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月明星稀、靜謐無聲。
一頂四人抬的轎子悄悄來到京城東南隅,在青龍、朱雀兩條街的轉角處停了下來,不一會,身穿斗篷的人自轎內走出,在仆役的攙扶下緩步走向旁邊一間雅致的鋪子,隨行的女婢伸手在門上敲了敲,和前來應門的白衣侍從低聲交談幾句后,后者隨即引領訪客人內。
身穿斗篷的訪客在白衣侍從的帶領下,穿過一間間閣樓、穿過好幾條彎彎曲曲的長廊,一路走到最盡頭,最后在一間華麗的閣樓前停下了腳步。
“老板在最里頭的房間,請!卑滓率虖拇蜷_閣樓的門,轉身邀請。
斗篷客對白衣少年頷首道謝,緩步踏入閣樓、朝盡頭那間微微透著亮光的房間前進,就在快要靠近房間的時候,兩扇緊閉的木門已經“呀”一聲打開了。
訪客踏入房間后,這才伸手褪下斗篷,露出一張略顯年紀、卻依然美麗尊貴的女性臉孔。
“呦!稀客稀客!眱炑艓е鴳蛑o的男音來自房間中央、一名斜臥在黑檀木躺椅上的男子。
“佟老板?!”中年美婦聞聲抬頭,在看見對方時驚愕地輕喘了一口氣。
黑檀木躺椅上的男子,一頭黑緞般的發慵懶散至腰間,膚色白皙、唇紅齒白,擁有一張懾人心魂、俊美無儔的臉孔,但讓她感到害怕的是,他那張臉……居然和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絲毫沒有染上歲月的痕跡。
他……到底是人還是鬼?!
“夫人何必在乎佟某是誰?不過是一個能幫助你達成心愿的人。”佟老板像是早已看透對方的心思,咧嘴笑了笑,極艷的容貌在暈黃燭火的映照下,帶著幾分惡華的氣息。
“不!佟老板,你不明白,我的心愿、我的心愿已經和當初不一樣了!”佟老板的話讓她臉色一變,情緒略顯激烈地搖頭否認。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物,總是能一眼就看穿我的心事,那么你必定能明白我今日的來意,也一定能了解我真正的心事!”
佟老板一雙黑瞳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女子,嘴角掠起微微笑痕,以一種略為諷刺的語氣說道:“我怎么會明白?夫人昨天是一種心愿、今天又是一種心愿,誰知道明天你的心愿又會是什么?不!佟某不想知道,更不想猜測夫人的心愿!
“不!不是這樣的!”中年美婦拼了命搖頭、一臉痛苦,雙手不自覺地微微發抖,她必須捏成拳頭緊緊握著,才不至于抖得太厲害。
“我后侮了!我很久以前就后悔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佟老板冷冷一笑。
“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經達成夫人的心愿不是嗎?我讓夫人‘選擇的孩子’平安順遂、無病無擾,他也因此登上了東宮太子的位置,而夫人也因此貴為一朝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夫人’的心愿哪!”
佟老板頓了頓,緩慢走到中年美婦、亦是龍碧皇朝當朝之后的面前,一字一句緩慢而戲謔地開口道:“二十多年前是夫人你帶著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來找我,是夫人你要我讓其中一人享盡福分、無憂無病,另外一人則必須承受另外一人命中所有災厄。夫人想要榮華富貴、我助夫人得到榮華富貴,兒是太子,母為皇后,日后他若稱帝,夫人就是皇朝最權貴的皇太后,一切都很順利,我再問夫人一次,為什么現在要反悔?”
“因為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皇后被佟老板一連串的問題逼到了角落,再也忍不住地哭喊出聲。
“這二十幾年來,只要我看到平安的太子,就會想起我那個不知在何處、為他受盡苦楚的女兒!”
