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太監,說是皇后宮里的,要請她入宮診抬,皇后娘娘召見,她就不能再推說不去了,只得換了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入宮。想著藉夜色掩飾,別人看不情楚她,她進宮的事也不會傳到劉妃耳里。
她跟著那太監入宮時天色己經暗下了,她一邊走一邊按慣例問:「皇后娘娘今天哪里不舒服?」
那太監卻支吾著說:「您到那里就知道了,奴才不是很清楚!
她想這太監也許不是在內殿伺候的,所以不知道詳情,也就沒有再細問,直到穿過幾條花徑,忽然覺得路線不對——這不是去皇后宮里的路啊。
「這位公公,皇后娘娘不在錦華宮嗎?」她狐疑地問。
「娘娘現在在翠華宮等您!鼓翘O說著,并加快了腳步。
心覺有異,顧芳華反倒放慢了腳步,看了看四周——不對,若只是看診,何以要帶她走避人耳目的小路,況且翠華宮……那里是己故太后所住的地方,皇后沒事跑到那兒去干什么?
不祥之感頓生,她開始覺得不安,正想著該不該找藉口脫身,還是一會兒遇到事情再應變,忽然遠處點亮了一串宮燈,有人高聲問道:「安公公,你帶著顧太醫要去哪兒?」
那名領著顧芳華往前走的太監一震,臉色大變,「是……齊公公?呵呵,咱家這是帶顧太醫去問診!
「問診?問誰的診?劉妃嗎?」從花影扶疏中晃悠走出來的那名太監,看服色是比這位安公公的品級要高。
安公公尷尬地支支吾吾,話說不清。
顧芳華跟上一步說道:「是皇后娘娘宣臣的!
「皇后娘娘?」那齊公公詭異地笑了,「是啊,皇后娘娘剛剛吩咐咱家去請顧太醫,只是不知道安公公怎么會搶先一步?安公公,莫非你這個劉妃身邊的人,連皇后娘娘的心思都能未卜先知了?」
她一怔,「怎么?安公公,原來是劉妃讓你找我入宮的……」
「不要緊,劉妃現在也在皇后娘娘那里呢,皇后娘娘正好想請顧太醫過去說幾句話。顧太醫,相請不如偶遇,既然您來了,就這邊請吧!
齊公公低著頭不回應,但是周圍隨即圍上一群太監,簇擁著將他們往錦華宮走。
這時,顧芳華只覺得眼前一黑,心里發涼,腦梅立時浮現幾個字——天要亡我!
錦華宮,天色己經昏暗了,宮內四周都滋起了宮燈,燈火通明得讓顧芳華一進來就有種被燈光晃暈了眼的感覺。
宮內的院子中,黑壓壓站了一大片人,除了伺侯的宮女太監之外,還有幾位宮中身分顯赫的殯妃陪在皇后身邊,而劉妃,也位列其中。
只是和其他妃子的巧笑嫣然相比,劉妃的表情卻是僵硬的,甚至在顧芳華走進來的剎那,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嘴唇翕動,似有話要和她說。
皇后卻先出聲招呼,「顧太醫,你來得滿快的嘛。來,給顧太醫搬張椅子過來,就坐本宮身邊好了!
聞言,幾位皇后身邊的妃子同時起身要讓位,驚得顧芳華手足無措地說:「皇后娘娘這不是折煞臣了,娘娘找臣不知道有什么事要相詢,臣站著回話就好了,再說各位嬪妃們身分尊貴,哪里有臣坐的地方?」
「顧太醫不用和本宮客氣,皇宮內外,本宮器重的人不多,其中一個就是你了,讓你坐就坐,只是本宮真心希望你不要做出傷本宮心意的事來!
皇后語帶譏諷,話里有話,秋彼一轉,顧芳華就不敢吭聲了。
此時皇后鳳目一掃,對著眾人說:「本宮這么晚了叫幾位妹妹過來,你們心中必然覺得奇怪,其實是本宮聽到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所以特意將幾位妹妹找來求證此事!
