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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上) 第2章(2)
作者:衛小游
  突然出現的樂聲,驚嚇了在場所有人。

  只見寧海拿出手機播放披頭四的樂曲<Let  it  be>,同時自顧自地在布滿鮮花的棺材旁跳起了舞。

  此情此景,令眾人傻了眼!

  她瘋了嗎?

  陸靜深因看不到寧海做了什么,這教堂的空間布置他不熟悉,不愿意難堪地跌跌撞撞,只好勉強自己站在原地,強自忍耐、強自鎮定地聽著眾人轉述她瘋狂的行徑。

  混亂中,不只一人又驚又怒地喊:“這女人在做什么。空l快來把她趕出去!”

  寧海卻在這時優雅一旋身,停止跳舞,轉身走回陸靜深身邊,嫻靜地挽著他僵硬的手臂,渾似方才做出那些不合宜舉動的人不是她自己。

  她身上過濃的香水味讓陸靜深嫌惡地皺了皺鼻,卻沒甩開她手。

  雖看不見,卻仍敏銳地知覺到眾人的目光如刀一般銳利,隱隱地,寧海挑釁的行為竟令他心生一陣痛快。

  身邊的她彷佛是一把利刃,雖然無法為他抵擋攻擊,卻能幫他反擊回去。

  他穿著黑色西裝,與一身野紅的寧海站在一起,背景襯著圣堂里的白百合,宛若一對墮落天使,畫面竟意外地和諧。

  轉身面對惱怒的眾人,陸靜深沉聲說道:“葬禮結束以前,我恐怕誰也不能趕她走。”

  在場眾人眼底紛紛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神色。

  然而,今天會出現在這里的人,多半是在權力核心外的。

  正因為在核心之外,才會被派到這流放之地,義務性地對家族里的邊緣人表示一點虛假的傷痛罷了。

  對于杜瑪莉的死,他們沒有哀戚,眼下這場儀式對眾人而言不過只是一場例行公事,就算有人鬧場又怎樣?

  他們之所以惱怒,并非是怕葬禮受到搗亂,會使逝者死不安寧,而是不高興有人在自己面前大膽挑戰他們習以為常的秩序與權威。

  寧海脫軌的行徑頗令眾人隱怒,卻又因為不知道她的確實身分而發作不得。

  倒是陸家小輩陸云開自頭至尾皆一臉好奇地打量著寧海,揣測她的身分。

  在場除了華神父、姨母的委托律師,和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之外,可說沒有外人了,這葬禮,要說是一場小型的家族聚會也無不可。

  陸云開心想,他這堂哥打從半年前從董事長席上被人拉下開始,便過起隱士般的生活,今日難得見他出席杜家姨母的葬禮,他身邊卻多了一位誰也不認得的年輕女子。

  這女子有一雙貓樣眼,五官清秀,粗粗看去只是中等之姿,比之堂哥過去來往的對象不知差了幾個等級,此刻一身紅衣服也不襯她略顯蒼白的膚色,顯然紅色是不適合她的,她卻在葬禮上堂而皇之地穿上這刺目的紅,著實令人費解。

  見堂哥顯然沒打算回答,陸云開忍不住再次開口詢問:

  “堂哥,這位小姐到底是誰啊?”

  盡管雙目失明,但陸靜深仍然可以感受到眾人好奇的目光正聚在自己身上。

  倘若在此時宣布寧海是他的妻子,也許會讓眾人心臟病發……光想到那情景,他心里便有一種無以名之的痛快。

  可那痛快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難道,他還真的能告訴別人,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是他陸靜深的妻子?

  他連她長相圓扁、身材胖瘦都不清楚,只大概知道她身量大約及他下頷——而那還是因為他從她說話時的發聲位置大略推測的。

  要是讓別人知道他與寧海之間的婚姻關系,會不會讓人們發現,他其實早已瘋狂?

