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徐徐,伴隨竹葉沙沙聲響。
小院的石桌前,一身白衫的歐陽泉恍若一座莊嚴的神像,手持書冊,斂眉垂目,一動也不動地專注其中。只偶爾,他慢慢將看完的書頁翻過,這才見他動作。再接下來,他繼續(xù)入定如老僧。
微風輕輕吹過,揚拂起他的一頭黑發(fā)、白衫衣袂,這幅景象簡直像畫──
撐著下巴,唐小缺看得目不轉睛。
唉!不是她世面見識不夠,她相信就算她以后踩遍三川五岳也找不到像他這么好看、又這么特別的男人──因為世上只有一個歐陽泉。
一個聰明的、才識學問連皇帝都認同而欽點為太子師傅的男人,卻只愛隱居在這塊小地方。如果不是身負教導太子的重責和心系即將產下龍子的姊姊,恐怕他還真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她實在想不出這樣一個人會跟人結下深仇大恨。
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突然憶起他曾說過的這句話,不過她到現在仍覺得他是在開玩笑。他怎么可能?說是她還差不多哩!
難不成在他身上還藏了其它什么她不知道的天大秘密?嗯……會不會他以前當皇帝的什么密使時做了啥奇怪的事?要不,他有塊其實沒那么神奇的玉也算秘密嗎?
想到這一層,唐小缺更是眼睛發(fā)直地盯著他,突然興奮又期待了起來。
驀地,歐陽泉抬起頭,那雙充滿睿智的黑眸向坐在一旁樹干上的小人影望去。
他凝皺眉峰,她倒朝他嘻嘻一笑。
‘樹上的風景好看嗎?’他在這里坐多久,她就在樹上待多久了。
‘還好。你比較好看。’唐小缺老實說。
歐陽泉的神色微異。
‘下來!_口。
唐小缺立刻一個躍身,輕巧宛如靈雀般地躍下離地丈高的樹上,完美無缺地落地后,三兩下就奔到歐陽泉面前。
‘有事要我辦嗎?’這專注起來一向沒完沒了的主子,可真難得竟注意到她,她當然只想到終于有事可做了。
看著眼前這張閃動著健康光澤、紅撲撲的圓潤小臉,歐陽泉的心微微蠢動。他忽地笑了。
將書冊隨手擱在桌上,起身,閑適舒懶地散起步來。
唐小缺一呆,接著趕緊跟在他后面,莫名其妙地踩起了漫步。
慢慢地、悠哉地,從前面院子走到后面的竹林,歐陽泉仍然沉默不語。而早習慣了的唐小缺,原有的躁動已被他磨出功夫了,這會兒學著前頭的人影,手負于背后,有些頑皮地踩著他踏過的足跡,亦步亦趨。
不過,太專注于數記他的足印,卻忘了留意前方路況,低著頭的她‘咚’地突然撞上了一堵硬物──
‘唉呀!’吃痛地抱著頭,唐小缺馬上反射動作地跳開一步,這才發(fā)現她撞到的是什么。
不知何時停下腳步的歐陽泉,自然清楚他背后乍然遇襲的兇手是誰。
轉身面對那正雙手捧著頭、一臉扭眉咬牙模樣的丫頭,他的黑眸微瞇,忽地莞爾一笑。
‘剛才見你在樹上跳來跳去都沒事,怎么一讓你走平地你倒出狀況?’
幸好她的皮粗──唐小缺摸了兩下就不當回事地又生龍活虎起來。
‘那是因為你突然停下來……!三公子,你沒被我撞傷吧?’她有點兒出神地怔看著歐陽泉難得出現的鮮朗笑容,簡直像朝陽似的……可她猛地想到了剛才的事,瞪大了眼睛,很快地跑到他身后,緊張地伸指輕觸他的背。
她的頭很硬不要緊,可他的皮哪禁得起她撞啊!
