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快步往賀家走去,剛接近賀府大門就看見馬車等在那里,車簾掀開,擎曦的笑臉從里頭露出來。
「快上車!
「好!褂柘椤⒂瓒髯層柙孪扰肋M車廂,兩人再輪流上車,車廂很大,里頭鋪著軟軟的毯子,還擺上好幾個軟墊。
予月上車后,擎曦先用墊子鋪上一層,讓她往里頭坐,待坐德,再往她懷里塞進食盒,他笑著揉揉她的頭說:「吃吧,是你最喜歡的芝麻糕。」
望了一眼他。說實話,她覺得他兇,也覺得他笑起來像孤貍。
她曾見過他同旁人說話,他想要什么,別人非做到不可,若是做不到,他也不會罵人,但是眼光一掃,就讓人感覺一股寒氣透進骨頭里。
她不喜歡這樣,讓旁人害怕自己有什么好,但哥哥們羨慕死了,還說那是什么天生威儀。威不威儀的她不懂,她只知道,他那么兇,好兄弟們怕他,她也會怕。
可擎曦待自己挺好的,好吃的給她留一份,好玩的不會漏下她,他比哥哥們還細心,連阿娘也說他好。所以他……真的好?
看見擎曦又給予月帶東西,予恩笑問:「予月,擎曦哥哥待你這么好,以后長大給他當媳婦兒,好不好?」
予月歪歪頭,認真想半晌后回答,「不成的。」
她才說三個字,擎曦的眉頭立即皺起來,凌厲的眼光直視不知好歹的她,臉孔瞬間變得寒冽。
瞧!他這樣是不是很嚇人?
予月下意識縮縮身子,將自己整個縮進軟墊里,好像這樣做,擎曦就看不見,不會怒極氣極,一把將她拋下車去。
哼!以為他喜歡哦,要不是祖父說話,要不是看她可憐,他哪會待她特別好?
誰讓她老是被鬼纏,一年到頭手腳冷冰冰,像剛從井里撈起來似地,還有啊,明明就是人鬼殊途,還說什么喜歡做好事,她都不知道,他問過四叔了,四叔說,這丫頭再這樣下去,定活不過十五歲。
一個短命丫頭,還不肯嫁給他?哈!她想嫁,他還不見得想娶呢!
擎曦的驕傲被踩了,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獸一樣,呲牙咧嘴、意圖同人咆哮。
「予月,為什么不成,擎曦哥哥不好嗎?」予恩又問。
「有位、鬼、爺爺說,我、不、能嫁、人!
她被擎曦嚇著了,剛才那口芝麻糕卡在喉呢口,吞半天沒咽下去,擎曦急忙倒杯水,喂到她嘴邊。
悄悄覷了擎曦一眼。他不生氣了嗎?好像是吧,她合作地喝了口他遞來的「善心茶水」,把芝麻糕給送進肚子。
「為啥不能嫁?」予祥問。
「因玲我活不太久呀!
予月笑了笑,才八歲,笑容里竟然帶上幾分淡淡的憂郁。
擎曦剛壓下去的大氣再度張揚。
她知道,她居然知道!那個該死的鬼爺爺連這種事都告訴她,就沒想想她才八歲,每天見證這么多的生生死死已經夠可憐,竟還說這等話來嚇她,太可惡了,太過分了。
他捏緊拳頭。若不是看不見那個世界,他定要把那個鬼爺爺抓起來痛打一頓。
他終于理解,為什么她黑得像黑珍珠的眼晴里,總是截著一股意味不明的哀傷與看透。
「鬼爺爺在哪里?他現在在嗚?在哪個方向!」他怒氣沖沖,自己被踩的尾巴不痛了,他現在心疼的是她的尾巴。
擎曦很少發怒的,因力光是一個視線,他就會把人給嚇跑,這回他火氣大了,為著鬼爺爺那番混帳話。
「放心,我說你可以話到一百歲,你別聽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叮自己。」他緊緊握上她冷冰冰的手。
「沒錯,誰不知道我們家予月人見人愛,鬼見鬼歡,鬼先生、鬼姑娘想把予月拉過去和他們在一塊兒,想都別想!得先問問咱們肯不肯!
