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冷風呼呼的吹,帶來一片烏云,遮住了月。
她更加拉緊防風的斗篷,抬眼看著那個在她身前佇立的男人,他肩頭上的孩子,已經完全睡著了,像是知道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男人懷抱著那個男孩,用大手輕輕撫著那孩子的背,她能看見他黝黑的手背上,有著深淺不一的傷疤,虎口還有著老繭。
一個男人的手,總是能透露出許多事。
然后,她聽到自己問。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他挑起濃眉。
“你為什么告訴我種子的事?”
“因為你是我的總管!彼寡劭粗,朝她伸出那只粗糙干硬的大手,道:“而現在,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了!
當她說出地窖的事時,她就已經退無可退。
所以,她猜她確實是和他在同一條船上了,只是這條船,可能隨時會沉。但說真的,她又有什么選擇呢?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許還能獨善其身的住在森林里,過她的日子,可這男人穿過了迷霧,將她從森林里拖了出來,讓她看清這一切,再無法遮住自己的雙眼,對外面的世界視而不見。
她凝視著他,久久。
半晌后,她將小手放在他有如皮革一般的大手上。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整個包覆住,將她從石階上拉了起來,她因此被迫站在他面前,她的臉,幾乎貼到了他臉上。
太近了。
這是她第一個念頭。
好暖。
那是她第二個念頭,這家伙渾身都散發著熱氣,像個暖爐一樣。
她應該要盡快退開,可他強健的體魄,與寬闊的胸膛,擋住了冰冷寒風。然后她發現,即便踩在石階上,她仍比他矮上半個頭。
跟著,她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讓她擰了下眉頭。
就在這時,他淺淺的、悄悄的,彎了那漆黑的眼眉。
他在笑。
那塊手帕遮住了他的嘴,可她知道他在笑。
凱瞅著眼前這男人,明明他臉上綁著手帕,遮住了一半的臉,看來應該更像強盜,可不知怎,她只覺臉紅心跳,他還沒松手,而這一剎,她卻清楚感覺到那包覆著她的大手,他的手粗糙但干爽,而且很熱,隔絕了冰冷的寒氣,直接帶來驚人的暖意,感覺好舒服,讓她差點嘆了口氣。
他帶來的舒適安心感,讓她嚇了一跳,雖然及時止住那聲嘆息,卻無法遏止心跳加快,只能飛快抽回了手,往后且往上再退了一階,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大人,如果我們要待在同一條船上,你一定要盡快洗個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故意想羞辱他,但這句話就冒了出來。笑意瞬間從他眼底消失,讓她心頭莫名一抽。
男人瞪著她,凱則尷尬得無以復加,也許她應該把話收回來,改口說點別的,但她真的需要他洗個澡。
“我需要你當男孩們的榜樣,你是他們的城主,你帶頭保持干凈,他們才會繼續維持下去!
她將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看著那男人擰起了眉,她以為他會生氣,或者抬手揍她,懲戒她的無禮;她見過那些脾氣陰晴不定的貴族們在酒足飯飽之后,能做出什么樣殘酷又可怕的事。
可那男人什么也沒做,只是看著她半晌,然后吐出一句。
“我需要多久洗一次?”
她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聽錯,但那個男人只是抱著男孩,挑眉瞅著她。
“七天?”他問。
這個數字和她預期的差了太多,她眼角抽了一下,而他看了出來。
“五天?”他濃眉微蹙,但她繼續沉默著,他錯愕的脫口:“該不會是三天吧?”
如果她說她其實希望他每天洗澡,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她瘋了?
即便她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凱也懷疑他能做到,而且就算是她,也知道這個要求太不切實際,所以她深吸了口氣,委婉的開口道。
“我不是要求從此以后都要這樣,至少在這段鬧瘟疫的期間,你每次從外頭回來時都要洗手、洗臉,吃飯前也要把手洗干凈!
“你知道這里大部分的人,一年有洗兩次澡就很了不起了吧?”
