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君飛咬了咬牙,神情有些陰郁。
就算那些信真是寫給他的,那又如何?
“那個人”有閑工夫坐在家中寫這些信,卻不愿意騰出半點時間去探視他?哼!未免太諷刺、太可笑!
德叔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說道:“老爺何嘗不想去探望少爺,過去這么多年來,老爺無時不想去見見少爺,可卻始終無法如愿,只能藉由紙筆,寫下一封封對少爺的思念與愧疚!
由于在薩家待了二十多年,德叔對于當年所發生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由于他是老爺生前最信任的總管,因此才會交代他這么一件重責大任。
聽了德叔的話,薩君飛的心仿佛被一根尖針狠狠地扎刺了下,黑眸閃動著激烈的光芒。
他驀地站起,轉身背對著德叔,不愿意再看那疊信件一眼。
“思念?愧疚?開什么玩笑!我才不相信!”
愧疚?或許有吧!但是思念?哼!真是笑話!
倘若“那個人”對他真有半點思念或惦掛,這么多年來又怎么會一直不聞不問的呢?
“是真的,老仆絕不敢擅自妄言!钡率逭Z氣誠懇地說!斑@么多年來,老爺的心里始終惦掛著少爺,只要少爺看了這些信,肯定就能明白的。”
眼看薩君飛仍杵在原地,德叔索性自行從木匣中取出信件,走到他的身邊,恭敬地將信遞到他的面前。
瞪著眼前的那一疊書信,薩君飛的身軀有些僵硬,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抗拒,根本不想去觸碰屬于“那個人”的東西。
不論那里頭寫了什么,他一個字也不想看,關于“那個人”的一切,他一點也不想知道——盡管他在心里這么大聲吶喊,可他的手卻仿佛自有意識似的,將那些信件接了過來。
那一整疊信件約莫有二十來封,拿在手上顯得沉甸甸的,但較之更沉重的是他的心情。
薩君飛皺緊了眉頭,有那么一瞬間,他有股想要將手中的信件全部揉爛、撕碎的沖動。
但,他終究沒有那么做,甚至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后,緩緩打開了第一封信。
映入眼簾的字跡,看起來是如此的陌生,卻在他的心底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特殊感覺。
君飛吾兒——
看著那端正的四個字,薩君飛不自覺地咬了咬牙,努力壓抑住胸口翻涌的情緒,才得以繼續看下去。
從內容來看,這封信是他甫出世不久,“那個人”決定將他托給師父時所寫,字句中滿是對一個無辜嬰孩的愧疚。
第二封信,是他滿周歲時所寫,第三封信,則是在他滿兩歲之日……一連看了幾封信之后才發現,除了第一封之外,往后的每一封都是“那個人”在他每年的生辰之日寫下的。
二十幾封信看下來,每一封信里的內容,其實都大同小異,字里行間滿是對他的愧疚,偶有幾封信中提及他和師父到京城之事,信里寫著“那個人”當時遠遠看著他時,心中激動的情緒。
看著那些描述,薩君飛咬了咬牙,幾乎快不自覺地捏爛手中的信。
原來,真的如他先前所猜想的,過去每當他隨著師父前來京城時,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曾有一雙熱切關注的眼眸暗中盯著他。
當時,他的目光是否曾經和那雙眼眸有過短暫的交會,只是當時他漫不經心地移開了……
光是想像那幕情景,薩君飛的心就狠狠地揪緊,而當他看完了全部的書信之后,整個人仿佛被點了穴般,身軀僵硬,久久不能言語,眼眶甚至還有些發熱。
沒想到……沒想到“那個人”這么多年來竟一直惦掛著他……
但,那又如何?
薩君飛咬了咬牙,硬生生揮開心底翻涌的情緒。
光是這些信件,就想要他原諒“那個人”當年的遺棄?就想要他當成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哼,未免想得太美!
“倘若他的心里真有這么愧疚,當初又怎么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他不以為然地哼道。
即便當年呂麗萍容不下自己的遠房表妹、更容不下他,那又如何?“那個人”身為薩家的主子,難道一切大小事還得要妻子的批準不成?