聞言,李妃先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說道:「娘娘若是指前不久陛下賞賜北燕絲綢的事,那并不是臣妾要和幾位妹妹爭,實在是那絲綢上的花紋臣妾很喜歡……」
皇后微笑著示意她坐下,「妹妹誤會了,這種事哪里值得一說?當時爭就爭了,事情也都過了,還有誰會真為這件事和你生氣不成?本宮說的不是這件事!
另一位胡妃也哼聲說:「臣妾宮里那丫頭不聽話,臣妾不過打了幾下,并沒有重罰……」
皇后再笑道:「咱們做主子的,奴才不聽話難道還不能教訓?胡妹妹別怕,你若是不喜歡她,直接攆到洗衣房去,只要不鬧出人命就好!
幾位妃子分別說了幾件小事,不痛不癢的,顯然皇后都不在意,只有劉妃坐在旁邊一直默默無語。
等到最后,皇后方才把目光投向她,微笑著說:「劉妃今日好安靜,沒有什么話要和本宮說嗎?本宮知道你素來和馮貴妃關系最好,今日她身體抱恙沒有來,你心里惦記著她的病情是吧?」
劉妃忙說道:「是的,娘娘,臣妾是惦記馮姊姊的病情,她最近總是小病小痛的,讓人牽掛……」
「真是姊妹情深啊。」皇后溫和地笑著,「反正馮貴妃向來不把本宮放在眼里,劉妃若是這么惦記她,不妨現在就去看她好了,本宮不敢強留!
皇后這句話明顯帶刺兒,劉妃立刻起身笑道:「娘娘這是多慮了,臣妾與馮貴妃雖交好,但臣妾心中的六宮之主可只有皇后娘娘您一個人啊!
「是嗎?」皇后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改阏f本宮是六宮之主,那就該知道本宮的職責所在,陛下在朝執掌江山,本宮絕不能讓這后宮犯事,對不對?」
聞言,劉妃手腳冰涼,指尖緊緊抓著袖口,小聲說:「是,娘娘執掌后宮這么多年,誰不贊譽娘娘的賢名?后宮之中有了娘娘,才可……四海升平。」
皇后笑了,只是笑不達眼底,「妹妹真是夸大了,讓四梅升平的是陛下,絕不可能是本宮。本宮唯一能做的,是鏟除后宮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免得臟陛下的眼,穢亂了宮廷。」
劉妃嘴唇顫抖,「娘娘……說的是……」
「你這是認可了本宮的想法,是嗎?」皇后將目光移向身旁戰戰兢兢的顧芳華,「顧太醫,前幾日劉妃請你去問診了,是嗎?」
「是!
「劉妃是哪里不舒服了?」
「劉妃娘娘的腳……」
「腳傷了是嗎?」皇后微微揮手,「把那幾個奴才給本宮帶上來!
不一會,幾名宮女太監被人推出來,跪倒在地。
皇后還是用那樣溫柔如水的聲音說話,「你們主子前幾日扭了腳,是嗎?」
「……是……」
「扭了哪只腳?」
幾名奴才互相看了一眼,都怕先說會說錯了,導致口徑不一致而不敢開口。
皇后冷笑一聲,「怎么?主子傷了哪只腳你們都不知道?是怎么當差的?」她又轉問顧芳華,「顧太醫總記得是哪只腳吧?」
顧芳華支吾著說:「……是右腳。」
「劉妃自己說也說是右腳吧?」皇后又問。
劉妃當然點頭說:「是,是臣妾下臺階的時候不小心扭到的!顾m然陪著笑,但是也知道大禍臨頭,今日這個場面顯然就是為她準備的,否則她宮里的人不可能被帶到這里來。
皇后目光犀利的看向劉妃,「既然是腳扭到了,那你宮中的小太監為何要費勁地跑到宮外給你買藥?難道是御藥房的藥都不能用了嗎?顧太醫,怎么你也沒開藥方,默許這事了呢?」
「劉妃娘娘只是稍微扭了腳,推揉后便見好,臣也就沒開藥方了,只是臣見劉妃娘娘近日休虛,該多吃些健休的藥。」
「是嗎?」皇后又冷笑一聲,「那好,煩你現在再給劉妃把把脈,倘若她的身子真是太虛,本宮這里有一根千年老人參,正好可以送給劉妃妹妹!