予恩也大大,生氣那群恩將仇報的鬼魂。予月幫他們做那么多事,他們居然還說這等話來嚇她。
「是啊,予月別怕,你有哥哥呢,再不濟還有擎曦哥哥,誰敢害你,咱們就讓他「魂飛魄散!褂柘橐话褜⒚妹脭堖M胸口。
她笑了笑,事情不是這樣的,可是看他們這么生氣,她不多話,拿起芝麻糕繼續往嘴里塞。
大家為她不平呢,她居然沒心沒肺地吃起東西來!予祥連忙轉開話題,胡亂找句話問:「還多久才到。俊
這段日子,他和予恩已經對擎曦崇拜得五體投地,擎曦說自己在做點小生意,掙掙零花錢,雖不知那個零花錢有多少,但可以眉頭皺也不皺就掏銀子買下一塊地皮、蓋廠房、聘工匠、請管事,開始生產他們的棺木筆盒、印章盒、錢筒,可見那個零花錢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上回,三人一起去見云管事,他們聽擎曦和管事的對話,敬佩之心油然而生,那怎是個十二歲少年會說的話,字字清晰、條條有理,他家阿爹做生意,腦子都沒他行。
直到那天,他和予恩才曉得,做生意——他們該學的事還多著呢,如今生意的事由擎曦一手打理,他們只能傳授手藝給工匠們,讓他們做出各款成品。
今天是云管事求見他們,他已經將過去三個月的帳給做出來,要請少年老板過目,他們不確定東西賣得怎樣,只曉得上回整整拉了三大車子進京城,也不曉得銷不銷得出去。
堡廠離家并不遠,但為了帶予月過來,擎曦才決定坐馬牟。
下了車,擎曦牽著予月走進屋里,云管事已經等在里頭,一見他們到便起身打過招呼,幾人分別入座。
廠里簡陋,屋中只有一張四方桌和四條板凳,四個男人各坐一邊,擎曦拉了予月坐到自己身旁,管做飯的大嬸送來茶點后,他們就開始談生意。
予月聽不懂,先是撥著花生米,一顆顆往嘴里塞,后來吃飽喝足,昏昏欲睡,頭不時點著,擎曦見狀好笑,手一兜,將她攬進懷里。只是下意識動作,他倒也沒多想什么,但當她小小的身子入了懷中,胸口竟然滋出一股淡淡的幸福感……
忍不住唇角往旁邊拉起,濃濃的兇眉變得婉順,寬寬的兇唇出現柔軟弧線,他低頭看過幾眼,心想,誰說不能嫁的,他能娶、她就得嫁。
這個男子很惡霸,但他眼角的寵溺會教人游不上岸。
予月有些擔心,昨兒個不該貪玩的,天都陰了,她還磨著哥哥出門,阿爹向來疼她,她說什么都允,于是他們出門,和擎曦一起。
他們騎著馬在草原奔跑,追逐野兔,小蟲從草叢里跳出來,一蹦一蹦的,生命才盎然,他們的笑聲穿過天際云霄,仿佛串串銀鈴在風中敲響。
扮哥們說她有副好歌喉,于是鬧著她唱歌,一曲接過一曲,唱得眾人心花朵朵開,擎曦并沒有夸獎她,但他拿出笛與她的歌聲相和,眼光始終沒離開過她身上。
他還是很兇,尤其是兩道濃眉聚在一起的時候,別說鬼族的叔伯哥嫂,就是她也害怕,可他確實待她很好,比待賀家的姊姊妹妹們都要好。
阿爹說擎曦脾氣不好、心計深,這種人性格矛盾,別同他深交。
阿娘卻說,擎曦這孩子有能力、有擔當,是個足以依靠的人。
予祥哥哥也說:「擎曦待你這么好,哥哥教過你,身為人應該懂得回報。」
