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
時值盛夏,白天里日頭曬,歐陽蕓便躲在聽云閣里練琴,直到傍晚天上的云霞都染上了五彩斑斕,她才一手抱琴,一手捧著點燃的熏登往小院走去。
才剛擱下熏燈,抬頭便看見貼身侍女喜兒神情焦急,三步并成兩步地朝她的方向跑來。
“小姐,不好了!”
“何事慌張?!”她問,接著把琴擱好,順手撥了幾根弦,試了試音后,這便開始彈奏起來。
自逃婚被捉回后,她就被限制了自由,鎮日關在深院大宅里無所事事,雖然涼氏偶爾會過來陪她說說話,然而每次總帶著女紅來,她硬著頭皮學了幾回后,實在覺得枯燥乏味,又不好明著推拒,這便對涼氏說下個月歐陽賢壽宴她想獻上一曲作為壽禮,隨后便開始卯起來練琴。
“老爺下了朝后,沒有打道回府,反而直接前往刑部領罰!”
“這是為何?”撥弦的手慢了下來,本就不怎么流暢的琴音此刻顯得更加滯礙了。
“喜兒聽說,今日朝堂上一票大臣拱著要攝政王當眾宣讀先帝遺詔,攝政王大發雷霆,當眾罰了一干人等。”
“那與我爹有何關系?”她停下來,撫琴的興致全失。
“聽說這事便是老爺起的頭!
歐陽蕓默默嘆了口氣,心想這歐陽賢又是何苦呢?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歐陽賢的性子她倒也有幾分了解。看上去雖然嚴肅不
茍言笑,但其實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就是太看重君臣倫理這個缺點吃了大虧,
只怕是還看不慣年幼的君王被一名外戚所操控,心里遲遲過不了這個坎,才會
有心人一拱,他老人家便義無反顧地沖上了浪頭。
“那是攝政王不肯當眾宣讀遺詔,所以惱羞成怒罰了我爹?”
“不,攝政王當眾很爽快地宣讀了!毕矁河质菗u頭又是點頭地。
“那這又是為何?”喜兒這答案倒是出乎她意料了。
“因為大臣們后來又說要驗詔書,攝政王才會動了肝火!毕矁烘告刚f出癥結點,群臣嚷著要驗遺詔才是主要導火線。
“那……諒此事也是我爹起的頭,是么?”
“不是。老爺這回只是附和,說要驗詔書的是聞太傅。攝政王說了,宣讀詔書自然是沒有問題,但如若是驗詔書,那便是對先帝不敬以及對他個人的誣蔑,唯獨此事他絕不寬貸,當下便把一干人等全懲戒了。”
“原來是連坐法啊。”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歐陽蕓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易地而處,換作她是藺初陽,也是會大發雷霆的。
“喜兒,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為何這天下是鳳姓的天下,可朝堂上攝政的卻是藺家?我朝難道一向由得外戚干政么?”
“小姐,這喜兒也不是很清楚,喜兒只知道攝政王并非外戚,他是正統的皇家血脈,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打從一出生就被太祖皇帝另外賜了藺姓,弱冠之前未曾踏進過帝都半步!比缦矁哼@種下人們,對像藺初陽這種謎般的人物總是特別上心,主子們一旦問起話來,一個個幾乎都能夠侃侃而談。
“居然有這等事!甭牭竭@個答案,歐陽蕓頗為詫異,莫名地又想起那日藺初陽初見她時所問的話,不免有些耿耿于懷。
“對了,喜兒,我以前見過攝政王嗎?”
喜兒認真回想了下,搖頭!皼]有。”
“那還是攝政王曾在某處見過我?比方說,遠遠地在池畔旁、橋頭邊什么之類的地方?你可有印象?”
喜兒噗哧笑了一聲,道:“小姐,攝政王患有眼疾眾所皆知的,太遠的距離怕是看不清楚呀!
