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
顫顫巍巍的御史臺陳老大人迫不及待手持笏板,出列狠狠地告了李衡一狀。
——從大理寺這幾年來不合規矩,堂堂大理寺寺卿不顧身分,屢屢親自查案,將九卿地位置于何地……到此次大理寺仵作居然殺人剝去面皮,其手段之殘忍泯滅人性,李寺卿身為上官,就不該為此負責嗎?
文武百官列隊之中,自也有為李衡說話的……也有曾被李衡公正嚴明,判罪拘拿了貪瀆犯案親友的官員,趁機落井下石一報當年之仇……更有冷眼旁觀清楚李衡在圣人心中的重量,故而在一旁打圓場的……
一時間,整個大殿上鬧哄哄吵得跟西市沒兩樣。
圣人居高臨下俯瞰這一切,眼角冷色越來越深。
“本將軍不同意!”裴大將軍臉色難看,橫了這些只會滿口之乎者也的文官一眼,冷哼道!袄钏虑浣诱拼罄硭挛迥陙,破了多少奇案懸案,怎可因為一個小小的仵作就牽連到他身上?”
“若李大人當真這般厲害,又怎會連有柳仵作這樣喪心病狂的殺人兇手潛伏在大理寺卻猶不知?”蜀王一系的吏部羅左侍郎忍不住高聲道,“外能解懸案,內卻不能轄部屬,李大人繼續坐這寺卿之職,就不覺得愧對于心、無法服眾嗎?”
李衡身穿九卿紫衣官袍,高大端肅,淡然道:“羅侍郎此話聽著有理,本官也從未說過兇手出自大理寺,我身為大理寺卿就沒有半點失察之責,有圣人在上,有大唐律為據,治下失察按輕重之罰,該如何,便如何,本官自當領受——難道羅侍郎懷疑圣人會處事不公、有失圣裁嗎?”
羅侍郎瞬間冷汗冒了出來。“你、你胡說!本官豈敢質疑圣人……”
“羅侍郎身為從四品官員,對上從三品大理寺卿并銜從二品太子少師,一口一個‘本官’,一聲‘你’字都指到李某鼻尖上來了,這算不算言行失禮不當,是不是眼中沒有官場倫理尊卑?還是覺得咆哮大殿,驚擾圣人也屬理所應當?”李衡語氣清冷優雅,卻字字直戳人心。
羅侍郎登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猛然對著上首的圣人重重磕了幾個響頭,渾身哆嗦。
圣人本來神情陰冷慍怒,聽到此處險些笑了出來。
這孩子……
不愧是朕的玉衡郎啊,三言兩語,就能把這虧又倒扣回那些個腦子拎不清的混帳犢子頭上去,甚好、甚好。
圣人眉眼舒展,挪了挪動坐姿,愜意愉悅地瞧著“熱鬧”。
“圣人……圣人明監,微臣、微臣萬萬沒有那個意思啊……”羅侍郎兩股顫顫,拼命解釋告饒。
陳老大人見羅侍郎這般狼狽又不堪入目的丑態,氣得灰胡子直噴飛,昂然對圣人持笏拱手道:“圣人,李寺卿巧言狡辯,轉移話題,這豈不是也視朝堂于無物?”
其他站隊的官員也紛紛吵嚷——
“李寺卿大人知法犯法,難道就不該罰嗎?”
“——大理寺和刑部同為國之律法重器,如今大理寺卿這般行事令人不服,刑部尚書卻至今無半句話,莫不是因著姻親關系就想循私?”戶部右侍郎簡越之語氣溫吞,卻是綿里藏針。
此話一出,素來正直威嚴的刑部司徒尚書簡直要氣笑了。
“本官要說什么?爾等就跟坊間吵架斗嘴、胡攪蠻纏的婆子們沒兩樣,這還像是我大唐為主分憂、為民造福的官員嗎?你們索性個個剝了這身官皮,到菜市大街上嚷嚷個痛快!”
被諷刺的官員們臉先是漲紅,隨即氣咻咻七嘴八舌的辯駁起來。
“夠了!”圣人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瞇起眼。“玉衡說得對,朕還在這兒,你們個個咆哮大殿,眼里可還有朕這個皇帝?”