顧芳華咬咬唇,身子剛一動,忽聞劉妃大聲說道——
「不用逼顧太醫了,也不用她把脈,不錯,臣妾現在的身子是虛得很,但不是因為扭傷了腳。臣妾的事,皇后娘娘既然知道了,也想公開說出來,那就說吧,反正這宮里時時都會死人,臣妾怕什么?」
皇后倚著扶手,眼瞼微垂,「妹妹干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本宮可沒說要你的命,但是……你若是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那本宮又怎能維護得了你呢?」她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迎風搖了搖,「這紙是你手下一個奴才交到本宮這的,說是一個要命的方子。劉妃,你不過扭了腳,為什么要吃這種藥呢?」
劉妃伸手想奪那藥方,卻有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地攔在她身前,讓她靠近不得。
劉妃恨恨地說:「好啊,臣妾宮里出了叛徒,真枉臣妾平日特他們那樣寬厚,皇后想說什么,一次說情楚了,不必這樣折騰人!
皇后娘娘用手指指向跪伏在下面一個太監,「那天你怎么和本宮說的?今日當著你主子的面,再說一次!」
那名身材瘦小的太監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頭也不敢抬,聲音顫抖著,「劉妃娘娘……前一陣子身體不舒服,所以請顧太醫診脈,顧太醫看了病之后,說了一個藥方給娘娘,娘娘抄下后讓奴才去宮外的藥房抓藥……聽掌柜的說,這、這是打胎藥!」
院子里一片嘩然,所有妃子都驚得問道:「妹妹有喜,為什么要打胎?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可是天大的罪啊!」
皇后嘖嘖嘆氣,「陛下膝下單薄,本就盼著多子多福,妹妹竟然想扼殺自己腹中的胎兒,難道你不知道憑著這個孩子,就可能一步登天嗎?還是……你不敢生下這個孩子,因為……他見不得人?」
她又招招手,「劉瑾告訴本宮,劉妃最后一次被陛下臨幸,是什么時候?」
敬事房太監劉瑾面無表情地翻著手中的冊子,念道:「三月初十,陛下留宿落雪殿,劉妃侍寢!
「三月初十嗎?那可是半年多前了!够屎蠊室獬泽@地打量劉妃的肚子,「妹妹現在這樣子,真不像懷孕五、六個月啊!
剛才還鬧烘拱的內殿驟然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所有人都望著劉妃那張慘白的臉,卻不敢多問一句話。
「孩子的爹……是誰?」皇后一字一頓的開口,「你若是把那個奸夫招出來,本宮自然會向陛下求情,原諒你年輕無知,說不定能放你一條生路!
劉妃冷笑道:「娘娘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這事情嚷嚷出來,是為了饒臣妾一條生路嗎?那個男人是誰,有本事自己查,休想從臣妾嘴里套出一個字來!」
「你——」皇后氣結。
劉妃轉過身對顧芳華說道:「顧太醫,抱歉這件事牽連你了,你對本宮的好,本宮只能記在心里,本宮真的無意害你!菇又,她昂首對皇后說道:「顧太醫那天是來給臣妾問診了,但是臣妾沒有讓她把脈,只推說腳扭到了,所以她稍微推揉一下就走了,即便她心覺有異,也不敢多問,并非本宮與她串通!
