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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 第九章
作者:季薔(季可薔)
   

  有什么聲音驚醒了他。

  細(xì)微的、幾乎讓人無法辨認(rèn)的聲音,若不是他心里掛念著,睡得淺,根本不可能聽見這樣輕微的聲音。

  他揚(yáng)起頭,緩緩展開眼瞼。

  微微酸澀的黑瞳映入的是他意料當(dāng)中,卻也出乎意料的纖裊倩影。

  意料中的是他早明白今夜必能在她家遇著她,意料外的是她竟然又比他記憶中更瘦了,眼角眉梢淡淡掃上了歲月的痕跡,鐫刻著疲憊。

  他心神一凜,最后一絲殘余的睡意迅速褪去,站直身子,他忍不住沖口而出,“為什么不叫我回來?”

  粗魯?shù)囊痪滟|(zhì)問,蘊(yùn)含著一些些激動,一些些不滿,一些些責(zé)備,卻有更多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啊。

  這樣濃烈的心疼聽得原本靜靜佇立的方紫筠一陣激顫,墨睫一眨,眼看著就要落下淚來,她連忙咬牙,極力忍住。

  不該這樣的……怎么每回一見到他,自己就變得如此脆弱呢?不該這樣的。

  她深深呼吸,;剀浫醯臏I水,取而代之的,是唇畔一抹溫柔的笑意。

  他深深望她,又是心疼,又是折服,好一會兒,才找回喑啞的嗓音,“我不是說過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立刻飛回來嗎?”

  “我也說過,我能好好地照顧自己!彼黜鴾厝崴扑,“不是嗎?”

  “你說的是你會擁有自己的幸福,你說的是你會與陳君庭好好守護(hù)一個美滿的家,你說的是你會有美好的婚姻、美好的家庭,可是……”

  “我是說錯話了!彼崛岬卮驍嗨拥脑捳Z,“所以你要怎樣?專門飛回臺灣指正我的錯誤嗎?”明眸蘊(yùn)著玩笑般的輝芒。

  “紫筠,你──”見她在如此處境下竟還嘻笑般地回應(yīng)他,他驀地啞口無言,伸手抓了抓微微凌亂的頭發(fā),又是懊惱,又是焦急。

  見他發(fā)自內(nèi)心為她擔(dān)憂著急的模樣,她心臟一緊,幾乎不能呼吸。

  “蒼鴻,別這樣……”她屏著氣息細(xì)細(xì)說道。因?yàn)橐黄林鴼,她怕自己的嗓音會不爭氣地破碎。“我很好,不過離了婚而已。”

  不過離了婚而已?

  陸蒼鴻瞪著她,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輕描淡寫。

  不過離了婚而已?

  她十七歲便懷孕結(jié)婚,辛辛苦苦跟著陳君庭一起白手起家,半工半讀,還得帶孩子──如此含辛茹苦、受盡委屈,換來的仍是一紙無情的離婚協(xié)議書!

  她情何以堪。

  “為什么……”他咬緊牙,克制想拉高嗓音的沖動,“那家伙會無緣無故要跟你離婚?”

  “這個……說來話長!彼龘u搖頭,微微苦笑,眸光落向依然靜靜躺在沙發(fā)上的陳楓盈,“我先抱楓盈回房睡吧。”

  “我來抱!彼麚屧谒吧斐鲭p臂,輕巧地抱起熟睡著的陳楓盈,緩緩走向臥房,輕輕將她放下。

  看著他如此輕緩而溫柔的動作,方紫筠只覺喉頭一梗,連忙伸出玉手,撫住微熱的咽喉。

  她看著陸蒼鴻為陳楓盈拉上被子,接著輕輕在她小巧的額上印下一吻。

  她怔怔地望著,神思一下抽離,不知所之。

  直到陸蒼鴻的嗓音喚回她迷蒙的思緒──“我們到客廳聊吧!

