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忽略她話中的“同樣”兩字。
她以為他是別人?
她竟敢當著他的面,說她以為吻她的人是別人?
這時他猛然想起,驚醒前,他似乎聽見她喊了聲“班”?
班?Ben?男人的名字?
陸靜深雙唇幾乎抿成一條線,一貫高傲的自尊有種受人侮辱的感覺。
盡管這感覺來得莫名——他們之所以會結婚,理由不必贅述,就算她在婚前與別的男人過從甚密;就算她同時和一百個男人交往,那也與他無關——可不知什么緣故,知道自己被當成別人的替身,陸靜深心里隱隱不舒坦著。
回過頭來,看著他因憤怒而微微發抖的嘴唇,寧海走到他面前,笑著舉起右手在他看不見的眼睛前方揮了揮。
他當然看不見,但感覺得到她正擾動他面前的空氣。
倏起出手捉住她調皮的手,隨即緊緊扣住她纖細手腕,讓她再不能撒野。
右手被他制住,寧海不以為意地抬起左手撫上他緊抿的唇線。
“回答第二個問題!彼p聲說:“的確,你我之間擁有的,不過是一場權宜婚姻,然而,那又怎樣?我這個人一向不怎么在乎別人的想法。假的也好,真的也罷,真真假假從來不能困擾我,如果你想困在里頭自尋苦惱,我可不奉陪!
在他拉下她左手前,她拍拍他臉頰,又笑說:
“順帶一提,是你房門沒鎖我才進得來;蛟S陸先生下意識里也想要我們的假婚姻成真?再不,就是你真的饑渴了,想來一場火辣辣的性愛,正好我很方便?”
說罷,見他雙耳因怒火而發紅,寧海哈哈一笑,張揚地走向房門口,旋開門鈕——
“呃——”猛然看見錢管家和陳嫂站在房門外,寧海眨了眨眼,迅速反應過來!皟晌辉!
本來正在廚房忙碌,卻被錢管家拉來一起聽壁腳的陳嫂慌忙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寧海道了聲早,隨即找了個借口,快步逃走了。
轉看向手捧著一小疊干凈毛巾、身穿筆挺的三件式西裝的銀發老紳士,寧海弓著眼道:“錢管家,你在外頭站很久了嗎?”
層層皺紋底下,錢管家一雙閃著的雙眼正視著寧海,神色自然又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太太!
“哦!睂幒R琅f笑著,又問:“你每天早上都這么早嗎?”
要是陸靜深想賴床,不知道錢管家是會叫醒他,還是安安靜靜地在房門等候,直到他終于起床?
“太太也很早起,應該知道先生睡得不好,通常天一亮就會醒過來了!卞X管家不疾不徐說道。仔細盯著寧海的雙眼,他試探地問:“方才,太太似乎和先生聊得挺愉快?”
愉快?真是太客氣了。寧海瞇著眼,不否認地笑說:“陸先生挺健談的。”
“不知道太太都和先生聊了些什么?”錢管家問。
他跟陳嫂貼在門板外頭,只能約略聽到幾句稍微大聲一些的對話,有時房里的人若聲音稍沉一點,就聽不大清楚了。這讓他很擔心,因為這對“夫妻”似乎在吵架?
寧海正要回答,但她后頭,臥房里的那個男人皺著眉道:
“跟她扯淡什么!錢管家,立刻請她離開。我不喜歡有陌生人進我房里!
這個命令讓身為管家的老紳士很尷尬。
他是一個管家,寧海則是這屋子的女主人——盡管只是名義上的——先生大概忘記了,他這管家是沒資格把女主人趕出主臥房的。
錢管家為難的表情逗樂了寧海,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揚道:“誠如管家所見,方才,我們正在討論一個深奧的哲學問題。”
錢管家挑起銀眉!罢軐W?”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哲學’。”寧海一語雙關地說。
陸靜深冷哼一聲,對寧海的言詞嗤之以鼻。“羅嗦什么,快把她趕出去,鑰匙也不準給她!”
不理會陸靜深幼稚的叫囂,寧海像一只偷著腥的貓兒那樣,語調歡快地弓著烏溜溜的眼道:“瞧,我是個和平主義者,他卻想要戰爭。你能怪這房里一大早就充滿煙硝味嗎?”
陸靜深正想嘲諷一句,卻聽錢管家面不改色地說:
“原來太太想要以戰止戰!
一句話,男主人被口水嗆到,女主人則大笑出聲。
“錢管家果真是個明白人啊!睂幒R贿呅χ,一邊走出臥房,準備下樓覓食去。她邊笑邊道:“等會兒先生盥洗好了,請他下樓到餐廳來,我等他一起吃一頓和平的早餐。”
“這有點難。”錢管家為難道。自從失明后,先生從來不在臥房以外的地方用餐的。
“難?”寧海頓住腳步,回頭看著陸靜深的側影,揚聲問道:“陸靜深,你今天得下樓吃飯,不然我就會上來陪你——不過到時我可不保證你的碗里只會裝著陳嫂的拿手好菜!
