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管家敲了門卻沒人回應。
聽見主臥室里男女主人的談話聲,他拱起一雙山形眉,便退到一旁等候了片刻,直到臥室里再無聲響,他才再度敲門問道:
“先生要用晚餐了嗎?”
晚餐比較豐盛,一個拖盤擺不下所有菜肴。自先生失明后,他總是親自推著小餐車送餐來。
話才說完,寧海已經打開房門,看了白發如銀、眼神炯炯的錢管家一眼,隨即將注意力轉向那餐車,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道:“好香哦!我餓了!
“太太若想在房里用餐,我馬上再去準備一份。”錢管家立即說。
“不,我下樓吃!闭f是這樣說,可她還是擋在門口,不走開,也不讓錢管家進房。
“太太?”錢管家挑起眉詢問。
“錢管家,你有備用鑰匙嗎?”
寧海才剛問出口,身后男人便急喊道:
“別給她!”陸靜深正等著寧海走出房門,好將門鎖起,讓她出得去,進不來。
寧海才不管男人吼叫,她伸出一只手在管家面前招搖著,很堅持地笑了笑,道:“錢管家,請把鑰匙給我!
“不準給她!”陸靜深走了幾步擠到門邊來,一臉怒容。
寧海毫不客氣地將他擠開。
“錢管家,身為這棟屋子的女主人,我應該有權利保管一份鑰匙吧?更何況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正在捍衛自己的權利。陸先生想把我從我們的甜蜜小窩里趕走,我怎么能讓他耍這種無聊脾氣!
錢管家很為難!斑@……”
“快把鑰匙給我!睂幒4叽。
“不用跟她羅嗦,把晚餐拿進來就是!闭垓v了一下午,陸靜深真有點餓了。
“說到晚餐……”寧海語調一轉,有點哀怨地說:“我住進來兩個多月了,老是自己一人孤孤單單地吃飯,好沒意思。晚餐雖然豐盛,卻比不過有人陪在身邊溫馨和樂地吃一頓飯啊。錢管家,你說我這想法會太過分嗎?”
寧海這一席話說得情理委婉,陸靜深卻是眼皮直跳。
見自家男主人不說話,女主人又眼巴巴地看著他,錢管家清了清喉嚨,哽聲道:“太太改變主意想跟先生一道用餐了?我立刻再送一份晚餐過來。”
“不,我剛不是說了,我要下樓用餐!睂幒U厣辏骸爸挥胁∪瞬判枰谂P房里吃飯,我好手好腳,不必將飯菜捧到我面前。”
隱有不好的預感,陸靜深擰眉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話才說完,寧海已經轉身抱住他一條胳膊,沖著錢管家明眸一笑。
“陸先生好手好腳,只是眼睛看不見而已,下樓用餐沒問題的。錢管家,我看以后你就不要特地送餐到臥房來了,從今晚開始,先生會跟我一起在餐廳吃飯!
見主人臉色難看,錢管家有些為難地提醒:“可是太太,先生他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寧海反問!爸皇浅詡飯而已,難道先生是用眼睛吃東西的嗎?我看他嘴巴一點問題都沒有,罵人時,口才挺流利的!
錢管家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正猶豫著該不該替先生再說個一兩句。
寧海又道:“還是說,你怕我?”這話是對著陸靜深說的。
甩開她手,陸靜深沉聲喝叱:“激將法對我沒有用,你快點滾!”
“真不客氣!睂幒:呛且恍Γ朦c怒色都沒有,反而帶著一抹同情道:“的確,陸先生應該是不至于懼怕我一個小女人。畢竟跟自己太太一道吃頓飯又能出什么丑?親愛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一口菜、一口飯地伺候你,絕對不會讓你像個三歲小孩那樣,把飯灑得滿地都是!
