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宜之久久聽不到動靜,有點狐疑地轉過身來,卻驚訝地發現謝雍正默默地流眼淚。
漂亮的鳳目微微發紅,滾滾的淚珠悄無聲息地落下來,讓她又慌亂又心疼。
她嘟了嘟嘴,猶豫了一下,才輕輕地伸手為他拭淚,道:“你哭什么?我還沒哭呢。真是的,大男人家怎么這么會哭,這么多眼淚?你要讓你兒子笑話你沒出息嗎?好啦好啦,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也很難做,我是生氣一下下而已,并沒有怪你什么啊,不要哭啦,不丟臉嗎?”
謝雍直視著她,道:“宜之,我知道這次的事傷了你的心,但是就像我從前允諾你的,我會處理好的,相信我?”
原宜之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謝雍的臉上終于露出一點笑容,道:“玲瓏和青黛是過去的問題,她們無法生育已經形同廢人,也算可憐,打發出去也沒有好出路,就讓她們伺候母親吧,謝府為她們養老。至于以后,不會再有別人!
原宜之扁了扁嘴,想著當年父親是不是也對嫡母許過這樣的承諾,她的生母周姨娘和另一位孫姨娘同樣屬于‘過去問題’,是鄭氏嫁進原府之前就有的通房大丫鬟,可是后來呢,還不是又有了小鄭姨娘,有了三哥的親生姨娘,有了現在更年輕的孟姨娘?
見她滿臉的不以為然,謝雍也是無奈,只得把她用力擁進懷里,低嘆道:“你這個壞脾氣的丫頭,嘴里說著相信,心里卻不以為然吧?”
原宜之又嘟了嘟嘴,小聲道:“話說的漂亮沒用,做的漂亮才行!
謝雍把手輕輕覆蓋在她的小腹上,道:“那就日久見人心吧,讓咱兒子作證。”
“要是女兒呢?”
“最好是兒子啊,女兒太難養了,以后她長大了,到哪里給她找個像我這么好的夫婿?”
原宜之噗哧一聲笑起來,“臉皮真厚!”
“很厚嗎?你再親親看?”謝雍湊上來親吻她。
原宜之用手輕輕推開,“不要,今天很累了!弊詮脑酥畱言泻,兩人雖然一直同床共枕,偶爾也親親摸摸,但再也沒做過那擋事。
而今天的原宜之,連親一親的欲望都沒有。
謝雍卻抱住她親個不停,直到她僵硬的身子開始軟化,悲傷的神情漸漸消散,眼底的憂愁漸漸退去,謝雍才輕拍著她,陪著她一起入睡。
直到原宜之睡熟了,謝雍悄悄從里衣袖袋里取出小小的淚包,藏到了自己枕頭底下,提醒著自己明天一早要取走,免得穿幫。
睡著前,他模糊地想著,小小的淚包妙用無窮,玄昱真是個奇妙的皇帝。
七日后,金陵,謝府。
謝母一身正裝地從內廷公公的手里接過圣旨,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這道圣旨和當初皇家賜封她為太淑人時截然相反,是撤銷她的誥封的。
當年朝廷為了嘉獎謝母撫育兒子有功,謝雍也主動為母親請封,于是皇帝賜封她為三品太淑人——母親因兒子獲得誥封的,要在品級前面加個‘太’字,以示與妻子的三品淑人相區別。
以后謝雍如果品級再向上升,那么他的母親和妻子的品級也會隨之上升,分別變為‘太夫人’與‘夫人’。
而這次皇帝的圣旨就是收回謝母的誥命,以及與誥命相匹配的服裝與配飾,而理由則是她‘不慈,有失婦德、有損官體,不堪為天下婦人之表率’。
謝母傻了許久,才在丁錦蕓的幫助下,取出了她一直小心供奉著的誥命,又脫下了身上的誥命服飾,交回已經等得不耐煩的太監手里。
脫下誥命服,她就從官身變回了白丁,和普通百姓沒啥兩樣了,她再也不配被稱為‘老夫人’,而是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太太’。
等太監收好誥命與誥命服飾轉身要走時,謝母才發瘋一樣大喊道:“是原家那個小賤人做的是不是?是她要報復老身是不是?仗勢欺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個爛心爛肺的賤貨!我要兒子休了她,我要告她忤逆、不孝!”