“不然你想放什么到我碗里?砒霜?”陸靜深冷笑地回敬一句。
“砒霜?原來陸先生喜歡這味調味料?”寧海笑道!翱上覜]把潘金蓮當偶像,陸先生身材高眺,似乎也不適合走武大郎的路子。身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我強烈希望能在餐廳里見到陸先生,待會兒見!
說著,寧海腳步輕快地下了樓,獨留陸靜深僵站在臥房里,全身肌肉緊繃得幾欲顫抖。
錢管家擔心地上前一步!跋壬?”
陸靜深重重地吐了幾口氣,沒有回話。
錢管家以為陸靜深異常的沉默,是因為寧海讓他生氣了,然而當他走近,看見了他的表情,這才明白,原來這沉默里,除了憤怒以外,還有幾分對寧海的不解與無奈。
“這女人未免太過分了!”在浴室里盥洗時,陸靜深喃喃抱怨。他知道錢管家正在傾聽。話才出口,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她以為她是誰?一再挑釁也就算了,竟然還敢反過來命令我?待會兒見?我就偏不下樓去,看她還有什么手段!”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這番話有多么孩子氣。
若是從前的他,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這種斗氣話的。天海集團的繼承人不會輕易表露情緒,更不會放任自己被人操弄。
而寧,F在所做的事情,絕對是操弄。
“戰爭與和平?真是笑話,她分明就是來挑起戰爭的,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和平主義者……”
陸靜深惱恨地說著,沒看見到錢管家正露出頗為怪異的表情看著他。
這種幼稚的口吻、青少年般的沖動,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陸靜深身上了。
在人前,他總是成熟穩重、理性自制,幾時表現出這稚氣的樣子,現在他簡直就像是個在學校被人欺負的幼稚園小朋友,回家后向父母親叨叨敘述不平事。
陸靜深每說一句寧海的可惡之處,錢管家的眉毛便抖一下,到后來,差點連刮胡刀都拿不穩,險些割了陸靜深的脖子——幸好那手及時穩住,但也足夠驚險了。
渾然不覺方才驚險的陸靜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換衣服時,他忽然問:
“錢管家,你覺得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她,當然是指寧海了。
這問題,錢管家不是沒想過。
在他來看,寧海是一個很復雜的女人,她的行為充滿令人費解的謎。
有時她讓人感覺很冷漠,一雙黑眼總帶了點距離在觀察著別人,渾身透出一種疏離感。
有時候她又表現得過分造作,像是在戲臺上表演那樣,做出一些夸張的舉動,極可能只是想激怒他人,或者純粹是為了某些惡趣味?
但偶爾,他也曾看過她流露出些許憐憫,彷佛深深同情著先生的遭遇,可下一秒她卻又能說出讓人心臟病發作的話,令素來冷靜自持的先生怒火狂燃。
人如其名,這個女人……確實就像海。
浮沉于海上的船員,風平浪靜時會愛上大海的遼闊;狂風暴雨時,則又身陷死亡威脅中。
如今陸靜深浮沉其中,錢管家不確定寧海是會為他帶來海闊天空的平靜,抑或是來上一場兇猛的海上風暴?
不管是哪一樣,這屋子里的人想再繼續過去的平靜,已是不可能。
寧!⒎悄欠N寧靜的海洋。
思慮良久,錢管家才正色地說:
“寧小姐……太太她是個很難評價的人,身為下人,我不能,也不應該隨意批評主人家,請先生別問我這樣的事!
沒想到錢管家會這樣回他的話。陸靜深對他一向十分信任,是以沒有隱藏自己對寧海的復雜感受。
微微嘆了一嘆,他有些疲憊地道:“她那樣挑釁,不過是為了激怒我!
這一點,陸靜深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手段有時真的讓人很上火,是以就算心里明白,卻還是忍不住被她一再刺激到。
“我不明白的只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在錢管家的傾聽中,陸靜深喃喃自問!拔覀兯夭幌嘧R,我怎么過日子是我自己的事,她為什么一定得要介入?而且介入得還這么蠻橫!各過各的,難道不好嗎?”
各過各的,還算是一對夫妻嗎?聽到這里,錢管家忍不住岔開話題:“先生打算下樓用餐嗎?”
“那不正好順了她的意?”陸靜深再清楚不過地道:“最可恨的是,我若不去,同樣也是順了她的意!
那樣她就有理由進他房里來,再度對他開戰了。
寧海真的讓他進退兩難了,陸靜深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殘存無多的自尊和顏面。
“戰爭與和平,是嗎?”陸靜深決定道:“既然如此,她要戰爭,我就給她戰爭!
聽到這里,錢管家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戰爭啊……兩個好戰的人,就算想偽裝成和平主義者,終究難掩本性吧。
這屋里的人誰不企望和平,偏偏等來的卻是戰爭。
唉,事情怎會演變成這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