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亦樊提醒自己冷靜,提醒自己先弄清楚來龍去脈,才能決定怎么走下一步。
他先撥出幾個求助電話才往屋里走去,本來要問問父親若薇來訪的事,沒想到才進門就讓父親拉住。
“你怎么現在才回來?你錯過若薇了!”男人的口氣很著急,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情,狀況和之前料想的完全不一樣。
“爸,你和若薇談過嗎?”
“對,但我越想越不對,她離開時的表情……”搖頭,肯定是哪里出錯。
“你們談什么?”
“她就像你講的那樣,要來送信給你母親,但我告訴她你母親已經過世,她懊惱得不得了。我向她解釋你母親臨終時并沒有遺憾,她聽過她父親的信……我還告訴她,我們家的故事和你的病情……”他從頭到尾巨細靡遺道。
費亦樊嘆氣。所以她知道了,知道他詐死、知道他的母親是她父親的驕傲薔薇,知道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欺騙她,難怪她那樣激動,難怪她把戒指丟向他,連半句解釋都不聽。
“兒子,若薇似乎不曉得,她父親心里那個人就是你母親,你沒告訴她,對嗎?”
他誤以為是若薇知道兩家長輩之間的關系,才決定和兒子分手,可看樣子并不是,那么,導致他們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爸,我開完刀后沒有跟她聯絡,我讓她誤以為我已經死于手術當中!
什么?所以主導分手的人是亦樊?
怎么會?這些年兒子對若薇的感情,他全然看在眼里,若不是那樣熱愛著,他怎會對別的女人視而不見?他的身份、地位和財力,吸引多少女人主動靠近,但他寧愿讓別人誤會自己是同性戀,也不愿意對女人釋出半分善意。
是他弄錯了嗎?可知子莫若父……
“兒子,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深思半晌,找到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你是為了我?因為她是‘那個人’的女兒,你怕我拒絕她、排斥她?兒子啊,你犯糊涂了,別說那個人早已死去,就算沒死,我對他也是感激多于妒忌。你不是不明白,這些年我干下多少蠢事,我對你母親的傷害有多大,我憑什么計較他?何況是他讓你母親在臨終前選擇原諒我,是他安慰了你母親破碎的心情,你錯了,真的錯了。”
“爸……”費亦樊無奈苦笑。
伯爵擋下兒子的話!跋嚷犖艺f完,我不在乎她是誰的女兒,我只在乎她是不是愛你、你是不是愛她,我永遠記得你在大醉后說過的那番話,你說你愛她,說除了小薔薇、再不會愛上其他女人。
那是你第一次失控大哭,哭得我心碎,不只我,你母親也因為你的淚水而妥協,她私底下告訴我,不管了,就算那女孩的背景再差,只要你們相愛,就成全你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見你母親臉上的后悔,她后悔曾經用錢讓一個女孩離開你的世界!
“無所謂,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如果你是因為這個蠢原因離開若薇,那么她人在英國,你去把她追回來,向她鄭重道歉,告訴她,你們要重新開始!
“爸……”
“要喊我,等把媳婦追回來再說,快去!”他連聲催促兒子,不愿兒子與幸福失之交臂。
“爸,你不懂。”
他對父親有所隱瞞,父親只知道那個男人暗戀母親,并不曉得他和母親發生過親密情事,并且生下若薇,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怎能重新開始?
“我懂,我懂你對若薇的感情,因為我也曾經深刻經歷。你不要像我,不要失去之后,才來后悔!
費亦樊苦笑嘆氣,他怎能說破事實,怎能傷害摯愛的父親?
回想當年他發現兩人是兄妹,那股震驚至今仍時時侵害著他的夢境,他常在夜半驚醒、失眠到天明,他更常憤怒怨天,為什么讓他碰到這樣的事情?
云云眾生,幾十億的生命體,他怎么就是會碰上她?怎么就是會對她一見鐘情?就算愛情再沒有道理,也不應該讓一對兄妹相互吸引!
“兒子,還躊躇?什么都別想、什么都別顧忌,去把她追回來就對了。我會善待她,善待我兒子喜愛的女人!
