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什么?”他追著她問。
“更怕你追著我要和離書,害怕你和卓姑娘等不及三個月、臨時反悔,而且我必須找個地方歇歇腳,必須認真想清楚,該怎么走完接下來的路!
“所以你想清楚了什么事?”
童心搖頭,這段時間,她的心和他一樣不安寧!皼]有,這陣子腦子不好使,什么事都是混沌!
“連舌頭也混沌了嗎?那種難以下咽的東西你都能吃?”
他勾起她的下巴,手指輕輕描繪她的五官,瘦了,瘦得有點小丑-本來就不是多美麗的女子,這一瘦,頰骨突出來,臉色慘白,看得讓人心頭發酸。
她搖搖頭,道:“你說卓姑娘是假的,可身為女人,我覺得她對你的欣賞是真的。”她有:一雙銳眼,觀察于她而言并非難事,何況卓玉禾并未刻意在她面前隱藏對黎育岷的心意?
“又如何?她拿我的銀子、幫我演一出戲,她沒吃虧!
黎育岷說出她的身分,一個沒落的官家女子成為樂妓,從小養出來的氣質騙不了人,再加上那手琴藝,是不少京中權貴捧銀子追捧的對象,但他不好這口。
“不怕日久生情、假戲真作?”她微揚聲調,仍會擔心。
“這種事講究的是情投意合,男人無心,任憑女人千般手段也改變不了什么!
是,她同意這話,男人惹下風流債,卻總愛賴上女人勾引手段的錯,這世間對男人寬厚卻對女人背刻。
環緊她,低下頭,他的額頭貼上她的,輕聲道:“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剪除你的羽翼,齊靳說的對,假使我沒本事允你一片自由飛翔的天空,是我沒有資格擁有像你這樣的女子。我想清楚了,往后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我會當你的后盾,有損名聲的事交代我一聲,我來替你出頭。”
這么大的讓步?她現在可以想象,這段日子他承受多大的痛苦。
心微扯微痛,她環過他的腰,頭輕輕地在他胸前磨蹭,軟軟的嘆息聲,將他的心融成一池春水。
“想知道玉哥哥的事嗎?”他交代清楚了,該輪到她交代。
“不必!
“為什么?”
“我都知道了。”
“是紫裳她們告訴你的?”
“不,是我想起來了!
他略略推開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緩緩地,揚起一朵醉人的笑花,“童童,你長大了,那時候要離開,怎么沒說一聲就走?害我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尋到天黑才回家!
童童?!乍然聽見這聲輕喚,童心杏眼圓瞠、嘴巴張大,差點跳起來。
只有玉哥哥才會這樣喚她,童童、小童童……那時她才五歲,就狡黯的知道,不想被爹娘找到就得改名字,所以她不說自己是心兒卻說自己是童童,他、他……居然是……怎么會有這樣巧的事情?
看出她有疑惑,他揚起嘴角道:“別懷疑,我是你的育哥哥,不過是教育的育不是我誤以為玉石的玉。”
童心不敢坦承自己也一直以為是玉哥哥。
他笑著損她,“果然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頭,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騙我,連丫頭們也全是騙子,讓我干醋喝個不停,胃腸都酸壞了!
什么青梅竹馬,不過是三日緣分,什么身心相許,不過是童稚情誼,她們一個個說,讓他深信不已,讓他酸透的心做出爛決定,否則哪會鬧出這等事情?
要不是他曾經回來過,問了鄰居,知道這屋子在自己離開后不久就被賣掉,而屋主十幾年來都未曾入住,他還要費心猜疑,她的育哥哥會不會是新屋主。
黎育岷起身,拉著她走進自己住過的睡房,他走到床邊松手,彎下腰,手伸進床底下摸索,不多久摸出一個小木盒,他輕輕打關,童心湊過去一看,臉上立刻笑出一朵花。
里面是兩串珍珠發飾,是當年她系在發髻上,她親手解下來,送給育哥哥的。再見到舊時物,她雙眼瞇起,濃濃笑意在嘴邊蕩漾。
“怎么會收在床底下?”
“嗯,怕丟。當年離開得太匆促,有機會回來時,屋子已經轉手賣人!
“我回來過的,可是人去樓空。你去了哪里?”
聞言,黎育岷皺眉,須臾,他向她伸出手。
她把自己的手輕輕疊上,手心貼手心、心連著心,他握住她、牽著她,一路走到油桐樹下,那里是當初育哥哥和童童最常待的地方。
“記不記得當年你離開那天我們去街上做什么?”
“記得,給嬸嬸抓藥,嬸嬸病了!
