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來這么長時間,心一直是懸著的,生怕程芷嵐偷著出去的事情被人發現,更怕程芷嵐遭遇什么意外。這會回到小院里,也不確定他是否回來了,只能忐忑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確定那兩名士兵沒有跟著進來。
他們從京城帶出來的隨從,都被徐萬年故意安排住到了別的院子里,顯然也是不想他們主仆串連在一起,以免生事。
屋內沒有亮著燈,難道他還沒有回來?
她擔心著,猶豫著,一手推開房門走進去,卻忽然被人從里面拉了一把,她剛要張口喊,就被人捂住口。
「別怕,是我!钩誊茘沟穆曇糍N著她的耳廓響起。
她長吁一口氣,笑道:「你平安回來了?還是嚇得沒敢出去?」
「回來了!顾砷_手。
「怎么不點燈?」她伸手去摸桌上的火摺子,又被他按住手,「先等一下!
顧芳華覺得他的手有點猩熱,放在鼻翼下一聞,竟是血腥氣!她驚得急問:「你受傷了?」
「嗯,只中了一劍。徐萬年負責看守軍情戰報的人比我想的多些,所以多費了些工夫!
他雖然語調平和,但顧芳華急了,連忙將他拉到窗邊,捅破了窗紙,藉著打進來的一束月光,她看到他將上衣敞開,胸口處有道傷口被他用衣服按住。卻已然有血絲滲出。
「笨蛋!你是習武之人都不知道怎么止血嗎?」她氣急敗壞的扯開他手中的衣服丟在地上,并從自己的隨身行囊中翻出一小瓶止血藥粉灑在他的傷口上!敢а廊讨郏〔辉S叫!」她一邊灑一邊咬牙切齒地命令,接著用牙將那件帶血的衣服咬破一個小口子,用手撕開后,拿干凈的那部分幫他包扎傷口。
此時,徐萬年的聲音在屋外揚起,「程老弟睡了嗎?」
顧芳華一驚,「這老狐貍是來查探虛實的!」
「我去應付他!钩誊茘股碜觿傄粍,便被顧芳華一把技住。
「你去床上,脫了衣服給我躺好!」喝令完,她轉身走到門口,拔掉了頭上的發釵,將腰帶一扯,讓衣襟有些開,然后猛地拉開門,癟著嘴說道:「徐大人來了,正好!你們兄弟倆說話,我走!」
程芷嵐在屋內懶洋洋地說,「芳華,發那么大脾氣干什么?你把我丟下,一個人跑出去玩了這么久,我都還沒生氣呢!
看她這副樣子,徐萬年猜側兩人鬧了脾氣,便笑道:「顧姑娘和程老弟吵架了?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有什么談不開的?算了,我還是不打擾了。」
顧芳華氣呼呼地說:「你們男人就是互相幫著說話!哼!其實都一樣!全是花心大少爺!」
「顧芳華,你還要吃醋吃多久?要我光著身子現在出去抓你嗎?」程芷嵐又揚聲說了一句。
徐萬年笑著轉身走了,確認他的確是走了,顧芳華這才慎重地回了房間。
程芷嵐聽話地側躺在床上,一手撐著頭,痞痞地對著她笑,「戲演得不錯!
「少廢話!給我好好躺著!」她走過去,手指搭上他的脈搏,確認他雖然流了血,但是氣血無阻,陽氣尚盛?杉词谷绱耍膊荒芡耆判,替他蓋了被子后,瞪著他問:「現在怎么辦?萬一他又重回來,或者明天一早來探你的話,你說該怎么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明日事來明日憂!顾麖谋蛔酉律斐鲆皇,「未床上躺著,別老是瞪著我,你都寬衣解帶了,難道還要睡在床底下嗎?」
知道他又在說些一逞人的話,但這次她沒有生氣也沒有動作,只是沉默一會,微微低下頭,她手指摸上他的臉煩,又摸到他的下巴,顫聲說:「你這個人……做事總是這么沖動嗎?」
「嗯?」他握住她的手,忽然覺得此刻的她有些古怪!改阒甘裁?」
「這里的疤痕,你是怎么弄的?」她的手指按著那道傷口不松開。
他望著她,嘴角笑紋深如刀刻,「為了救一個笨丫頭,捱了一刀。」
「果然是你!」她眼一瞇,驀然跳上床,狠狠地掐著他的脖子,「你這個騙子!無恥之徒!幾時認出我的?為什么一直不說?」
程芷嵐抓住她的手,接著將她壓在自己身下,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口撕裂般疼痛,一手扣住她憤怒的小臉,詭笑道:「怎么,你想起什么來了?」
「該想起來的都想起來!那個笨哥哥,十四、五歲了還會被人販子拐,一條小命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若不是我出手相救,哪有他后來伶牙俐齒和我斗嘴磨牙的機會?我要是知道你后來會變得這么壞,當初才不會救你!」
程芷嵐打喉嚨發出愉悅的呵呵笑聲,「好丫頭,雖然你一直都這么笨,但是總算是想起來這件事,否則我只怕要找根木頭狠狠敲你一下,才能幫你想起來!