歐陽泉在她的手指還沒碰到他身上時便已轉過來。這下情況變成──她的手不偏不倚停在他胸膛上。
眨眨眼,手心下清楚感受到肌膚透過衣料仍導散出來的溫熱體觸,和清晰傳震的心跳躍動,讓唐小缺一剎間被某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一時反應不過來地就這么愣住沒動。
至于歐陽泉,被這小丫頭做出這樣類似‘染指’的動作,怔是怔了一下,接著卻是輕輕一哂,以一種奇異的眼神定定凝睇住她嬌憨的臉蛋。
微涼薰風拂過,也似乎同時讓她暫時失去作用的腦袋跟著被敲醒──
唐小缺瞪圓了眼睛,發(fā)現自己的手竟是摸在歐陽三公子的胸前,她不可思議地哇叫一聲,接著像被火燒到一樣地立刻彈開他身前十步遠。
‘哇!對不起、對不起!三公子,我不是故意要吃你豆腐……耶!不是啦!我不是故意摸你……唉呀!不對!我只是要……’不能理解自己的耳根子和臉蛋為什么會一直燒熱起來,唐小缺手足無措地覷著仍站在原地的歐陽泉,她抓著頭,幾乎想不起來她剛才在吃他的‘豆腐’之前到底是要干啥事?‘啊……我只是要看你有沒有受傷而已……呃……然后你忽然轉過來,所以我才……呵呵……三公子,這個……對不起!’喘了口大氣,她拍拍自己胸口,努力要讓莫名其妙跟著湊熱鬧的心跳速度慢下來。
阿娘喂!這是怎么回事?自小跟哥哥、師兄們打打鬧鬧到大,她又不是沒機會觸過男人的身體,怎么今天會被歐陽泉的胸肌嚇到臉紅心跳呢?
哇啊!糟了!不小心褻瀆到三公子的胸膛,她會不會立刻遭受到被遣送的命運哪?
隔著老遠的距離,歐陽泉卻仍將唐小缺臉上的紅暈和她猛安撫自己心口的率稚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笑得深意玩味,笑得清越迷人。
‘小缺,你好像離我太遠了,這樣可以嗎?’他平靜而愉快地提醒她。
是不好。
唐小缺一邊省起自己的職責,一邊又覺得現在這笑得簡直可以把人的三魂七魄勾走的主子實在讓她頭皮發(fā)麻。
‘三公子,你是不是……心情很好?’近來似乎愈來愈常見到他笑──笑容常開是好啦,可是她發(fā)現他笑得愈是惑人,她就愈容易閃神。
這對她身為保鏢,隨時得保持清醒機警的腦袋可不大好哦!
‘是嗎?’歐陽泉摸著自己的下巴。
唐小缺不再遲疑地慢慢走近他,也露齒笑了,‘是啊,就像你看到我笑,是不是也會覺得我的心情很好?難道你心情不好時也會笑?’
看著她洋溢青春坦率的燦燦笑靨,歐陽泉不打算壓抑心口在剎間涌起的騷動。
這時,唐小缺已經站定他身前,仍是一臉的爽朗大剌剌。
‘三公子,難得你今天肯跟我說這么多話,可見你的心情真的不錯,那……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趁機開口要求。
歐陽泉揚眉,淡淡微笑地睇視著她,沒阻止她的得寸進尺。
既然他沒反對,那就是答應嘍──唐小缺立刻把握良機。
‘為什么你會相信我?’她皺皺鼻頭,清亮透澈的眸直視住他,‘我的意思是,當其他人都認為我根本無法保護你、不能成為你的保鏢時,為什么你跟他們不一樣?難道你真的不怕我騙了你?’她終于可以一口氣盡吐悶在心中已久的疑惑。
而就在她問著他這些話的同時,她眼底也閃過一道幾不可察的異光。
歐陽泉清楚地捕捉到了那抹流光。他不動聲色。
‘一個充滿自信的人,必有其傲人之處!穆曇粢馔獾卣鎿慈岷,‘我分辨得出自信和自大之間的差別,所以我相信你。你不是也向我證明了你的能力?怎么?你還會在意其他人對你的看法嗎?’
唐小缺的瞳眸燦亮。她笑著,用力搖頭,‘才不!我是你的保鏢,又不是他們的!’心頭立刻暢快了起來。
她來了,而且成功地成為令他贊賞的保鏢,不是嗎?所以其它的事就不必太計較了,對吧?
嗯……她相信阿娘阿爹一定也會以她為榮,不怪她的。
就在她在心底一邊偷偷懺悔著某件事、一邊為歐陽泉的贊美暈陶陶時,突然,某樣異響震醒了她──
唐小缺倏地同時抽出身后雙棍握在手,并且在瞬間判定出異樣的方向時便已將身形移到歐陽泉的另一側。
‘喵!’
‘咦?’
一聲貓嗚,黃毛丑貓阿乖的身影從草堆很快奔竄出來。唐小缺看清是它,一下放松戒備,不由感到好氣又好笑。
‘阿乖!你這笨貓,差點就要被我打成扁貓啦!’嘴里叨念著這害得她精神緊張的老黃貓,才彎身想抱起它呢,它竟挑人地往另一人身上跳。
老黃貓‘喵嗚’一聲,迅速準確地跳上歐陽泉的臂,可下一剎,歐陽泉眉頭迅速蹙攏,下意識地縮回臂,另一手抓住了老黃貓不安分亂動的軀體。
唐小缺馬上察覺不對勁。她看到了歐陽泉手腕沿著掌心的清晰抓痕。
這該死的阿乖!
