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病了。
她沒辦法好好睡覺,方入睡,就在夢魘間醒來,淋漓汗水濕透衣襟,她被惡夢嚇得不敢閉上眼睛;她吃不下飯,本來食欲就夠差了,現在,吞下去的東西會帶著胃液一起吐出來;她試著把希壬擠出腦袋,但他的憤怒、他的兒子和他的艾琳,占領腦殼下所有空間。
她嚴重消瘦,胖臉頰往內凹陷,圓眼睛鑲在慘白臉孔上,黑白分明,她蒼白瘦削的手臂不再圓潤,愛笑的嘴唇失去開心意愿。
她每天都告訴自己不準哭,她每天都在想著退出。
對于“退出”,她算得上經驗豐富,不會太困難吧,只是,這回不論怎么把自己再關進衣柜里、再弄亂幾次衣衫,仍然做不到。
走了、快點走吧,她不斷對自己說同樣的話,可右腳才跨出家門,左腳已將她留住,她走不出去。
公寓不大,才六十幾坪,但每坪都寫著他們的共同記憶。
有沒有看見陽臺?
那里本來有很多棵甜甜香香的桂花,是鈞璨特地為小慧種下,希壬將它們拔去,全改種玫瑰。
不同品種的玫瑰,大大小小的花苞、深深淺淺的花瓣,常讓她回想婚禮當天,那天她是主角,圍在濃郁花香間中的女主角,再沒有女人比她更美麗。
向右轉,看看廚房。
“長春藤的下午”都沒有這么棒的廚房,點點說這樣的空間,能讓她做出全宇宙最美味的面包,希壬笑答:“那我這個活動胃袋,可以充分發揮功用了!睂Π,她最愛做面包,最愛欣賞希壬吃面包的饞樣。
還有,沙發那組粉紅色抱枕是她選的,她問他,粉紅色抱枕會不會讓他看起來很娘?他說:“我無所謂,反正我抱的不是粉紅抱枕,我抱的是粉紅豬!睆拇艘院,他總是抱著她看電視,她取代了抱枕位置。
希壬說,未來的新家大到可以讓她跳芭蕾舞,她不會跳芭蕾,但相信,她會替他生個愛跳舞的小女孩。她問:“新家有沒有玫瑰花園?”
“有,比現在的大二十倍。”他說。
“新家有沒有專業級廚房?”
“有,比這里大二十倍!
“新家有沒有大大的浴室?”
“有,比這里大二十倍!
點點問過很多大二十倍的東西之后,問:“新家有沒有粉紅色抱枕?”
這回,他笑著搖頭說:“沒有。”
“為什么沒有?”
“因為你已經取代它們的功能!
他愛抱她,真的。他喜歡她,也是真的,她不明白,那么多真實的事,怎么弄到最后變成假?是她的錯嗎?
曾經,他們那么要好,好到上下鄰居都知道,他們是最恩愛的小夫妻。
曾經,她快樂得置身天堂,相信自己終于找到真正愛情,她可以對希王說些惡心卻甜蜜的情話,可以抱住他,在他身上貼幾萬個標簽,標簽上寫著“此人為點點專屬”。
她才要幻想一生一世、永永久久,沒想到,晴天落霹靂,教人措手不及。
從什么時候起改變的?
從艾琳入侵的那個下午,還是她跟蹤失敗的夜里?
她想猜猜他的心,而他冷漠得讓人難親近,她努力偽裝沒事,他卻不允許她的努力。
他走了,留下她,點點分析再分析,只分析出一個道理——他不要她了。
她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希壬,可是每次接電話的都是艾琳,她說會讓希壬回電,但點點日夜守候在電話機旁邊……沒接到回電。
就這樣了,對吧。
她將臉埋入掌間,深吸氣,該離開了,不管左腳多么不甘愿。
走吧,她不能待在這邊,這里處處是希壬的影子和艾琳的笑語,她不斷想象他們的幸福,想他們的孩子與未來。
很無聊對不?她管不了自己的未來,竟去設想別人的未來。她把自己想得那么累,累得無法入睡,這是精神虐待,她有權利按鈴控告點點。
用力起身,揮開猶豫,她真的要走了。
打開門,關上門,她走到隔壁小慧的公寓前按鈐。
門打開,小慧看見她,好訝異。
“點點,怎么是你?我以為你和希壬去美國!