予恩哥哥則握住她的肩膀,很認真說:「你是二哥最疼愛的人,所以二哥很高興,以后有擎曦幫著二哥疼你。」
她搞不懂,為什么人人都在她面前提擎曦,但確定的是,擎曦什么都不要,只想牽著她的手。
昨天回程,天終于落下大雨,他知道她怕冷,打開自己的衣服,把她密密實實地包在懷里。
他的身子很大,俯著身,替她遮去風雨,他的胸口很熱,抱著他,她像拖住一個大暖爐。
道到抵達家門時,她發覺自己沒淋到太多雨水,但他已渾身濕透,一串串水滴沿著他的臉頰滑下,她定定看住他,他在笑,點點晶瑩讓他全身像鑲滿寶石似地,晶亮晶亮,閃得她張不開眼晴。
她一直知道,他長得很好看,卻從來沒像昨兒個那樣,看他看得別不開眼。
后來雨越下越大,嘩啦啦的,好像神仙打翻了水盆子,一盆盆水往人間倒下。
整整下過一天一夜,雨勢才逐漸轉小,阿爹早晨起床,擔心雨若繼續下,怕有地方要發大水。
雨很大,哥哥們還是想到隔壁賀府上課,阿爹感動到不行,親自撐傘送幾個哥哥過去,可是沒多久功夫,他們就回到家里。
「今天師父不上課嗎?」予月轉頭急問。
她本來也要上課的,可是雨這么大、天這么陰,她冷得受不了,只想窩在大爐邊取暖。
「擎曦生病,大伙兒全沒了興致上課!
說也怪,擎曦不是幾個男孩子當中年紀最大的,而且搬至臨州才短短幾個月時間,可一轉眼,他就變成孩子王,他做啥大伙兒便跟著做啥,好像非得他在,事情才做得成似地。
「生。俊褂柙滦募。不會是昨兒個護她,自己給淋壞了吧。
「是啊,他全身發熱,大夫用藥也不見退燒,屋里的丫頭輪流用帕子幫他擦身子,聽說那水沒幾下功夫就變熱了!褂铇影櫭颊f道。
他們幾個一起上課的,本約齊了想進屋里探探,可賀家二嬸和四嬸把他們擋在門外,說是怕過了病氣,一個還沒好一個又病倒,可怎么辦才好。
「怎么這樣嚴重?」予月憂心。
「我也擔心,會不會是昨兒個淋了那場雨的關系!褂柘楹蠡冢辉摪衙妹媒o寵上天的。這下子,擎曦生病,予月心底肯定也不舒服。
予恩望一眼妹妹,輕聲道:「以前咱們幾個發燒,全身熱得受不了,只要抱抱予月,隔天就會退燒,不如予月去幫幫擎曦?」
她想也不想就點頭,拉起二哥道往外走。
予祥眼見急得往外追上幾步,予恩拉回予月,先叮囑大哥幾句,「千萬別跟阿爹說實話,就說予月到隔壁同賀家嬸嬸學繡花。」
他們都知道阿爹的心頭病,雖然不贊同阿爹對擎曦的偏見,卻也拿他沒辦法,這時刻不騙著瞞著,若是讓阿爹知道他們把予月送去讓擎曦抱幾下,不被阿爹拿木棍揍死才怪。
「知道、知道,我會處理的,你們快去!褂柘閾]揮手,趕緊把人給送走。
雨小了許多,細如鵝毛的雨絲濕不了人。
他們飛快走進賀家大門,穿過小院、行經回廊,奔過好幾個亭子樓閣,才進入擎曦所住的精誠居,說穿了,翻過精誠居那道墻,就是予月和三哥、四哥住的小院落。
擎曦常常笑道,等他武功再練得好一點,就可以施展輕功,雙腳一躍,跳到予月的屋頂上。
賀二嬸和大丫頭彩玉在屋里照料擎曦,賀老太爺和大夫在外堂說話,他們都有些愁眉,不明白身子骨一向硬朗的擎曦,怎會突然間燒得這么厲害。
賀老太爺轉過頭,看見予月同時展眉,連忙笑著招呼她。