瞪了那四肢在半空亂舞瞄瞄嗚叫的罪魁禍首一眼,唐小缺一手托住了他的臂膀,另一手在懷里掏巾子。
‘三公子,快回屋里,我先幫你止血上藥!’她用巾子暫時壓在他的傷口上,可忽然,她的動作一頓,屏息凝神地瞪著由傷口里慢慢泌滲出的黑色血液……
‘阿乖今天很怪……’注意力一直在手中顯得比平常暴躁、兇惡的貓身上,歐陽泉的心神凝沉,突然有種詭譎的直覺。
而唐小缺,眼中奇光乍熾,二話不說,手中棍迅雷不及掩耳地襲上正張牙舞爪的阿乖。
‘喵──嗚──’短促厲聲過后,只見老黃貓軟軟地垂吊在仍然捉著它的歐陽泉手上,一動也不再動。
歐陽泉自然明白有事發(fā)生。他微垂眸,便看見了自己臂上傷口的異樣,轉眼,恤直直望進小缺略顯蒼白熊灼的小瞼。
‘阿乖的爪子有毒。’他靜靜地開口。
急促地點頭,唐小缺很快捉下被她打昏的貓,接著一把抱住歐陽泉,讓他坐在地上。
跪在歐陽泉身側,她努力穩(wěn)住狂亂的情緒,手只輕輕顫抖了一下,隨即便俐落地掀起他的衣袖,將巾子牢牢綁在他的上臂。
‘有我在……有我在!你怎么會有事!’力持鎮(zhèn)定下來,她給了他一個不馴的笑,可她的低語中卻仍微微流瀉出了一絲慌措。
‘小缺,去找其他人來!瘹W陽泉認為她已經做得夠好了。他得在情況更糟前把他們找來。
深吸一口氣,唐小缺對他點點頭,接著便低下身子,熟練又仔細地以口為他吸出傷口上的毒血。
立刻明白她在做什么,歐陽泉一震!
‘小缺……’刺痛和焚燙正迅速在他全身蔓延開來,并且侵占他的意識,可他仍清楚她在為他做的是一件極有用卻危險的事。他咬著牙要推開她。
唐小缺將一口毒血吐到地上,反捉住他推拒的手,她很快抬起頭──而她唇邊一抹烏黑的血痕令他觸目驚心,同時一陣疼惱。
‘你說你相信我!’神色有別于以往的堅決,只迅速看了他一眼,她隨即又低下頭繼續(xù)為救他的命努力。
而此時,歐陽泉已無力再反對──為了她的決心,也因為……他的意識開始逐漸模糊。
他咬著牙,勉力抵抗欲將他擊潰的灼痛和黑暗。
阿乖的爪子當然不可能自己生毒,毒的是懂得利用它的人!歐陽泉早在知道自己中毒的一剎間,就十分清楚這不是意外,而是有計畫的又一次襲擊事件……
唐小缺不顧他的反對,爭取時間為他的傷口吸出毒血,直至血液由腥黑轉為殷紅后,她才停下。
伸臂扶在歐陽泉背后以撐住他勉強支持的身子,她揮袖隨意抹去滑下眉的汗珠,一邊撮唇發(fā)出一尖銳哨聲。
‘三公子……’該做的事她已做足,這時她才有時間仔細面對他?粗稍诒蹚澤系哪腥税霐恐、凝眉,清俊的臉龐蒼白若紙,顯示他正在克制著極大的痛苦,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跟著痛,這時她竟情愿替他中毒、替他痛──反正她也常常在受傷,比較捱得住痛,可他不同!
歐陽泉在漸沉黯的視線中看見她原本愛笑的圓圓小臉全皺在一起,并且努力要忍住淚水的模樣。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吃力地抬手撫過她打結的眉。
‘我相信……有小缺在……我……死不了……’艱難地吐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喃語后,他終于再也承受不住體內竄騰焚灼的痛楚,意識隨即被黑暗完全淹沒。
唐小缺抱接住了他昏厥過去的身子,表情在瞬間抽白。
而在這時,數道人影也已疾速奔近。
找到了竹林中的兩人。歐陽泉倒在唐小缺身上的強烈景象立時讓聽到警哨聲趕來的眾護衛(wèi)心頭猛跳,驚知出事。
‘三公子怎么了?’護衛(wèi)首衛(wèi)霆掃過兩人四周一眼,接著火急問了奇異地在嘴邊有抹深黑血漬、神情在乍然間由茫然轉為嚴整的唐小缺。
唐小缺已經強迫自己的腦袋盡速恢復運轉。
‘三公子中毒!’她很快地讓他們知道狀況。
不過只這一句重點,就足夠讓衛(wèi)霆明白他們下一步該怎么做了!