  他可不想忍受那隨之而來,半帶憐憫與嘲弄的目光。

  那場車禍導致他失明,他的失明又使他在家族里失去主導地位……他不認為,讓身邊這些對他一貫虎視眈眈的人知道真相是個好主意。

  錢管家也好,家里傭人們也好,跟在他身邊做事都已有好些年,口風一貫是緊的。既然他都已經順利地對外隱瞞這場婚姻兩個月了,繼續保密也不是不可以——不為別的,就為他日后的寧靜。

  似是察覺出身邊男人百轉千回的思緒,寧海松開陸靜深的手臂,一雙貓樣眼似笑非笑地瞥過眾人一眼,最后將目光停留在陸云開年輕英俊的臉上,她輕笑一聲,丟下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我是誰?呵,我呀,應該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了解杜瑪莉的人吧!

  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冷淡,語調隱約渲染著一抹傷感。

  因傷感是那樣不經心的透出,陸靜深差一點就要相信此刻寧海確實是為姨母的辭世感到悲傷的。

  可惜他們相遇的方式太過戲劇化。

  為了錢,她可以出賣自己的婚姻,像她這種女人怎么可能會有真感情?

  不,他不相信,他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寧海確實是個戲子!

  她演技精湛,她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語,在他聽來都帶有一種荒謬的戲劇性。真不知姨母到底是打哪找來這么一個人?

  “你正猛盯著我呢。”她忽然丟出一句不搭嘎的話來。

  陸靜深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寧海是在跟他說話。

  未及回應,又聽見她低聲道:“還好你是看不見的,否則你這么深情款款的凝望,我可能會以為你愛上我了!

  由于她音量刻意放低,只有站得近的陸云開清楚聽見,還忍不住笑了。

  在那掩不住的笑聲里,陸靜深莫名惱怒起來,輕聲一哼,扯著她手重新坐下。

  此時陸正荀等人已決定暫時不理會寧海的身分,請華神父繼續進行葬禮的儀式了。

  陸靜深聽著華神父溫暖而肅穆的聲音帶領眾人唱起圣歌,他喉中微哽,不由得想起從前種種與姨母相處的片段……

  身邊偶然傳來幾句陸云開探問寧海身分的問句,寧海也只是敷衍幾句,大多時候都沉默著。

  他也沒心思理會,就這樣放任自己淹沒在失去姨母的傷痛中,心里不經意浮現寧海先前那句話——她說,她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了解姨母的人。

  陸靜深多么希望他也可以對眾人如是坦言。

  他喜歡姨母,甚至當她是自己母親那般,深深敬愛著她。

  然而他卻談不上了解她。

  杜瑪莉短暫的生命里存在著太多謎團,即使是他,也看不穿那圍繞在她身邊的重重疑云。

  他愛她,但不了解她。

  可寧海這女人竟敢大言不慚地聲稱她對姨母知之甚詳,即便只是夸口,也令他渾身不舒坦。

  憑什么……

  她這是憑什么!


  “我不喜歡被火焚燒的感覺,光想就覺得痛……所以在我死后,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葬了我吧。”

  這是杜瑪莉的遺言。

  陸靜深曾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當時她看起來很健康,一點也不像在交代后事的樣子,再加上前幾回碰面,她都像是一個隨時能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的人,所以他也沒放在心上。

  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她早已給自己找了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位于小島中部,一座不臨海的內陸小鎮——在這教堂后方的墓園里,遠遠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整片黃花開遍山頭,確實是個清幽的所在。

  小小墓園里并排著幾座舊墓,有人不久前才來祭奠過,十字架前的小平臺上,有只小花瓶吐綴著鮮美的黃昏色玫瑰,花瓣猶帶一抹初綻般的嬌嫩。

  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墓園里,樹梢鳥兒低低鳴唱,使得這墓園不見絲毫陰森,倒是添了幾分溫暖,像一座小公園……

  陸靜深看不見這些,倒是想起杜瑪莉曾說過:“我這一生從來都是任性的。”

  她活著的時候便一手安排自己的人生;當然連死,也要死得順心如意。

  “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園!彼這么說過:“假使能有一塊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后,有人偶爾帶著鮮花來看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對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什么花?”

