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距離鳳陽王承諾的百日之期僅剩下十天,朝議上又是硝煙彌漫,滿朝似乎都在等著看,看攝政王如何負起監國不周之責。
在鳳冬青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以及右派大臣的礎礎進逼下,面臨多方施壓的攝政王最后只淡淡說了句:“百日之內,鳳陽王若無法平定戰事,本王將自行請罪交出攝政大權,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此話一出,滿朝文武皆愕然,眾卿家面面相覷地將目光移到兩眼同樣蓄著錯愕的鳳冬青身上。
只見鳳冬青抿著唇不發一語,表情激動而壓抑,片刻后,嘴角徐徐上揚,“那便依皇叔之言吧!
散會后,大多數的人都認為,距離攝政王交出攝政大權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歐陽蕓輾轉得知此事后,內心不免感到擔憂。她知道,鳳冬青遲早要反的,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天這么快就來臨了。
沉思之際,歐陽蕓將視線調至窗外,透過窗欞看見外頭緩緩降下初雪,白絮飄飛,她臉上卻無半點驚喜,心境猶如覆上一層冰霜般,怎么也暖不起來。
聽阿碧說,攝政王今日回來得早,歐陽蕓聽到后便立刻前往探視,心里總惦記著他日前染上的風寒一直沒有好,如今又日夜操勞國事,真怕他吃不消。
有一回,她聽見太醫語氣凝重地告誡他,再這樣操勞下去,眼睛恐怕真要廢了,她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眼淚直掉;自那天后,她一有空就會過來監督他服藥。
來到寢殿外,碰見正欲端藥進去的巧蓮,歐陽蕓詢問后,索性便由她接手端了進去。
“王爺,該喝藥了!
“嗯,擱著吧!彼瓚艘宦暎刺。
“王爺,喝完藥再繼續忙。”她半命令式的口吻。
“嗯!
“王爺!”她嗔道。
藺初陽默默嘆口氣,“怕你了,我喝便是!笨嘈χ舆^她遞來的藥碗,在她的監視下,有點不干脆地將藥喝完。
見他這般孩子氣的模樣,歐陽蕓忍不住掩嘴笑了笑,“王爺樣樣都好,便只有在喝藥這件事上還像個小孩。”
正說笑著,看見桌案上攤著一張軍事布置圖,隨即臉色微沉,“王爺擔心鳳陽王未能如期平定西戎八部么?”
如今他二人的命運緊系在一起,百日期限一到,一得交出兵權,再讓出攝政大權,她不敢想象兵、權同時在握的鳳冬青會做出什么樣的驚人之舉。
兩人皆沉默之際,燕青神色匆促來報。
“王爺,貴客到了!”語氣略顯激動。
貴客?原來他今天提早回來是因為有客來訪。
“嗯,知道了!
燕青下去時瞄到桌上的空碗,神色愕然。“王爺,您將藥喝了?”
“嗯,不礙事的,走吧。”
離開時,看到她露出失望的表情,藺初陽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似乎覺得還不夠,便俯身在她臉頰親了一下,說道:“今晚又得忙通宵了,你若困就先睡,別等了知道么?”
最近兩人聚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他從太和殿忙完后便會繞來綴錦閣看她,那時候她通常已經睡下了。有一次她作惡夢驚醒,發現他竟然就在旁邊,自那之后,她便時常熬夜等他。
她點點頭,目送他離開時,隱約聽見燕青語氣焦急地問道:“王爺,真不礙事么?那藥……”
聲音漸漸遠了,后面說了什么她聽不真切,只是隱約覺得他們好像有什么事情瞞著她。
臘月十六,距離鳳陽王承諾的百日之期倒數第三天。
昨夜里一場大雪,下到前一刻方歇,地上積著厚雪,入眼處,一片銀白皚皚。歐陽蕓趁雪停走到戶外透透氣,一邊走,一邊聽阿碧說著邊關傳來惡耗,鳳陽王大軍被西戎、南夷前后包夾,現在被圍在渭水關動彈不得,清況危急……
靜靜聽著一切,歐陽蕓面色凝重,不發一語,心里想著一別不過數月,事情竟有如此轉變,不禁感嘆世事無常。
然而,雪上加霜的事還不止這一樁。
才踏進寢殿,就察覺到氣氛不同于以往的凝重。
太醫正在收拾藥箱,燕青面色鐵青站在一旁,攝政王則淡然坐在榻上,一手靠在小方桌上拄著頭,眼眸斂著未張,除了臉色略顯蒼白外,看上去與平時無異。
歐陽蕓一臉狐疑,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問:“太醫,怎么了么?”
太醫只是嘆氣,搖了搖頭,便一句話也沒說地退下去。
“燕侍衛,太醫說了什么?”太醫不答,歐陽蕓只得轉而問燕青。
燕青看著她的目光帶著怒意,咬牙反問道:“這便是姑娘要的結果么?”
她要的結果?她做了什么嗎?不知燕青為何如此質問的歐陽蕓心里更加納悶了,正欲問個明白,卻聽聞藺初陽略帶倦意說道:
“燕青,不得無禮!
接著,歐陽蕓看見他眼睛睜開,可是視線卻局限在面前的小方桌,心里覺得古怪,忙上前確認——
“王爺?!”
話語瞬間全鯁在喉嚨的歐陽蕓,被映入眼簾的景象給震懾住了。
“王爺,你的眼睛……”看不見了嗎?聲音已然顫栗不已的她不敢將話問出口,生怕得到的答案一如眼前的殘酷。
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她顫巍巍地向他伸出了手,不斷發抖的手掌在他眼前劃了劃,一聲聲輕喚:“王爺?王爺?”