她的話,并沒有讓皇后臉上顯現更多表情,倒是眾人或驚詫、或幸災樂禍,一個個都忍著笑在旁邊冷眼旁觀。
顧芳華被牽扯進這樣的事,正頭疼自己該怎么解釋,忽然問就見劉妃向后猛退一步,從袖子中抽出一把早己預藏好的匕首。
眾殯妃驚呼一聲,各個花容失色的摔翻了椅子四處選竄,連那些看上去有幾分架式的太監都因這變異而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急忙護住了皇后。
皇后也沒想到這平日寡言的劉妃竟然會身藏利刃而未,顯然是在來之前就有準備。她見眾人己經保護好自己,便大聲說道:「劉妃,你不要做傻事,本宮知道這件事是有人故意坑害你。本宮和你多年姊妹一場,怎么也不會置你于死地……」
劉妃只是冷笑,「不是想置臣妾于死地,娘娘今日會這樣大張旗鼓嗎?罷了,不用麻煩您動手,臣妾自己解決了,也省得陛下追問,再牽連無辜!」
顧芳華赫然明白她要做什么,大喊一聲,「不要!」
劉妃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可她下定決心、義無反顧,這一刀便狠狠扎進胸口。
周圍人都嚇得倒退幾步,只有顧芳華撲到她面前,一手按住止血的穴位,大聲說道:「睜大眼睛看著臣,不要讓自己昏過去,平順地呼吸,不要緊張,臣能救娘娘!」
劉妃的身上膛上都濺滿了鮮血,嘴角卻掛著笑,她望著顧芳華,小聲說道:「你救不了本宮的,別白費心思了。抱歉……拖累你……」她的聲音越未越微弱,終于再也沒有聲息。
顧芳華怔怔地看著閉上眼的她,忽然感覺一口氣憋在胸口,想吐卻吐不出來。即便她半身都染上劉妃的血,也沒有覺得臟了自己的身子,只是這些血讓她很痛,心里痛。
醫者,卻見死而不能救,這是她最怕面對的事情,但是老天似乎總愛和她開玩笑,一次次讓她不得不面對,躲也躲不開……
恍惚著,她聽到皇后顫抖的聲音揚起——
「劉妃……畏罪自殺……這件事要轉交給陛下處置,本宮管不了了……來呀,將這一干奴才拉下去看管起來,等著陛下審問……還有,顧太醫也牽涉其中,一并抓起未特審!
顧芳華的嘴角微微上挑。終究不能獨善其身,她既然己經掉進這個泥掉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往下墜。也許不可能洗刷清白了,但只希望不要牽連她爹。
她舉目看向躲在眾人身后還在顫抖的皇后,輕聲說道:「皇后娘娘,劉妃己經是一尸兩命了,娘娘您向未仁義厚德,太子又是如此可愛孝順,就算是為太子積德……娘娘就不要為難無辜奴才們了!
皇后眉心一凝,「你是在威脅本宮嗎?」
顧芳華微微一笑,搖搖頭,「娘娘是如此有膽色的人,哪里會被臣這種草芥之人咸脅?臣只是在提醒娘娘,人活在世上不容易,何苦處處相逼?難道劉妃之死還不能讓娘娘心生一絲側隱之心嗎?」
皇后沉下臉道:「本宮不想聽你胡言亂語,來人,把顧太醫帶下去,聽候陛下發落!」
顧芳華緩緩站起身之前,將劉妃的雙手放在身前交握住。這個可憐的女人,必定曾經將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賭在這片宮墻之內,但是她萬萬想不到自己的結局會是這樣,而那個害她走向這條路的男人是誰?會知道這世上有個女人為了保護他而不惜犧牲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嗎?
被一左一右抓住胳膊的時候,她聽到自己心里發出一聲嘆息,但回過神才意識到那一聲嘆息其實是她嘆出聲來了。
她再嘆,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將走入終點呢?
程芷嵐在家「閉門自省」兩日后,今日程府門口忽然有輛馬車駛來,停妥后,一名中年男子面色沉靜地走下車,并拍了拍程府大門的門環。
門房打開門,因不認識這男子,問道:「先生,請問您……」
「你們家太傅在嗎?」中年男子問道。
門房回答,「主子在,不過主子說他正閉門自省中,不宜見客,還請您……」
「閉門自省?哼,省省他的裝腔作勢吧。我要見他!怪心昴凶託鈭鐾䞍x十足,推開門房便自己往里走。程府的下人見狀,也沒人敢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