  “玫瑰花?”當時他沒有失明,她也還沒有生病,在英國倫敦一間小酒館里,他這么回答。他亂猜的。多數女性都喜歡玫瑰花。

  當時她哈哈一笑,沒告訴他答對了沒有。

  后來幾次見面,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如今想起,陸靜深才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如他所以為的那樣了解他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園松軟的草地上,他聽見泥土一潑一潑地覆蓋住棺材。

  “塵歸塵,土歸土……”華神父吟誦著禱文。

  陸靜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沒有信仰,此時卻真心希望姨母能回歸她所信仰的天父懷抱,結束苦痛的一生,永遠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將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將煙消云散,在那微妙的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邊帶著一身濃郁香水味的女人矮下身,在姨母墓前喃喃說了幾句話,他聽不真切,也沒能看見她將別在胸前的梔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塊潔凈的青石平臺上。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離開這里。

  但他不能。還不能。

  姨母的律師正準備要宣讀她的遺囑。

  他只能耐著性子等著一切真正結束。

  由于杜瑪莉并沒有繼承杜家的財產,因此眾人對于她身后的繼承問題并不感興趣。

  程律師打開她的遺囑時,已經有一些人陸續走出墓園了。

  戴著金框眼鏡,頭發半灰的程律師,瞟了一眼眾人,以著公事化的口吻將遺囑大聲讀出:

  “我,杜瑪莉,將我名下所有財產交由信托公司管理,并將每年利息捐贈給以下單位……”接著便是幾個孤兒院、社會福利機構的名稱。

  念完那串受捐贈名單,面容老成的程律師再讀出遺囑中最后一段:

  “最后,我把我這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交由我甥兒陸靜深的妻子來保管……”

  眾人不感興趣的表情在聽見“陸靜深的妻子”這幾個字時,紛紛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好奇地豎起耳朵來。

  只有陸靜深皺著眉頭,沉吟不語。

  他身邊那女人則根本連看也沒看眾人一眼,兀自站在一旁,垂著頭,瞪著自己的鞋尖。

  程律師繼續宣讀:“只有一個但書,希望她婚后一年內不要去看我留給她的東西,雖然,那已全部屬于她。”

  頓了頓,程律師看著紅衣女子念完最后一句話:

  “寧海,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程律師會代我傳達這句話。”

  聞言,眾人先是納悶地看向那站在一旁的紅衣女子,隨即錯愕地看著程律師將一個信封遞給她,這才驀然領悟——

  這女人,該不會就是陸靜深的“妻子”吧?否則程律師為什么要把那只信封交給她?

  開什么玩笑,陸靜深什么時候偷偷結了婚,卻沒人知道?甚至對象還是這么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眾人驚疑之際,只見寧海收下那個信封,安之若素地打開它的封緘,而后突兀地笑了出聲,打破墓園里那快要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

  “好呀,瑪莉!彼驼Z:“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愛鈔票,給我一把鑰匙做什么?要我打開潘朵拉的箱子嗎?”

  陸靜深不理會寧海說她比較想要鈔票的事,他不無詫異地道:

  “一把鑰匙?”

  “對啊,你覺得這有可能是銀行保險柜的鑰匙嗎?”寧海不無期盼地晃了晃手中那把黃銅打制的鑰匙,忽而聳肩又道:“我發傻了,問你作啥,你又看不到!

  說著,她順手將鑰匙收進原信封里,連同信封一起裝進隨身的皮包,而后在眾目睽睽下,頭也不回地走出墓園,不理會在同一時間被陸家人包圍住,質問他“妻子”一事的陸靜深。

  杜瑪莉確實高招。

  寧海沒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當眾公布她和陸靜深的婚姻關系,好讓她反悔不得。

  對陸家來說,盡管陸靜深已是棄子,但他終究是陸家人,他的婚姻選擇權不完全在他自己身上,還是得要家族里大老點頭才算數的。

  既然沒打算把自己拋進豺狼虎豹群里,要脫身,自然得將他推到風尖浪口上,好為自己爭取逃脫的時間。

  款款走出,坐上等候在教堂外的計程車時,寧海瞥見錢管家和王司機的身影。

  揮了揮手,她善心大發道:“去接先生吧,他應該想離開了!

  而她則自顧離去。

  是了,她與陸靜深本是不同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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