“我說了,激將法對我沒有用!”陸靜深努力以冷漠來回應寧海的挑釁,卻不知,自己將拳頭握得死緊的摸樣全落入他人眼底。
先生簡直是不堪一擊,節節敗退啊。錢管家心頭忍不住嘆息了聲。當他萬般不忍地轉過頭去時,聽見了寧海殘酷的最后一擊:
“哈哈哈……”她笑了。
起初,她笑得很大聲,慢慢地,笑聲轉淺轉淡,但始終沒有停息。
那笑聲里,包含了嘲弄、輕視、傲慢,更有些許……憐憫。
憐憫!
陸靜深無法忍受她的憐憫。
“閉嘴!有什么好笑的?”
寧海做作地掩著嘴,輕笑了兩聲方道:“陸靜深,你真可憐!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臥房,下樓吃晚餐去。
錢管家擔心地看了陸靜深一眼,發現他臉色時青時白,正想上前安慰他一番,但才說了一句:“先生,你別介意,太太只是——”
陸靜深已搖了搖頭,拒絕錢管家的勸慰,頹喪地道:
“她沒說錯,連我都瞧不起自己,她又怎么可能瞧得起我?”
聽見這話,錢管家胸口一緊,一時無言。
這不是他印象中的陸靜深。先生他,總是意氣飛揚,眼底滿是驕傲的。如今他卻像是一只斗敗的公雞,眼神無光,嘴邊泛著愁苦的痕跡。
這年華正好的男人,怎會輕易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打?或者,在更早之前,他已經輸給了自己……
錢管家真擔心陸靜深再也不能找回從前的自信。
當天晚上,寧海一個人在餐廳里吃了飯。
她胃口很好,一連添了兩碗白米飯,對一道東坡肉贊不絕口,時令蔬菜也吃了不少,據說是無菜不歡。
對比之下,陸靜深則在臥房里,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飯、幾口菜,便不再進食了。
同樣是當天晚上,寧海吃完晚飯后上了樓,本以為主臥房應該是被鎖上了,正想去威脅錢管家給她一把備用鑰匙之際,卻不料,好奇地轉動了門把后,竟發現——門沒鎖?
怎么會?是他忘記了,還是……
有點錯愕地推開房門,房里已經熄燈,漆黑一片。
她摸索著,打開電燈開關,燈火瞬間通明。
而后,她看見他。
他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似是睡著了。
她悄悄走近,看著他因入睡而稍微放松的嘴角,睡夢中無意識揉亂的前額劉海斜撥側邊,露出額頭上靠近發際處,一道約有十公分長的傷疤,雖然已經過美容處理,但仍然留下了淡淡的痕跡,仍看得出曾經的猙獰,可能得再做幾次手術才能完全撫平。
他呼吸很淺,鼻息有些急促,偶爾翻動身體,睡得既不香又不甜,像在做惡夢。
“媽媽……”他孩子似的喊了一聲,側轉過臉,隨即又陷入沉睡。
媽媽?看不出來陸靜深有這么依戀他的母親。寧海心想。
就今天下午所見,他和杜蘭笙的互動并不像是一對感情非常親密的母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杜蘭笙偏寵她的小兒子陸靜雨,對陸靜深這個大兒子,反倒有些冷酷無情。
出于職業本能,她習于挖掘事件的本質與真相。
寧海腦中立刻浮現幾個可能的推測。
但她一向讓證據說話,沒有證據的事情,她不能、也不想輕易說出口。
目光轉看向被扔在地上的枕頭和棉被,寧海覺得有點好笑地瞥了陸靜深一眼。
好幼稚!
尤其是枕頭上那只明顯的腳印。
這房里一塵不染,地板上更鋪了一層厚厚地毯——可能是怕他不小心摔倒而鋪上的——為了弄來這只泥巴印,想必他大費周章了吧。
寧海扔開臟掉的枕頭。
回閣樓里拿了一個干凈的枕頭下來時,手上還多了一臺單眼相機。
將主臥房里的燈光調成她喜歡的亮度,而后,對著床上的男人,她按下快門無數次。
舞弄了一番,累了,她歪著頭想了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終于還是躺上大床另一側,入睡前口里嘟嚷了聲:
“我虧大了,瑪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