“那就是為什么人們常生病的原因。”她鎮定的說。
他瞅著她,最后仍是點頭承諾。
“好,我會洗。”
她聽了,深吸口氣,再道:“如果你要去拿我地窖里的存糧,我也要去!
他挑眉。
“我若要暫時住在這里,需要收拾更多隨身物品!彼嬖V他:“而且這些酊劑很快就會用完了,我真的需要我那些藥草園里的植物!
他聞言,再次點頭,答應!俺霭l前,我會通知你。”
說著,他抱著孩子轉身,離開前,不忘彎腰拿起那把長劍。
凱跟在他身后下了樓,看著他小心的把那孩子放回睡鋪。
起身時,他看了她凌亂的床鋪一眼。
不知為何,心頭又跳,但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只是繼續掃視整個屋子。
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只偶爾有輕咳響起。
一盞油燈在她桌邊亮著微光,一壺半滿的水擱在一旁。
他看著那些用掉大半的浸泡油與酊劑,然后轉過身,朝她走來。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卻見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沒有靠得更近。
“你做得很好!彼履樕系氖峙粒f給她。
凱驚訝的看著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能伸手接過自己的手帕。
“如果還需要什么,告訴我!闭f完,他從她身旁走過。
這一次,她定住腳步,控制住閃躲的沖動,道:“大人,你身上的衣服,回房后最好換掉,杰利的鼻涕可能沾到你肩上了。還有,請記得洗個手,那兒有干凈的水和肥皂!
他停了下來,低頭擰眉的瞅著她。
“為了防止瘟疫擴散,進出這里,都需要洗手!彼嵝阉,“我上回和你說過了!
她是說過。
那男人走到門邊清洗雙手,再轉過身來。
她以為他想說什么,但到頭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將視線更往下拉,定在她身前緊緊交握著的雙手。因為如此,凱才發現自己仍將雙手緊握,那發白的雙手,透露出她試圖掩藏的緊張。
心跳,驀然又加快。
她飛快把手松開,但來不及了,他顯然早已注意到。
“你不需要害怕!
他把視線拉回她臉上,低啞的聲音淡淡響起。
她強迫自己回視著他,忍不住回道:“傻瓜才不懂得害怕。”
他凝視著她,無聲扯了下嘴角,點點頭,靜靜帶上了門,走了。
復活節來了又過去。
那本應歡騰的節日,在這艱苦的日子里,沒有得到太多的注意。男人站在田野里,撒下手中最后一把種子。
他的腰很酸、背很痛,經過了這么多年,他幾乎已經忘了下田有這么難。這幾天,他帶著城堡里的少年,一起把附近的田地重新整理過,可要整理的田地,仿佛無邊無際。
村子里的男人沒剩幾個,他知道他可以要求他們出來幫忙下田,但就連那個可以幫他召集村民的執事,都在兩個月前過世了。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打鐘,但村子里的廣場中,過了半天才慢慢聚集了三個男人。
“抱歉,大人,村里的人,多半已經病倒了!
其中一位留了滿臉胡子的男人,沙啞疲倦的說。
三個,比沒有好。
他看著那三個男人,知道屋子里有更多的人在探看。
所以他開口揚聲,用超過那三個男人可以聽到的音量,道:“我相信你們都知道我是誰,我有種子,我需要人幫忙播種。只要來耕田整地的人,每天都能領一碗燕麥粥吃,收成之后,我還會發給你們戶田所需要的種子!
