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我回來了!”
藍天天提著大包小包,氣喘吁吁地穿過森林,走進大屋里頭。
放下重物后,她先從角落箱子取出立式手電筒和蠟燭燃亮屋內,接著又拿出一張野餐墊鋪地。
最后,她從背包里拿出十年前仙女送給她的紅色毛毯,還有她的晚餐——一顆蘋果、一塊面包。
布置就緒后,藍天天雙手合十對著空氣說道:“仙女,禰最近好嗎?我升上高中了,我們班導對我很好。不過,考試多到嚇死老百姓。我晚上還要去當國小家教,很怕書讀不好,考不上公立大學,以后就沒機會讀書了!
“禰知道我今天怎么可以跑來嗎?因為我繼母跟菜市場公會去參加兩天一夜的旅行,她把兩個弟弟也帶去了!耶!”她興奮地又叫又跳著,極瘦的尖棱小臉上一對黑眸精神奕奕閃亮著。
“我昨天沒被狗追、沒踩到狗大便,本來還想說運氣很好,沒想到繼母心情不好!彼{天天一聳肩,卻痛得倒抽一口氣,她苦笑拿起蘋果喀喀喀地咬著!八懔,她打完我消耗脂肪,省得還要花錢去美容抽脂,我也算是功德無量啊……”
她望著身邊黑漆漆大屋,臉上沒有絲毫恐懼。
別人說這里是鬼屋,她卻從來都沒怕過。因為鬼哪有人可怕!鬼沒傷過她,人倒是把她打得傷痕累累。
三分鐘內吃完蘋果、面包后,她挽起袖子,瘦弱手臂上盡是一條條浮腫的藤條鞭痕,有些甚至還滲著血絲。
走到墻邊,拉下一塊白布,露出下方的花梨木柜子。
打開花梨木柜,里頭已經有了好幾組色澤白皙的瓷器置于其間。
“爸,你的瓷器好好地收在這里,沒人可以動它,你可以放心!彼{天天虔敬地說道。
爸爸一年前去世之后,爸爸制作的瓷器被繼母陸續賣掉,除了被藏在儲藏室角落的那幾組之外。
因為爸爸早有心理準備,剛生病的時候就收起了好幾組家傳瓷器,要她務必小心收妥。
“爸,阿姨總算知道你做的瓷器多有熱門了。那組‘花開富貴’對杯,她賣了三萬塊!不過,她的嘴還是要罵,說你生前不知道把這些東西拿出來貼補家用!彼{天天小臉趴在膝蓋上,嘆了口氣!拔抑浪u小吃很辛苦,我也知道要養三個小孩不容易,但是,怎么有那么多負面情緒……”
就在她對著瓷器不停說話的當下,一道黑影快速順著樓梯滑下,乘著屋內空氣飄到她頭頂上方的屋梁。
“仙女,我今天帶了我爸的得意之作來給禰看喔!彼{天天精神突然一振,她盤腿坐在地上,開心地打開今天帶來的盒子。
見鬼了,她又感應到他了嗎?龍騰瞪著藍天天平靜無波的臉龐,胸口重重一震。
這幾年來,只要他一接近她身邊,她就一定會開始對“仙女”說話。要不是她的表情一派平靜,他甚至會認為她看得到他。
這絕對不是巧合!
十年前,他在森林設了結界,人類不得其門而入。
但他當時替她蓋上的那條紅色毛毯,卻意外地給她通行證。
屬于他的氣息附在小女孩身上,讓她毫無阻礙地再度走到這座屋內。她后來甚至把這里當成避難所,心里一有委屈,就往這里跑。
他沒費事趕走她,是因為她第二次來的時候,帶來了一組瓷器。
那瓷器薄透完美得像是不世出的珍寶,那美麗的瓷釉、透亮得像寶石。他甚至還追隨她的氣味到她的家里,發現她父親是個懷才不遇的陶瓷家。
于是,基于愛屋及烏的心理,他沒出手趕人,任由她這么來來去去了十年。
龍騰居高臨下望著她從盒子里取出三組瓷器,小心翼翼地置于地上。
“仙女,禰看這組瓷器!”藍天天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組“喜上眉梢”。
“這組瓷器花了我爸幾個月時間繪制,禰看到楓樹上的那只雀鳥了嗎?那么逼真、有層次的釉紅,只有我爸那種天才才有法子做到!”