「賀爺爺,我來看擎曦哥哥。」
「好啊,爺爺陪你進去!官R老太爺起身,一手拉住予月、一手牽著予恩,三人一起進內屋。
看見擎曦汗水淋漓的臉龐,予月差點兒哭了出來。都是她害的吧,如果她不貪玩,他怎會病得這么厲害。
他全身像被火燒著似地,頭臉手腳,每寸露在外頭的皮膚都是紅通通的,他的身子不斷淌出水珠子,才剛用帕子拭去,又密密麻麻冒出來。
二嬸嬸說,擎曦衣裳都換過好幾遍了,他還是這個樣子,全身熱得像烙鐵,一碰就扎人掌心。
予月不是大夫,可她知道,若是汗一直往外流,擎曦會病得更嚴重,于是她走到桌邊、倒滿一杯茶水。
她回床邊,彩玉見狀,幫她把茶接過手,她使勁兒扶起擎曦,輕聲在他耳畔說道:「擎曦哥哥,你喝點水,好不好?」
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只覺得一塊冰冰涼涼的冷玉在自己身旁,真……舒服,他下意識朝寒玉靠過去。
「擎曦哥哥,喝點水好不,喝了水,很快就會好起來!
她在他耳邊哄著,像小扮哥予音生病時那樣,她不斷重復說著同樣的話,好不容易,他聽進去了,擎曦舔舔嘴唇,彩玉見狀,連忙把水給遞上。
在第一口水滾進喉嚨時,他像是在沙漠中尋到甘泉似地,咕嚕咕嚕,一口接一口把水喝進去,一杯不夠再一杯,
就這樣,他把整壺茶全給灌進肚子后,眉頭才稍稍舒展。
可他依然貪戀予月身上的涼意,勾住她的腰,舍不得讓寒玉離開自己。
見狀,眾人皆是驚異不已。擎曦的身子熱得燙人,幾個丫頭得輪流替手才能幫他把濕衣服給換下,可他賴在予月身上那么久,予月竟然不見半分力難,她都不怕燙的嗎?
賀老太爺想到什么似地,先讓丫頭們替擎曦換上干衣服后,便把所有人全趕出屋外,獨獨留下予月。
他摸摸她的頭說:「予月,你留在這里照顧擎曦哥哥好不?」
予月婉順地點了點頭。本就是她任性耍賴犯下的錯,如果不讓她做點事彌補,她晚上會連曦都睡不安的。
「你阿爹、阿娘那邊,我會過去說說,你就安心待下!
「謝謝賀爺爺。」
「好孩子,是爺爺該謝謝你,擎曦是個好孩子,他只是脾氣有些硬、有幾分霸氣,不過他私底下偷偷做生意,早晚他會學得商人的圓滑性情,如果他欺負你了,你別生氣,來跟爺爺告狀,爺爺幫你罵他,好不?」
「擎曦哥哥從不欺負我的,他待我很好!顾杂X回答。
賀老太爺聞言,眉開眼笑。果然,姻緣天注定。
想同擎曦訂親的姑娘一大堆,他誰也不理會,有時候她們把他盯得太緊,擎曦一個惱怒,欺負起人來,何只是言詞刻薄,還滿腦子壞計謀,所以……他獨獨對予月不同,是不是代表他也極喜歡這丫頭的!
既是如此,他只要小心注意,別讓意外壞了兩人命數,他們應該會在此生圓滿吧。
順順胡子,賀老太爺心滿意足地又摸了摸予月的頭,說:「別聽信那個鬼爺爺的話,你是個福澤綿長、敦厚善良的孩子,好心終會得到好報應,爺爺保證,予月會吉星高照、福氣迎祥,祿財豐裕、百事遂心的。」
「多謝爺爺吉言!
「你好好照顧擎曦吧,爺爺先出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