顧芳華不甘示弱反駁,「敲我?先敲你吧!你這個不知道感思圖報、沒心沒肺的家伙,到底是幾時認出我的?不肯和我敘舊也就罷了!還一直和我過不去,成心和我作對是為什么?」
「為什么?」他的臉緩緩迫近,「就為了這一刻——」倏然覆住那喋喋不休的紅唇,這一刻不是偷香,而是赤裸裸的熱吻。
在她意識情醒的時候,在她所有的記憶都回籠的時候,在她終于認出彼此、想起過往那段幾乎被她遺忘的日子的時候,在他……確定這丫頭的確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的時候,他再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口,不讓她有片刻的喘息,將這些年的思念、牽掛,重逢后不能相認的相思、眷戀,統統注入到這一吻中。
因為過于激烈,唇齒廝磨甚至有了一些血腥的味道,但是他的心里卻愉悅得好像飛上了九重天。
這丫頭……讓他足足等了十年啊——
十年前,八歲的顧芳華看上去較一般同齡的玩伴嬌小,外人若不知道,還當她只有五、六歲。當年她貪玩,便和家里的丫鬢上街看花燈,不小心走散了,竟被一個人販子用手帕捂住口鼻,硬是拽進京城郊外的一座小院子。
第一日,她剛烈得不吃不喝,絕食抗議,結果遭到一頓暴打。第二日,她就見風使舵地裝可憐,但人販子依然對她不理不睬,還給她拴上一條粗粗的鐵鏈,鐵鏈上又掛了一顆鐵球,教她行動艱難,根本別想逃跑的事情。
就在她絕望得想著自己這輩子己沒有可能回家的時候,人販子的手下忽然和他報告,說那個被抓來的富家公子病得很重,大概就快死了,說不定是得了什么要不得的傳染病,一天到晚咳得厲害,是不是要替他找個大夫抓藥?
人販子氣憤地說:「還沒來得及找他爹娘要錢呢,找什么大夫?萬一暴露了我們的藏身處怎么辦?不行!你去找個人伺候他,必須讓他活著,就憑他脖子上掛的那條玉墜,他家的錢就絕對少不了!非要逼問出他的爹娘是誰不可!
顧芳華自小看醫書,也有一顆醫者之心,聽說有人病了,便挺身說道:「我會看病!
人販子看著她冷笑,「小小年紀就會說謊。」
「我真的會!」一提到醫術顧芳華就萬分自信,當場朗朗背誦了一段醫書,還煞有介事地給那人販子把了脈,說他肝火旺盛,脾虧腎虛,要先去火,再補脾腎,說得人販子一愣一愣的,也信了她了。
顯然人販子雖希望那個富家公子活著,但是又怕他得的是傳染病,自己不敢進屋照顧,于是左思右想后,還是決定把顧芳華踢進那間小屋里碰碰運氣。
當顧芳華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恐懼地摸黑走進小屋時,鐵鏈子在地上拖行著,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在小屋中回蕩。
「有人嗎?」她輕聲問。
黑暗中有道虛弱的聲音響起,「你是誰?」
「我叫顧芳華,那些人要我來照顧你,聽說你生病了!顾髦樦曇粽业酱布茏。
「你走吧,我可能生了重病,不要傳染給你!拐f著,那人又咳了好幾聲。
但顧芳華骨子里偏有幾分執拗勁兒,硬生生地拉過那人的手,號了脈,說:「你得的像是肺病,可能是這幾天沒有吃好睡好又冷著了,不見得會傳染。你放心,我陪你幾日,你就會見好的!