當年,她和另外兩名女子同為皇妃、深受皇帝的寵愛,皇帝甚至允諾,三人之中要是誰先為皇帝生下皇子,就能被封為皇后。
懷孕之初,她充滿了希望,但沒想到在她第三度產下女兒后,太醫以十分遺憾的語氣宣布她因為母體受損、再也無法生育了。那消息讓她慌了、亂了,別說是皇后的位置,日后只怕連皇妃的頭銜都保不住。
幸好,當時還有一名宮女剛好產下了皇子,她原本是另一名皇妃的貼身女婢,因為懷了龍胎,深怕善妒的妃子滅口,所以哭哭啼啼地來她這里求救,她當時將宮女悄悄安置在冷宮、直到對方順利產下一名皇子。
兩人的產期相當接近,兩名嬰孩的生辰甚至只差了三、四天,這對她來說,就像是上天賜予的另外一個機會,沒人知道還有另外一名皇子在冷宮悄悄出生了,她在宮里沉思了兩天,最后心一橫,將留在冷宮的宮女滅口,同時買通太醫,順利將宮女產下的皇子據為己有,最后再將親生的女兒送出宮外。
事情原本進行得十分順利,但怎么也沒想到,在皇子的滿月宴席會上,卜官奉旨為小皇子看相,端詳片刻后,隨即語重心長地道出小皇子一生薄命多災、多苦多難。他的預言讓皇帝十分不悅,更在她的心里頭投下一顆巨大的石頭。
這是她用親生女兒換來的孩子,原本希冀倚靠他讓自己冊封為后,想不到卻是一個命不好的孩子。不!她不能接受這項事實,更不愿就此認輸,所以,她找上了水月鏡花的佟老板,要他為兩名嬰孩更改命運!
佟老板答應了,所以他讓兩名嬰孩同命不同運,將兩人一生的福分幸運、單單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從此他喜她悲,他樂她哀,一人平安喜樂、富貴無雙,另外一人則是貧病交錯、厄運連連。
在佟老板為兩名嬰孩改命之后,皇子司徒靳的命運也跟著改變了,他從小到大鮮少生病,就算不小心染了病痛,其它人需要躺在床上五至十天,他則是一日不到就重新恢復生龍活虎的元氣,太醫們個個嘖嘖稱奇。
就連當初的卜官也改了口,道出司徒靳的本命星受了皇朝庇佑,一掃過去的陰霾,變得光輝亮麗、燦亮無比,將來勢必成為龍碧皇朝的一代名君。
皇子司徒靳聰明伶俐、好學向上,所以皇帝遵守了自己的承諾,封司徒靳之母為后,并在他八歲那年正式冊封為太子。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不愿面對佟老板譏諷的雙眼,皇后跌坐在地、雙手掩面,語氣悲戚地喃喃自語。
初時、她沉浸在自己一手創造的幸福里,身分從此貴為皇后,太子也得到皇帝的寵愛,這一生,應該沒有比她更幸福、更尊貴的女人了。
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夜深入靜的時候、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她總是聽見小女孩哭泣的聲音,那哭音低低悶悶的,就像是有滿腔的委屈、卻又不敢讓其它人聽見的卑微哭聲。
是她的孩兒!她知道,是那個被她狠心丟棄、不知正在何方受苦的親生孩兒!每日每夜,當那哭聲傳入耳里,就像一把鈍刀,緩緩的、慢慢的劃過她的心,不見血,卻痛徹心扉!
她后悔了、反悔了,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想找回自己的女兒,卻又不敢回頭找佟老板幫忙,因為她記得佟老板曾經說過的警告,若是反悔、可能連性命都保不住!
是!她對自己的女兒確實充滿了內疚,但這內疚和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和自己的性命相比,卻又顯得不夠強、怎么也不足已推翻過去的決定。
這么多年來,她只能懷著內疚的心、不停派人到民間去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女兒。而每看到健康的太子一次,她的心就痛一次。沒有人知道他的健康平安,是她用自己親生女兒一生的幸福換來的;更沒有人知道,她現在享有的榮華富貴,是犧牲自己的血親、踩在女兒的不幸強奪過來的!
所以,當三年多前太子突然染上怪病的時候,她多年來懸在半空的心、終于獲得了平靜。兩個孩子同命不同運,如今太子被人陷害臥病在床,而相對的,她的親生女兒應該可以開始獲得幸福了吧!
帶著如此想法,她的日子也開始過得比較好,至少在夜里,她不會再聽見女子哭泣的聲音,再也不必擔心她在陌生的地方吃苦,至于太子是不是能康復、她皇后的位置是不是能保住,老實說,她再也不在乎了。
找不到她無所謂,但至少,只要她平安無事,那么自己也就別無所求了!
