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 第五章 作者:季薔(季可薔) |
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躺在冰涼的手術(shù)臺上,方紫筠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她告訴自己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她犯了個錯,現(xiàn)在不過是糾正這過錯而已,只要幾十分鐘,只要幾個小小的、簡單的動作,她就能和這個過錯永遠揮別,假裝它從不存在。 只要幾十分鐘,只要忍耐一陣子就好了……可她卻無法忍耐,無法原諒自己! 沒錯,她是犯了個錯,但用這種方法去改正它,難道不是再度犯下另一個可怕的錯誤嗎?她有什么權(quán)利去扼殺一個生命?她有什么權(quán)利去犧牲一條小生命換回自己原來的人生? 那是……生命啊!是孕育在她體內(nèi)、逐漸成形的生命,是她的小寶貝,是將來會開口叫她媽媽的一個孩子……她怎么能……怎么能用如此冷酷無情的方式結(jié)束他或她的生命?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于是,她逃了,慌慌張張?zhí)率中g(shù)臺,倉皇離開這家簡陋破舊的小婦產(chǎn)科診所,跌跌撞撞地奔下樓。 她匆忙慌亂,在跨過門檻時差點絆了一跤,幸賴一雙堅韌的手臂及時將她圈入懷里。 她茫然,半晌才領(lǐng)悟到自己發(fā)生了什么事,羽睫一揚,“對不……”道歉的話語未落,她整個人便當場凍立。 是──蒼鴻! 怎么會是他?怎么能是他?她這陣子一直在躲他的啊,最不愿意他知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件無奈又可怕的事。 為什么就剛巧是他?為什么偏偏遇著他了! 方紫筠咬緊牙,沉滯的呼吸還沒來得及調(diào)勻,淚水已然沖上雙眸,伴隨著喉間不爭氣的哽咽,滴滴墜落。 她不能哭的,不該哭的,可不知怎地,當知道自己正被他擁在懷里,當他總是平靜淡定的面容映入眼底時,她的心再也無法忍住多日來強自抑住的酸澀與沉痛,百折千轉(zhuǎn),揪得她好疼、好難過啊。 “蒼鴻,我……該怎么辦?”不及細想,求救的低語便沖口而出,“我完了,怎么辦……” 他輕輕嘆息,仿佛早明白她發(fā)生了什么事,默然不語,只是更加擁緊她,將她沾染珠淚的濕潤臉頰貼向堅實的胸膛。 “先好好哭一場吧,紫筠,別忍著。”他溫柔地勸慰,一面用手輕撫著她柔軟的秀發(fā),“我會替你想辦法的,別擔心! “你……都知道了?”她忽地揚首,噙著淚光的眼眸凝向他。 “我猜到了!彼o靜地說。 淚珠再度滾滾直落,“我簡直……胡涂!對吧?” 他不語,望向她的眸子清澄如水,卻也深不見底,半晌,才低低一句,“是陳君庭嗎?” “……是。” “胡涂的人是他。”陸蒼鴻簡潔地道。 “他也……他不算強迫我。”方紫筠急急地說,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有必要為陳君庭辯解,“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所以……” “別說!彼棺∷拔也幌肼牸毠(jié)。” “蒼鴻──”望著他忽然陰沉的神情,她幾乎心碎,又痛又悔,又是自慚形穢,“你瞧不起我,對吧?” 他搖搖頭,右手撫上她光潔的頰,神情若有所思,深深沉吟。 而她望著他面上莫測高深的神情,心跳狂野,容顏蒼白。 說話啊,蒼鴻,說!