鸰兒終是厚顏地留了下來,硬留在他身邊。
對于她從咬得死白的唇瓣間迸出“我不走”的堅決字眼,鳳淮的反應是一貫的默然,之后便什么也不再多說,連個輕哼也不愿賞給她。
翌日,鳳淮再見到她,她仍是捧著最甜最膩的笑顏,軟軟地朝他道早安,殷勤地又是遞茶又是遞飯,好似昨夜的一切只是場不真實的夢境。
她究竟在堅持什么?鳳淮不懂,真的不懂,他的冷淡態度已然說明了他的決絕及疏離,她卻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后,重燃信心,不屈不撓地與他周旋抗衡。
他對她的恩情,渺小到壓根犯不著她賠上百年的青春,窩在這鳥不生蛋的臥雪山上等結冰、盼凍斃。
還是……愛?
她那雙每每望見他便點燃璀璨光輝的星眸,就是愛?
她那總是漾著他不明所以的笑靨中所代表的,就是愛?
鳳淮望著鏡中白發淡然的自己——為什么會愛上這樣的他?
愛上一個人,又是何種心思、何種滋味?
愛上一個人,就得如此委曲求全、嘗盡冷暖?
愛上一個人,就要這般死纏爛打、掏心挖肺?
若是如此,他不懂,也不要,更不屑。
鏡中映照出他右臂上的氤氳煙劍,好似燃起冰焰般地竄流著濃煙,比起平日的輕淺波緒,今日算得上是反常了。
白煙所形成的云蟒,圈圈收緊,卻不會讓身為主人的他感到任何痛楚及不適。
“白虹劍,你今日怎么如此紊亂?”鳳淮低語。
沉吟片刻,他才緩緩悟通……不,不是白虹劍紊亂,能影響白虹如斯的,只有以心喂養著劍的劍主,也就是他,鳳淮。
鏡面映照不出他的真實情緒——應該說,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出潛伏在自己沉靜淡然的皮相下所隱蔽的心思,而白虹劍卻察覺了!
“你現在是反照著我的心緒?”他輕聲詢問,白虹劍瞬間噴吐出更多的白霧,幾乎要模糊了坐在鏡前的身影。
“只可惜,我不懂什么世間之情,更不懂你因何反常。你名為‘蝕心劍’,可是在無心無情的我身上,你究竟蝕噬了什么?”他不識七情、不明六欲,這樣的他,為何能成為蝕心劍的宿主?
白虹劍在鳳淮臂上的行云流水之勢漸趨平緩,因白煙而朦朧的身影又恢復了清晰,經過煙云洗鏈,鳳淮的容顏更加冰冽。
劍永遠不會回答他,他的困疑只會讓自己陷入迷惑深淵,更加摸不清、理不透。
朝前方平舉右臂,繞旋在臂上的云煙開始往掌心浮移,筆直的白裊煙劍逐漸成形,在他掌間的白虹徒具寶劍形體,卻無鋒利劍身。
“還是……”鳳淮半瞇起眸,淺淺的長睫掩去同樣淺色的瞳,“她開始擾亂我了?”
不該如此,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擾亂他無波無痕的心湖,因為他的心——是死的。
心死,所以再無法感受加諸在他身上的情感,無法感受、無法體會,自然也無法給予回應。
這樣的他,不只是外貌冰冷似雪,連內在也如出一轍。
這樣的他,不需要任何感情,更不要任何人對他的眷戀及期盼——
“你為什么要這般強逼自己?”
午憩時分,鳳淮主動走到鸰兒身后,以淡漠的口吻提出心底困疑。
鸰兒猛回頭,因一時驚訝于他主動開口,她的神態有些憨、有些傻,握在手里的濕抹布甚至不小心擱在粉頰邊而不自覺。
“你在同我說話?”她小心求證。
鳳淮微頷首。這屋里……不,該說這整座臥雪山上只有她與他,他不是與她說話還能和誰說?
“這是你頭一回主動找我閑聊耶!”鸰兒臉上寫滿大驚小怪的欣喜,“你先坐著,我、我去泡茶,再拿些茶點來配,咱們……咱們慢慢聊!”