那只冰涼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問道:「你今年幾歲?」
「八歲。」
「好年輕啊……」他感慨著,「這么年輕就要陪我等死,我若是牽連了你,會于心不安的。」
「那你就快快好起來嘛,等你好了,咱們兩人就可以一起從這里逃出去了!顾念~頭,又道:「你發燒了,我去叫他們給你熬藥!罐D身,她艱難地往房門口走,地上還拖著鐵鏈,嘩啦嘩啦響著。
床上的人又問:「是什么聲音在響?」
顧芳華笑嘻嘻地說:「很討厭的鐵鏈子,很吵對不對?可惜套在我腳上了,我沒辦法把它摘下來,不過沒關系,你把它想成編鐘的聲音就不那么心煩了,你聽——當!這是宮,當!這是角,當!這是微,當!這是羽。是不是挺好聽的?」
這,是顧芳華與那個神秘病人交流的開始。
因為屋內很黑,但人販子又不許她點燈,所以兩人都不知道對方樣貌。每天都是由顧芳華送菜送飯照顧那個病人,她就拖著沉重的鐵鏈和鐵球往返于屋內屋外。
漸漸的,她知道那個病人是一個比自己年紀大幾歲的小哥哥,而且聽人販子的口氣,這個小哥哥比自己值錢得多,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會被人販子弄到這兒來。
她開的藥,多少起了作用,照顧那小哥哥的第三日,他的燒也退了,咳嗽聲也少了。
人販子很高興,私下商量著該怎么逼問那富家公子的家世,好去要扶贖金。
顧芳華也替他高興,說:「他們要是知道你爹娘在哪兒,你爹娘就可以帶著銀子來救你了。」
「別傻了!股倌旯涌嘈σ宦,撫摸著她的臉煩,「他們是綁匪,得了贖金就會把我殺了,不會放我回家,給他們帶來風險。」
「?殺你?那怎么行!」顧芳華義憤填膺地說:「殺人是犯法的,我不會讓他們殺你的!你放心,我陪著你,我保護你!
黑暗中,那只撫摸她臉頰的手仿佛顫抖了一下,接著摟過她的肩膀,將她的頭按在他的胸口,「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膽量……」然后,仿佛下定了決心,他沉聲說:「好!我不會死,我們倆要活著出去!」
此后他更努力地喝藥,她則絞盡腦什地想那些醫書中大概有什么藥方會對他有用,結果在她誤打誤撞的調養下,他的身子竟慢慢地好起來了,咳嗽完全沒了,聲音也情朗了許多。
這房問除了門之外,窗戶己經被人販子用木頭牢牢地釘死,幾乎沒有光線可以沒射進屋里來,顧芳華和那少年公子一起相處了七、八日,依舊對彼此的容貌都看不清。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幾天后她才想起這個關鍵的問題。
他沉默片刻,「還是先不要告訴你!
「為什么?」她嘟起紅唇,「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
「你少知道一些關于我的事,那些人販子就不會因為消息走漏而對你下毒手,倘若日后我死了……你還是安全的!
「你怎么會死?都說了我不會讓你死的!不許你說死!」顧芳華連聲抗議。
此時大門被人用力推開,那人販子的頭兒走進來,「臭小子,讓小丫頭伺候你,也算是對你仁至義盡了。現在快說!你爹娘是誰?住在哪兒?只要他把贖金送來,我就放你出去!
「能不能讓我給家人寫一封信?他們看到我的親筆信,才會放心送贖金過來!鼓贻p公子提出要求。
人販子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會讓你在信中拐著彎透露什么嗎?我就不信拿走你身上這玉墜子,他們還不送銀子過來!你只要把地址給我,我自會找到他們!
「好吧!股倌陣@了口氣,說出一個位址!肝夷锷眢w不好,受不了驚嚇,這些日子一定為我擔驚受怕了,女人心神一亂就會出事兒,請千萬囑咐送信的人,還是把信物交給我爹為好。」
「哼。你等著,我派人打探一下消息,倘若那里不是你家,你就乖乖等著一頓皮肉之苦吧!好了,臭丫頭,滾出來!」
顧芳華往外走,臨走之前,少年悄悄拉了她一把,將一根細木條塞進她手中,在她耳邊飛快地說:「把你的答子給我!
