉詔入宮覲見太上皇,寒谷有幸為公主引領(lǐng)威儀,故識得公主 鳳顏。公主,卑職已備妥鳳輦,將護(hù)送公主回宮!
「回宮?」聞言大感訝異,玥妍忍不住回過頭去,恰好和道洛四目交接,但道洛很 快地避開她的眼神,神態(tài)彷佛是被判了死刑般的蕭條瑟縮!负我砸一貙m?我玥妍已 經(jīng)不是宮闈中人……」
「此番公主遭劫之事,駕動養(yǎng)病中太上皇,得知公主被指婚至張丞相府,龍顏震怒 。而后公主于下嫁列中遇難,太上皇責(zé)成卑職務(wù)必尋回公主,公主,請隨卑職起駕回 宮吧!」往前走了一步,齊寒谷手按在腰際劍銷上。
「這……你們又是怎么探知我身在此……」焦急地轉(zhuǎn)向道洛,玥妍連退數(shù)步直到背 已經(jīng)貼在道洛胸前才停步。
留下我吧!不要再讓我被帶回冰冷奸斗的宮廷了,自幼即生活在爾虞我詐的猜忌中 ,多希望可以就此隨你海角天涯,即使是粗茶淡飯,也勝過空虛無味的美食佳撰、瓊漿 美酒!
心里不停地吶喊著,但她所貼近的道洛,卻直挺挺地如根木樁地釘在那兒,絲毫沒 有任何出口留她的意圖。
握緊了手里的刀,道洛兩眼無神地瞪著逐步向他們逼近著的齊寒谷。天哪!我所顧 慮的事,竟然成了事實(shí)!她……這個柔弱又機(jī)敏的溫婉女子,竟是那位被劫持失蹤了的 玥妍公主!
這……老天為何開這么大的玩笑?在此緊要時(shí)節(jié),偏偏這個已如水銀滲地般在我生 命中扎根了的女子,卻是我最不該招惹的皇親國戚……為了這個陰錯陽差而致的罪名, 可能連性命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何復(fù)位大計(jì)……真該聽桑奇的諫言:早日將此女送走。 但……我就是沒法……聞著玥妍身上傳來的熟悉花香味,此刻原應(yīng)神智大亂的道洛,卻 渾身一震地伸手抓住了玥妍雙肩,俯下頭在她頸畔輕輕地深吸一口氣。
是那股味道!他欣喜若狂地想將玥妍身子扳正問個清楚。但見到他膽敢將手放在公 主鳳體上放肆,那些差役們立即一涌而上團(tuán)團(tuán)將他們圍住,在他和部屬們能有所反應(yīng)之 前,閃動著森寒光芒的尖矛長槍,已老實(shí)不客氣地對準(zhǔn)他們的咽喉要害了。
「公主,是古將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利用桑奇所治制的迷魂劑藥將其迷 倒,而后誘使桑奇說出公主被這亂黨所擄而潛行的方向,故卑職得以救駕!
聽到齊寒谷的話后,道洛跟蹌了幾步,無視于那些已經(jīng)架在脖子上的利刃,他突然 爆出陣大笑,但笑聲里卻是充滿了濃郁的悲哀,笑得連淚水都要溢出來了。
無視于道洛的反常,齊寒谷使了個眼色,那些差役們立即將道洛和他的部屬們繳械 ,準(zhǔn)備押走。
「等等,齊捕頭,你要將他們帶到哪里去?」急急攔住他們,玥妍飛快地伸手站 在道洛面前護(hù)佐他。
「他們一干人等是劫持公主的匪徒,卑職將把他們打人大牢,靜待太上皇與皇上處 置。」
「大牢?不,若將他們打人大牢,他們必然沒有活口之理!不,齊捕頭,不可把他 們打入大牢!」
「但公主……他們是……」百思不解地盯著玥妍,齊寒谷露出了詫異表情。
「不是,他不是我們一伙兒的,公主是我們劫來的,跟少主無關(guān)!」被繩索縛住, 那些突厥人忽然大叫。
「是啊,跟他無關(guān),是我去劫走公主的!」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著表明自己才是主使者之際,道洛突然轉(zhuǎn)身面對齊寒谷: 「齊大人,這整件事皆是由我一人主使,他們只是聽命行事的下人,你大可放他們一馬 ,所有的罪由我一人承當(dāng)便是!」
「無論主使從犯,礙于職責(zé)都必須押回受審。來啊,把他們拖出去!」沉著臉,齊 寒谷冷冷地說道。
「慢著,齊捕頭,你可聽從本宮之令?」緊緊地握住那把道洛送她練習(xí)擊殺術(shù)的匕 首,筆直地指向自己喉間,玥妍一字一句地自齒縫間迸出。