此話一出,文武百官連忙急急跪下——
“圣人息怒!臣等知錯了!
圣人搓了搓指間的漢玉扳指,面無表情地道:“爾等讀了這么多圣賢書,就是為了拿來在朝上攻訐忠臣良將的嗎?”
心中有鬼的官員們頭垂得更低,豆大冷汗頻落,卻也暗暗懊惱憤然……
怎么拿住了這樣確鑿的把柄,圣人卻還是對李衡寵信有加,沒有半分帝王多疑的跡象?
若換作是旁人,恐怕早挨了圣人的一記窩心腳了……
這些官員雖知圣人對李衡一向信重有加,卻不知李衡幾乎是圣人手把手帶大的,跟在圣人身邊的辰光甚至比太子還要多。
在圣人心中,自己對玉衡這亦父亦師亦友的多年情分,又豈是這些個心懷鬼胎、人人腹中皆有一本私帳的官員可比得?
李衡從來就信任他這個圣人,也從未對他有過半分隱瞞……一番丹心赤誠相待,他這個圣人“師父”又怎么可能會令其失望?
……而此刻見圣人發怒,在朝中從來公正不偏不倚與李衡素來理念契合的文武官員們,也趁機為李衡說話。
“稟圣人,李寺卿五年來管理大理寺,方方面面的功績有目共睹,若單憑一個仵作殺人案就要扯到上官頭上去,那是不是六部都該比照辦理?難道御史臺前兩年林御史寵妾滅妻,嫡庶不分的罪過,也要請陳老大人出來負責嗎?世上焉有此理?”
中書令周老大人白發蒼蒼精神矍鑠,慢吞吞地稟道,并不忘挑釁地瞥了陳老大人一眼。
“周大人你——”陳老大人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你這是詭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陳大人,為人處事可不能有兩種標準,否則立身不正,哪里有資格抨擊他人?”周老大人和這個冥頑固執的陳老頭子斗了大半輩子,自然知道怎么捅刀最好用。
“你——你——這是謬論!是胡扯!”
“好說好說,不過是師法陳大人罷了!
陳老大人被氣得差點當場腦卒中(中風)!
圣人憋著噗哧出聲的沖動,在瞄見一旁神色恭謹做專心聆聽狀的李衡后,再忍不住笑罵道:“你小子戲也該看夠了,還不快些說說正事?瞧今日……都鬧成什么樣兒了?”
圣人語氣聽著像是在罵人,卻滿滿掩不住的疼惜和護短,不只文武百官聽得心里不是滋味,就連始終靜靜坐在下首副座的太子,都默默向李衡投去一個哀怨的小眼神。
——這人比人,果然氣死人呢!
前幾年也開始上朝參與政事的三皇子駱王目光閃過一絲幽光,而后低下頭去,彈了彈衣擺上看不見的灰塵。
裴大將軍則是露出笑容,望著李衡。
“回圣人,微臣確有要事稟奏!崩詈夤Ь吹爻煮说溃骸按笋斎寺犅剟兤ぐ,兇手柳原已落網,臣適才收到大理寺盧少卿遞送進來的口供,連同臣所書奏折,一并上呈圣人御覽!
“呈上來!
“喏!”
王公公忙拾階而下,雙手接過后急急碎步而上,躬身呈與圣人。
“你也且說來!笔ト苏归_了奏折。
“微臣領命!崩詈飧叽笊矶斡窳⑷鐒胖袼魄嗨桑认蚴ト斯笆中卸Y,而后環視文武百官,朗聲道:“此樁剝皮案兇手,為大理寺仵作柳原,原籍河東道云州,后為河東道潞州上黨郡上黨縣仵作,仵作本是家族行當,可柳原卻是師承上黨郡吳老仵作,于驗尸一道上頗有天賦,是以入行短短六年,便協助偵破二十一樁案件!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有些不明白李衡為何要從兇手六年前的經歷說起?
“三年前,因其出色的驗尸本事,由河東道刺史舉薦入大理寺!彼D了一頓,淡淡道:“我審閱過他二十樁案件的驗尸格,也覺此人技藝了得,大理寺調查過他的身家清白無誤后,便允其上任!
