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安穩好眠,這一躺,躺足了八小時。
沐向旸在七點多的時候醒來,他眨了眨眼,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若非窗外天色大白,他肯定以為自己只是閉目小憩而已。
坦白說,他很驚訝。他向來淺眠、夢多,稍有驚擾就會清醒過來,所以,其實他的連續睡眠時間通常不會超過四小時。
好吧,那女人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她要不是真有兩把刷子的話,那便是對他下了迷藥……
對了,她人呢?意識到她不在房內,他翻開棉被、坐起身子,這才發現自己還打著赤膊。
冰涼的空氣瞬間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雙手搓了搓手臂,他突然想起,昨夜同樣是打著赤膊躺在床上,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冷,反而睡得安安穩穩、甚至需要別人替他掩上被子。
怪哉,那女人到底對他施了什么魔法?
他不是沒試過推拿按摩,也試過所謂的精油療法,只是那些治療往往未見成效,倒是先惹來了一堆桃花。
沐向旸很清楚自己擁有著什么樣的外表,他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卻有著一副精致細膩的絕美五官,常有女人倒追他,絲毫不知矜持為何物。
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終于,他再也受不了了,按摩師也好、芳療師也罷、還是什么指壓推拿師,凡是女人,他一律拒于門外。
若非名片上的姓名誤導了他,他不可能乖乖接受萬秋燁的安排;也幸好她是個盲人,難以垂涎他這副皮相,他才破例讓個陌生女子——
不對,這么說也很奇怪,彷佛是在可惜著她所失去的雙眼……
思及此,他甩甩頭,甩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下了床隨手拿件衣服套上,步出房間。
“莫小姐?”他試探性地呼喚了聲,“莫小姐?你還在嗎?”
回應他的,卻是已經前來上班的管家!般逑壬,您早!
“你看見莫小姐了嗎?”
“抱歉,沒有。我一早來,莫小姐就已經不在了。”
他皺起眉,有些無所適從。她居然就這樣走了他甚至連治療費該怎么支付都還沒問個仔細。
可是,轉念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她雙眼全盲,即使想留下字條也辦不到。
他忍不住嗤笑了聲,訝異自己竟會介懷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突然,電話響起,管家自動自發地轉身前去接聽,應答了幾句之后,他掛上了話筒,道:“沐先生,助理在樓下等您了。”
沐向旸只是點點頭,表示明白,轉身走回臥房里,盥洗更衣,卻在房門前多佇立了幾秒。
“錦明!蹦鞘枪芗业拿。“你……這兩天幫我送洗衣物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一張治療師的名片?”
“您是指莫小姐的名片?”
“是!碑敃r他沒放在心上,也不記得名片是被自己塞去哪兒。
“有,我幫您收妥在抽屜里,需要我去幫您拿過來嗎?”
“不用了,”他穿上了西裝外套,拉整鋪平,也順手微調領帶的位置,“今天找個時間聯絡她,請她今晚再過來一趟。”
“沒問題!
“那就麻煩你!闭Z畢,接過管家手上的公事包之后,沐向旸套上那雙擦得晶亮的皮鞋,出門了。
沐向旸三十歲不到,才剛滿二十九。
然而,在他二十七歲的時候便已經當上了立法委員,是個前途備受矚目的年輕政治家。
他來自一個標準的政治家庭,爺爺、父親皆是知名的政治家,他是獨子,于是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走上了政治之路。
但是,他跟別的政治人物不太一樣,他不愛上鏡頭、討厭應付媒體,從小到大,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經常成為媒體記者包圍的對象,相對的他的生活也毫無隱私可言,就連他選擇女友的標準,媒體都能大作文章。
所以,當年他一考上大學,二話不說火速搬出去獨住,意圖擺脫家族盛名所帶來的困擾。
但命運就是這么奇妙,對國家政策的不滿、對惡法的抵制、對時下政治人物的失望,這些,都讓他重新思考了“何謂政治”這個問題,也讓他重新審視了政治人物的使命。
于是他懷抱著野心,終究還是隨著父親的腳步,踏入政壇。
只不過,他那俊美到不可思議的外表,在他從政的路上既是助力,也是阻力。無庸置疑的,外貌吃香絕對有加分的作用,可是對于競爭對手來說,這就變成了很好發揮的題材。
像是暗諷他是小白臉啦、嘲笑他只能吸收女性選票啦等等,總之,除了人身攻擊之外,對手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戰術了,最近還聽說,民間出現了一個專屬他的臉書粉絲團。
粉絲團的內容不倫不類。對于他的政績只字未提,倒是討論了許多關于他的發型、他的品味、他的身材、他的一顰一笑……
唉,想到這件事他就頭痛。
“沐委員,”突然,坐在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助理回過頭來,喚了他一聲,“昨天您父親有打電話來,交代您今晚務必回家一趟!