童心不喜歡藥味,黎育岷自個兒進藥鋪子,叫她乖乖在街邊等,沒想到被家里的下人發現,樂得將她一把抱起,沖回府里向老爺夫人報喜。
被抱走時她驚得一愣,待回過神想喊育哥哥時,他們已經離那鋪子有些遠。下人以為小姐性子犯擰,不肯回家,反而加快腳步將她抱回童府。
誰知道,這一個錯過,便是十幾年。
“我娘病了,我找不到你,只好先回家熬藥給娘喝下,再出門找。我來來回回在大街上逛過好幾圈,直到天黑才放棄。第二天,我又想上街尋你,只好趕早幫娘把藥給熬好、放在桌上,娘還來不及喝藥,卻聽見有人敲門,門外來的是黎府的萱姨娘。
“她是我親生父親的遠房表妹,后來嫁給父親為妾,在他未娶進正室嫡妻之前,四房是由萱姨娘主持的,她是個厲害女子,手腕高、城府深、善于欺騙,殺人可以不見血。
“父親曾經有兩個外室,一個是我的母親霍青舒,另一個是育清和育莘的母親,她是個被公婆趕出門的寡婦。
“我娘知道自己名聲不彰,明白黎府不會讓一個青樓名妓進門,所以從不糾纏我父親要求名正言順,她只安安分分地帶著我在這里生活,她對父親的盼望也不過是日后予我一紙薦書,讓我能順利參加科考。
“萱姨娘知道我娘的存在后,想方設法害我娘,她曾經命人在街坊間散布謠言,
說我娘是妓女,過氣后,便到處勾引男人,以身子換取錢財為生。謠言引得鄰居對我們指指點點,有人在我們屋子外頭灑狗血,還有輕浮男子求上門,讓我和娘不得不四處搬遷,若不是為了讓我還能偶爾見到父親,娘早就帶著我搬離樂梁城。
“可萱姨娘在我父親跟前卻是一副賢慧大度模樣,她幾次向父親提及,要迎我和娘入府,那個時候我曾一她是個好女人,還傻里傻氣地問娘,‘和爹爹一起生活不好嗎?娘為什么不肯進黎府?’娘的回答是一陣苦笑,告訴我,‘知人知面不知心!
“幾次陷害,她想逼得我們母子待不下去,卻發現不管怎么搬遷,我和娘始終沒有離開過樂梁,她惱了,決定把事情鬧大,于是她將我和我娘的事捅到祖父跟前。
“我娘心知肚明,以她這樣的出身,我若回黎府必不能得到善待,因此在萱姨娘領下祖父命令,要將我帶回去時,她急急忙忙將我藏在衣柜里,吩咐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發出半點聲音,她會把事情應付過去!
“后來呢?”童心聽了心急的追問。
“萱姨娘進屋里,她不斷說服我娘,說我回府后便是四房的庶長子,一定會得到看重,好好讀書、日后考進士,當官后就可以替娘掙得誥命。
“她說祖父的意思是留子去母,讓娘選擇要走還是要死?但她不忍心做這等造孽事,她決定承擔風險,讓娘繼續住在這里,并且承諾每隔幾天就讓我回來見她一面。
“她的話引開我娘的注意力,但衣柜沒關緊,我透過那條細縫全看見了,她在背對我娘時悄悄地朝藥湯里摻進東西,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還以為是糖霜,她好意想讓藥湯不那樣苦。
“她幾乎說服我娘,連我也覺得自己該回黎府,才有機會替娘洗清名聲,讓世人知道她是個多好的娘親。然后萱姨娘端起藥送到我娘面前,苦口婆心勸道,說現在她上頭有公公婆婆,凡事不能自己作主,但日后孩子有了出息,屆時她定會出把力氣,把我娘給迎進黎府。
“我娘接過藥湯,慢慢喝下,忖度她的話有幾分真實,可是藥還沒喝完,娘便摔了碗怒指著她,那個時候,娘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萱姨娘笑著與我娘對視,無半分心虛,她問:‘你想指責我謀害你性命?錯,我不單害命,還想謀財,看來我家老爺沒少在你身上花銀子嘛,這兒的好東西可不少!”
“我娘走得很快,她看也沒有多看一眼,便轉身滿屋子翻找值錢的東西,將娘積存多年的財物通通卷走。
“她打開柜子,冷不防看見我躲在里頭,她不確定我有沒有聽到、看到什么,卻不能不把我給帶回去,她對我心生猜忌,因此在我進黎府的前幾年,她想方設法的陷害我。
“我娘沒猜錯,她的名聲的確讓我在黎府處處受輕賤,萱姨娘甚至用這點挑撥育清和育莘,讓我們彼此傷害,她坐收漁翁之利。”
童心靜靜看著他,他一定很歉疚,歉疚當時沒跳出來阻止這件事,他把母親的死全歸咎在自己頭上了吧?