  ※※※

  “很抱歉我們家只有三合一咖啡!狈阶象抟幻嬲f,一面遞給陸蒼鴻一杯剛剛沖好的熱咖啡,“我還記得你有多講究咖啡的品質(zhì),也記得你煮的咖啡有多么好喝……”她眨眨眼,思緒短暫迷離,好半晌,唇畔才又巧笑倩兮,“你現(xiàn)在煮咖啡的技巧肯定又進(jìn)步了。”

  “你猜錯了,我可退步得厲害。”陸蒼鴻搖搖頭,接過咖啡,首先淺飲了一口,“……你要知道,我這幾年在那兒別說咖啡機(jī),連三合一咖啡包也難得買到,只有進(jìn)城的時候補(bǔ)充一些,回去隨便煮壺開水就沖了,哪里還講究那么多!彼忉屩,俊朗的星眸燦亮,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仿佛不以為意。

  但她聽了,心臟卻重重一擊。

  她差點(diǎn)忘了,這幾年他可是一個人身在異鄉(xiāng),而且,還身處大部分地區(qū)仍然蠻荒落后的非洲。

  “你……過得還好嗎?”她問,語氣淡淡酸澀。

  他聽出了,一揚(yáng)眉,“別誤會了,我的生活可沒你想像的那么不堪。就是偶爾到叢林里的村落采集樣本、搜集資料時比較辛苦些,而且我大部分時候也不是一個人,我們有一組同事一起做研究的!

  “是嗎?”她微笑,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坐下,“說說看你在非洲的生活吧,蒼鴻!

  “我不是在信里告訴過你了?”

  “我想聽你親口說──”

  他真的告訴她了,娓娓道來,從他初到非洲時的陌生與彷徨,到他終于能夠掌握來去于都市與叢林間的生活。

  他告訴她他的研究、他的同事、他在非洲認(rèn)識的人們,以及非洲壯麗遼闊的自然風(fēng)光。

  他描述非洲的野生動物大象、獅子、老虎、羚羊……描述一望無際的草原,以及夕陽西沉?xí)r,暮野蒼茫的景象。

  他將自己游走于非洲各國之間的見聞與她分享,有趣味的,也有令人生氣的,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

  他告訴她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與村民交談獲取資訊,如何進(jìn)行調(diào)查,如何做實(shí)驗(yàn),如何進(jìn)行研究分析。

  她聽到了許多許多,聽到了他的熱情、他的抱負(fù),也聽到了他的無力與傷感……“那個小女孩……美茵嘉,真的死了嗎?”

  當(dāng)他提起這個非洲小女孩時,她明白他是真的十分喜愛她,也特別為她的死去感到無奈與失落。

  “嗯!彼c(diǎn)點(diǎn)頭,語氣仍潛藏著淡淡心痛,“她有很多地方讓我想起楓盈!

  她沉默無語,靜靜在心頭咀嚼他的苦痛與寂寞……是的,寂寞,她從他這一連串的話語聽到了寂寞,雖然他不曾這么說,雖然他無意顯露出這樣的情感,但她仍敏感地聽出了,聽出他不想讓她明白的寂寞。

  可她也聽到了,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存在,一個對他青睞有加的女人。

  “你說……那個米雪兒是你的同事?”她淡淡地問,語氣淡得不能再淡,可心情也酸得不能再酸。

  “她可有趣了!碧崞疬@個總鬧笑話的女同事,陸蒼鴻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國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卻讓這個寶貝女兒一個人到非洲來工作……不過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來的,直待了十個多月才終于承認(rèn)自己吃不了這種苦,打道回府!

  她是為了你才勉強(qiáng)自己留這么久的,你不明白嗎?傻瓜。

  方紫筠顫著唇,有股沖動想反駁陸蒼鴻,可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么透、那么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總愛跟在他身邊晃的米雪兒對他的情意,也許……他是不想點(diǎn)破吧。

  總之,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說完了我的故事,也該換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視他深邃的眸,那其間蕩漾著柔柔波濤。她望著,幾乎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正在其上載浮載沉──“告訴我你跟陳君庭怎么一回事。”

  “該輪到我被審問了嗎?”她半開玩笑,卻在他認(rèn)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終究逃不過這個話題,只得輕輕地、幽幽地嘆息,“他說他不再愛我了,就這樣!