她壓根沒聽清楚鳳淮的問句,一味喜孜孜地展開忙碌,從木柜中取出茶具、燒熱水、拎瓜子和糕點。
鳳淮看著她的舉動,微微蹙起眉。他只是想問她,為什么要逼迫自己像只可憐兮兮的棄犬,搖尾乞憐地硬留在他身邊,她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忙東忙西?
“來,喝茶!彼Φ煤盟平洑v天大喜事一股,嘴兒合也合不攏。
鳳淮先是遲疑,最后才緩緩接過被香茗溫熱得近乎燙手的茶杯。
“你要跟我聊什么?”她拉攏裙擺,落坐在他左手邊,眉兒眼兒全是滿滿笑意。
鳳淮知道,一旦他想問的話離口,她臉上的笑靨便會全數染上憂郁,明亮的星兒雙瞳也會殯落所有喜悅光輝……他知道的,因為百年來,這是他們之間不斷重復上演的相處過程。
“你為什么要這般強逼自己?”他啟齒,重復之前的問句。
“強逼自己?我強逼自己什么了?”她不解。
“留在這個不屬于你的地方,面對這般的我,你覺得開心嗎?”他不拐彎抹角,以最平淡沉穩的口吻說道,也以最凜冽的眼神看著花顏上瞬間凋零的笑容。
鸰兒察覺他語氣中的冷淡,小嘴一抿,“為什么要這么問?”
“被人忽視、被人冷落的滋味,你甘之如飴?”鳳淮輕啜香茗,氤氳的香氣拂過他的臉頰,最終與他的白發融為同色縹緲。
“天底下沒有人會因為被忽視、被冷落而甘之如飴的!”鸰兒低叫,更何況是被自己所在意的人漠視!
“若非甘之如飴,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迫使你去接受這一切?”鳳淮沒有任何嘲諷之意,而是真的不明白。懸宕在心里的疑問,不舒服得令他想探得一個正解。
鸰兒噘噘嘴,犯起小人嘀咕:“說了你又不會懂……”
她不是甘之如飴,面對冷漠和無視,她心里也會難過沮喪,只是她更相信,只要不放棄,有朝一日她絕對能收得成果——這是她用以說服自己支持到今時今日的唯一信念。
然而,望進鳳淮的淡眸,鸰兒的信心有絲動搖了。
她真的沒有把握能讓自己融入鳳淮那雙冰凝的眼,成為其中停駐的專注。
一百年,是一段長到足以幾番輪回、人事全非的歲月,而她與他,卻仍停在原點,進不得也退不了……
她還要再花多少個一百年,才有可能讓眼前不懂情為何物的男人改變?
“如果……硬要說個原因,興許是我傻吧!丙_兒苦苦一笑。
但這個答覆非但不能解除鳳淮心中的困疑,反而又添了數分不解。
“傻,只有這原因?”
“還有執著吧!奔热凰永碛刹粔虺渥,再添一個也無妨。
又傻又執著的她呵……
“執著至此,何苦?”
“執著不苦,苦的是我所執著的人,是個情癡。”情感上的白癡!鸰兒毫不給面子地在背后補上這句。
鳳淮放下茗杯,靜默良久。
“你所執著的人,是我?”他沒抬眸看她,僅輕輕問道。
鸰兒暗自吸了口涼氣。在她追逐他百年之后,他竟然問出這句教人咬牙切齒的話——且慢,鸰兒呀鸰兒,先別自怨自艾,好歹他還會問“你所執著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所執著的人,是誰?”,雖然僅有一字之差,對兩人而言卻是一大躍進,她該高興的!
鸰兒思緒一轉,心情也隨之轉好,唇畔又漾起甜笑,“對,是你!
“為何是我?”鳳淮問。
“為何不能是你?”她反問。
兩個問題,對彼此而言都是難以回答,換來兩人片刻沉默。這個無聲的片刻,很難熬,也似乎就要無止無盡地延續下去……
“我永遠也不會懂你的執著,你只是在白費工夫!兵P淮率先打破沉默。
“早知道你會說這種話,我還寧愿繼續和你無聲的互看下去咧!丙_兒咕噥著,偷偷瞄了他一眼,確定他沒聽到這句嘀咕,她才大膽地抬起頭回道:“你為什么這么肯定?是因為……你真的那么厭惡我?厭惡到連一絲機會都不愿給我?”
哎呀呀,她又問了蠢話,這回他一定會很殘忍地接一句“對,我厭惡你”,嗚……
鳳淮揚揚薄唇,“厭惡?我也不懂何謂厭惡!