說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在心底吶喊著,一聲強過一聲,一回痛過一回,可卻無論如何喊不出口這些深切的、令她幾乎崩潰的凄楚吶喊,她無論如何就是喊不出口。 因為她怕,她真的怕──她怕自己一喊!得來的回答竟是他絕對的肯定。 她受不了的,她肯定會受不了。誰都可以,她就是不愿陸蒼鴻瞧不起她,不愿他有一絲絲鄙棄她……別瞧不起我,蒼鴻,求你! 一陣強烈的暈眩驀地攫住方紫筠,她身子一軟,頹然倒入陸蒼鴻懷里。 ※※※ 她犯了個錯,這個錯誤的代價也許足以改變她的一生,至少,她被迫暫時放棄高中學業(yè)了。 輕揚墨睫,方紫筠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眼神迷茫而朦朧。 好像作夢啊,這一切,像是鏡中月、水中花,模糊不清──懷孕、休學、結(jié)婚、生產(chǎn)……不過才短短幾個月啊,為什么她的人生竟像曲折的小道,繞來彎去,搞得人暈頭轉(zhuǎn)向,辨不清來時路,更不曉得該往哪里走。 幾個月來的一切,她并不想去回憶,可回憶卻如潮水,排山倒海向她襲來──我沒有你這種未婚懷孕的浪蕩女兒!你才十七歲!十七歲就懷孕結(jié)婚,我是這么教你的嗎?你丟不丟臉?丟不丟臉!我沒你這種女兒,你以后別認我! 紫筠,你怎么會做出這種胡涂事呢?爸爸也幫不了你了。 嫁給我們君庭吧,別看他外表粗野,其實他真是個好孩子,對我這個外公很孝順,我想他一定也不會虧待你的。 方紫,我會娶你的,我一定會娶你,我愛你,一直就愛你! 答應(yīng)他的求婚吧,紫筠,我知道你舍不得打掉孩子,既然如此,總要讓孩子有一個完整的家啊。 不行的,蒼鴻,那我怎么辦?我得休學嗎?我不要!我還想繼續(xù)念書,還想考大學……不能了,即使她滿心不愿意,濃濃地悔恨,她再也不能繼續(xù)待在學校,不能考大學,甚至連光復(fù)樓都不曾真正踏入……想著,她不禁微微苦笑,她的人生像老太太手里一團理不清的毛線,糟糕透頂,而她居然最在乎沒能有機會搬進光復(fù)樓的教室? 可這對她而言,的確是最大的憾事,她一直那么憧憬搬進光復(fù)樓,那么憧憬那些倚著光復(fù)樓、沐浴夕陽殘照里專注讀書的少女們,她多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同她們一樣,成為學妹們眼中成熟懂事又堅強獨立的學姊,她是多么希望在搬進光復(fù)樓后,自己能堅強一些、勇敢一些,不再總是柔弱無助的模樣,她是多么希望啊! 可這個夢想也許永遠不能實現(xiàn)了。 強烈的苦澀堆上心頭,方紫筠閉上眸,品味著那令人心酸又心痛的滋味,一時之間,竟恍惚了。 直到一個清脆的嗓音喚回了她,“陳太太,陳太太?” 陳太太! 方紫筠悚然一驚,眸光一轉(zhuǎn),直直射向那個竟如此稱呼她的護士小姐。 不是護士小姐喚錯了,是她揮不去心頭那股驀然浮現(xiàn)的不甘──為什么女人一結(jié)了婚就必須冠夫姓,再不是小姐,而成了太太了? 不,她還沒準備好,她還不甘愿成為某人的太太,不情愿成為一個男人的附屬啊……“怎么了?方紫,瞧你失魂落魄的?”爽朗的男聲在護士身后揚起。 方紫筠這才注意到原來陳君庭站在白衣護士后面,他側(cè)出身子,懷中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孩。 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抱著,像捧著容易摔碎的陶瓷娃娃似的。 方紫筠望著,心一緊。 那是他們的孩子啊,一個肌膚白細、五官清秀的小嬰孩,一個惹人憐愛的小公主,將來會喊她一聲媽媽的、最貼心的女兒啊。 “盈兒……”她喃喃,不覺直起上半身,伸出產(chǎn)后依舊虛軟的藕臂,“我的盈兒,讓我抱她。” “好,盈兒,讓媽媽抱抱哦!