  “不再愛你?”陸蒼鴻劍眉一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她搖搖頭,“他說他其實(shí)不愛她!

  “那么,的確有這么個女人了!

  “嗯,張凱琪,你也認(rèn)識的!

  “張凱琪?”他微微吃驚,“我們的國中同學(xué)?”

  “嗯!

  “原來是她啊──”陸蒼鴻沉思著,一幕幕國中時代的回憶在他腦海迅速浮掠,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瓣惥ジ鷱垊P琪在一起?”

  她默然,輕輕點(diǎn)頭。

  “而陳君庭說他并不愛她?”

  “他是那么說的。”

  “是嗎?可是張凱琪卻愛他很久了。”陸蒼鴻低低嘆息,為多年不見的女同學(xué)感到淡淡悲哀。

  “張凱琪愛他?”乍然聽聞此消息,方紫筠不覺驚愕,“可是……君庭說,他們其實(shí)并不愛對方──”

  我們之間雖然沒有愛,可我們了解彼此,因?yàn)槲覀兪峭活惾拴ぉね瑯榆浫醣拔⒌钠椒踩,不像你們這么堅(jiān)強(qiáng)。

  到現(xiàn)在,方紫筠還深深記得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后,陳君庭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之后,他便與張凱琪一起飛到巴黎去了。他去學(xué)畫,而她則經(jīng)營一家屬于自己的畫廊。

  “他就這么走了?”聽完她的敘述,陸蒼鴻無法不感到憤怒,“就這么拋下你們母女倆?”

  “不,不是的,其實(shí)他都有按時寄錢來──”方紫筠連忙解釋,“他并沒有忘了自己對楓盈的責(zé)任!

  “是嗎?”

  “是的!彼c(diǎn)頭,半晌,忽地冒出一句,“其實(shí)這也該怪我!

  “怪你?為什么?”

  “因?yàn)槲译m然嫁給了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在他身上用過心……”

  “你不曾對他用過心?”陸蒼鴻瞪她,一向?qū)幎ǖ男暮O破鸩黄降牟ɡ,“你照顧他、照顧他的孩子、照顧他的家庭,他有什么不滿、什么委屈,哪一回不是在你這兒求發(fā)泄、求安慰?他有沒有想過你也有不滿,也有委屈,為什么不是他來體貼你的心情、來照顧你呢?”他緊緊攢眉,下頷急遽抽動的肌肉顯示了他內(nèi)心的激動,“為什么你在他面前總要扮演母親,而他在你面前永遠(yuǎn)像是個孩子呢?為什么?”

  他激動地質(zhì)問著她,她卻只是愕然,無法回應(yīng)。

  她像個母親,而君庭像個孩子?

  她從來不曾這么想過!

  可當(dāng)陸蒼鴻如此質(zhì)問她時,她忽地領(lǐng)悟到她與陳君庭的關(guān)系確實(shí)如此。她的確像母親多些,而他確實(shí)像孩子多些。

  “為什么你總要為他說話?紫筠,”陸蒼鴻問她,語氣既是無奈,也是失落,“在他如此對你之后,你還依然這么深愛著他嗎?”

  “我……深愛著君庭?”

  “一個女人若不是深愛著一個男人,又怎會甘愿成為永遠(yuǎn)為他收拾一切的母親呢?”他澀澀地道,神色微微黯淡。

  她掩落墨睫,默然不語。

  ※※※

  沒錯,她原來是愛他的,真的愛他。

  她愛他如一個孩子,一個最可愛、最讓人心疼的小男孩,她要自己好好地待他、寵他,好好地照顧他。

  是的,她的確愛他,她愛他如子。

  但一個女人是不可能永遠(yuǎn)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只扮演母親的,她有時想要成為任性的女兒,有時想成為撒嬌的妹妹。

  而一個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永遠(yuǎn)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是足夠強(qiáng)壯的,能夠?yàn)樗呐苏陲L(fēng)擋雨。

  她終于明白了,明白了君庭終于會與她走上離異之途的原因。

  因?yàn)樗幌胫皇且粋孩子,而她不想只是一個母親。

  所以她永遠(yuǎn)不夠愛他,而他永遠(yuǎn)感受不到她像一個女人一般依賴他。

  她終于明白了,明白她與君庭之間錯綜復(fù)雜的情感──可她不明白的是,她對另一個相識十多年的男人又是怎樣一份難解的情感呢?