他的話,讓那三個死氣沉沉的男人,稍微有了一點精神,雖然死寂仍在他們眼里,但比完全沒有希望的好。
村子里那些屋舍依然寂靜,沒有任何動靜,他沒有一一去敲門,將那些人從屋里拖出來,他清楚用武力逼迫,是最糟糕的方式。
所以,他領著那三個男人再次開始整理潮濕的田地,修理圍籬。
他親自下田幫忙,替城堡里唯一剩下的駿馬,套上馬軛,那家伙起初不是很習慣這器具,它是匹戰馬,不是耕田的牲畜,但在他的安撫下,終于開始拖著耕地的器具往前走。
雪融了之后,田地萬分潮濕,泥巴沾了他滿身都是,和他的馬一樣,他對耕田這事并不擅長。
一天的勞動之后,他總是累得幾乎睜不開眼,渾身腰酸背痛,但一天兩天過去,三天四天過去,到了第五天,來幫忙的男人,多了五個。
他不知道,他們是因為畏懼領主的權威,還是單純的只是想換一口飯吃,努力活下去。
無論如何,那幾塊春耕的田,總算及時翻完了土。
即使有馬兒幫忙,他負責的這幾排田地,土翻得特別糟,歪七扭八的土壟,活像大蛇一樣,不像那些沉默的農奴們,將田地有條有理的整理得很好,不過他們沒人對他糟糕的工作多說一句。
三天前,他開始讓人播種,這工作輕松一點,城堡里只要有空的人手,都一起下田幫忙,但播種也需要特別的技巧,他從來不曾覺得自己如此笨拙。
幸好,他是領主,是個貴族,沒人期望他對種田有多大本領。
最后,他總算也把這事做完了。
看著種子散落在濕潤的土壤里,再環視這一個月來,所有的工作成果,他在夕陽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現在,他只能期望,事情能繼續這樣順利下去。
那一日,他帶著那些孩子們回到了城堡里時,每個人都累得人仰馬翻,路易幾乎無法再站起來,安德生累得直接躺在地上,他自己把馬牽到了馬廄里,替那匹馬卸下替頭,清理馬蹄,拿刷子刷去它身上的泥巴,再抱來干草喂食它。
天快黑時,他幾乎也累到快睜不開眼,但就在這時,木盆掉在地上的聲音響起,他飛快回頭,只見廣場上每個人都呆瞪著前方。
然后,他也看見了他們看到的。
那個黑衣黑發的女人,牽著一個孩子走出了城門塔樓,將他牽過了內庭廣場,來到廚房邊,用事先讓人燒好的熱水,幫他洗澡、洗頭。
有那么一瞬,他屏住了呼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看著那個原本虛弱得無法下床的孩子,和那個蹲跪在地,替他脫去衣物,清洗身體的女人。杰利的情況好轉了。
那頂著一頭金發的孩子站在內庭廣場,臉色雖仍略顯蒼白,但原本發青的嘴唇已經有了血色,而且他在笑。
咯咯的笑聲散播在空氣中,讓人們不由自主的聚集起來,無法置信的看著那孩子。
那幾乎就像是奇跡。
這兩年,得到瘟疫的人,幾乎沒有人撐過來,幼小的孩子更是如此。
可這孩子撐過來了,站著,笑著,甚至在凱幫他沖水時,東閃西躲。
他身上的疹子已經結痂、不再流水,眼里也不再滿是血絲。
夏綠蒂張大了嘴,安德生瞪大了眼,麗莎手中的木盆早掉到了地上,蘇菲亞更是伸手遮住了嘴,路易則完全忽視了他這個城主的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像被她施了定身咒一樣,瞪著她與杰利。
然后,下一瞬,蘇菲亞滿眼是淚的沖上前去,抱住了那個金發的孩子。
“杰利,噢,杰利……”
凱被她嚇了一跳,然后她才發現,蘇菲亞和杰利都是金發,還有著同樣的雀斑與一樣高挺的鼻子,和藍色的眼睛。
直到這時,凱才發現,杰利和蘇菲亞是姊弟。
她沒有阻止那女孩,只是把手中的水瓢,遞給了蘇菲亞。
“把他洗干凈,全身都要擦干,頭發沒干之前,不要吹到風!彼淮溃骸敖裉焱砩祥_始,他就可以不用再住在城門塔樓里了!