沒反應,他的眼睛一點反應都沒有!
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歐陽蕓無力地垂下手,淚水不斷涌出。
聽見她低聲啜泣,藺初陽循聲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安撫她:“別怕,沒事的,便只是看不見而已!
他一句云淡風輕的“便只是看不見而已”,更令她的心都揪了起來,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他怎還能反過來安慰她說沒事?明明都看不見了,怎么會沒事?!
眼淚簌簌狂墜,歐陽蕓不知所措地問:“王爺,我、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
“姑娘沒錯,姑娘一點錯都沒有,姑娘便只是一心為王爺好,又豈會有錯?”
燕青字字句句都充滿怨懟諷刺,歐陽蕓覺得莫名所以,卻又隱約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陰錯陽差做錯了什么。
“燕青,退下!”
藺初陽一聲厲斥,燕青便不再多說半句,面色鐵青地退下去。
眼淚不斷奪眶而出,歐陽蕓語氣滿是驚慌:“王爺,燕侍衛為什么那樣說?我是不是闖禍了?王爺,你跟我說說到底怎么一回事好嗎?”
藺初陽只是沉默。
歐陽蕓心里本就恐慌,加上他一直不正面回答問題,當下放聲大哭,“王爺真看不見我了么?”一邊哭一邊問。
“蕓兒,別哭了,本王眼睛就算看不見,也能知道我的蕓兒在哪里!痹捖洌A初陽伸出手精準地將她摟進懷里安撫。
后來,無論歐陽蕓怎么問,藺初陽始終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這個疑問,便一直壓在她心上,一直到兩日后她被送回歐陽母家,橫在心頭上的疑問依然無解。
臘月十八,攝政王眼盲的事情終究瞞不住了。
消息一傳出,震驚朝野,此時距離鳳陽王百日之期還有一天,但鳳冬青已然等不及對外昭告攬權的決心,趁著攝政王抱恙未上朝期間,以其心有余而力不足為由,當眾宣布削去其攝政大權且暫時圈禁于未央宮內,不日再追究其監國不周之罪;接著又再命人帶著議和書前往渭水關請求休戰,雷厲風行一連頒布數道御令。
當奪權斗爭如火如荼進行之際,原也身處風暴之中的歐陽蕓卻早在前一天就被人護送回歐陽府,徹底被隔絕在宮闈斗爭之外。
回到歐陽府已經數日,歐陽蕓至今搞不清楚那座皇宮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宮里也不曾有消息捎來,問父親歐陽賢他也不肯說,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刻意對她封口。
歐陽蕓坐在亭中看著小院里的一切,昔日院里滿墻的瓊花早已雕零,入眼處,銀妝素裹,景物全非;以前總笑古人愛悲春傷秋,如今才知人心的滄桑便是這樣消磨出來的。
“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何事情演變至此,王爺不與我說,你也不能跟我說么?”她忽然開口問身邊站立之人。
身邊之人,便是燕青。燕青奉攝政王之命保護她。
沒有回應。歐陽蕓再接著說:“燕侍衛,我自認不曾與你有過節,你討厭我,總得讓我明白是為什么吧?”唇邊有抹苦笑。
燕青垂下眸,終于緩緩說道:“太醫開的那些藥,以往王爺總會佯裝喝掉,然后再由我伺機倒掉,可后來,姑娘天天盯著王爺喝藥!
“那藥……不是治眼疾的么?”已經聽出端倪的她語氣不自覺輕顫。
“那是毒藥!”燕青語氣轉為激動,“姑娘天天讓王爺喝的藥里被摻了微量的鴆毒!
歐陽蕓臉色瞬間蒼白,“太醫被收買了?不對,難道是……”
“是巧蓮!毖嗲嗥降毓即鸢,證實她心中猜測。
燕青又道:“巧蓮是當初皇太后派來監視王爺的!
“王爺知道巧蓮是細作么?”
“王爺從一開始就知道了。王爺說,與其打草驚蛇,不如放在身邊還能知己知彼;侍笏篮螅缮彽挂舶卜,雖然偶爾會捎出消息給右派,但那都是王爺故意默許的,直到近來為少帝所用后,才又開始變得不安分!
將一名細作擺在身邊十幾年,攝政王的沉穩當真無人能及了;而巧蓮在皇太后死后依然堅守初衷,貫徹其命令的意志也著實令人錯愕。
“巧蓮的事一旦揭開,勢必得牽扯出上面指使的人;背后指使的人是誰,想必姑娘也猜到了。王爺本來可以直接廢掉少帝的,可王爺說,姑娘希望王爺手下留情,所以王爺一直按兵不動!
“姑娘可知道,王爺本可以不動聲色避開那些毒藥的,便是因為姑娘的自以為是,打亂王爺原先的計畫。王爺曾說,姑娘是他最大的變數,王爺事事洞悉先機,殺伐果決不曾猶豫,可姑娘的一句話卻讓王爺動搖了!
變數?歐陽蕓如被當頭棒喝一般,腦海里再次浮現當日白發老者說的那番話。
“姑娘既得此因緣來此,他日必也因緣盡而歸。老夫奉勸姑娘,閑事莫管、莫理、莫聽,還請姑娘諸事順其自然,凡事三思而后行,勿因一己之念而妄動妄為,冥冥中皆有定數,姑娘不在定數之中,于旁人就是變數,變數將打亂原有定數,吉兇難料!
至此,她總算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一陣惡寒自腳下竄升,沿著背脊直竄腦門,本就蒼白的臉此刻更是失了血色,此刻她心里只余滿腔寒冷以及悔不當初。
“如若姑娘不曾說過要王爺手下留情,事情又豈會演變至此?”燕青話里的怨慰,將她向深淵又更推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