她一怔,但她生性聰慧,知道他要自己的答子必然有用,便立刻拔下來給他,將那根木條替代了答子在頭上插好。人販子滿心想的都是去找那公子的家人,也沒留意她頭上的發答不見了。
人販子不過三個,晚上一個去送信,一個在做飯,另一個人販頭子則哼著小曲兒在院子里磨刀。
顧芳華坐在旁邊的臺階上看著他磨刀。
「怕嗎?」那人販子瞥她一眼,「放心,我不會殺你,你還能留著賣錢。」
「你是要殺里面的小哥哥嗎?」她咬著唇問。
人販子笑道:「不錯!你真聰明,等他爹的贖金一送到,我就用這把刀送他歸西!
「他爹若真送來贖金,你不該放他走嗎?」她正氣漂然的說:「做人難道不該講信用嗎?」
人販子哈哈大笑,「講信用?那是自命為大俠的人才會干的事兒,我們這種人怎么可能會講信用?」
忽然問,屋里有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然后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人販子往地上吐了口痰,「馮的!真是個痊病鬼,一會兒別臟了我的刀!」
「我去看看吧,您歇歇!拐酒鹕恚櫡既A拖著鐵鏈往屋里走,大聲說:「小哥哥,你今天沒有吃藥,是不是病又重了?」
她心里著急,使勁跑了幾步,結果因為腳拖不動那么重的鐵鏈,一下子跌在地上,摔得她膝蓋都疼了。
「摔疼了吧?」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扶起她,少年溫柔地在她耳畔說:「這些日子恐怕你的腳跺都磨破了,你再忍耐一、兩日,最晚明天我們就可以逃走了。」
「可他正磨刀說要殺你,不知道還能不能熬過今晚……」顧芳華又是焦急又是恐懼,忽然間她想起一事——以往他都是躺在床上的,她曾經摸到他的手腕上也套了鐵鏈,知道他被拴在床頭,這些日子吃喝拉撒都被困在屋內,十分不便,可是他現在竟能在門口扶起自己,難道……
「你把鐵鏈上的鎖打開了?」顧芳華驚喜地問。
「嗯!股倌晗袷峭敌,「多虧你的答子!
此時外面有人跑進院子,哈哈大笑著,「老大,拿到銀子了!一萬兩銀稟!那小子真是值錢,他家的管家一看到玉墜子,二話不說就拿出一萬兩銀稟,讓我們千萬別傷害他們家少爺,還說他們老爺不在家,等老爺回來一定愿意花更多錢贖回少爺的……」
在屋里的顧芳華更加著急了,「他們己經拿到銀子了,不知道還愿不愿意再等著撈第二筆?」
「一萬兩銀子……」少年默默念著這個數字,語調卻輕松得像在說笑話!傅瓦@么把我賤賣了嗎?」
就在此時,那個人販子頭兒拿著刀往小屋子走,說道:「一萬兩銀子不少了,你以為等他們家老爺回來還會給你更多銀子嗎?哼!一定會立刻去報宮的!好吧,一萬兩就一萬兩,足夠咱們吃香喝辣的過上一陣子,我現在就砍了這小子的頭。」
顧芳華急著伸臂將少年護在身后,一只手摸著摸到一張凳子,等那人販子走到門口,正一腳邁進門檻時,她用盡全身力氣把凳子扔了出去,碩在人販子的身上。
那人販子碎不及防,被砸得倒退了幾步,離開了門口。
她連忙喊道:「小哥哥快跑!」便將少年使勁往外推。
那人販子大罵一聲,「這個該死的丫頭!你是不想活了吧!」他持刀再度走進屋內,藉著門口微弱光線,刀鋒砍向顧芳華。
顧芳華一低頭,曲起身子,等著握這一刀,但「當」的一聲響,那刀并沒有砍下來,原來是少年用束縛她的鐵鏈迎上了刀鋒。
少年以胳膊夾起顧芳華,奮力沖出房問。
另一個人販子聽到動靜,也提起刀沖了過來,少年這些日子都沒有正常進食,身體還很虛弱,顧芳華腳上的鏈子和鐵球又還沒有卸掉,讓他相當于帶了兩個人在身上,十分沉重。
此時被前后夾擊,少年只得將顧芳華放到墻角,脫下自己的外衫用力一卷,卷住了前面人的刀鋒,然后反腳一踢,踢向了后面那名人販子的胸口。
這時,忙著做飯的第三個人販子也沖出房問,三人合力夾擊,將少年團團圍住,三把刀織成血腥的刀網,幾乎想將少年絞死在其中。
顧芳華嚇得大聲尖叫,希望能引來什么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