但皇后怎么也沒想到,病了整整三年的太子會突然痊愈,如果他完全恢復了健康,那表示自己的孩兒又要開始受苦了,所以她再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來到水月鏡花,只求能從佟老板這里問出一個答案。
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推翻過去的決定,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代價都愿意付!
“來水月鏡花的人,只要是你情、我愿而成功的交易,統統不能后悔!钡痛純炑诺纳ひ糨p輕吐出,帶著凍人的寒意。
皇后仰起頭,淚眼蒙眬地看著身穿紅袍的佟老板,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目光冷冷地看著自己。
“皇后啊皇后!這二十多年來你得償所愿、占盡所有的便宜,現在突然跑來和我說反悔了,你不覺得做作,我都覺得惡心!”佟老板冷嗤一聲,艷容一片冷情地開口問道:“如果你今晚不是來談新的買賣,那么請回吧!佟某對‘后悔’這件事沒什么興趣!
“佟老板!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求求你告訴我,我那苦命的孩子現在人在哪里?她過得好不好?”見佟老板開口趕人,皇后顧不得形象,直接跪著拉住他長袍的衣擺懇求道:“這些年不管我怎么派人去找,都找不到她,這么多年了……我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你問我她過得好不好?!”佟老板品鑒似地看著她的悲傷,似笑非笑地道:“你在和我開玩笑吧?皇后,同命不同運,他喜她悲,他樂她哀,這事是我們當初說好的,不是嗎?”
佟老板深不見底的黑瞳不存在任何的仁慈,只是靜靜地停在皇后淚濕的臉上,過了好一會才咧成笑意道:“如果太子身強體壯、無病無痛,另外一個人會怎么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的,嗯?”
佟老板艷麗的容顏再次勾起笑,伸出雙手輕輕拍了拍,喚入兩名白衣侍從,嗓音淡淡的吩咐道:“送客!”
皇后渾身顫抖,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在兩名白衣侍從的扶持下,一臉落寞地離開了。
佟老板輕笑幾聲,踩著優雅的腳步重新回到黑檀木躺椅邊坐好,點燃一根水煙,對著空氣、靜靜吞云吐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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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院
“什么?她去了水月鏡花?”房間里,黑衣人跪在司徒靳面前盡責回報,他口中吐出的熟悉名稱,讓司徒靳警覺地瞇起了雙眼。
“很好,你先下去,繼續監視,如果有任何消息立刻回報!彼就浇鶟M意地點頭,先遣退了黑衣人,這才緩步回到床邊坐下。
母后心神不寧地離開大宅院后,當晚再次出宮去了水月鏡花……司徒靳的腦海里,浮現出佟老板那張比女子更艷幾分的容貌。自己癱瘓了三年多的身體突然痊愈,靠的是佟老板帶來的奇藥,他記得很清楚,處處透著神秘的佟老板,他為自己治病唯一的條件,就是要他保住被關在大理寺的杜家相關人等,這交換的條件雖然有點怪,但既然明顯得利的是自己,所以他也沒打算繼續深究下去。
但現在探子回報,說皇后也去了一趟水月鏡花,這不得不讓他開始懷疑,佟老板和水月鏡花的存在,究竟代表了什么樣的含意。
母后為什么要去見佟老板?她到水月鏡花想做什么?
任何人、任何交易,只要是你情、我愿,都是佟某愿意交易的對象!
當日佟老板離開時說的話,突然像閃電一樣劃過司徒靳的腦門。
“交易!”司徒靳低喊一聲。
不管是佟老板主動找上,或者是直接上水月鏡花拜訪的,全都是想和佟老板交易的人,連他的母后也不例外!
但,她已經是皇朝里身分尊貴的皇后,還需要和佟老板談什么交易?!司徒靳在心中暗自揣測,卻怎么也猜不出她想和佟老板交換什么。雖然一時之間想不出來,但不知為什么,當日母后發現他身體恢復健康、臉色驟變的畫面,卻在腦海里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透著詭異。
那是一張受到驚嚇的臉,卻怎么也不應該出現在一個母親的臉上,就像是……他恢復健康是她最不想見到的,那樣驚駭恐懼的表情!