沒有急著追問意外是如何發(fā)生,他們此刻必須傾全力保住歐陽泉的生命。所以下一刻,他們一邊用最快的速度將中毒的歐陽泉送回屋子,一邊有人奔去通知歐陽照。
在極短的時間里,歐陽照先趕了來,隨后大夫也立即大汗地被找來了。
歐陽泉中毒的消息立刻傳遍整個歐陽府。
清筑,歐陽三公子的房里一下子擠滿了焦急關切的人們。
歐陽照命曹伯將所有人趕出去,僅留下大夫、唐小缺,和其中兩名方才參與救援的護衛(wèi)。
房里,氣氛沉穆凝重。
歐陽照神色陰霾地看著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且面色已轉為暗青的歐陽泉。
趙大夫坐在床沿,仔細地翻看歐陽泉臂上的抓傷,再探查他身上的脈息……他的表情隨著他所觀察到的跡象愈顯沉重。
‘三公子確實是中了毒。’良久,在眾人屏息以待的目光下,趙大夫終于轉身對他們開口證實道。
‘這我知道!你還不快替他解毒!’歐陽照嘎聲道。
趙大夫面露難色。他走到桌前,取出紙筆寫下藥單,‘老實說,我并沒有把握為三公子解毒,因為我不曾見過這種異毒……’他坦承自己見識的不足,‘我只能盡力試試!
唐小缺突然將仍被她弄昏的老貓阿乖放在桌上。
‘就是它的爪子被喂了毒,你能不能查得出來解救的辦法?’她不無緊張又期望地看著這山胡子大夫,只希望他再有用一點。
趙大夫面露驚異地盯著昏躺在桌面上的貓,接著動手,小心仔細地去翻看它的利爪。
就連歐陽照也是神情愕訝。他看了一眼貓,再把視線投向唐小缺。
‘你是說,就是這貓抓傷了泉才令他中毒不醒?’直到此時,他才有一點時間來了解泉出事的經過。
唐小缺點點頭,隨即將發(fā)生的事很快描述過一遍讓他知道。
歐陽照聽她說完剛才的驚險場面,當然立刻清楚他遭受到的是什么──他的額頭上爆出一條條青筋,沉怒氣勢立時迫人而來。
‘謝謝你及時救了他一命!坏亻_口對她道謝。
唐小缺只是搖搖頭。焦燥不安的圓眸忍不住又轉向床上那依然沒動靜的歐陽泉身上。而在她眼底,一種掙扎的神情清楚出現。
趙大夫是時常進出歐陽府為眾人看病的大夫,之前也偶被找來醫(yī)治歐陽三公子的撞傷、刺傷,輕微的中毒也有過──他當然也耳聞近來三公子意外不斷的事,只是他一直謹守大夫本分不醫(yī)好奇探問──不過他沒想到這回三公子的情況會嚴重至此,而且,這下就連他都束手無策。
‘我先剪下一截它的指甲回去化驗看看,不過我怕……三公子的時間不多……’趙大夫將藥單交給歐陽照,實話實說了。
曹伯接過大少爺遞給他的藥單,馬上火速出門去找人抓藥、煎藥。
‘衛(wèi)霆,你立刻去替我備馬,我要進宮一趟!’趙大夫一走,歐陽照只略一斂眉思索便有了決定!苤,你召兩個丫頭進來,隨時看護住三公子,你也守在這里以防意外!
歐陽照一邊下達指令,一邊大步踏出房。而就在他即將跨出門時,他頓了一下。
‘唐姑娘,也麻煩你了。’語氣微軟化了一剎,隨即如旋風般地離開了。
唐小缺終于知道原來歐陽照是要進宮去請御醫(yī)來救人。
所有人都察覺到,歐陽泉正面臨著生死存亡關頭。
唐小缺一直坐在床邊,床上的人出汗了,就為他拭汗;身子變涼,就為他再把被子裹緊;可是她阻止不了他愈來愈灰沉的臉色、愈來愈微弱的氣息。
這該死的毒,它竟膽敢這么對付三公子!
