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翻滾中,陸詩妍摔出了馬車外,落在一塊大石上,她勉強地睜開眼睛,鮮血流得她滿臉,也流進了她的眼里。
四野靜寂,聽不見任何聲響,馬不嘶,人亦不語。
「老……老馬……碧、碧……」她試著呼喚車夫老馬跟丫鬟碧水,他們卻沒有回應。
她感覺到身體變得很虛弱,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失,她意識到自己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她應該聽父親的話的,如果她不出門,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老馬……碧水……對、對不起……」她流下悔恨的眼淚,和著鮮血,一行行地滑落。
她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卻又能清楚地看見那輪高掛在天上的明月。
今晚的月亮不是顆蛋黃,而是顆血色的夜明珠。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么紅的月亮,但或許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身體好疼、好冷,慢慢的,她失去了意識,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隱約約的聽見細碎而模糊的聲音,有人在說話,聲音很急促。
有人來救她了嗎?她……她有救了嗎?
她努力的睜開眼睛,甚至試著要發出聲音,「呃……」
「你這傻丫頭!居然想上吊輕生?你想讓爹娘也跟著上吊嗎?」
陸詩妍幽幽轉醒,仍有些模糊的視線里有兩張氣急敗壞的陌生臉龐,她呆了一下,嚴厲訓斥她的,是個年約五十的男人,身形有點瘦削。
她想問一聲「你是誰啊」,可是她的喉嚨好痛,讓她發不出聲音來。
「麗平呀,那金老板年紀是大了點,可身體還硬朗得很,雖說是委屈了你,但你至于尋死嗎?」這會兒開口的是一旁身材豐腴的婦人。
她又是哪位?還有,她口中的麗平是誰?誰又是金老板?尋死?誰尋死了?她的腦袋里瞬間出現了好多疑問。
她清楚記得她乘坐的馬車在前往景安城的山路上翻車,然后一陣翻滾,她、碧水跟老馬連人帶車翻落到山坳……對了,她現在究竟在何處?她不是還在那山坳里嗎?
不對,這不是山坳,是一間陌生的房間。
「逼……逼……」她艱難地想發出聲音,「逼……雖……撈馬……」
看似是夫妻的中年男女皆是一臉疑惑的看著她,那名婦人問道:「什么?你說什么?」
「他們……栽、栽哪兒?」
「麗平,你究竟在說什么?」婦人焦急地看向丈夫!负⒆拥牡遣皇腔桀^了?要不要叫大夫?」
「請什么大夫!她不是好好的嗎?」男人不以為然地道,「咱們向家現在是什么景況,哪有閑錢請大夫?」
向家在景安城是有點名氣的古董商,原本生意也是不錯的,只可惜出了差池,如今已卸匾關店。
「可是麗平她……」向夫人不放心地看著女兒,咬了咬唇。
陸詩妍也是迷惘又困惑地望著兩人,她很努力的想理解他們的話,卻仍舊一頭霧水。
咱們向家?這兩夫婦姓向?他們是誰?為什么跟她說話時的語氣,像是……像是爹娘對女兒說話般?她爹娘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你……你們是誰?」陸詩妍努力讓咬字更清楚一些。
兩人一怔,瞪大眼睛的瞅著她。
「我們是誰?!麗平,你這是怎么了?」向夫人驚慌的抓住女兒的手,哭道:「閨女啊,你是真瘋還是賣傻?別嚇娘。
「閨女?」陸詩妍秀眉一擰,滿腹疑惑地看著向夫人。
這時,她的眼角余光瞥見房里另一側的鏡臺,鏡子映照出一張她從不曾見過的面孔,她的心猛地一驚。
「我……是誰?」她瞪大眼睛問著眼前的這對夫婦,「我是誰?!」
「你……」向夫人先是一頓,然后滿臉憂愁地道:「你是向麗平,我們的親閨女呀!」
不不不,她是陸詩妍,安陽陸家的陸詩妍!