龍騰發亮的眼盯著那組瓷器的杯子,完全被那薄如蟬翼的瓷體,以及雀鳥嘴上的紅喙和楓葉的橘紅給吸引住。
“這么國寶級的手藝,我不知道她怎么舍得賣掉!彼龘u頭晃腦覺得可惜,四十公斤不到的清瘦體重,隨便一搖都像是要散去一般。
“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設計了幾款杯子,當成你的生日禮物!彼{天天趴在野餐墊上,從背包里取出幾張設計圖稿。
龍騰一看到那些繪圖線條,久未對事物有反應的身體竟浮出陣陣雞皮疙瘩。
他迷上瓷器已有五、六十年的歷史,一千四百度的燒瓷溫度,讓他無法靠近,卻也讓他對于燒窯一事更加不可自拔。他甚至已于去年底開始籌組瓷器公司,并用錄像方式記錄下師傅們的操作,一次又一次地觀看著。
因此,他可以斷言,眼前的藍天天——是個天才!
她筆下那些臺灣野生花卉圖繪,以一種栩栩如生的方式呈現在歐式瓷杯間。那些圖繪的大小及位置或者需要再加強,但是——她絕對遺傳了父親的天分,前途不可限量。
“爸,這是我最滿意的作品,希望你會喜歡,我現在就把圖燒給你……”
藍天天點燃打火機,紙張很快地燃燒起來。
不!
龍騰一瞪眼,一陣寒風頓時吹熄了火焰。
藍天天皺眉望著那張只有邊緣被燒毀的紙,不屈不撓地想再點燃打火機。
打火機的火焰一下子又被風吹熄。
“今天風怎么這么大?”藍天天皺著眉,啪啪啪地連押數下打火機。
你別想把這些設計圖燒掉!
“你想我保留這些作品嗎?”
龍騰點頭,等他發現到她其實是在跟她爸爸說話時,他的冷顏出現懊惱神色,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爸,那我就留著當成紀念吧。開始畫圖、研究你留下來的那本釉色筆記之后,我才知道你當初為何會對瓷器那么著迷,只是,我也知道這個不能當飯吃。你之前手藝那么出眾,每次老板學到你的釉藥比例之后,就叫你離開……”
藍天天心一酸,頭一低,露出一截頸子。
“我會早點出去賺錢,至少得把兩個弟弟扶養到高中畢業!彼f。
龍騰望著她那光潔的修頸,嘴里犬牙不期然地彈跳而出。
他一驚,皺起了雙眉。
他在想什么!
這一百年來,拜名下的研究機構所賜,他早就有足夠的干凈血液可以果腹,也早就脫離了將牙齒陷入體膚內這種獸性且太親密的低等舉動。
嗜血果然是他揮之不去的本性!
一股自我厭惡感讓龍騰一個旋身飛回閣樓。
他站在窗前,冷冷地看著遠方。
“她已經十六歲了!
一只烏鴉停在龍騰肩上,在他還來不及出手趕人前,又很有自知之明地飛到桌上。
“她幾歲與我何干?”冷風吹起龍騰的長發,他明亮似月的杏眸美得沒有一點溫度。
“干么撇清關系?你剛才看到她的設計圖時,眼睛明明‘當’地亮了起來!
“我對她的圖有興趣!