握住歐陽泉愈來愈熱燙的手,凝視著他又變得急促的呼息,唐小缺咬著下唇,眉眼表情又是一陣痛苦的掙扎不定。
再不救他,他一定會死!快來不及了!
他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再耽誤下去,恐怕到時就連神醫(yī)來了也救不了他……
她想救他!她要救他!她……可以救他!
突地,唐小缺的雙眸一斂,牙一咬。
他就快死了,可他不能死!
她跳了起來──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死。為了救人,她破一次誓言應該不要緊吧?相信阿爹阿娘一定不會怪她的……
下定決心,唐小缺轉身面對屋里的兩個丫頭和護衛(wèi)曹志。
‘我看這個水涼了,可不可以麻煩兩位姐姐再去換一盆熱的來?’她隨便想出借口成功地支走了兩名丫頭。接著她指著桌上似乎快醒來的幫兇阿乖,對著曹志說:‘曹大哥,你要不要把阿乖先帶出去,順便把它爪上的毒處理一下,我怕它等一會兒說不定又不小心跳起來再傷了三公子!
大家差點把這只惹出禍事來的貓忽略了。
曹志不疑有他。經小缺一提醒,臉色立變,趕緊小心翼翼地抓起阿乖就出門。
房間里,終于只剩下她和歐陽泉。
唐小缺馬上把握時間。抽出身后的一柄黑棍,按下棍底的機關后,鋒銳冰冷的刀刃立刻露出──這是她隨身武器的其中秘密,是她的師婆送給她的──她眉頭皺也沒皺的用它在自己腕上輕輕一劃……
唐小缺將她的鮮血混入那仍有一半藥汁的藥碗里。
沒錯,是她的血。
她的血,是她與家人之間一個最重大的秘密。
她的血,可以解毒。
就在她小時候,一次無意間傷口淌下的血救了當時因搗蛋而不小心吃下毒物、奄奄一息的哥哥后,她的爹娘震駭莫名,其后果真證實她的血竟古怪地擁有解毒的奇效;接著為了怕她因此項異能惹來殺身大禍,她的阿娘阿爹便要她立下無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都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項秘密,否則她的阿娘便會第一個遭受橫禍的誓言……
她阿娘就是算準了她會為了她遵守誓言,所以才用自己當賭注。
也因此,為了確保橫禍不會真的降在親愛的阿娘身上,她果然一直牢牢謹守誓言。她懂得家人是為保護她、為她好,可是現在……
她不能明知救得了三公子卻見死不救。他的命就在她手中!
所以,她才有了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她的誓言只在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她的秘密上,那么她就不要讓他們知道是她的血救了他不就行了?
外面謠傳寶玉可以解百毒,其實他們哪里知道,真正的秘密在她身上。
隨便用巾子將傷口扎好、用衣袖掩蓋住后,她趕忙一手扶起床上的歐陽泉,再小心翼翼地要將混有她的血的藥汁喂進他口中,可因為他仍處于昏迷中,所以像之前的狀況一樣,她喂的藥幾乎沒多少能令他喝下……
一邊抹著他唇角流下的藥汁,唐小缺急了。不過在快急昏頭之際,她的腦中卻突然一道靈光閃過!
轉轉圓眸,雙頰微染過一抹淺淺紅潮,可只遲疑了這一下,唐小缺隨即將所有除了救他以外的念一頭拋開,立意展開動作──
把歐陽泉再安置回枕上,她舉起手上的藥汁喝了一口含住,深呼吸一下,接著,俯下身,以嘴覆上他的……
她的心跳、她的緊張,全是為了能成功將她救命的血喂給他,絕不是因為她和他的唇齒相觸──唐小缺很努力地要自己把注意力專注在救他的事上,其它完全別想,可是她每碰到他的唇一回,她的心就狂撞一回。為了怕自己勇氣耗弱,她趕在放棄這詭譎的任務落跑前掙扎著又渡了兩口藥汁給他……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唐小缺立時警覺地從歐陽泉身上彈開。
出去端熱水的兩名丫頭回來了。而兩人一回來看見的景象是──那小唐姑娘正在喂仍躺在床上沒動靜的三少爺喝藥。
‘呵……三公子終于又肯吃藥了……他快把這碗藥喝完了……’面對兩人的探詢神色,唐小缺有點不自在地舉了舉手中快空了的藥碗,對她們解釋。
兩人只探頭注意到她手中的碗和床上的三少爺,倒沒察覺她臊紅的臉蛋和唇邊可疑的藥漬痕跡。
‘還是唐姑娘有辦法。’小春點點頭,另一名丫頭小桃放下盆子,表情仍憂心沖,‘可是就算喂下藥,趙大夫的藥不是連他自己都沒信心嗎?我看三少爺他……’
所有人都知道,就因為趙大夫坦言無法為三少爺解毒,所以大少爺才會急著去宮里找御醫(yī)──她們實在無法表示樂觀。
雖然因為歐陽泉性情淡泊,喜靜,平日不出門便隱在‘清筑’,與她們這些下人并不常接近,不過他畢竟是這府里的三主子,況且他除了不愛人打擾的規(guī)矩外,基本上他是個有禮、好脾氣、不難伺候的好主子。不同于大少爺予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凌厲威嚴,對于三少爺,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倒是尊重多過其它。
唐小缺有些心驚膽顫。即使知道自己的血有解毒秘效,可在這一刻,她卻突然擔心起來──如果她這血在歐陽泉身上失效呢?如果她的血其實已經沒有解毒作用了呢?