嗯,她也這么以為,可惜沒去成,原因是做錯事,她錯估希壬的天空,忘記他廣闊的胸膛可以容納女人無數。
“你生病了嗎?知不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樣?”小慧拉點點進門,被她的狼狽嚇壞了。
點點至少瘦十公斤,圓潤身材變成她最不屑的咸魚干,濃濃的黑眼圈,將她變成國寶級動物,小慧無法理解,好好的點點,怎能變成這樣?
“小慧……”她的頭無力垂下。
“我在。”她握住點點的肩膀,擁抱她。
發生什么事了?她以為他們的婚姻生活美好,希壬怎會把她留在臺灣?前陣子,她才為了可以回美國開心不已呀!
“別問問題,好不好?”點點喘氣搖頭。
不好,她要知道原因,還要把希壬抓回來,狠狠臭罵他,這是你愛人的方法?
“Please!秉c點哀求。
她望她,須臾,勉強同意。
“好,現在不問,以后還是要問的,你別想瞞我!
“謝謝。”點點松口氣。
“現在不是說謝謝的時候!毙』劾缴嘲l上坐下。
“你說要當我的娘家。”安心地靠在小慧肩上,她累呆了。
“這里當然是你的娘家,還需要懷疑?”小慧環起她的身子,她瘦得讓人酸心。
“給我一張床,我累得快死掉!
“沒問題,到我床上!狈銎瘘c點,她們一起走向房間。
點點躺平,環視周遭,不一樣的床、不一樣的天花板,在沒有希壬的空間,她可以安心睡覺。
長嘆氣,她說:“真好!
不過是一張床,說什么真好,傻點點。小慧拂開她的劉海輕笑:“快睡吧,等你睡醒,我們再好好談?”
“我可能要睡很久!
她想變成睡美人,沉睡一百年后,再不必面對難堪與傷情。
“想睡多久都行,我不吵你!毙』劾蛔,把點點瘦棱棱的身體包在棉被里。
“小慧,記不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
“對,很大的人情,你有權利,無限制要求!毙』弁。
“別告訴任何人我在這里,好嗎?”
她是寄居蟹,這里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殼,她要躲起來,安安穩穩休眠。
“對希壬也不能說?”
“是。”
點點真的和希壬發生問題?“你們吵架?”
“你說不問問題的!
“是我的錯,對不起,快睡吧。”
小慧打開床頭小燈,低下身,想替她選一片CD,方選好,抬頭,發現點點早已經沉沉入睡,她一定很累。
“好好睡!毙』圯p語。
。
“怎么回事?”鈞璨方進門,忙往小慧的房間走。
“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我以為點點和希壬到美國出差,這二十幾天她都沒出門,連樓下警衛都以為她不在家!
自囚二十幾日,她是怎么辦到的?
“希壬沒帶點點同行?”
怎會?希壬說要帶點點和結婚照回美國,讓點點向老同學炫耀,誰說阿爾卑斯山不能嫁給瘦面條,而且她嫁的瘦面條鑲金包鉆,金光閃閃。
那時,希壬說得暢懷,他以為他們的發展比想象中更好!
“你也不知道?”小慧更不解了。
“希壬的確買兩張機票,的確不是一個人到美國。”
“他帶誰?”
帶他眾多女友中的一個?據他了解,回臺灣后,希壬沒再交新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
“太好了,不知道、不知道,大家統統不知道,在不知道中,點點變成受虐兒,而且沒人知道她是不是碰到家暴!毙』廴滩蛔”г。
當鈞璨目視到床上的點點時,簡直不敢相信雙眼所見,他快步向前,坐到床邊,這個慘白贏弱的女孩真的是點點?
才兩三個月吶,什么樣的婚姻可以把人折磨成這款?
該死的宋希壬,他做了什么好事!
鈞璨手指滑過她冰涼臉頰,點點的睫毛上還刷著幾點潮濕,她在哭?連夢中都哭?不必言語形容,他明白她有多傷懷。
“你答應過,有委屈要告訴我,誰給你委屈受了,為什么不說?”鈞璨輕聲問。
點點沒答話,兩道細眉皺著,熟睡間,她仍無法放松。
“很痛苦嗎?你是生病還是生氣?”