「公主,這可千萬便不得!這匕首鋒利,萬一有所閃失,太上皇……」乍見玥妍手 里的匕首,連江南第一的神捕都慌了手腳。
「祖父倘若怪罪下來,齊捕頭如何擔(dān)待得起?若齊捕頭執(zhí)意要將這些人押回大牢, 本宮將不惜血濺五步,看齊捕頭如何回復(fù)祖父?」做勢將匕首往自己喉嚨又挪近幾分, 玥妍堅(jiān)決地盯著被她的話嚇了一大跳的齊寒谷。
「公主……」每往前跨一步,玥妍就將匕首又推進(jìn)得幾乎要割到她細(xì)致的肌膚,這 使得鐵錚錚的漢子齊捕頭,也只得連忙停住腳步!腹鳎@……妳不是為難卑職…… 」
「是為難也好,是跟齊捕頭打個商量也罷。齊捕頭若堅(jiān)持今天要帶走他們,就準(zhǔn)備 將本宮的尸身送回宮吧!」臉上浮現(xiàn)恬淡的笑容,彷佛說的只是茶余飯后的閑聊而已。
駭然地抹抹臉,齊寒谷像是做了個很艱困的決定,但他隨即一彈手指!讣热还 主如此堅(jiān)持,那卑職又該如何回復(fù)皇上?」
「齊捕頭果然明理。依本宮之見,在齊捕頭搜救本宮的過程,是一舉將匪徒殲滅, 所以只有救出本宮……」故意將話尾懸在半空中,玥妍還是面不改色地說道。
重重地嘆口氣,這下子齊寒谷總算解開了心中的疑惑,這么聰慧的女孩,難怪連當(dāng) 今皇上都要忌憚她幾分。
「是,請公主起駕!」朝左右一點(diǎn)頭,衙役們立即將綁住道洛他們的繩子都解開。
但玥妍還是慧黠地?fù)u搖頭!覆,齊捕頭,你先放他們走,等確定他們安全了,本 宮才會隨你回宮!
沒料到明妍有此一著,齊寒谷愣了幾秒鐘后,只得苦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任玥妍和道洛 一起走出地道,他和隨從們則擔(dān)任著警戒的角色。
握著道洛的手,玥妍眼中蓄滿淚水。「你們也走吧,長安不是你們該久留之地。」
「那妳呢?就這樣回宮?難保妳叔父皇上不會再將妳下嫁給其它的臣子?向來大唐 公主再嫁改嫁者眾,妳……」想到那些如蓬草般被許配給一個又一個的功臣的公主們, 道洛忍不住為玥妍此后命運(yùn)而憂心如焚。
「烈女不事二夫。道洛,你盡可放心,我不會負(fù)你,快走吧!」催促著道洛一行人 消失在薄暮之中后,玥妍這才轉(zhuǎn)身面對佇立身后的齊寒谷!庚R捕頭,走吧!」
坐回柔軟舒適的鳳輦,透過密密層層的紗帳往外望去,依舊還是熟悉的長安街道, 她淚眼模糊地將頭抵在搖晃不定的柱子上,閉上眼似乎又見到道洛的形影在眼前穿梭。 怎么辦?
才剛離開他,我就已經(jīng)快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思念了。往后歲月悠悠,又該怎么過?
淚水似無止境,在見到宮門的一剎那,她再也忍不住地失聲哭倒在鳳輦。
***
遠(yuǎn)遠(yuǎn)地目送那頂載有玥妍的鳳輦被巨大朱紅色的宮門吞噬,道洛的心彷佛正在滴血 般的逐漸抽痛了起來。
「少主,我們該離開了。玥妍公主已入宮,現(xiàn)在我們必須盡快與阿薩軻取得連系, 如此方可討論結(jié)盟之事!
雖然明白身旁的部屬所言甚是,但道洛就是移不開自己的眼光。她就這樣自我身邊 離去了,一直沒注意到柔弱得如株菟絲的她,竟有著如春蠶般堅(jiān)韌且源密的情絲,織成 令我在不知不覺間深陷而沉溺其間的情網(wǎng)。
我所愛的女人!她為了要助我脫困,可以將自己性命拋之腦后,就像她當(dāng)初為維 護(hù)阿牛,挺身而和我對抗!
天哪,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子!而我卻這樣白白地錯過了她……天哪!如果懊悔 可以有所彌補(bǔ),請讓我再見到她,我定然會用我所有的深情,以我的性命回報(bào)她的恩情 ,只要能再見她一面。是啊,就是要再見一面就好。
我會告訴她,我也不會負(fù)她,此生我史道洛就只想要她一個女人。我愛她,我今生 永不改志地愛著她……重重地嘆口氣,道洛跨上了侍從牽來的馬,朝緊閉的朱紅宮門深 深地再看一眼,而后,夾馬腹縱馬而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