那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著她直點頭。
“好、好……謝謝你……夫人……謝謝你……”
她想糾正這女孩對她的稱呼,但這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所以她只是點點頭,起身想回塔樓,卻因為太過疲倦,一站起來眼前就一片發黑。
該死,她要暈過去了。
這真是最糟糕的地點,她想著,慌亂的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撐住自己,卻只是踉蹌的退了兩步,就在她以為自己會丟臉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時,一雙大手握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
男人厚實的胸膛像一堵墻貼靠在她身后。
一時間,她有些驚慌,想往前離開他的掌握,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她腰上的大手略略收緊,教她心頭狂跳。
“別這么做!彼吐暤溃骸叭绻阍谶@時昏倒,只會制造恐慌,讓他們以為你病了!
她僵住,沒有動。
“現在,深呼吸。”
她強迫自己深呼吸,告訴自己鎮定下來。
幾個呼吸之后,眼前的黑點消失,景物再次出現,讓她慶幸的是,因為她寬大的衣袖,遮住了他在她腰間的手,而所有人都在看那對姊弟,沒人注意到她那瞬間的軟弱。
除了他。
然后,她站穩了腳步,往前走了一步。
他遲疑了一下,最后仍松開了手,她轉過身面對他。
黃昏夕陽,將天空染紅,讓他骯臟的臉看起來更加疲憊,但眼前的男人緊抿著唇,瞪著她。
“你有幾天沒睡了?”
“我每天都有睡!彼垡膊徽5恼f。
“放屁。”他低低咒罵一聲,嗤道:“你看起來活像被人沖著雙眼揍了兩拳。”
這話,讓她眼角微抽,莫名的有些惱怒,脫口就道:“你聞起來則像是在豬圈里打滾了一圈,我相信你承諾過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這話,讓他額上青筋暴起。
“如果你這么介意我有沒有洗澡,也許你應該親自燒水送到我房里,替我刷背洗腳!”
聞言,凱的眼中,在那瞬間竄出了怒火,“若是大人愿意把自己清洗干凈,當然沒問題!”
說完,她旋轉腳跟,甩頭大步往廚房走去。
該死的!他不是那個意思,但這女人實在太讓人生氣,有那么一瞬間,他想伸手抓住她,可內庭里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和她的叫囂,而她已經火冒三丈的進了廚房。
他怒瞪著其他人,掉頭轉身,大踏步走回馬廄里,惱怒的繼續把干草堆進馬廄,替那匹馬倒上干凈的水源,然后氣沖沖的回到主城樓里。
一路上,每個人都閃他閃得大老遠。
他上了樓,穿過大廳,走上另一座旋轉的階梯,回到自己的房間,砰然甩上了門。
他脫去骯臟的鞋襪、鎖子甲和被汗水與泥巴浸濕的上衣,憤憤不平的在心里咒罵那該死的女人,他七天前早就洗了澡,但翻田播種的事,讓他累到腰酸背痛,每天回來幾乎沾枕就睡,他有記得洗手很了不起了,可那女人就是不滿意。
說他在豬圈打滾?最好他豬圈里還有這么多泥巴,那里早被她刷得干干凈凈,國王的床都沒他的豬圈干凈!
敲門聲驀然響起,他回過頭,還沒開口,那女人已經提著一壺熱水,旁若無人的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搬著浴桶的安德生和路易。
他驚訝又憤怒的匆匆轉過身來。
兩人在她的指示下,把浴桶放到房間中央,她有些艱難的把手中的熱水倒了進去,蒸騰的熱氣冒了出來,但一壺水不夠,連他的腳板都蓋不住。
仿佛是怕他反悔,一個又一個的女仆提著水壺和水桶進門,把熱水與冷水交錯倒進木桶里,蒸騰的水氣,很快就充滿一室。
他瞪著那個女人,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水壺交給麗莎,拿來肥皂和一小塊羊毛氈,這才轉頭瞧著他。
在那白茫茫的水氣中,他仍捕捉到她在看見他赤裸的上半身時,眼里閃過的驚疑不定,讓他以為她會就此退卻。
她沒有,只是挑起那秀麗的眉,張嘴吐出一句。
“大人,你需要我幫你脫褲子嗎?”
他眼角微抽,當著她的面,脫掉了身上唯一還穿著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