母后在確定他恢復健康后,慌亂不安地離開了,然后在當天晚上立即拜訪了水月鏡花,去見那個愿意和任何人交易、甚至能產生奇跡的佟老板,她的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一想到這里,司徒靳突然打了一個冷顫,他直覺地伸手探向額頭,居然摸出了一片濕意,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難道,這就是自己這么多天來心神不寧的原因?皇后!他的親生母親居然會是他重返東宮的戰役中、隱藏在暗處不可預測的變化?!
不!他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孤孤單單、像廢物一樣躺在床上的日子對他來說已經夠了,他絕對不允許再重來一次!
這場戰役,他不會失敗,更不允許有任何人擋在他的前面,就連自己的母親也不例外!
叩叩!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還有蓮兒溫柔的呼喊聲:“爺,我是蓮兒,來為您喂藥了!
司徒靳立刻躺回床上,等到他確定只有蓮兒一人單獨進入后,他隨即起身,動作迅速地將蓮兒拉到自己懷中,低嗄急促地吩咐道:“噓!這件事很重要,你靜靜地聽我說,并且發誓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蓮兒聽他語氣凝重,身子也跟著緊繃了起來。
“你原本就是鳳祥宮里的宮女對不對?我要你明日就回去鳳祥宮,別讓母后發現你,仔仔細細觀察她、留意她都和什么人見面,都說了些什么話,明白嗎?”
司徒靳低聲吩咐著,眼下只有蓮兒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鳳樣宮,為他調查這一切。
“為什么?皇后娘娘有危險嗎?”蓮兒困惑地抬眼。
司徒靳沉默不語,猶豫著要怎么說、要透露多少,才能讓蓮兒死心塌地成為自己的心腹。
“我懷疑,下毒讓我生病的人,就混在鳳祥宮里頭,而且還是和母后很親近的人!背烈髌毯,司徒靳想出了一套說詞。
“我還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我確定就在鳳祥宮里面,那個人很厲害,說不定連我母后都被對方蒙騙了,所以我需要你進鳳祥宮,在暗處觀察一切,將那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說給我聽,我才能判斷出誰是我的敵人!
蓮兒驚呼一聲,隨即警戒地捂住嘴巴,抬頭望向司徒靳,見他一臉認真凝重,完全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樣子,她隨即勇敢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愿意幫這個忙。
爺是她的恩人,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幫上他的忙,自己都愿意去做的。
“好蓮兒!彼就浇p眼閃過喜悅,用力將蓮兒摟在懷中,跟著低聲吩咐道:“我會派人和你接應,你只需將每天看到的事情寫在字條里,和你接應的人就會將字條帶出來給我,你明白嗎?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非常的重要,而你是我此刻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你會幫我的是不是?”
蓮兒雙頰微紅,一顆心因為司徒靳毫無保留的信任、泛起一股溫熱,她抬頭對上司徒靳的雙眼,認真無比地點了點頭。
司徒靳滿意了,他伸手將蓮兒摟在懷中,以最溫柔的嗓音、重復叮囑她需要注意的事情,確定她都牢牢記在心里頭后,才放心讓她離開。
等到蓮兒離開房間后,司徒靳再次伸手擊出暗號、喚來了三、四名隱藏在東院外的死士,一臉淡漠地吩咐道:“我得出門一趟,你們幾個跟在我后頭小心監視,別讓任何人跟蹤我!
“現在出去不是太冒險了?”其中一名死士抬頭,謹慎地問道:“需要小的通知慕容大人,調派更多的人手護衛您的安全嗎?”
“這件事不能等,我今晚就得弄清楚!彼就浇桓男囊。
“是!比、四名死士頷首領命,最后一次確認問道:“爺要去什么地方?”
“水月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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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司徒靳換上一身夜行衣、悄悄來到了水月鏡花的門口,他伸手敲了敲門,不一會,兩扇門就從里頭打開了。
“這位公子有事嗎?”探出頭的是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他淡淡掃了司徒靳一眼,十分有禮貌地問了。
“我有要事必須見佟老板一面。”司徒靳開口提出要求,跟著遞給少年侍從一只代表自己身分的令牌。
“請,老板正等您的大駕光臨。”少年侍從低頭看了令牌一眼,點點頭、隨即開門讓司徒靳人內。
佟老板知道他要來?司徒靳心中一怔,但表面上不動聲色,跟在少年侍從的后頭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