“對不起,別說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彼幌胩铰,不想他再傷心。
他理解她的心疼,搖搖頭拒絕她的好意,自顧自的往下說。
“萱姨娘表面功夫做得很好,黎府上下都認為她溫良賢德、大度寬容,若不是我親眼目睹那些事,也會被她欺騙。有很長一段時日,我也以為毒害我娘是祖父下的命令,直到后來我偷聽到她說的話,才曉得當初街坊鄰居間的謠言是她散布的,而我娘和育清的娘都是死于她的手上。
“在她的挑撥放任下,府里即便是下人也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賤種,因為那些惡毒言詞,我把女人的名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因為她的手段,我痛恨女人的欺騙。
“齊靳說的對,我的問題不是你做不做生意,不是你對我有所隱瞞,而是我童年的陰影,我始終沒從陰影中走出來,那些陰霾罩住我,也籠罩了你,童心,對不起!
“不,是我的錯!彼奔睋u頭,心疼地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以后別再這樣了,我們凡事好好商量,就算我會發脾氣,也別害怕我,把真心意說出來,別再讓誤會產生,因為誤會造成嫌隙,嫌隙會離間夫妻感情,我們都別再犯同樣的錯。”黎育岷誠懇的道。
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滑過,真是瘦了,不管,就算品味軒會因此倒閉,他也要把紫衣給綁回黎府。
“好,不犯錯了!”她點了點頭,他粗粗的掌心磨在她的臉上,讓人好安心。
“我們是夫妻,要彼此照顧、彼此依賴!
“好,我會努力依賴,你要好好照顧我。”童心用力點頭。
她附和他所有的話,這次的附和沒有委屈或妥協,她就是想這樣做,附和他、跟隨他,他走一步、她便前進一步,她只想朝有他的方向前行。
“記不記得當時你把珍珠送給我的時候說過什么話?”
收到珍珠,他還以為小丫頭很懂事,知道不隨便欠下恩情,想以珍珠作抵償,卻沒想五歲的丫頭就驕傲得讓人很想扁她。
童心笑了,臉頰瞬地發紅!拔艺f:我允許你娶我,等育哥哥長大,帶著珍珠到我家求親吧!”
原來這段姻緣不僅是爹爹千挑萬選,還是自己親口允下,想當初她要嫁進黎府還滿肚子不甘愿,真的是!
黎育岷收緊雙臂,想把她給揉進自己身子里,他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鼻子,若不是光天化日,若不是后院還傳來老婆婆和紫衣、紫裳的聲音,他會一路親下去。
“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彼嫘恼\意地道歉。
搖搖頭,這男人是她替自己找來的,再大的委屈,只能認下!耙院蟛辉S再有桌姑娘、椅姑娘、床姑娘的!
“好,不會有了!彼χ饝。
紫衣把飯菜端上桌,紫裳快步過來請奶奶和四爺過去用飯,黎育岷舍不得松手卻還是放手,她真的瘦了。
他牽著她走回屋里,滿桌的菜肴讓人食指大動,紫衣的手藝果然好到不行,幾樣簡單的食材卻讓她整治出滿滿一桌。
黎育岷坐在童心身旁,為她殷勤布菜。
童心吃一口,皺眉頭,她放下筷子,說道:“紫衣的手藝變差了,品味軒的生意還行嗎?”
變差?!紫衣受到重大打擊,怎么可能?她天天研究食譜,想給主子擺弄出好吃食,她這么盡心盡力,得到的評語居然是……變差?她崩潰了!
“是食材太少吧,廚房里能用的東西不多,魚都不大新鮮了!弊仙烟孀弦戮忣a,真不曉得主子這段日子是怎么活過來的。
是嗎?童心為難地看了看紫衣,又看一眼站在旁邊滿臉不服氣的余婆婆,說道:“婆婆,可不可以把你做的小米粥和菜端上來?”
余婆婆聞言,笑出滿臉橫豎紋,心情可好啦,方才她的手藝才被兩個丫頭批評得一文不值呢。
年紀雖大,可手腳麻利得很,她也沒再溫熱過,就將方才端下去的菜碗和小米粥給端上來。
童心拿起筷子,夾起炒得惡爛的菜葉放進嘴巴,再喝一口焦糊的小米粥,一臉的滿足。
黎育岷納悶,單聞那味道……確實不太好,他吃一口紫衣做的,再夾一口余婆婆做的,他是個不挑食的男人,卻也能分辨出兩人的手藝,差的不僅僅是一個等級。
他狐疑地看向余婆婆,臉帶防備的問:“你這里加了什么?”居然在短短時間內就壞了童心那張挑剔的嘴。
黎育岷一拋出問題,紫衣、紫裳也帶上不善目光望向余婆婆。
余婆婆氣不過,翻了個大白眼,怒氣沖沖地道:“你們不知道婦人懷孩子,口味是會變的嗎?”
惱火!她轉身往外走,不理這一屋子沒見識的。
懷孩子?黎育岷看向童心,紫衣、紫裳也望向主子,只見她慢條斯理地把那盤爛菜葉給吃得一干二凈,再端起焦糊的小米粥一口一口吃得歡喜……
紫裳第一個反應回來,大叫:“我去替主子整理行李!
紫衣也大笑道:“我去求余婆婆教我做菜。”
“我……”
黎育岷也想接話,卻接不出成形的句子,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抱著她,永遠待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