标惥ノ⑿Γ幻婧逯鴳阎蟹勰鄣膵雰,一面將她遞向方紫筠,方紫筠接過,先是怔怔地看著懷中的嬰兒好一會兒。 陳楓盈,她的女兒,她與陳君庭的女兒──她是那么嬌小又細致啊,一雙才剛剛懂得張開的明亮眼睛,好奇地、靈動地看著她。 這是一雙多么清澄、靈透又純凈無瑕的眼睛啊!將來她會用這雙眼睛看這大千世界,看春去秋來,看日出日落,她會看到這世界所有真誠美善的一切,也會被迫看到掩不去的墮落污穢。 她會震驚、訝異,甚至帶著微微恐懼,但她仍必須去面對,面對這樣一個有情卻也無情的世界。 “可是你不必怕,你不必怕,盈兒……”方紫筠喃喃,嗓音細微,卻蘊滿無限感情,“媽媽會保護你的,會給你最溫暖、最幸福的家庭,讓你有勇氣去面對一切!彼袂榛秀保袷州p輕撫過女兒的頰。 “對啊,盈兒,我們一定會保護你的。” 一個渾厚而低沉的嗓音插入,方紫筠抬眸,映入陳君庭躍動著光輝的性格臉龐,他對她及女兒微微笑著,一向銳氣的烈眸此刻燃著的卻是溫暖的火焰,“我會保護你們,”他低柔地對方紫筠許諾,“給你們最溫暖幸福的家庭! “真的……真的嗎?”方紫筠怔怔地問,心頭驀地掠過莫名的感覺──像是淡淡酸澀,卻又淡淡甜蜜。 “真的。”他點頭,黑眸溫暖地看她,“方紫,你相信我。” 相信他……方紫筠眨眨墨瞼,眼眸忽地濕潤了,她癡癡地,透過朦朧淚霧凝望他。 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啊,他已不再是個單純的少年了,他將與她共同撐起一個家,共同撫育他們的女兒。 他必須是個男人,是個有擔當、堅強果敢的男人,而他躍動著火焰的黑眸,也說明了他決心如此。 他會堅強、會努力,而她也該讓自己同樣地堅強,付出同樣的努力。 因為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且還擁有了孩子。 他們必須對婚姻及家庭負責。 ※※※ 日子平淡又驚險地展開了。 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表面上看來光潔無痕,可仔細觸摸,卻仍發(fā)現(xiàn)有些微的凹凸不平。 由于母親一直對她年紀輕輕便奉子成婚十分介懷,又對家境貧困的陳君庭相當不滿,所以自從結(jié)婚后,方紫筠等于是跟母親斷絕關(guān)系了,搬入陳君庭家里,與他的外公一起住。一家四口就這么擠在一方小小的、破舊的屋檐下。 在陋巷的小屋里,外公仍是經(jīng)常出海捕魚,而陳君庭轉(zhuǎn)讀夜校,白天則既送報紙、又在速食店兼差,因此,屋里經(jīng)常只有方紫筠母女兩人。 雖然休了學,她仍是抓著了機會便捧著課本讀,直屬學姊畢業(yè)后將一堆教科書及參考書轉(zhuǎn)送給她,而這些,便成了她日日迫切啃噬的精神食糧。 然而,她并沒有大多閑暇時間可以留給自己,大部分時候她必須為了操持家務(wù)及照顧女兒而忙得團團轉(zhuǎn)。 洗衣、買菜、煮飯、打掃,這些日常家務(wù)不僅要做,而且還得不停分神去照顧女兒,喂她喝奶、替她換尿布、洗澡,還得在她哭鬧不休的時候抱起她來,輕輕地搖晃誘哄。 嬰孩們是不分日夜的,他們總是哭著入睡,睡醒了又哭,日日夜夜折磨著父母的神經(jīng)。 方紫筠經(jīng)常覺得自己纖細的神經(jīng)快要繃斷了,尤其當深夜,外公和陳君庭都沉沉睡去的時候,她還得一個人獨自躲在屋子的角落,柔聲哄著哭泣不休、不肯乖乖入睡的女兒。 而這一晚,陳楓盈也許是因為白天輕微地著涼,身體不甚舒服,情緒相對也就特別煩躁,不停地哭泣。 “乖,盈兒,媽媽知道你身體不舒服,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就好了!彼吐暫逯,溫柔地搖晃著女兒。 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了。