  而他對她又是怎樣的感覺?

  “蒼鴻,你為什么突然回來?”那夜,在黎明到來前,她輕聲問他。

  他沉默許久,“……我不放心你!

  “可是我很好啊……”

  “是啊,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跟我通的每一個電話都說你過得很好,要我不必?fù)?dān)心,可是,你卻沒告訴我你跟陳君庭離婚了,你沒告訴我這幾年都是你一個人帶著楓盈生活,沒告訴我他就這么把你們母女倆留在臺灣……”

  “蒼鴻,我……”

  “為什么不告訴我?紫筠,為什么要瞞著我?”

  “因?yàn)槲也幌肽銥槲覔?dān)心。因?yàn)槲也幌氅ぉぁ彼钗跉,終于沙啞著嗓音坦承,“我不想你為我回來──”

  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嘆息了,擲筆起身,端著馬克杯來到陽臺,抬頭望向天際明月。

  明月半滿,依舊瑩然清澈。

  她癡癡地凝望著,杯口送入菱唇,淺淺啜了口咖啡。

  咖啡已半涼,微微苦澀。不過無妨,她就愛喝半涼的咖啡,她喜歡將一杯咖啡由香濃暖熱喝到苦澀冰涼,喜歡細(xì)細(xì)品味這其間含蓄而隱微的變化。

  她仰起頭,一面任微涼苦澀的滋味在舌間回旋,一面漠漠悠悠地喃喃自語,“我不想你為我回來,因?yàn)槲也幌氤蔀槟愕呐畠,你明白嗎?蒼鴻!

  蒼鴻,蒼鴻,蒼鴻,蒼鴻……她在心底默念著這個數(shù)年來總在她夢里百折千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

  ※※※

  她不想成為他的女兒,可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逐漸依賴他,不只她,盈兒也一樣。

  她們倆都依賴他,都喜歡他,都盼著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們家里,盼著他與她們一起吃晚餐、聊天,假日的時候帶她們出游。

  甚至她與盈兒之間幾年來冷淡的相處模式,也得靠著他來當(dāng)兩人的潤滑劑。

  盈兒不聽她的話,卻肯聽他的,她誰都不服,就服她這個了不起的鴻叔叔。

  她真的不曉得該拿這孩子怎么辦,尤其在這個下午,當(dāng)她接到一通來自學(xué)校導(dǎo)師的電話,希望她能立刻到學(xué)校去談一談。

  “她跟同學(xué)打架。”

  導(dǎo)師簡單地解釋,方紫筠卻聽得心驚膽跳,匆匆忙忙趕到學(xué)校去。在跟楓盈的導(dǎo)師談了大約半小時后,她不能不對這個令她傷腦筋的女兒生氣。

  “楓盈,你為什么要跟同學(xué)打架?”兩人剛剛踏進(jìn)家門,她便忍不住質(zhì)問楓盈。

  陳楓盈的反應(yīng)是瞪她一眼,接著踱向廚房,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開水。

  她不能不為這樣忤逆的反應(yīng)感到憤怒,“楓盈,回答我!你蹺課逃學(xué)也就罷了,為什么還找放學(xué)途中的同學(xué)麻煩?”

  “我才沒找他們麻煩!”陳楓盈一面喊,一面用力一揮手臂,玻璃水杯在流理臺上擊出清脆聲響,“是他們挑釁我!”

  “他們挑釁你?”方紫筠一臉狐疑,“他們干嘛要那么做?”

  “我怎么知道?”陳楓盈一翻白眼。

  “楓盈,告訴媽媽實(shí)話,究竟是……”

  “我說了不是我去招惹他們,是他們來招惹我!你為什么不相信我?”陳楓盈恨恨地瞪她,“你真以為我會笨到去找那些都比我身材高大的同學(xué)麻煩嗎?”