“——所以李大人這是承認了,人是你錄取的了?”吏部左侍郎逮著了機會,梗著脖子直聲道。
“是,人是我錄取的!彼袂樘谷,溫和地道:“我若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曉他三年后會犯下此等殘忍兇案,我自然是不會錄用他的!
李衡語氣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不乏一絲感慨悵然。
可這話也讓眾人無話可說……
確實,人又非神仙,如何能掐指一算,預知誰幾年后會大變樣,起了壞心動手殺人?
這天下千千萬萬事,又有誰能一樁樁一件件都提防得了的?
陳老大人憤然的神情也有了一抹若有所思,氣鼓鼓劇烈起伏的胸口也漸漸平撫許多,只不過面上還是板著,倒像是在同誰生悶氣。
“玉衡,你只管繼續道來!笔ト艘讶豢赐炅俗嗾酆涂诠χ绷她堒|,一副等著給誰——大家都知道是誰——撐腰的王霸姿態!半薅疾还帜,想來……眾卿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
帝王開金口一槌定音,此刻大殿之上還有哪個白目敢直指圣人說錯了?還是嫌自己脖子太粗,迫不及待跳出來給圣人砍一砍的?
一時間,文武百官安靜如雞……
裴大將軍揉了揉缽大的拳頭,似笑非笑。
“謝圣人!崩詈庖径Y,而后繼續朗聲道:“柳原三年來于大理寺驗尸五十具,件件嚴謹分明,鮮少出錯!
“這樣一個難得的仵作,又是怎么會……”刑部司徒尚書蹙眉道。
“衡命屬下嚴查,方知一年前柳原于流金閣和一名喚娀光娘子的女伎往來甚密,半年前曾有意為此女伎贖身,卻無果!崩詈庹Z氣從容不迫,不帶絲毫個人情緒。“四個月前,柳原和娀光娘子數度爭執,不歡而散,娀光娘子自此艷旗重幟……其中兩名入幕之賓,便是慘遭柳原殺人剝皮的,戶部左侍郎聞大人幼子聞秀,和廣福糧米行的帳房鄒生!
“所以此案是因情仇殺了?”左衛葉大將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
“有人想讓此案看著是情殺,”他微微一笑,眸光如冷電。“但經詳查,娀光娘子入平康坊樂籍前,原籍河東道云州,父親卯英,曾任云中州縣令,因貪污受賄遭流放,家產抄沒,家眷發賣。然其子事發前落河,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話一出,文武百官恍然大悟議論紛紛起來——
“卯姓?”
“難道這柳原就是卯星漢那落水失蹤的兒子?如若這般,那個娀光娘子不就是他的姊妹了?”
有思維敏捷的官員已低喊而出——
“我大唐籍貫落戶登記十分嚴格,可這卯字旁只需添個木字頭,卯原就能輕易成為柳原,戶紙上其父卯英,亦可添字偽造……”
戶部尚書皺眉。“豈有這般容易?添字減字就能擅自更改了戶紙資料,我大唐戶籍制重重核實官印難道都是虛制了?”
“這卯英時任云中州縣令,若想事先為獨生子偽造一份戶紙,又有什么難的?”刑部司徒尚書挑眉,就事論事。
戶部尚書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起來。
裴大將軍沉吟道:“李寺卿的意思是,柳原和娀光娘子相認了?所以幾次想為她贖身卻遭拒絕,后來這才動手行兇,殺了娀光娘子的兩名……恩客?”
“娀光娘子入樂籍整整七年!崩詈庵缓喍痰。
眾人一想,對啊,若柳原想殺害侮辱姊妹的恩客,那目標又怎么會只放在聞秀和鄒生身上?
禮部尚書有些心急地問道:“李寺卿想必已經知道其中原由了?”
李衡神情沉靜的點頭。“是,此案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實則柳原殺害聞秀和鄒生真正的原因,是受了其妹娀光娘子的哀求和指使。娀光娘子告訴他,若能替她除去這兩人,她的主子就能助她脫籍,并獲一筆巨金離開長安!