她的手臂酸痛,幾乎要折斷,嗓音也沙啞不堪,可哭泣的陳楓盈仍是不肯入睡。 “別這樣,盈兒,睡吧,乖一點好不好?”方紫筠哄著,淚水不覺沖上眼眶,微微地刺痛著。她連忙深呼吸,不讓喉間逸出微弱的嗚咽,“乖一點。楓盈,你會把爸爸跟曾外公吵醒的! 陳君庭跟外公睡得并不好,雖然她躲得遠遠地,但陳楓盈的哭聲仍是一陣一陣遠遠地鉆入他們的耳膜,教他們在夢中翻來覆去,怎么也不安穩(wěn)。 “……爸爸跟曾外公白天工作都很累,你舍得讓他們晚上也睡不好嗎?”當女兒的哭聲逐漸高亢的時候,方紫筠的心緒亦逐漸慌亂,兩道秀眉緊緊顰著,急切地跟女兒打起商量。 她好怕,好怕陳楓盈的哭聲吵醒陳君庭。記得上星期有一晚,因為同時應(yīng)付工作及期末考、精神特別緊張的他在被女兒吵醒后,忽地急急沖向她,布滿血絲的疲倦雙瞳蘊著明顯的怒氣。 他看來就像忍不住想甩楓盈一耳光似的。 要不是方紫筠連忙把嬰孩抱出屋外,他或許真會控制不住自己火爆的脾氣。 “……走吧,媽媽帶你到屋外散散步好不好?”方紫筠啞聲道,隨手抓起桌上一個小玩具,“我們到外頭玩,看看月亮好不好?” 一面說,她一面抱著女兒往屋外走,輕輕打開木門,又悄然關(guān)上。 亭亭倩影飄過長長的陋巷,來到臨著溪流的馬路邊,落定一張位于路燈下的石椅。 “看,月亮!彼皖^對女兒說道,然后揚起眸,凝向獨自高掛天際,盈滿清輝的月輪。 淡金色的月光不知怎地,竟微微銳利,輕輕刮著她蒼白的臉頰。 有些刺痛。 她一顫,連忙收回凝定圓月的眸光,望向懷中的嬰孩。 她仍微微抽泣著,像是喘不過氣來的哽咽聽得方紫筠心疼不已,“別哭了,盈兒,我們玩這個。”她一面說,一面搖起手中造形可愛的波浪鼓,“看,好不好玩?” 波浪鼓左右晃動著,敲打著清脆的韻律,陳楓盈忽然不哭了,白白胖胖的小手揚起,緊抓住波浪鼓的把柄。 方紫筠讓她抓住,笨拙地搖晃著。 有一下、沒一下的單調(diào)脆響乘著六月夜風的羽翼,在空中回旋盤桓。 方紫筠聽著,忽地怔了,“這是蒼鴻送的禮物……” 波浪鼓是她產(chǎn)后不久,陸蒼鴻來看她時帶來的禮物,除了這個,還有許許多多嬰兒會喜歡的小玩具。 她記得,陳君庭曾為這些禮物發(fā)了好大一頓脾氣。 “我的女兒不需要陸蒼鴻來討好!”他怒吼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那些小玩具全部掃落垃圾桶。 而她唯一偷藏下來的,就是這把波浪鼓。 幾個月來,就是這單調(diào)而清脆的聲響伴著楓盈,也伴著她……六月底了,再過幾天他就要參加大學聯(lián)考了,不曉得他準備得怎樣? 方紫筠想,半晌,忽地苦笑搖頭。 當然沒有問題了。她真傻,陸蒼鴻是何等絕頂聰明的人物,哪需要她為他擔心課業(yè)的問題。 他肯定能金榜題名的,絕對考上第一志愿,不需她無謂的擔憂。 他總是將自己的一切處理得那么好,那么有條不紊,不需她或任何人為他操心。 他不需要她的擔憂,從來不需要……她深吸口氣,忽地被一陣莫名的感覺攫住,胸膛仿佛空空落落的,既像空虛,又似寂寞。 她輕咬下唇,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被這樣的落寞感束縛,她有丈夫,還有個孩子,有一個雖然清寒卻完整的家庭,有家人們伴著她──你還求什么?還要什么?還不滿足什么? 她在心底吶喊著,問著自己,卻隱隱地明白這些也許是無解的問題,永遠不會得到答案。 她感到絕望。 仿佛感應(yīng)到母親失落的情緒,陳楓盈也不安了起來,眨眨清亮的眼眸,喉間再度逸出輕微的哽咽。 方紫筠驀地從沉思中驚醒,“怎么了?盈兒,怎么又哭了呢?”她低頭,慌亂急促地哄著,不停拍撫著女兒的背脊,卻仍是鎮(zhèn)定不了嬰孩敏感的焦躁,“別這樣,盈兒,乖,別哭了好不好?”她誘哄著,無奈又無助,心韻像走了調(diào)的樂曲,凌亂而不堪。 