聞言,他眉一蹙,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坝姓f明是為了什么事嗎?”
“沒有,就只是請您回家吃個飯!
見鬼了,回家吃個飯需要用到“務必”兩個字嗎?最好他會信!澳愦蛲娫捇厝ィ嬖V他,晚上我有行程,沒時間!
張秀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道:“可是,您今晚并沒有什么特別的—— ”
“我知道。”沐向旸打斷了助理的話,“他八成又想介紹誰家的女兒給我,不用理會!
“呃……”她一愣,干笑了下,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么,她知道沐委員不是那么喜歡提起私事。
他快三十歲了,也差不多是該結婚的年紀。父親認為,已婚身分在政治形象上絕對能夠達到加分的效果,于是“催兒子結婚”以及“替兒子亂牽線”就成了父親退休后的娛樂。
“今天第一個行程是什么?”他問。
她連行事歷都不用翻,道:“上星期有幾位民眾一同來陳情,表示他們的雇主無故扣薪、還企圖強迫離職,您答應今天要過去了解狀況!
“好,我知道了,有相關資料嗎?”
“有!
不愧是他親自挑選的助理,早就已經備妥詳細文件,雙手奉上,“這疊是業主和公司方面的基本資料;另一疊則是陳情民眾的相關背景!
張秀娟今年才二十六歲,剛從法學研究所畢業。雖然實務經驗不多,可她非常敬業,做事認真、心思細密,深得沐向旸的青睞。
“第二個行程呢?”他邊翻閱著文件,問道。
“跟環評委員針對上禮拜提出的那些建案開第二次的會議!
“幾點?”
“下午三點!
他聽了,沒應聲,只是點點頭表示了解。
忙了一整天,他回到家,一眼就看見那個女人。
她仍是穿著一套輕便的休閑服,坐在同樣的位置、腳邊擺著同一只工具箱,導盲手杖就擱在她的膝上。
不一會兒,管家下班回去了,這個屋里,只剩下他和她。
沐向旸刻意放輕步伐,接近無聲地走進客廳,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然后無聲無息地盯著這個女人。
她很安靜,靜到幾乎沒有存在感;可是很矛盾的,她的存在卻顯得又相當突兀、醒目。
透過烏黑的鏡片,墨殤同樣凝視著對方。
兩個人就這么互相凝望了好一會兒……好吧,對某一方而言可能不能稱得上是“互相”,至少沐向旸不會知道自己也正被人給盯著瞧。
她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段甜美而幸福的日子,他倆也總會這樣相互凝視著彼此。
當時的他,眼神充滿了寵溺與愛憐;而她的眼里,則是對他抱著滿滿的傾心與仰慕。
可惜,如今人事全非,他忘了她,而她也已經無法再愛他分毫。
客廳里的氣氛就這么維持了好半晌。
沐向旸不太確定這女人是否能感覺到他就坐在她的面前?見她像尊雕像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那兒、毫無反應,他開始覺得有趣。
不是說盲人的其他感官會比一般人還要來得敏感?怎么他坐在這兒起碼五分鐘了,她卻還是恍若未知?
看著看著,他不自覺出了神,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想像,如果今天自己和一個盲人交往,那又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他凝視著眼前的女人,開始想像,他也許會幫她挑選衣服的款式、挑選發飾的顏色;他也許會帶著她上發廊,然后親自告訴她設計師給她弄了一個什么樣的新造型。
也許沒有行程的時候,他會開車帶她去海邊兜風,然后問問她海風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樣;也或許哪天心血來潮,他會開車載她上山,然后摘幾朵花送給她……
等等,他在胡思亂想什么?他為什么要拿她當作假想對象?他頓時如夢方醒,甩甩頭,抹去了剛才那一大串荒謬的幻想。
“咳、”他清清嗓子,無預警地出了聲!澳阋郧笆亲瞿囊恍械?”
墨殤聽了,先是故意露出個小小吃驚的模樣,才矯作道:“沐先生?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他揚起唇角,“就剛才而已。”
墨殤在心里冷笑,明明就是坐在那兒好一陣子了,居然還說得出“就剛才而已”?
果然輪回了幾世都一樣,是個說謊不知臉紅的騙子。
“你還沒告訴我,”他又問了一次,“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她靜了下,思考著這個問題背后的動機。
是想探她的底細嗎?這個男人可不單純,任何說出來的字句都不可能只是純粹的閑聊。
“算是仲介方面的業務……”她回答得很模糊,總不能直接跟他說其實自己是婚友社的員工吧?
“仲介?哪一方面的?”他直勾勾地瞅著她。哪怕已經隔了一層墨黑的鏡片,她仍是無法忍受那道銳利的視線。
坦白說,當初她會想要假扮盲人,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 因為她害怕他的眼神。
這個男人的雙眼太可怕,在他的注視之下,好像什么事情都瞞不了他。
當年如此,現在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