  “楓盈!”她實(shí)在看不慣女兒這種趾高氣揚(yáng)的態(tài)度,氣得面色發(fā)白,全身顫抖,“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又逃學(xué),又跟同學(xué)打架,你怎么……變得這么壞……”

  “我才……我才不壞!”陳楓盈倔強(qiáng)地反駁。

  “不壞?不壞怎么會經(jīng)常不到學(xué)校上課?”方紫筠語氣嚴(yán)厲,“不壞怎么會跟同學(xué)打架?你明明就不對,還要為自己找借口!”

  “你──”陳楓盈瞪她,小巧細(xì)致的容顏渲染濃烈憤怒,“我知道你討厭我,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兒!你……既然這么討厭我,當(dāng)初為什么還要爭取我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

  “我──”方紫筠極度震驚,不敢相信女兒竟這樣質(zhì)問自己,她竟如此激烈地瞪自己的母親,仿佛充滿了恨意。

  天!她這個女兒究竟是怎么了?

  她張開唇,還來不及吐逸任何言語,陳楓盈清脆的嗓音再度激動地擲落,“我知道了,因?yàn)榘职忠膊灰覍Σ粚?曾外公死了,外公不喜歡我,外婆也不理我,沒有人要我,所以你才不得已讓我跟著你,對不對?要不是我這個拖油瓶,說不定你早就釣到金龜婿了……”

  “楓盈!你……怎么這么對媽媽說話……”

  “我偏要說!你就是討厭我,嫌我拖累你……”

  “住口!”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陳楓盈的話,她伸手撫住熱痛的頰,瞪向方紫筠,眼神盡是不敢置信。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我──”方紫筠無語,這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剛揮出去,她立即就后悔了,尤其見女兒細(xì)嫩的臉頰迅速漫開一片嫣紅,心臟更是重重一扯,“對……對不起,楓盈,媽媽太激動了,是我不對……”她喃喃道著歉,試圖安慰自尊與心靈同時受創(chuàng)的女兒。

  可陳楓盈不聽她,一雙大而圓亮的眼眸狠狠瞪著她,半晌,逐漸漫上朦朧水煙。忽地,她重重一跺腳,“我恨你,我恨你!你……我就知道你討厭我!既然如此,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生下我!”她尖著嗓子喊著,語畢,纖小的身子一旋,翩然奔出了廚房。

  方紫筠瞪著女兒疾速在眼前消失的背影,雙腿一軟,倒落在地。

  她背靠著墻,閉上眸,虛軟的身子被某種無力感緊緊攫住。

  ※※※

  陸蒼鴻進(jìn)門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幅景象。

  屋內(nèi)一片漆黑,連一盞燈也沒,只有從客廳落地窗射進(jìn)來的最后一絲天光,在屋內(nèi)浮移淺淡的光影。

  而方紫筠坐倒在地,背靠著墻,緊閉著眼的臉龐寫著無奈與哀傷,低低垂落的肩膀像壓著無盡的孤寂與落寞。

  陸蒼鴻看著,心中大痛。

  “怎么回事?紫筠,發(fā)生什么事了?”他急忙奔向她,蹲下身,輕輕握住她顫抖的肩膀。

  她茫然揚(yáng)首,迷蒙的瞳眸在認(rèn)清來人是他時忽地一亮,雙手緊抓住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緊緊攀著他。

  “蒼鴻,為什么?”她急促地說,呼吸凌亂,嗓音喑啞,“我真搞不懂楓盈,她為什么會變得這么驕縱任性?為什么這么討厭我這個母親?”

  “她討厭你?怎么會?”他蹙眉,為她倉皇慌亂的模樣強(qiáng)烈心疼,“你們是不是發(fā)生什么誤會了?”

  “我……剛剛楓盈跟我吵了一架──”她顫著語音,將今天下午陳楓盈的導(dǎo)師請她去學(xué)校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陸蒼鴻。

  聽罷方紫筠慌亂而沉痛的說明,陸蒼鴻沉默半晌,好一會兒,才靜靜開口,“這件事你可能真的誤會楓盈了,紫筠,我也認(rèn)為是那些同學(xué)先挑釁她的。”

  “為什么?”黛眉一凝,不解。

  “其實(shí)我上回遇到她時,正有幾個同學(xué)打算燒她的頭發(fā)!