“……爸,我知道怎么做了,謝謝你。”
他沒有同父親爭辯,走回房間。
打開書桌抽屜,里面有一份份他從征信社那里收到的資料,里面詳細記錄著她的生活點滴、她的喜怒哀樂,他以為只要能夠默默關心她,這一輩子,便已足夠。
可剛剛那場談不上“見面”的見面,讓他清楚明白,根本不夠……他想要在她流淚的時候抱緊她,想要在她暴跳如雷的時候安撫她,想要在懷里收納她的喜怒哀愁,想要和她手牽手坐在海灘,一句搭著一句,說著無聊話語。
可那已不是他的權利。
他原沒打算讓她知道兩個人是同母異父,不想讓她承受自己經歷過的痛苦,沒想到最后,真相還是被捅破了,既然……傷害已經不能避免,他該做的就是補償了。
她是他的妹妹,她該享有兄長所擁有的一切,他會像所有哥哥那樣對待妹妹,只是……他嘆氣。
他憑什么求得她的諒解?
李若薇氣瘋了、氣死了,氣到想跳山跳水跳大海,他詐死,他竟然詐死!
可惡,生死怎么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他不曉得她為他流過一缸又一缸的眼淚,仍停不下哀傷,他不曉得她為他一次又一次把摔破的心縫綴,卻無論如何都縫不出完整,他不曉得他不在,她的生命丟失一大塊,那是她用盡所有力氣都補不回來的一大塊啊!
他想分手就光明正大說,為什么要用死亡來誆騙她?他不知道這是最最最最最惡劣的行徑嗎?
他在怕什么?怕他提出分手,她會潑王水、放氫化物毒死他?
她哪是輸不起的女人,她怎會死纏一個不要自己的男人,他不要她就直說,怎么能用死亡嚇唬她?
她被嚇到了,真的、真的被嚇死了……
回到飯店,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訂機票,訂完機票,她還是無法消除滿肚子的怒氣和委屈,于是她拿出紙筆在上面記下——
一、回到臺灣馬上去婚友社報名,在今年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二、找個好公寓準備搬家。
三、換手機號碼、換家用電話,讓他再也聯絡不上我……
但……聯絡?
有嗎,他有試著聯絡過她?白癡,人家想盡辦法把你丟掉,怎會企圖聯絡?人家連你的住址都可以偷走,為的就是怕你找上門吶!
拋下紙筆,她把自己摔進床里,拿起枕頭狠狠壓在頭上。
她說,不要哭,被男人拋棄的女人不能用淚水示弱。
她說,好啊,從此以后他過他的陽關道,她走她的小鬼橋,再也不相干。
她說,六年前,沒有他,她不但活得好好,還闖出一片天地,六年后,沒有他,她一樣可以活得昂首闊步……
李若薇不確定自己躺了多久,但她確定迷迷糊糊間,自己并沒有入睡。
門鈴聲敲響她的知覺,她勉強支起身,對著門外喊“請稍等”,然后走進浴室里,捧了冷水將臉洗凈擦干,才打開門。
門外是個褐發老外,他有一張Baby Face、一副陽光笑臉,右邊嘴角有個小梨渦,他很高,高到和亦樊有的拼,身材有點像,但他的皮膚更白皙……她在想什么。扛陕锼麃砗蛣e人比?忘記、忘記!他都忘記你了,你何必時刻把他放在心坎上?
老外禮貌地對她點點頭!安缓靡馑,我可以找你談談嗎?”
“如果要繳住房費的話,我待會兒到柜臺去繳!
他笑笑,好看的眼角往上揚,他是那種容易讓女人傾心的男人。
很可惜,當年她失戀,碰上費亦樊、嫁給他,如今她失戀,就算碰上一個比費亦樊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她也沒有出嫁的欲望。
“我不是飯店里的工作人員!彼砻魃矸。
“那么你是……”
“我是費亦樊的堂弟。”
堂弟?她記得亦樊提過,他說堂弟只小他兩個月,卻可愛得像個小孩。
但……“費亦樊”三個字突然讓她回過神。直覺的,她要把門關上,但對方動作更快,插進一只腳,雙手擋住即將關閉的門,飛快說道:“請給我十分鐘,如果十分鐘內我沒辦法改變你將我趕出去的念頭,我會自動走出去,并且發誓再也不來煩你!