鸰兒蹙著雙眉,漂亮的小巧臉蛋上流露著同情與不舍交雜的神色!澳恪氵B‘厭惡’這等情緒都沒有?”
他沒點頭,僅是默認。
“為什么你會變成這樣?”鸰兒想伸手握住他的手,卻晚了一步——因為他端起了杯子。
“變?我一直是如此,從沒變過。”
“才不是!你以前——”鸰兒在鳳淮的注視下,手忙腳亂地拐了個彎,“哎呀呀,我的意思是說,你以前救我回來時,一定是懂情懂義之人,否則你怎會放下身段將我給帶了回來?”
“我帶你回來,是因為當時墜落雪地的你,緊緊咬住我的衣擺不放。”他淡淡提醒。
鸰兒當然記得,當時的他壓根沒有彎腰查看的念頭,仍是一逕前行,也害咬著衣擺并且陷入半昏迷的她,被迫拖行了好長一段路,所幸那年也是滿山積雪,她才不至于在粗地上磨掉一層鳥皮。
“話雖如此,好歹后來你也為我的傷翼上藥,還收留我——”一個晚上。鸰兒將這四字低怨含在嘴里,意思意思地咀嚼兩下,沒敢真的說出口!暗鹊龋悻F在要說的話先緩著點!彼孀‰p耳,“你可以說了。”
“一步錯,步步錯!
鳳淮語畢,鸰兒見他的雙唇沒再動,才放下平貼在耳上的柔荑。想也知道,他方才說的那句話絕對不是什么好字眼,不聽也罷,省得她還得花工夫縫補再度破碎一回的芳心。
鸰兒繼續說道:“所以說,我不信你已經全然絕了情,世間沒有哪一個人能斷絕七情六欲,你只是……遲鈍了點,一百年不夠打動你,那就給我兩百年,三百年,我有自信能改變你,只要你能夠接納我,別趕我走……”
“再長的光陰都一樣,你只是在浪費時間。”鳳淮臉上的神情自始至終都沒改變,一貫俊美,也一樣的淡然。
“不會是浪費時間!我才不會輸給你的遲鈍!”她大聲宣告。
鳳淮聽到她刻意加重“遲鈍”兩字,淺白的眉峰微挑。
“你不會輸給我的遲鈍,然而,你勝得過蝕心之劍?”他問得輕淺,近乎自語,鸰兒卻聽得一字不漏。
“蝕心之劍?”她喃喃重復,光聽名字就知道不是啥好劍!澳鞘鞘裁矗俊
“三國吳王所珍藏的六把名劍,輾轉千年,劍已非劍,擁有蝕心噬魂之說!
“劍已非劍……”
“我所擁有的是——”鳳淮將右臂輕擱在桌前,“白虹劍!
鸰兒四處張望,想搜尋他所說的白虹劍蹤影,頓了頓,她驀然一叫:“等、等等!白虹劍不就是你在好些年前——”
她愣愣地順著鳳淮的目光望去,視線膠著在他右臂上好似擁有生命般的詭異煙云,看著它慢慢圈流、慢慢凝結、慢慢成形……
鸰兒捂嘴驚叫,另只手微顫地指著他臂膀上的云蛇。
“白虹劍怎么變成這副鳥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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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劍怎么變成這副鳥樣子?!
乍聽之下,這句話再正常不過,但對于首次聽聞白虹之名的鸰兒而言,這句話,漏洞百出——
白虹劍由凡俗鋼煉之劍幻化為煙劍,是在七百年前,他尚未救她之時的事。而這百年來,他從不曾向她提及任何關于白虹劍之事,她不應當用如此驚駭及熟稔的口吻說出這句怪異的話。
除非,她曾見過白虹劍——在白虹還未變為幻劍之前。
可能嗎?不可能吧。
他在臥雪山上獨自修煉已近千年,擁有近乎仙佛之質,卻因無仙佛之情而墜魔道——他無心無情,如何普度眾生,廣愛萬民?善心、邪心他皆無:憐憫、憎惡他亦不具,這樣的他,選擇了仙與魔之外的另條道路,讓自己清心寡欲地流放到白皚山間,獨享著屬于他的一切。
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太少,少到他毋需任何思索回憶,便能清楚點出那些曾有心停駐在身畔的人……
因為千年以來,只有她駐足停留,而且耐心可嘉。
所以他能夠萬分確定,在一百年之前,他的身邊并未有她的存在。
那么,她又是從何得知白虹劍的原本面貌?