既然在妻子的情緒與自己的親生骨肉之間,“那個人”選擇了舍棄他,那還有什么好說的?他在“那個人”心里顯然是那么的無足輕重。
德叔連忙道:“少爺有所不知,老爺當年之所以會作出那樣的決定,是有苦衷的,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保護少爺呀!”
薩君飛聞言嗤之以鼻。
“保護?哼,好一個保護法!”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
“是真的,老仆絕無半句虛言!钡率逶俣葔旱土松ひ簦f道:“當年,夫人得知老爺與自己的遠房表妹過從甚密后,激烈地連鬧了幾天,執意要將如兒小姐——也就是少爺的娘親趕走。”
薩君飛瞇起黑眸,俊顏浮現一抹明顯的慍怒。
盡管這些話當初他已聽師父提過,但是此刻聽德叔再度提起,他還是不免要為他不幸的娘親感到憤慨。
德叔接著道:“當時老爺暗中找了個住所安頓如兒小姐,并派了丫鬟去照料,然而就在如兒小姐即將臨盆,丫鬟趕來通知老爺的時候,被夫人發現了,即便如兒小姐后來不幸去世,夫人依舊震怒不已,尤其當夫人得知如兒小姐生了個兒子,那對始終沒有為老爺生下兒子的夫人來說,更是一大威脅!
提起那些陳年往事,德叔也不禁唏噓不已。
“后來,一名丫鬟在無意中聽見夫人向大夫悄悄打探能摻在水中、無色無味的毒藥,嚇得趕緊通報老爺,老爺為了怕憾事真的發生,只得忍痛將甫出世不久的少爺托給友人照顧,也就是少爺的師父雷大俠!
“什么?!”薩君飛聞言不禁一愕。“難道她真的敢那么做?”
“唉……”德叔嘆了聲,說道:“這些話,本來身為下人是不該說的,可老仆實在不忍少爺誤會老爺……”
像是深怕隔墻有耳,即便已經關上了門窗,德叔還是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嗓音娓娓地述說往事。
“盡管當年如兒小姐不幸去世、老爺又將少爺送走,夫人卻始終懷恨在心,甚至變得十分疑神疑鬼,幾年后,府里的一名未婚丫鬟懷了身孕,又不知何故不愿透露孩子的爹是誰,夫人便認為必定是老爺的,震怒之下,不顧那丫鬟已經懷胎將近六個月,命人強灌打胎藥,幸好那丫鬟掙扎著逃出府去,但也喝下了些許湯藥,不知道結果如何、腹中的胎兒到底有沒有保。俊
“什么?那女人竟如此狠毒!”
薩君飛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婦道人家,竟然只因為妒恨猜忌,就做出如此泯滅良心之事!
德叔望著他震驚的神情,忍不住深深地嘆息,在心中感嘆造化弄人。
“當時,其實老爺有意要將已五、六歲大的少爺接回府里照顧,可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讓老爺不得不打消念頭,老爺擔心若是將少爺接回來之后,萬一夫人暗中下毒手,那后果可不堪設想,為了少爺的安全著想,老爺只好繼續讓少爺跟在雷大俠的身邊,而每逢少爺生辰之日,老爺總會親筆寫下信函,抒發心中的思念之情,老仆有好幾次看見老爺寫著寫著就紅了眼眶,甚至感傷落淚……這些話句句屬實,如有半句虛假,老仆愿遭天打雷劈!”