“先對她的圖有興趣,然后就會想知道她設計的動機,接著便會去了解她的背景……很好很好,是個好的開始!睘貘f點頭如搗蒜地說道。
“你究竟想說什么?”龍騰杏眸一瞇,雙臂交握在胸前。
“你沒忘記,十年后輪到你行使吸血鬼‘初擁’能力,將人類轉化為吸血鬼這件事吧!睘貘f飛起來在閣樓里繞了一圈。
“我沒忘記!饼堯v抿緊雙唇,背過身看向窗外墨黑樹林。
世上吸血鬼的種類、族群各異,他們雖然擁有不老不死的體質,卻難免會因為人類的追殺或是厭世自盡等等因素而減少數量。因此,他們這群吸血鬼里的“幻形族”,每一百年便會依照當時情況來決定本族要增加的吸血鬼人數。
“你可以轉化藍天天。”烏鴉飛到他肩上說道。
“她不適合。”他望向遠方,眼神深邃得像是已看至生命盡頭。
“為什么不適合?”
“她太樂天、太善良、太熱愛生命、太好管閑事,而且很吵!饼堯v不假思索地說道。
“唉呀呀,瞧你說得多了解她。她這十年的來來去去,果然沒白搭。某鬼有把她放在心里。 睘貘f興奮地拍著翅膀,一感到龍騰身上殺氣頓出,口氣馬上一沉,嚴正地說道:“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不會有差錯。以她的才華,若能好好栽培,將來必定是個能賺錢的良材,我可不想養一堆只懂白吃白喝的吸血鬼。”
“我不轉化她!饼堯v疾風一樣地走回桌前。
烏鴉一時沒站穩,只好在他眼前徘徊。
“這樣吧,我們來打個賭。”烏鴉說道。
“不。”龍騰打開計算機,叫出一份進度報告。
他已投資了數百萬美元在瓷器研發設備上,下個月便要正式創立瓷器品牌。
“你如果賭贏了,我保證一百年內不會再煩你去參加社交活動,你叫我閉嘴,我絕不會再說第二句話!睘貘f舉起一邊翅膀做發誓狀。
龍騰望著它,心中倒是一動。
“如果我輸了呢?”
“就要依我所說的,轉化藍天天為吸血鬼。”烏鴉說道。
“賭什么?”龍騰雙臂交握在胸前。
“賭她十年后的人生,幸或不幸!
龍騰想起樓下那個倒霉的小女人,完美臉孔仍如大理石般地冷然,只是一對美目突然漾出流轉光采。
這十年來,藍天天每次來都會嘮叨她家的雞毛蒜皮事,他聽到都快能背了,就是沒聽她說過一件幸運的事。
“賭不賭?”烏鴉跳到他桌上。
“我賭她不幸!饼堯v毫不猶豫地說道。
“太好了,我正想賭幸!
“不許以外力干涉。”龍騰冷眸一瞥,可不認為它會懂得光榮競爭這回事。
“我保證不以吸血鬼的異能干涉!
龍騰眉頭一挑,毫不掩飾臉上懷疑。
“喂,我如果管了太多,你會不知情嗎?”
烏鴉言畢,一張古老草紙便從桃木抽屜里飛出。
一管鵝毛筆沾了墨,嘶嘶嗦嗦地用花體字在上頭載明了契約,并簽下了烏鴉的名字“薩克森”。
龍騰則拿起手邊的毛筆,以瘦金體在上頭落款。
最后,一人一鳥同時咬下指頭,各噴出一滴血液。
傷口甚至還來不及出現,便已復原,而那兩滴落在草紙上的鮮紅血漬滲入草紙纖維,慢慢地暈染成一個圓形蝙蝠圖騰。
“誓約成立!睘貘f笑著銜起草紙封印于柜里,而后翩然飛出窗口離去。
龍騰望著它的背影,不明白它究竟在高興什么;盍藥装倌辏碎g還有什么新鮮事嗎?
一思及此,龍騰神色愈冷,身軀竟淡化到快與周遭黯灰融為一體。
“仙女,我睡不著,耳朵很癢……不知道會不會是我繼母在罵我喔……”
此時,傳來一樓藍天天滔滔不絕的說話聲,龍騰的身影再度恢復清晰。
“吵!饼堯v低語一聲,再度將視線專注于計算機上。
于是,這一夜如同過去無數個夜晚,龍騰在她的自言自語及夢話中工作直到太陽現身的前一刻,才飛回他的棺木里,等候著下一個黑夜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