白虹劍自淬煉成劍起,便與他形影不離,無論是最早之前的精雕鋼劍,抑或是褪去凡塵劍身而化為煙云之劍,因為他的前世便是鑄出六把蝕心之劍的劍匠,更是收藏六把寶劍的吳王嫡親,所以她若曾與白虹劍有所接觸,他絕不可能不知情。
想再追問鸰兒,她反倒是躲起他來。
一連兩日,她總在屋外徘徊,每每與他打個照面便跑得比誰都快,好似早猜到他想詢問那時她脫口而出的話。
此刻,窩在樹梢的鸰兒恢復成粉嫩嫩的鳥兒,藉著一身羽毛抵擋天寒,小腦袋瓜子埋在羽翼之下,整個小巧鳥軀不住地打著寒顫。
鳳淮來到樹下,淡瞥了她一眼。
竟為了躲他,甘愿露宿枝?
鸰兒以為鳳淮沒瞧見她,瞇起圓滾晶亮的鳥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鳳淮握住煙劍一端,在房舍與廳堂間的小小空地練起劍來。
與其說是練劍,倒不如說是舞煙。
他掌間一道劍形煙霾,白亮渺彌,隨著他輕順的肢體而進流絲縷殘云,原先渾身就已白的好似成佛成仙,此刻的氤氳劍氣讓他更接近出塵云仙的境界。
“那種煙劍能砍著什么嗎?”鸰兒在樹梢上自語,“白虹劍怎么會變成這模樣?雖然那六把劍中,白虹并不是最鋒利的一把,但好歹也稱得上削鐵如泥,現在恐怕連株草也斬不斷咧!薄
不過……說真格的,舞著煙劍的鳳淮真好看,脫塵離俗,一頭淺白的發色與手上的劍配合得恰到好處,人劍合一,都是凈潔得不染瑜瑕。
鸰兒看得好癡迷。
可是這樣的鳳淮,卻也更給她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好似蒼穹之上的裊裊白云,即使她恢復成羽禽,振翼高飛仍難上青霄,難觸及他。
唉……好空虛。
她已經無法再藉由這般遠遠觀賞著他而感到滿足,她不是只只要能見著他的身影便開心不已的鳥兒,她更希望鳳淮能給予她回應,就算是抹淺到近乎無色的笑靨都好。
唉,這場百年幻夢到底還要作多久?
鸰兒站在高處樹梢,拂來的寒風沁入軟羽,讓她差點凍成冰鳥。不行不行,得想辦法暖暖身子才有體力繼續窩在這里覷瞧著他——
鸰兒嬌嗓一開,緩緩逸出清脆鶯鳴,唱出屬于她的情歌。
冷得直打顫的啾吟聲隨著透亮的瞬吭而逐漸轉軟,原先窩在翼下的腦袋瓜子也探出暖羽,引吭高歌。
即使她知道,鳳淮聽不懂婉轉鳥語中所包含的深刻情意,她兀自堅持將說不出口的情話藉此傳達。
了曉甜鳴,交織成動人曲調,以風聲為琴、以雪聲為笙,和著她的濃情,一聲聲流轉回蕩。
樹梢下,背對著她的淺白身影,舞弄煙劍的手勢頓了頓,但僅只眨眼瞬間,迅速得連鳳淮自己都未曾察覺。
翻手揚劍,搭配著鸰兒的歌聲,他再度練起一套劍法。
天際薄雪似梅瓣飄降,彌漫在兩人周身是冷凝的低溫,然而兩人卻不覺寒冷,只有溫暖的鸰啼,繚繞。
下瞰的視線與上仰的目光交會瞬間,毋需任何言語,鸰兒看到鳳淮輕舒雙臂,那空蕩的臂彎,是引誘她的最甜美果實。
她終于……盼到這一日了?
盼到了鳳淮愿意展臂接納她嗎?還是她的情歌成功地打動了他冰封的心?
“鳳淮——”最燦爛的笑靨,浮現。
梢上的粉鸰盡展羽翼,迎著風,無懼樹木高度地朝下躍去,撲向她心心念念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