  “什么?”方紫筠一驚,“燒她的頭發(fā)?為什么?”

  “我問過她,她說那些同學(xué)對她平日在學(xué)校的與眾不同很反感,覺得她愛現(xiàn)!

  “她愛現(xiàn)?”方紫筠茫然,在仔細(xì)咀嚼過陸蒼鴻的話語后終于逐漸領(lǐng)悟,怔怔地低喃,“她從來沒告訴我她在學(xué)校被人欺負(fù)……”

  “也許她不想令你擔(dān)心。”

  “不,不是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太失敗了,我不夠關(guān)心她,我竟然連自己的女兒在學(xué)校遭人欺負(fù)都不曉得──”她恍惚地說,在明了自己方才的不信任是怎么重重傷了女兒的心后,胸膛頓時被一股濃濃的悔恨攫住,揪得她發(fā)疼,“我不該誤會她的,難怪她反應(yīng)那么激烈,我錯了──”她伸手掩住臉,呼吸細(xì)碎。

  望著她痛苦而后悔的神情,陸蒼鴻格外不忍,拉下她掩往面容的玉手,輕輕握著,“其實(shí)我很早就想問你了,”他凝視她,“你跟楓盈似乎有什么心結(jié)。”

  他語氣溫柔和煦,帶著某種令人心安的況味,方紫筠聽了,倉皇的心緒稍稍一定,“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我跟君庭離婚后,這孩子似乎就一直不諒解我!彼詈粑嬖V他傍晚時與陳楓盈的爭吵,“她好像認(rèn)為我討厭她,不喜歡她──”

  “她以為你不想要她吧!标懮n鴻靜靜地指出。

  “我怎么會不想要她呢?”方紫筠嘆息,“她是我最親愛的女兒啊!

  “我明白那小妮子,她跟一般小女生不一樣,想得特別多──”他頓了頓,“也許她認(rèn)為自己拖累了你。”

  “拖累我?”她不解。

  “我不是很確定,但──”他猶豫數(shù)秒,終于還是決定單刀直入,“有沒有可能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未婚懷孕的孩子了?”

  她聞言一震。記憶如走馬燈,在她腦海疾速飛掠……當(dāng)初為什么不干脆打掉小孩算了,也不至于鬧到要休學(xué),還被迫嫁給我!

  你既然不愛我,不愿意嫁給我,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生下楓盈,不應(yīng)該讓我娶你!你……你以為只有你的人生被毀了嗎?

  我也有我的遺憾啊,方紫,我想拿獎學(xué)金,想到巴黎學(xué)畫……可最后我卻只能留在這里,留在這見鬼的臺灣!

  天啊,難道楓盈一直記得這些話?難道這些年來她一直深深記得?

  方紫筠想著,倏地倒抽一口氣。

  “怪不得她會那么說……說我跟君庭都不想要她……天!”

  驀然想透了一向聰明剔透的女兒心中可能在鉆什么牛角尖,方紫筠好不容易稍稍平靜的心緒再度慌張起來,心跳狂野,“她現(xiàn)在去哪兒了?蒼鴻,你說這孩子跑哪兒去了?”冰涼的玉手緊緊拽住陸蒼鴻的,“她會不會想不開……天!”

  “不會的,紫筠,別急,”陸蒼鴻安慰著她,“我們會找到她的,別著急!

  “教我怎么不著急?是我誤會了她,是我罵走了她,我真擔(dān)心她會做什么傻事……”

  她愈說愈焦急,愈想愈慌亂,“不行,”她倏地站起身,神情狂亂,“我要去找她……”

  “我們都去找,分頭找,定下心來,紫筠,我們一定會找到的──”

  ※※※

  雨,細(xì)細(xì)綿綿,織成半透明的雨幕,無聲無息地漫天覆落。

  媽媽說小的時候她們住基隆,她很喜歡雨,每回下雨的時候,她總會興奮地跑到屋外,伸出小手,固執(zhí)地想承接冰沁的水珠。

  媽媽說她喜歡雨……媽媽一定記錯了,她不喜歡,她不喜歡!