“……喔,原來如此!睔W陽蕓訕訕地應了聲,臉紅了。突然覺得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很愚蠢。
“老爺與攝政王向來不合,除非公事必要,否則私下根本沒有往來。且喜兒聽說攝政王出了名的淡寡,就算殷勤送上了請帖,多半也是禮到而已!睋Q句話說,要在這種權貴之間的場合偶然相遇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小姐是否想問,攝政王為何挑在國喪期間前來求親?”雖說是少帝賜婚,但這多半是攝政王的意思。
“就是有些……好奇而已!睔W陽蕓有些難為情地撇過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地在意了起來。
“小姐,其實您對攝政王的事上心也好,畢竟再過些時日您就要嫁過去了!
“喜兒,這婚事我還沒答應呢。”歐陽蕓悻悻然打斷喜兒的話。
“可老爺答應了呀。”喜兒立刻補上一句。
“喜——兒——”
見自家小姐一臉惱火的模樣,喜兒忙轉了話題:“對了,奴婢想起一事,小姐落水的那天,攝政王正巧也在皇靈寺,興許攝政王便是在那里對小姐一見鐘情了也說不定呀!
“你這丫頭又胡說八道些什么!”可惡的丫頭,敢情故意尋她開心。
“是小姐自個兒問喜兒的呀。”喜兒撅著嘴喊冤,沒一會又指著天上的鷹驚呼連連:“哎呀!小姐,這只鷹最近怎么老是在上面盤旋?看著怪可怕的!
歐陽蕓也注意到了,點點頭。“是呀,有好些天了。會不會它家的雌鷹落到咱們家的屋檐上了?你吩咐下人這幾日留意一下,若是有見到受傷的雌鷹,千萬別傷害!
主仆二人才說上一會兒話,天色便已暗了下來,算算時間也該到了用膳的時間,歐陽蕓突然想起那名正在受罰的老人,心中難免有些不忍,便問道:“喜兒,我爹在何處受罰?”
“小姐,大人被罰在青龍門外跪著,約莫還要一個時辰才領罄呢。”
歐陽蕓輕輕頷首,接著道:“喜兒,備好轎子,隨我去接我爹回家吧!
青龍門是百官入宮議政的主要通道,也是官眷們最接近皇宮的地方,過了這扇門后,便是一重又一重的朱紅高墻,冷冷地圍住了墻里面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歐陽蕓提一盞琉璃燈,緩步走在石砌階梯上,左右兩側的扶梯雕著栩栩如生的蟠龍,龍身蜿蜿蜒蜒地很是逼真,歐陽蕓看著有些驚嘆。
石階盡頭便是青龍門,金漆雕龍的大門緊閉著,兩相對照之下,門前下跪的身影顯得更加凄愴蕭索。
看到這一幕,歐陽蕓眉頭一皺,輕聲喚:“爹!
“蕓兒……你怎么來了?”歐陽賢愕然,眼下這狼狽模樣實不愿讓人看見。
“女兒來接爹回家。”歐陽蕓提著琉璃燈緩步上前,燈火熠熠,映照出她搖曳的身姿。
聞言,歐陽賢難為情地啟口:“還有一刻刑罰才領罄……”
“那剩下的這一刻便由女兒陪爹一同吧!
“胡鬧!”歐陽賢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歐陽蕓順了順霓裙跪下,沒有絲毫猶豫。
父女倆都沒有說話,便只是這般靜靜地跪著。
良久,歐陽蕓打破沉默!暗,女兒有一句話想問爹,不知當問不當問?”
歐陽賢“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爹可愿告老還鄉,從此閑云野鶴不問政事?”
“先帝驟逝,少帝年幼登基,朝政大權全落入攝政王手中,如若那廝狼子野心,那新皇豈不危矣?”
“那依爹之見,藺王爺在攝政期間可曾做出危害國家社稷、殘害忠良之舉?”
歐陽賢聞言,一陣默然,思忖了許久,方緩緩開口:“這倒沒有。”
人性真的很奇怪,人們一旦不同道后,便無時無刻希望對方能行在有悖道義的道路上,好落實自己口中的大逆不道。
“既然沒有,那爹何妨信他一回,只要藺王爺心系社稷,行事不偏仁道,那么是否獨攬大權又有什么關系呢?!”
“可陛下年幼——”
“陛下再年幼,終究會長大,爹是想當一回賢臣,還是權臣呢?”前者,為君為國為百姓,胸躬盡粹死而后已;而后者便只為爭權奪利,至死方休。
歐陽賢深深嘆了口氣,只道:“也罷,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