一雙裹著白色衣袖的手臂忽地自她懷中抱過陳楓盈,跟著,清柔的嗓音輕輕拂過,“別哭了,楓盈。瞧你這么任性,可把你媽媽折磨慘了! 乍然聽聞這熟悉的嗓音,方紫筠的心臟不覺狠狠一抽,她揚起頭,不敢置信地瞪著臨立眼前的卓然身影。 “蒼鴻……怎么會是你?” 陸蒼鴻凝望她,清秀的臉龐一貫的平和淡然,好一會兒,俊朗的眉峰忽地微微蹙起,“你瘦了不少。”他說,語氣平淡,卻掩不去微微心疼,“這陣子肯定沒吃好,也沒睡好吧?” 她不語,默默咬住下唇。 見她不肯回答,他不再逼她,轉(zhuǎn)而逗弄懷中的女嬰,“都是你!調(diào)皮的小丫頭,一定是你害得媽媽這么累。不許哭了,聽到了沒?” 說也奇怪,在他這么半責備半誘哄的逗弄下,陳楓盈真的不哭了,張大一雙清澄秀麗的眼眸,怔怔地看著他。 他是怎么做到的? 方紫筠覺得不可思議,這小女孩連父親的面子也經(jīng)常不賣的,怎么會到了他懷里,便如此文靜而乖巧? “她怎么這么聽你的話?”她喃喃,不敢相信。 “因為這聰明的小丫頭懂得看臉色啊。”陸蒼鴻半開玩笑地回答,星眸熠熠生輝,“看到我這個兇惡的叔叔,還能不乖乖的嗎?” 不,他才不兇,一點也不。 方紫筠想,美瞳怔怔地凝睇他。 他不兇惡,只是身上透著一股平靜淡定的氣質(zhì),教人覺得安心。 也許盈兒小歸小,也感受到他這樣的氣質(zhì)了,所以才會收住了眼淚,平抑了焦躁的情緒。 “……你怎么來的?蒼鴻,現(xiàn)在是三更半夜啊。” “我開哥哥的車來的!彼吐曊f道,微微一笑,“就停在前面不遠的空地上。” “這么晚,你又快要聯(lián)考了……” “我想看看你!标懮n鴻截斷她的話,星眸掠過一絲深沉,“我念不下書,忽然想看看你! 方紫筠的心臟一牽,“看了我以后,就能讓你定下心來念書嗎?”她故意讓語音帶著淡淡嘲弄,“我不是幸運女神,可不能保佑你考上第一志愿啊! “我知道!彼砸粋清淡的淺笑回應(yīng)她的嘲弄,“不過看了你以后,會讓人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安定的力量?她? 方紫筠眨眨眼,一顆心忽地像脫了韁的野馬,奔騰起來。 她是不是聽錯了?他說她能讓他得到安定?怎么可能?她連自己都打理不好,生活一團亂,怎能給這個萬事井井有條的男孩安定的感覺?他是……他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么吧? ※※※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也許眼前這個纖弱清瘦的年輕母親不明白,可他心底卻是明白得很。 不過這樣的明白,來得太晚。 在看著她懷孕,看著她在一個欣喜的老人監(jiān)護下與另一個年紀和她一般的男孩于法院公證結(jié)婚,他才逐漸明白,原來她對他的意義,絕對不只一個好朋友。 在看著她與陳君庭并肩而立,聽著法官宣讀他們的結(jié)婚誓詞時,他才從內(nèi)心那股強烈的惆悵與刺痛明白了自己多年來暗暗埋藏的感情。 原來他是喜歡她的,甚至可以說,他深深地愛著她。 他愛著一個不屬于他的少女,她的身,早已奉獻給另一個男孩;而她的心,也將逐漸依歸于她的丈夫與小孩。 已經(jīng)遲了。 在她還沒有屬于任何人的時候,他來不及認清自己的感情,來不及緊抓住她,等到如今他恍然領(lǐng)悟,一切卻已然遲了。 為什么人總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懊悔? 為什么在十歲那年,姊姊和親生母親先后逝去,便發(fā)誓不再對人付出太多感情的他,卻還是不由自主為她心動了,在不知不覺當中用了情? 從小他就明白,情之一字,傷人至深,他癡情跟隨父親多年的母親,就是因為受不了父親老來還移情別戀的冷酷,絕望地離開人世。 