薩君飛抿緊了唇,沉默不發一語。一股抑郁之氣漲滿了胸口,讓他有種難受的窒息感。
“隨著老爺逐漸年邁,對少爺的思念也日漸加深,雖然老爺曾想過要不顧一切,卻又擔心少爺不能諒解,這么一猶豫蹉跎,結果卻染上了重病。
病榻上,老爺懊悔這么多年的分離,同時深深覺得愧對少爺,因此執意要將一切的家產全給予少爺,老爺在臨終前曾對老仆說過,他不奢望能夠得到少爺的諒解,但至少希望他留下的一切,能夠代替他陪伴在少爺的身邊……”
聽完了德叔的話,薩君飛的喉頭一陣緊縮,仿佛有人正狠狠地扼住他的頸子,讓他久久無法言語。
本以為,“那個人”無情無義,即使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也毫不在乎地遺棄,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疊書信,想著字里行間流露出對他的慈愛、思念與愧疚,眼眶不知怎地忽然有些發熱。
他咬緊牙根,努力按捺住胸口澎湃翻涌的情緒。
“少爺若是執意將家產全數捐出去,相信老爺在天之靈也不會有任何怨怪,只是……恕老仆多嘴,老爺會將家產全留給少爺,也是希望能夠——”
薩君飛驀地抬起手,打斷了德叔的話。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請你先出去吧!”
德叔望著他那一臉壓抑的神色,知道他心里受了強烈的沖擊,確實需要一點時間好好冷靜。
“是,那老仆先退下了。”
德叔轉身退了出去,離開前還不忘貼心地為他關上書房的門。
當房里只剩下薩君飛一個人后,他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心緒混亂地沉默了許久后,他將那些書信一張張地攤開,數量之多,偌大的紫檀木桌幾乎快擺放不下。
他伸出手,輕觸著上頭的每個字,腦中隱隱約約浮現某個男人坐在與他此刻同樣的位子上,逐字逐句寫下這些書信的情景,而那畫面讓他的手不自覺地微微輕顫了起來。
一意識到自己情緒強烈的波動,薩君飛驀地收回了手,握緊拳頭。
像是拒絕自己的心緒再受到左右似的,他飛快地將所有的信收回木匣中,再將木匣隨手擱進身后的柜子里,只是盡管他已重重關上了抽屜,卻仍無法平息自己胸口激烈的波動。
想著那些親筆信函中,字字句句充滿了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歉疚與想念,他的胸口就仿佛壓了塊巨石,幾乎無法喘息。
“真是蠢極了!”他忍不住咬牙低咒。
既然“那個人”偶爾會與師父暗中聯系,那么就該知道他這些年來跟著師父習武,早就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一般人想要傷他分毫已不容易,更遑論是意圖害死他?
倘若“那個人”真如此思念他、渴望與他相見,為什么不早一點與他相認?為什么非要等到死后,才讓他由旁人的口中得知這一切?為什么……為什么讓他連見上最后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他從來就不曾見過“那個人”,從來就不知道他的模樣,不知道他是否身材高壯、是否有著一張和他有幾分神似的臉孔?
這一個又一個浮上心頭的問題,宛如一把鋒銳的利刃,重重地劃過薩君飛的胸口,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楚。
一直以為自己是被無情舍棄的,突然間從德叔的口中得知事實正好相反,他心里受到的沖擊太大,饒是一貫灑脫的他也無法平靜下來,而當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德叔稍早送來的帳目時,兩道濃眉幾乎快打起了死結。
本以為“那個人”無情無義,因此偌大的家產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全數捐出去,然而現在,得知了那些往事,得知當年的“遺棄”其實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危,他不禁遲疑了。
他不奢望能夠得到少爺的諒解,但至少希望他留下的一切,能夠代替他陪伴在少爺的身邊……
腦中回蕩著德叔轉述的那些話,薩君飛的眉頭緊皺,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拿偌大的家產怎么處理才好?
浮躁煩亂的情緒在胸口翻涌,讓他的心宛如浸了水的棉絮,變得異常沉重,完全沒了往日的瀟灑自在。
他閉上眼,希望能讓自己的心緒盡快平靜下來,而腦中驀地浮現一抹纖細窈窕的身影。
“云初雪……”他輕聲低喃著這個美麗的名字,那張清靈嬌美的容顏也立刻清晰地浮現腦海。
想著她那雙仿佛能夠洗滌一切煩惱的澄凈水眸,想著她那仿佛能夠撫平浮躁心緒的溫柔笑靨,他忽然很想要再見她一面。
心底的那份渴望強烈得按捺不住,他毫不猶豫地走出書房,施展輕功離開了薩家,一路朝京城郊外的那座山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