  她討厭雨──陳楓盈仰起清秀臉容,冰沁的雨水順著屋檐落上她秀麗的眉、她濃密的睫、她細(xì)嫩的頰、她蒼白的唇,然后,沿著她小巧的頸項(xiàng)沁入她空落的胸膛……好冷。

  她蜷曲著身子,用雙臂環(huán)住自己纖細(xì)的肩膀,螓首深深埋入雙膝之間。

  她不喜歡這么冷,不喜歡這么冷的雨……她想著,神思逐漸恍惚起來,直到一個滿蘊(yùn)關(guān)懷與焦急的嗓音溫柔地喚回她。

  “盈兒,盈兒──”

  她仰起頭,不敢相信落入星瞳的人影──是媽媽,是媽媽!

  又酸又痛,再混合著莫名愉悅的滋味瞬間襲上她心頭,緊緊攫住她一顆小小的、受傷的心。

  “盈兒……楓盈,”媽媽溫柔地望著她,溫柔地喊著她,“原來你在這兒,知不知道媽媽好擔(dān)心你?傻瓜,快穿上這件外套,要不著涼了……”

  她癡癡地看著母親脫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裹上她的身,當(dāng)薄外套帶來的暖意逐漸覆落她,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重重一牽,淚霧跟著在眸中氤氳。

  “媽媽,我問你,”她深深吸氣,“我問你一件事,你……你要老實(shí)回答我!彼茈鼥V很朦朧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小臉上的神情卻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

  方紫筠心中一痛,感覺到了那潛藏在她認(rèn)真神情后的濃濃苦澀,她也跟著深呼吸,要自己保持鎮(zhèn)靜的心緒。

  “你問吧!彼郎睾偷毓膭钪悧饔。

  “我問你……你當(dāng)初是不是其實(shí)不想生下我的?你……”陳楓盈頓了頓,咬著下唇,顫著嗓音,眸子凄楚而迷離,“要不是我,你不會被迫休學(xué),被迫那么年輕就跟爸爸結(jié)婚!

  她果然是為了這些在苦惱。

  這個傻孩子!

  既然確認(rèn)了女兒心中的死結(jié)是什么,方紫筠決意用最大的耐心與誠意為她解開。

  “我的確有遺憾,楓盈,我那時候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女,我從沒想到自己會這么早結(jié)婚,還必須暫時放棄學(xué)業(yè)──”她和煦地、溫婉地微笑,雖是敘述著年少時的不情愿,眸中卻流動著一股溫暖,“可是,我還是決定生下了你,而當(dāng)我第一眼看到你,楓盈,”玫瑰色的唇揚(yáng)起柔美的弧度,“當(dāng)我第一次將你抱入懷里,我就知道自己得到了最珍貴的補(bǔ)償,我得到了一生的寶貝!

  “我是你的寶貝?”陳楓盈怔怔地瞪著母親朝她伸過來的雙手,感受她柔細(xì)的玉臂搭上自己的肩,帶來更強(qiáng)烈的溫暖。她顫抖了,不敢相信這一切,只好拚命地?fù)u著頭,“可是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會一團(tuán)糟,你會順順利利地考上大學(xué),然后畢業(yè)出來工作,也許現(xiàn)在早就是在某個領(lǐng)域成就非凡的職業(yè)女性……”她一頓,嗓音幾乎哽咽在喉頭,“你……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離了婚,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的單親媽媽──”

  “沒錯,我是犧牲了一點(diǎn)青春年少,再加上一個未知的未來換來了你!狈阶象弈,語音依舊溫柔,“可你知道嗎?楓盈,我現(xiàn)在仔細(xì)想想,其實(shí)我并不后悔。”

  “你……真的不后悔?”