不對,點點不生氣,她從沒生過氣,即使火大到不行,了不起掉幾滴淚,然后放晴,希壬戲說她是彩虹,是雨后晴空。
“她睡三天了,我把她叫起來吃東西,吃不到兩口,就大吐特吐,就是逼她喝水,也喝不了幾口,她一直說累、一直說想睡,當然會累啊,血糖那么低,換了我也想睡。我答應點點,不告訴任何人她在這里,可是……她真的把我嚇壞了……”說著,小慧紅了眼,喉頭哽咽。
鈞璨攬住她,啞了嗓子:“我知道!
“是我的錯,要是她別嫁給!
“別說這個,沒人希望這樣,這不是你的錯,懂不懂?”他認真看她。
“嗯。”
“她看過醫生沒?”
“點點不肯,她說好累,睡飽就好。我當然知道睡飽不會好,可她……固執得……”話停下,這三天對她而言,好煎熬。
“這樣下去她會脫水,司機在樓下,我們一起帶她去看醫生!
鈞璨低身,用棉被包裹點點,打橫抱起,搬動間,點點被吵醒,她睜開惺忪睡眼,迷迷蒙蒙望住鈞璨。
“鈞璨哥,你做什么?”她有些迷糊。
“帶你去看醫生!彼⌒牡匕阉С龇块g。
“我睡睡就好!彼α,講兩句話便氣喘吁吁。
“由不得你不要!睆默F在起,點點的事由他做主。
“我……”
“乖,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點點搖頭。不要,小慧出賣她,她不是好娘家,鈞璨一定也會出賣她。然后希壬哥回臺灣、怒氣沖沖問責她:“你以為裝可憐,就能博得同情?”
再然后,爺爺奶奶姑姑統統跳出來為她出頭,被逼迫的希壬不得不留在婚姻里,不得不維持眼前狀態,不得不和艾琳暫時分手,不得不……
她不想希壬有那么多的“不得不”。
“我沒事!
“有沒有事讓醫生決定!彼粫屗惺,這點,他來決定!澳闶裁炊紕e多想,好好休息,其他的……”
“別再替我做‘其他’,不然,我要偷偷跑掉,跑到你們都找不到的地方!彼跉鈭猿。
鈞璨深吸氣、重吐氣,恨恨說:“好,除了看醫生,所有的‘其他’,我都不做!
微點頭,她同意了,閉上眼,還是累……
*
經過幾天休養后,點點精神好許多,雖仍舊吃不下東西,但吊著點滴,干癟皮膚漸漸恢復彈性。
默默、小也、小慧統統來了,不說出口的委屈在姊妹們的齊起群攻之下松口。
她們為她心疼,卻無力替她解決,因艾琳和兒子是存在事實,誰都改變不來。最后,她們將點點藏起來,決定當個不出賣姊妹的好娘家。
公事尚未結束,希壬匆匆搭飛機回臺灣,只為了鈞璨沒頭沒腦的一句“點點快死了”。
然后,他不管撥哪支電話都沒人接聽,連小慧家的電話都是,他們串通起來欺負他。
離開機場,所有他能找的地方統統找過,點點不在,最后他只好殺到鈞璨的辦公室。
希王用力推開門,怒氣騰騰瞪住鈞璨,沸點……近五千度,可以熔化大部分金屬。
鈞璨正在開會,對于希壬,他視若無睹,好整以暇地繼續聽取業務部報告。缺乏耐性的希壬,用鼻孔對他噴氣,鈞璨不介意,對于噴火龍,他還算有點研究。
希壬雙手橫胸,足足等過三分鐘。
鈞璨還是不理,繼續測試他的極限。
眼見鈞璨沒中斷會議的打算,他不禮貌地走到鈞璨辦公桌前,大掌重重拍落,桌上的咖啡杯嚇一“跳”。
他的凌厲眼神逐一掃向各個主管,用陰森聲調,緩緩宣布:“會議到此結束,誰有意見?”
誰敢有意見?薪水還要、命還要,員工想要的東西很多,就是不要被臺風尾掃到。
眾人望希壬一眼,向鈞璨投過抱歉眼神,乖乖離開,當最后一個人跨出去時,還主動把門關上,讓兩位老板好好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