想到這些可能,她立刻信心動搖了起來。丟開藥碗,她低下頭,張大眼睛直瞪著歐陽泉,深怕錯過發(fā)生在他身上一絲不妙的變化。
‘……他不會有事……不會……’緊捉住他微燙的手,她努力給自己一個明朗的笑,喃喃打氣:‘阿爹阿娘總說我是福星,有我在呢,六畜興旺、風調雨順,怎么可能我這福星會對你沒用……’
此時,處理好闖禍貓阿乖的曹志也悄悄進來了,他表情凝重地望著床上仍毫無動靜的三少爺,忍不住握緊了拳。
房里,彌漫著一種難言的,哀肅緊繃的氣氛。
小桃擰了巾子,靜靜地遞上去給唐小缺?删驮谶@時,她卻突然跳了起來,只見原本昏迷中的歐陽泉,竟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而那一雙澄澄幽幽的黑炭眸子就這么與唐小缺怔愕的眼對上,以致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才會一下驚跳起──
‘三公子!’她大叫一聲,驚喜不已地湊近他張開的眼前。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卻沒有人比她更能清楚地瞧見歐陽泉在這剎間的動靜。不過唐小缺的這一聲叫喊倒讓他們以為出事地很快向歐陽泉接近。
‘怎么了?!’
‘三少爺沒事吧?!’
唐小缺沒時間理會其他人的反應,她的注意力全在忽然張開眼睛看她的歐陽泉臉上。
‘你醒了?你沒事了?三公子你……’她止不住狂喜地,可猛然間,她驚覺他的眼神不對勁、面色不對勁──因為他的眼神沒有焦點、面色愈見蒼白。接著,他由喉間逸出一下輕咳,然后兩下、三下……
轉眼間,原來自中毒后便躺在床上默無動靜的歐陽泉,由輕咳轉為了仿佛要掏心掏肺的劇咳。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莫名變化驚得措手不及,可一直最接近他的唐小缺很快便有所反應。她一手按住他在床榻上因痛苦而翻動的身子、一手在他背上拍撫著。
其他人也回過神來。兩名丫環(huán)不安地上前幫忙唐小缺,而曹志則遲疑了一下便往門外沖。
‘我去找大少爺!’
唐小缺根本沒空回應他,她的雙手都在歐陽泉身上,而這時他在一陣劇咳后,突地悶哼一聲,接著趴在床沿張嘴吐出一口黑血……
小春、小桃大驚失色,唐小缺的神情卻是一喜!