眾人登時一片嘩然……
圣人緩緩合上了口供,臉色陰翳。
“柳原招認,他下手兇殘殺人剝皮,就是要混淆視聽,令人無法將兩人命案聯想到娀光娘子身上,長安出了連環殺人兇手,大理寺必有一番忙亂動蕩,他身為這兩案的驗尸仵作,亦可洗清嫌疑……況,若他不幸落網,還能讓大理寺和李某飽受朝野非議!
陳老大人老臉一紅。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氣憤填膺地談論著此賊子的陰毒和居心叵測……
裴大將軍深吸了一口氣,哼了聲!罢嬲婧么蟮哪懽,不只是大理寺,這是把我大唐文武百官都給算計了進去!”
駱王也忍不住了,首度開口問:“李寺卿果然洞若觀火、明察秋毫……那,李寺卿定然也已查出這娀光娘子口中的‘主子’是誰了?”
裴大將軍微瞇起眼!啊樛醯钕略趺催@么關心此事?”
駱王一窒,哈哈一笑道:“裴大將軍這話說得奇罕,怎么文武百官都問得,本王就問不得了?”
裴大將軍閑閑地道:“殿下自然是問得的,末將不過也是好奇,多嘴問了一句罷了!
駱王冷笑道:“本王倒也不想干涉大理寺案件,只不過鄒生是我王府侍妾家中產業聘用的一名帳房先生,本王也怕這兒左拐右攀的,臟水潑到了本王身上來!”
圣人眸中冷光一閃而逝。
駱王被上首圣人的目光盯得隱隱心慌,忙喊冤澄清道:“阿爺,兒子自從封王開府以來,最是謹小慎微,行事處處低調,就是怕被牽扯進這些朝廷風云斗爭之中,平白無故遭人陷害……”
圣人有一絲煩躁地揮了揮手。“都急什么?你沒做的事,阿爺自然不會讓人平白冤枉了你。玉衡,你繼續說來!”
“喏!
駱王忿忿不平地暗瞪了李衡一記——究竟誰才是阿爺的親生子?
太子則是見怪不怪,只以袖略掩去嘴角那上揚的笑意。
“稟圣人,柳原也曾追問其妹,幕后主子是誰,然娀光娘子堅不吐實!崩詈庹Z氣鎮定平和地道,“娀光娘子在案發前便收拾細軟逃遁無蹤,大理寺正全城追緝,也已發下海捕文書……不過此女只是枚棋子,任務完成后,此時怕也已被主人滅口了!
圣人目光怒色乍起!斑@幕后之人,可有線索了?”
“回稟圣人,臣已掌握了幾條可靠的消息,目前還在做最后查實,一旦確認無誤,自當即刻稟報圣人!彼抗馍畛,氣定神閑。
李衡這番話一出,文武百官之中,某些人眼神開始透著一絲絲晦暗閃爍,只掩飾得好,未曾被瞧見。
圣人面色緩和了下來,“玉衡,朕是信得過你的,你好好兒查,無論查到多深……都有朕給你做主!”
“微臣謝圣人隆恩,必不負陛下重望。”他恭敬揖禮。
戶部尚書突然問:“老臣有一事不解,不知李寺卿可否代為釋惑?”
“老大人請說。”他溫和道。
“這聞小公子和那位鄒帳房,是怎么會成了目標的?”戶部尚書疑惑!皳戏蛩,聞小公子不過是在國子監讀書,既非官身,也未涉朝政,那名鄒帳房更只是區區一個帳房,兩人都不是什么極其重要人物,娀光娘子背后之人,究竟為何要對他二人下殺手?”
文武百官頻頻點頭稱是,這也是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
李衡笑了笑!白匀,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大理寺正在查證中!彼⑿亓司洹
戶部尚書和文武百官聞言愕然,隨即滿臉不是滋味,卻也只能憋著。
蓋因剛剛圣人都說了,信得過李寺卿,還要他好好兒的查……難不成圣人都不急了,他們還敢催嗎?
裴大將軍似真似假的打趣道:“李寺卿果然處事周密謹慎!
李衡深邃眼神像是想起了什么,掠過了一抹溫柔,而后緩緩說了七個字——
“因為,偵查不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