她的眼光轉為冷冽,定定的想在他身上搜尋什么似的,好半晌才退開一步,說:“你的口才最好有你表現出來的這么自信。”
他偏頭想想,笑道:“我的口才并不好,我能夠做的,只是把事實告訴你。”
事實?意思是她誤會了他什么?不可能,她沒有任何事是憑空臆測,每件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李若薇退后一步讓他進房。她坐在床邊,他搬來一張椅子在她面前坐定。
未開口之前,他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她,用眼神示意她打開。
她照做,上面的圖案讓她涌上一股酸澀。
那是亦樊在信上形容過的墓園,墓碑上方標了一行小字——“白色大理石”、“相片放我在墾丁沖浪那張”,他還怕看的人沒弄清楚,刻意在右上角畫一個抱著沖浪板的男人。
墓的周圍是一圈滿滿的薔薇,薔薇外面種上幾棵大樹。
見她不語,堂弟說:“當時他慎重其事的把設計稿交給我,我還恐嚇他,要是有本事的話就給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他的薔薇拔光、種上一整排荊棘。若薇,那個時候……他真的不認為自己的手術會成功。”
她不語,低著頭,他只能看見她頭頂上的小發旋。
“所有人都不明白,布朗醫生明明給了很高的成功率,為什么他仍然意志消沉,不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
他的脾氣很壞,一天到晚吵著要吃蔓越莓面包,廚子想盡辦法給他做不同口味的蔓越莓面包,他卻咬一口就嫌難吃。他要家人每天給他帶上一把薔薇,可是醫院規定不能在病房里放鮮花,這讓他暴跳如雷。
他只有在寫信的時候,脾氣才會變得平和、變得容易溝通。心情好的時候,他會告訴我一個和小薔薇有關的愛情故事,故事里的女孩美麗又可愛,只要一提到小薔薇,他就會笑,那個笑容里,有我沒見過的光彩。
他進手術室之前,將一疊信交給我,叮嚀我,每封信后面都壓了日期,等他死后,我要照他壓的日期把信寄出去。
他的話讓伯母很傷心,她以為堂哥有第六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那個手術進行了七個鐘頭,伯母在手術室外整整掉了七個鐘頭的眼淚,直到醫生走出手術室,告訴我們,手術很成功!
她抬起頭,視線對上他的。
有一點點感動嗎?悄悄地,他松口氣。
“他從麻醉里清醒,我們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但他沒有表現出半分快樂,相反的,他側過臉去,一滴淚水落在枕邊。手術后第三天,他的精神恢復許多,我帶著他交代的那疊信,走到他的床邊。
他看著那疊信,過很久才說:“你把信寄出去吧,就讓她以為我已經死去!蔽也桓蚁嘈诺貑枺骸爱敃r我收下你的請托,卻沒要求你做任何解釋,那是因為你馬上要進開刀房,現在你有充足的時間講清楚,既然這么愛你的小薔薇,為什么要欺騙她?”
“是后來,我知道了你們所有的故事,知道你們的初遇、迅雷不及掩耳的結婚,以及你父親與我伯母之間的情感糾葛。然后我理解了他的痛苦,這么相愛的一對男女,居然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妹,原本天涯各一方,竟讓你們就此相遇,這未免太巧合……”
“你說什么?”她沒聽懂,脫口問。
“你的母親就是我的伯母、堂哥的親生媽媽啊,我以為你和伯父談過之后,一切都明白了!
天吶,原來……原來是這個造成他們分手?六年耶!這么長的六年分離,竟然是因為、因為……李若薇哭笑不得,他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堂哥告訴我,當他發現你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時,像被雷轟過,震驚得無法開口說話,胸口像有把鈍刀在割,一寸寸凌遲,他痛得不能自己,卻又不能不在你面前假裝快樂。
當時他生病了,心里想的卻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擔心萬一你知道實情,也得和他承受相同的痛苦,他甚至認為,他的病是老天在懲罰你們亂倫。
所以他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隱瞞事實,所有的苦,他一個人承受。于是他決定離開你、回到英國,他常想,如果手術失敗也好,這樣他就不必承受分離的痛苦,他也想過,也許放棄手術,把握最后跟你在一起的光陰,是種不錯選擇!