突地,她感到一陣暈眩,再度失去了意識。
此時,陸詩妍以向麗平的身分,押著由一頭騾子拉著、堆滿各式值錢或不值錢的古董的板車,跟老管家費管家前往城里新開不久的「萬寶齋」。
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出事后,魂魄竟會附到向麗平身上,從此有了全新的人生及開始。
她不是沒想過回到陸家,可她能拿什么理由離開,說出事實不是被當瘋了,就是被當妖物,而且徒增向家夫婦的傷心……如此一想她回去的心思就壓抑住了,也不敢提起這種離奇的事。
向家本在景安城從事古董買賣,向老爺一時貪心不察,收購了一批來路不明的古董,原以為撿到了便宜,卻沒想到這些古董中有幾件是等級極差的淘汰劣品,其余的都是作工還算精細的贗品,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古董售出后,客人發現買到了劣品及贗品,氣得上門理論,此事外揚,向家古董店聲譽受損,一夕之間便垮了。
為了清償部分貨款,向家遣散了家里的伙計及仆婢,可是這樣仍是不夠,只好收了金老板的聘金,就是因為這樣,向麗平必須被迫嫁給年已六十的金老板做小,才會一時想不開而上吊求死。
她便是聽聞向家古董店要賤賣古董,才會從安陽城出發來到這兒,未料中途發生意外,沒了性命,魂魄仍尋到了這兒來,還上了向麗平的身。
她想,這是天意吧!
向麗平原本死了,可是她附了向麗平的身,向麗平又活了,她的命運已然改變,而她也即將改變向麗平的人生,她絕不嫁金老板,她還要把向氏古董店的招牌重新扛起來。
為了周轉變現,向家必須先將一些真品賣掉,結清債務,才能再慢慢去收購一些古董買賣,從中獲取價差。
她想,以她在古董監別上的卓越能力,一定能讓向家東山再起。
思忖著,他們已經來到萬寶齋。
萬寶齋位在景安城大街最熱鬧的一段,三間門面的大店鋪,朱紅色大門,氣派體面。
費管家說萬寶齋的店東來自淮城,是富可敵國的巨賈,在景安城開業月余,據說月營收已近兩萬兩銀,財力驚人。
「費管家,咱們先進去打個照面。」說完,她請萬寶齋門口的伙計幫她看著板車,便領著費管家走了進去。
店內人聲鼎沸,各個朝奉柜臺前都有典當賣物的客人,還有不少客人坐在邊上候著,伙計們正熱絡的端茶送水,又有一些好事好奇的客人湊在柜臺前欣賞著別人家的物件,順道品頭論足一番。
她不知找誰說話,只得隨便挑了一個柜臺湊了過去。
柜臺后方坐著一名年約二十多的年輕朝奉,正拿著一名客人拿來賣的瓷瓶,翻來倒去的端詳著。
監定古瓷器主要從款式、造型、紋飾和胎釉特征方面下手,根據款式來確定瓷器新舊及真偽,是監別工作中重要的一個環節。
那客人一臉小心翼翼地道:「我這瓷瓶可是大朝康平年間的官窯所出,你給瞧瞧那上面的花鳥字體,可都是少見的精致呀!」
那年輕朝奉看了看,點點頭道:「確實精致華美……」
「你可得給個好價錢,這瓷瓶已有兩百年歷史,可是我家的傳家寶,要不是有急需,是打死都不賣的!箍腿苏f道。
「唔……」年輕朝奉思索著,有點疑慮,「貴客請等等,我請大掌柜過來過個眼!
客人臉色一沉!溉裟銈儾灰@瓷瓶,我可拿到大街另一頭的九珍軒去了!
「這……」年輕朝奉一聽,有點慌了。
陸詩妍在一旁看著,那瓷瓶上頭的花鳥字體確實精美,橫、豎、撇、捺、勾、挑、點等的特征俱全,釉色也十分鮮艷華美,不過當那年輕朝奉將瓶倒過來之時,她注意到這瓷瓶圈足屬于寬幅,這就表示瓷瓶并非大朝康平年間所出。
于是,她走上前,問道:「可以讓我過個眼嗎?」
朝奉愣了一下,男人也愣住。
「姑娘,你是……」
「家父正想找一只大朝康平年間的瓷器收藏,可否讓小女子瞧瞧這物件?」她隨口胡謅。
年輕朝奉看著那前來典當的客人,問道:「爺,你說好嗎?」
客人瞧了她一眼,點點頭道:「也好,萬寶齋不收,我賣別人也行!
有了客人的同意,年輕朝奉便將瓷瓶小心翼翼的遞出。
陸詩妍小心反覆地確認,思索時,不自覺伸出右手食指搓弄著微微糾結的眉心。
須臾,她確認了自己方才的初判。
「這只瓷瓶并非大朝康平年間的官窯所出!顾V定地道。
此話一出,客人及年輕朝奉都愣住了。
「你……」客人不悅地看著她!改闶钦l?憑什么說我的瓷瓶不是大朝康平年間所出?」
她沉靜一笑!复蟪灯侥觊g官窯所出的瓷器,圈足屬于窄幅,底心內凹,器身薄透,也因此保存不易,多有毀損!