‘三……三少爺……’看著歐陽泉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黑色血汁,兩人只差沒全身虛軟。不過她們一邊打顫,一邊倒還知道趕緊捧來空水盆接住他咳吐出的血。
唐小缺額上微微泌出汗珠。而在歐陽泉咳吐出幾口血之后,便由惡黑變?yōu)榧t色,他也漸漸停止了咳吐的舉動,她這才接過小春遞來的巾子,為他抹凈唇角的血漬。
由歐陽泉開始逸出咳聲起,他一直是閉上眼睛毫無意識的,直到他吐盡了黑血,唐小缺再將他扶回枕上時,驀地,他再次睜開眸──
沒預警地,第二回對上他的眼,唐小缺又怔了,可她立即便分辨出這一雙勾人魂魄的眸在這一刻是清醒清澈的。
‘三公子!’她驚喜交集地。
歐陽泉自深沉的黑境醒來,沒想到一張開眼看到的,竟是這丫頭又哭又笑的臉。
‘小缺……’艱難地低吐出這一聲,他蹙攏眉峰,費力抗拒讓他意識逐漸潰散的燥熱和昏沉。
就在這一掙扎間,他已經憶起所有發(fā)生的事。
唐小缺從來不知道她有多喜歡歐陽泉可以一直用他那雙澄浮無波的眼睛看著她──就算他不愛笑也沒關系──現在她知道了。她也從來不知道她有多希望歐陽泉可以永遠健健康康、沒病沒痛──就算老有人要偷襲他也行,現在她也知道了。
她對著他凝著眉,似乎正在強忍著極大不適的臉龐露出小虎牙笑笑,可她的淚卻一滴滴往下掉。
‘三公子……你相信我,有小缺在,你死不了……我一定……一定會做到的!’皺皺鼻,不滿意聽到自己濃重難聽的鼻音,唐小缺隨手以袖抹去一臉的淚水,最后一句伴隨的,又是小缺式爽朗的笑臉。
聽明白她語中無人可摧的傲然,也看清楚她臉上無人可敵的自信,歐陽泉笑了。唇角淡揚著一抹神秘的笑意,他再次別過短暫的清醒,陷入因高燒而起的昏迷中。
眼見才醒來的三少爺又昏了,兩名丫環(huán)還愣看著他臉上殘留的詭迷笑意失神了好一會兒,這才終于隨著唐小缺開始為他擦拭起身上的熱汗而如夢初醒,兩人趕緊鎮(zhèn)定心神接下她的工作。
就算她們不會看病也恍惚知道三少爺在經過剛才那一陣奇異的狂咳狂吐血之后,即使現在又昏了過去,可情況似乎比一開始好得多……至少她們不再感到由頭頂涼到腳底的膽顫心驚。
或許……是趙大夫的藥有用了,她們只能這么猜。
唐小缺知道她救回歐陽泉了──她從來沒有比這時的任何一刻更慶幸自己擁有這種奇異的能力。
而稍后,歐陽照終于十萬火急地再次返回‘清筑’。跟在他身后滿頭大汗的,則是被他請旨帶回的御醫(yī)。
已經由曹志口中得知歐陽泉剛才所發(fā)生的異樣變化,歐陽照唯恐他出事,趕快催促劉御醫(yī)上前為他診治。
‘三少爺方才咳了血之后,還有什么事沒有?’視線緊繃地盯在歐陽泉燙紅、不平靜的臉色上,歐陽照微蹙的眉宇上壓著厚重的陰霾。他悶問著身后的人。
‘三少爺他咳出了黑血,只清醒了一下就又昏了……’小春只好大著膽子回答大少爺的問話。因為小唐姑娘好像光顧著看御醫(yī)為三少爺看病,根本沒注意到大少爺在說話。
歐陽照神情肅然,接著他專注在劉御醫(yī)診查床上病人的身影上。
所有人皆屏氣凝神地看著御醫(yī)仔細地在歐陽泉身上明察探診著,情緒也不由全跟著高懸。
屋內,針落可聞的氣氛直到劉御醫(yī)輕輕放回歐陽泉的手,起身面向眾人才出現變化──
‘三公子沒事了吧?’第一個迫不及待開口的卻是唐小缺。
沒有人覺得她問的話中有什么不對,只除了歐陽照。
‘咳!’看了她一眼,再轉向歐陽照,劉御醫(yī)摸著白胡輕咳了下,一向沒什么表情的老臉上倒微有一絲疑惑,‘您不是說侯爺中了毒?可我看來看去卻未查出他身上有中毒的跡象。倒是他臂上的爪傷或許是令他此刻發(fā)燙不醒的原因……’
歐陽照直視著老御醫(yī),神色精練!阍僮屑毧匆淮!挥羞@一句。
拗不過他堅決的要求,劉御醫(yī)這回更細心地又在病人身上探過一遍,結論相同。
不過之后在聽聞歐陽泉稍早前的狀況,和趙大夫為他診斷的結果,劉御醫(yī)顯得有些意外不解。
‘趙大夫開的確實是清毒的藥方,也許……侯爺真是為這藥所救了……’老御醫(yī)端詳著趙大夫先前所開的藥單子,半是存疑半是肯定地對歐陽照道。
意思是:歐陽泉現在除了發(fā)燙昏迷仍須注意照料外,其它并無大礙。
最后劉御醫(yī)又為歐陽泉另開了一副藥單子后才離去。
接了藥單子的下人趕忙出門抓藥、煎藥去。而歐陽照深沉的視線停駐在床上的歐陽泉身上。
‘從我離開到回來這段時間三少爺有沒有出現任何異狀?’他突地冷靜開口。
剛才留在屋里的眾人神色各異。
‘沒有!苤揪凵裣脒^之后立時搖頭,‘三少爺只是在喝完了唐姑娘喂的藥之后就開始咳出黑血……’這些都是他在找到主子后便跟他報告過的!欢ㄊ勤w大夫的藥救了三少爺!