仿佛自他有記憶開始,母親便一直纏綿于病榻,無奈地看著父親的身與心離她愈來愈遠,緊緊系在另一個較她年輕貌美許多的女人身上。 而與母親特別親近的他,看著生命力一點一滴自她體內(nèi)流失,看著她滿頭的華發(fā)、滿臉的疲倦、滿身的無奈,年幼的心靈亦隨之疼痛不堪。 這樣的疼痛在十歲那年生日,終于達到了最高點。 那一年,罹患血癌的姊姊不幸去世,見他的心緒一直處于震驚、哀傷當中,母親于是送他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球,枯槁的雙手顫抖地將它交給他,“好好看著它,蒼鴻,它會讓你心靈平靜……”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語音方落,她便合眸睡去,從此再也不醒。 而他緊緊抱著母親逐漸失溫的身體,哭得昏天暗地,傷痛欲絕。 之后,他經(jīng)常望著水晶球發(fā)呆,每看一回,他的心就更凝結(jié)一點,更冰封一些。 他要自己硬起心腸,脫離人群,遠遠地看著這紅塵俗世的一切愛恨嗔怨,不涉足其間。 他不要再對任何人付出感情,更不愿插手任何人的一切。 直到十四歲那年,他在涼亭里,無意間看到了她隱在杜鵑花叢后恬靜而溫柔的臉龐──是她讓他淡化心中這冷酷的誓言,是她融化了他一顆冰心,讓他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旁觀者,再次懂得關(guān)懷身邊的人事物,再度涉入這美麗又丑陋的紅塵俗世。 是她在不知不覺當中潛移默化了他,而他也在不知不覺當中將一顆心遺落了,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愛她嗎? 她不知道吧,而他也絕不會讓她有所感覺。 這些日子他拚命壓抑,拚命地將重新燃起的感情再度深深地埋入心底,為的就是怕敏感的她,會察覺了他對她的愛意。 他不愿讓她感到負擔。 她只當他是好朋友,一個在她有難時,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知己好友,他沒有必要去破壞這種關(guān)系,破壞她對他單純的信賴。 只要她幸福,他愿意一輩子當她的好朋友,就這么站在她身后,默默守護著她。 只要她過得幸福,他不介意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報……“她睡著了!蓖麘阎徐o謐酣睡的小嬰兒,方紫筠沙啞的嗓音蘊著不可思議。 他拉回心神,隨著她調(diào)轉(zhuǎn)眸光。 懷中嬰兒的睡顏如天使,是完全不知人間疾苦的甜美安詳。 “該抱她回屋里了,要不她可能真的會感冒!彼妇蔚卣f,伸手就要從他懷里抱過女兒。 他搖搖頭,“我跟你一起走回門口吧。讓她再睡沉一點,要不可能又要吵醒她了! “嗯。”她輕輕頷首,站起身,隨著他一塊兒走向陋巷。 “下回別再半夜帶著孩子到屋外散步了,不安全。”他叮嚀著。 “嗯。” “還有,要出門也該加件外套啊,瞧你穿得那么單薄,萬一著涼了怎么辦?” “我知道了!彼郧傻貞(yīng)著,不知怎地,在聽著他宛若父親的囑咐與叮嚀時,她竟有股難以言喻的感動。 這感動,如決堤的潮水,直直沖向她心坎,幾乎逼出她的眼淚。 她搖搖頭,深深吸氣,不許自己落淚,只是跟著身旁這個身材英挺的男孩,跟著他一道前進。 月光與路燈,拖著他與她并肩前行的影子,細細長長的,仿佛會延伸到天涯海角── ※※※ 當方紫筠抱著沉睡的嬰孩悄然踏進屋內(nèi)時,她并不曉得,屋內(nèi)一雙眼眸正從暗處悄悄凝望著她纖細的身影。 烈眸噴出火焰,映照出一張陰沉憤怒的性格臉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