“后來呢?”李若薇動容了,雖然詐死的男人仍然很可惡,但他的痛苦……她無法苛責。
“他從醫生里聽到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
“腦腫瘤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復發,換言之,即使這次手術成功,他身上仍背負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不曉得什么時候再度引爆。
那時他聘了個商譽良好的征信社跟蹤你,當他知道自己離開后,你過著什么樣的頹廢生活,便毅然絕然決定讓你認為他已經死亡。他說,長痛不如短痛,每個人有不同的愛人方法,而他愛你的方式,就是不讓你生活在死亡陰霾的籠罩下。
于是,他把信一封封寄給你,他要看到你遺忘過去、找到新生活。如果開刀之前,他寫信給你時性情最為平和,那么出院之后,他從征信社那里收到你的消息,便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當他知道自己的信讓你打起精神整理屋子,他興奮的跳下床,翻著他從臺灣帶回來的相片,一張張告訴我,你們在哪里看電視、在哪里做面包、在哪里看星星。知道你終于換上干凈衣服、離開家門,他也終于換上西裝,離開家門。那次,我陪他去一間超市,買了你買回家的東西!
第一次離開家……她想起來了,她買面粉、做面包,她還帶妹妹去結扎。
“你重感冒那次,消息傳來,他也請一個星期的病假,你逛百貨公司,買了他的生日禮物,他沒參加伯父伯母為他舉辦的Party,卻買了小蛋糕在屋里和你的相片為自己慶生,然后你去找工作、他開始去上班,你用忙碌麻痹自己,他一樣用忙碌阻止自己時刻想起你。
當然,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比方他也養了一只妹妹,卻嫌那條狗笨,養沒十天就把它送人,他坐飛機到地中海,卻又批評那邊的海不夠藍,陽光比不上墾丁的燦爛,他買了一柜又一柜的洋裝和高跟鞋,都是你的尺碼,但他每天晚上抱著睡的,還是你硬塞在他行李箱里的衣服。
知道嗎?你去埃及的時候,他也去了,回來,相機里滿滿的,都是你的身影,法國、德國、日本……你去過的每個地方,他都在,在沒人看見的角落里,偷覷著你的背影。
伯父伯母以為他去度假,見他每次回家都高興成這樣,便不斷鼓勵他多多出門,他們哪里知道,堂哥最高興的不是度假本身,而是回到家后洗出你的相片,看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對著你發笑。”
原來她沒讓愛情因死亡斷線,他也沒劃斷他們的愛情線,原來她總覺得老公在自己身邊,并不是一種錯覺,原來他沒騙人,她的快樂牽系了他,她的痛苦也會牽系他。她知道不該那么快原諒他,應該讓他多吃點苦頭……但這些年的苦頭累積了這么多,她怎能說他吃不夠?
“這些年,他是這樣過來的,你快樂,他就跟著快樂,你憂愁,他也憂心忡忡,他隨時隨地注視你的一舉一動,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面包店生意不好,就會有公司向你們店里做團購?”
“那些是……”
“是我們合作的廠商!
她竟又猜對了!她不善經營,店卻一家家開,真的是她的老公和財神爺有掛勾。
“如果不是你現在出現,兩個月后,將會有位邱小姐找上你,和你討論到倫敦開面包店的事情。他希望你們能夠在同一個城市里生活,希望你們能走同一條馬路,在同一個天空下淋雨曬太陽。他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他偷走你的地址,你還是有辦法找到這里來!
“那個地址,我早在腦袋里背過千萬次。”
“嗯,我想我也該和你談談伯母。堂哥生病期間,伯父伯母之間的感情有了些微改善,因此堂哥并沒有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任何人,直到伯母臨終前,他才在病床邊將復印的信一一念給伯母聽。
但當時伯父在場,他不希望傷害父親,所以沒有提到你的身世,而伯母身體太虛弱,也無法對你有所交代。堂哥希望等你氣消了,可以跟他談一談,如果你愿意,他可以帶你到伯母墳前看看,所以……我建議你們還是見個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