  “我不后悔。也許當(dāng)初如果不生下你,我的人生會跟現(xiàn)在不一樣,我也許不會離婚,也不必當(dāng)個單親媽媽,可是楓盈,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也會不完整,我見不到你笑,見不到你哭,聽不到你喊我媽媽的可愛聲音……”方紫筠說著,心中一酸,淚珠跟著沾上眼睫,“你知道嗎?媽媽舍不得沒有你,我真的不能沒有你!彼龘P(yáng)起右手,溫柔地?fù)嵘吓畠旱念a。

  “媽媽──”陳楓盈怔怔地喊著,當(dāng)迷蒙的腦子想清楚了母親一番話代表的意義,她激動了,雙手握住方紫筠停留在她頰畔的手!“媽媽,不要丟下我,不要不要我……”她急迫地、慌亂地說,一字一句皆是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與懇求,“我好怕你不要我,好怕你其實(shí)一直恨我拖累你……我毀了你的人生──”她咬住唇,不爭氣的淚水忽然決堤,轉(zhuǎn)眼淹沒她整張小臉。

  “楓盈,楓盈……”方紫筠跟著流淚,嗓音梗在喉頭。

  “叫我盈兒,媽媽,我是你的小盈兒,我只要你叫我盈兒,我喜歡聽你那么叫我……我……”纖小的身子驀地一軟,整個倒入方紫筠懷里。

  極度的恐懼與焦急攫住方紫筠,“盈兒,你怎么了?盈兒!”她喊著,拚命搖晃著懷中纖細(xì)的小人兒,“盈兒,盈兒……”

  “她暈過去了!币患䴗嘏谋⊥馓赘采纤澏兜募纾浑p手臂接過了倒落她懷里的孩子,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陳楓盈的額頭,“有點(diǎn)發(fā)燒,應(yīng)該是著涼吧!

  “蒼鴻──”仰起頭,怔怔地望著那個自然而然接手一切的男人,他神情一貫的溫潤鎮(zhèn)定。

  他微笑,伸手拉起她,一面柔聲囑咐,“你也穿上我的外套吧,免得也著涼了!

  “……嗯!

  “走吧,我們回家吧!

  回家。

  方紫筠怔怔地咀嚼著這含意深刻的兩個字。

  回家。

  她默默地隨著陸蒼鴻的步履緩緩前進(jìn)。

  朦朧的雨霧中,昏黃的街燈拉開了兩人并肩而行的影子,好長,好長,仿佛可以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

  “媽媽,我不要當(dāng)天才兒童,我不要當(dāng)國中生,我只要當(dāng)你的盈兒,我想永遠(yuǎn)當(dāng)你的小盈兒,不要丟下我,別不要我……”

  模糊的、低喃的囈語從蒼白的小嘴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吐逸,重重撞擊方紫筠的心。

  “哦,天。 彼孀〈,拚命抑制想哭的沖動,淚水卻仍然固執(zhí)地沖上眼眸!“天啊!”她轉(zhuǎn)過身,螓首埋向陸蒼鴻寬闊的胸膛。

  他心一緊,拍撫著她輕顫的背脊,“別這樣,紫筠,別哭了!

  “我一點(diǎn)都不了解她……蒼鴻,原來她這么痛苦……”她哭著,嗓音微微破碎,“天……我不是個好媽媽,我這個做媽媽的太失敗了──”

  “別這樣自責(zé)。你是個好媽媽,紫筠,我知道你是……”

  “不,我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不夠關(guān)心她……”

  “別這樣,紫筠。”他微微慌亂,感覺一顆心都被她哭擰了,可卻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重復(fù)著這么一句,“別哭啊,別哭!

  “我連……我連自己的女兒都照顧不好,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可笑,一點(diǎn)也不。你很辛苦,紫筠,身為單親媽媽本來就比一般人辛苦……”

  “就算如此,我怎么能連自己的女兒在想什么都不曉得呢?我……沒照顧好盈兒──”

  “讓我來照顧你們!”他激動地說,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深深渴求終于沖口而出,“紫筠,讓我來照顧你們!

  “什么?”她驀地?fù)P起臉龐,不敢置信。

  “讓我來照顧你們,紫筠,”他溫柔地凝睇她,“嫁給我吧!

  她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終于領(lǐng)悟他話中含意。

  酸、澀、甜、苦,交雜的滋味在她心頭流竄,她只能怔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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