聽到她這么一解釋,年輕朝奉不禁露出驚訝表情。
「物以稀為貴!龟懺婂m道:「因為罕有,這些瓷器全都進了宮中,難以外流!
「你這是說我的瓷瓶是假貨?」客人憤怒地質問道。
「不!顾,「依我看,這瓶確實是官窯所出,但這形制屬于新朝的物件,不過二十來年的時間,數量極多,常用來打賞文武百官,但一般來說只是尋常日常物件,并非可供收藏的珍寶。」
年輕朝奉一驚!腹媚,你說的是真的嗎?」
「不假!龟懺婂苡凶孕诺氐,「若不信,可請貴寶號的其他朝奉或大掌柜前來監別!
那客人聽見她這么說,一把將瓷瓶搶回來,氣沖沖地道:「哼!我不賣了!臭丫頭,你給我記著!」他將瓷瓶收入盒中,旋身離去。
離去之時,那人差點兒撞上費管家,費管家看了他一眼,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人瞥了他一眼,眼神有點閃爍。
費管家皺起眉頭,仍在思索著什么,可那人已邁開步子,飛也似的離開了。
年輕朝奉想起自己差點高估買價,不禁松了一口氣,抱拳一揖!腹媚锛皶r指正,康寧在此謝過!
「好說。」陸詩妍點頭一笑!竻^區小事,不足掛齒!
「姑娘好眼力。」這時,傳來了男子不疾不徐、低沉又迷人的聲音。
新鋪子萬寶齋在景安城開張,從無到有,都是靳雪鴻一手策劃推動,為求慎重,他亦親自坐鎮。
他乃是淮城鉅富靳長東的獨子,年二十有五,他自幼學商,十六歲便已能獨當一面,并開創新局。
人說「老天爺是公平的」這句話,在他身上可一點都不真,他不只家世好、學識高,還生得一副高挑健碩的身骨及俊逸瀟灑的臉龐,內外兼備,堪稱完美。
他站在簾后,觀看著店內的一切,忽見康寧負責的柜臺有點小小騷動,只見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正在監定著客人帶來典當的瓷瓶。
她眼睛發亮,思索時以食指搓弄著眉心,那動作讓他微微一撼,因為這奇怪的動作讓他想起了一個人,他自幼訂親的未婚妻陸詩妍。
不一會兒,那小姑娘自信滿滿,一一指出瓷瓶年分不符的細節,讓康寧不致錯估物件。
見她年紀輕輕,卻對古董有此見地,靳雪鴻驚艷之余,腦子里也出現一個遙遠卻又熟悉的小小身影。
自訂親以來十七個年頭,他只見過陸詩妍一次,那是在她七歲之時。
那年他十四,父親帶著他到安陽陸家做客,還送上一只罕見的蟠龍轉心瓶做為禮物,陸詩妍一見著那只蟠龍轉心瓶,兩顆眼珠子發亮似的直盯著,拿在手中反反覆覆的看著、把玩著,怎么都不愿放下。
她的父親說她自小就喜歡古董,她什么都有興趣,什么都愛,都想研究。
靳雪鴻覺得她是個很怪,但也很有趣的小姑娘,尤其她那雙發亮的眼睛更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但那只蟠龍轉心瓶就在那一天,「毀」在了她手上。
她因為一時的不小心,失手摔碎了轉心瓶,由于太過震愕,她忍不住哭了,身子一個沒站穩,跌跪在地,還因此讓銳利的破片割傷了膝蓋。
當他過去扶起她時,她哭著對他說——
「轉心瓶破了,破了……」
他訝異的看著她,因為她不是因膝蓋的傷哭泣,而是為那無法挽回的轉心瓶。
當年拜訪陸家,他們父子倆在陸家住了幾天,他天天跟她處在一塊兒,她像獻寶似的搬了好多陸家及她自己的寶物給他瞧,還一樣一樣的跟他解說,可是后來的十年間,未再見過她一面。
雖然如此,他卻聽說不少關于她的事。
據傳對古董極為喜愛,用心鉆研的她,這十年來監識古董物件的能力更上一層樓了,不只如此,她還親自四處蒐羅,收藏了不少好東西。
他們的婚期已近,他也早就打算好,等成親之后,讓她到萬寶齋來大展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