小春和小桃也點頭。至于唐小缺,則悄悄轉了轉圓眸,擦著歐陽泉額上熱汗的手稍頓了一下,接著很快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動作?伤龅馗械奖澈笠魂嚊鲢,敏銳地察覺到歐陽大公子射向她來的視線了。
她忍不住偷偷吐舌。
‘你們還有誰曾離開過三少爺身邊?’歐陽照的疑心一直未解。
兩個丫環(huán)立刻縮了縮肩,‘我們……我們只不過去為三少爺換了熱水……’
‘我把阿乖帶出去處理!苤窘又卮。
歐陽照的銳眸一瞇,更加嚴刻地鎖住一直背向他這方向的唐小缺。
‘你們該不會是剛好一同離開屋子,這里只剩唐姑娘照料著三少爺吧?’他緩緩道。
一時,屋里的氣氛一陣怪異。
唐小缺早已頭皮發(fā)麻──糟糕!忘了這大公子精明得像只老狐貍!
皺皺鼻頭,她只好轉身面對歐陽照。
‘大公子,現在三公子沒事就好了,還有什么不對嗎?’大眼熠熠看向他,唐小缺實在弄不懂他怎么能有那么多的疑心,他就不能遲鈍一點嗎?
歐陽照盯著唐小缺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自然不做作的無辜神情,原來的懷疑幾乎就要動搖,不過那也只是一剎的時間。
‘不對的事太多了,從泉被貓抓傷中毒到他突然又莫名其妙好轉,這整個過程就是一件大大不對勁的事……’他深奧而敏銳的眼光一直沒放過這看似無害、卻從未令他撤下戒心的小姑娘!乒媚,在我還未證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前,我希望你能暫時離開“清筑”。’他不疾不徐地開口,可任誰都聽得出他語中的真實含意。
一時之間,眾人的復雜目光全射向唐小缺,各種猜測在心頭流竄──難道三少爺會中毒是因為……可是她怎么可能會……
唐小缺再笨也聽得出歐陽照的意思──看來這會兒她人是救了,不過卻也被他當成指使這樁意外的嫌疑犯了。
怎么會這樣?!
她差點要跳腳了,‘你……你以為我是害三公子的兇手?’這人的腦袋到底都在想廿么呀?‘如果我要害他,又干嘛要救他?這根本沒道理……’她猛地住口。
唐小缺的激動突然愕靜下來,因為她發(fā)現自己說漏嘴了。而且她光是看歐陽照的表情就知道他也發(fā)現了!
‘你承認是你救了他!,歐陽照犀眸一閃,低沉的聲音充滿了壓迫性地接住她的話。
所有人一陣驚訝嘩然。
唐小缺的心一急──可在歐陽照的逼視下,她也不想收回自己說過的話。
‘沒錯,是我救了他!’豁出去了,她索性揚起下巴,大方承認──對!就是她救的!既然她是歐陽家三公子的救命恩人,那么他們總該對她刮目相看了吧?
哼!竟然懷疑是她害了歐陽泉?她是誰?她可是歐陽泉的保鏢耶,會瘋了對他下手?
不對,瘋了的是這些人!
而在她承認的同時,眾人更是驚愕了。
‘為什么你會有解藥?’歐陽照卻非問出根由不可,他繼續(xù)咄咄進逼。
瞪大了眼睛,唐小缺沒想到他還真要問到底,一時差點招架不住。
‘我……我身為武館保鏢,身上原本就會帶著各種救命的寶貝,所以有一兩種解毒的解藥剛好救了三公子也沒什么大不了……’愈說愈順,到最后她甚至已經臉不紅氣不喘了!蠊,要不要我把身上的東西全拿出來讓你瞧過一遍你才肯相信?’她大膽走險招。
歐陽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著她,沉默。
‘等我查清這件事,你再回“清筑”。’在深長的思慮后,他終于又開口。
自此,等同唐小缺被判禁足于歐陽泉身側,也等同,唐小缺硬生生被套上了‘毒害三少爺’嫌疑犯的罪名。
唐小缺終于明白了什么叫──有苦難言、有冤難平、有屁不能放的郁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