太監翻了翻白眼,冷聲道:“謝老太太,看在你養育了個狀元兒子的份上,咱家勸你慎言惜命。還有,這請求撤銷誥命的摺子是謝狀元親自上的,可沒原小姐什么事兒。謝狀元這也是為了你全始全終,能夠安穩地活到老才上的摺子,你老惜福吧,別再折騰了,不然哪天皇上一怒,別說你的誥命,就連謝狀元的官印都得收回。得了,該說的話咱家也都說完了,告辭!”
太監甩手離去,留下謝母佇立寒風中,久久無法回神。
兒子親自請求的?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站在謝母身后的丁錦蕓也傻眼了,她沒有想到謝雍會如此決絕。
丁錦蕓到達揚州的第二天就又被強行送回了金陵,謝雍不承認這門親事,可是丁錦蕓自認是謝母做主抬進家門的正經媳婦,便厚著臉皮留在了金陵謝府,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苦熬日子。
丁錦蕓想不到的是,當時隨同她一起到達金陵的,還有謝雍上給皇帝請求撤銷母親誥命的摺子。
謝雍從來不亂發脾氣,他怒極、氣極,終于出手之后,就是對謝母的致命打擊——謝母最在乎的朝廷賜封。
事情鬧到如今的地步,已是新的謝府之恥,這對謝雍未來的升官之路極為不利。
但是謝雍不在乎,他再也無法容忍這樣胡鬧非為的母親了,如果再不能讓她安分一點,再白白害了一個無辜女子,他會發瘋。
對付謝母這樣頑固,甚至有些偏執的人,和她講任何大道理都是沒用的,只有讓她痛了、無助了,她才可能會反思已過。
打蛇七寸,一擊致命,這是謝雍一貫對付政敵和外界之人的手段,如果他轉過頭來對付內宅婦人,恐怕沒人是他的對手,謝母也一樣。
謝母對他和原宜之一步步進逼,他一步步退讓,甚至選擇了外放,最終被逼到絕境,只能絕地反擊。
原本可歌可頌的狀元之母,淪落到如今的地步,怪誰?
抱怨不休、亂罵不止的謝母暫時恐怕是不會反省自身的。
八個月后。
揚州,謝府。
內宅的產室里靜悄悄的,只有穩婆偶爾的聲音,從原宜之進去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時辰,謝雍在外面的走廊上走來走去,焦灼不安。
謝昭站在門前,不時地踮起腳尖試圖向里面張望。
謝雍抓住同樣守候在旁邊的老大夫,問:“別的產婦都喊得聲嘶力竭,為什么宜之沒有聲音?她……不會有事的!”
原本想問什么,最后他卻催眠一樣告訴自己——宜之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原府鄭氏為了原宜之的順利生產特意送來兩名經驗豐富的穩婆,而且還有揚州著名的婦科圣手王姑在里面,宜之不會有事的!
老大夫捻著稀疏的胡子笑道:“王姑看護的產婦都這樣,據她說這樣可以讓產婦節省力氣專心生產,反而更安全一點!
謝雍想了想,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王姑確實非同一般。
正在謝雍父子懸心的時候,產室內傳來一聲嬰兒啼哭聲,哭聲嘹喨,中氣十足,顯然是個健康的孩子。
謝雍松了口氣,可內心依然焦灼。
過了片刻,產室的門打開,清洗干凈包裹好的嬰兒被抱了出來,穩婆滿面是笑,“恭喜謝老爺,是個千金,白白胖胖的可真討人喜愛!
謝雍看了一眼小東西,急切地問:“拙劑可安?我能進去了嗎?”
原宜之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我很好,里面太污穢,你不要進來,我不要你見我這么狼狽的樣子!
謝雍止步在門口。
直到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原宜之被清理好,謝雍才被放進房里。
原宜之的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精神倒還顯得不錯,孫嬤嬤為她準備了紅糖米粥和雞蛋,她胃口很好地正在吃著。
謝雍坐在她身邊,目不轉晴地看著她。
原宜之舉著一個雞蛋,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輕松,胃里壓著的大石頭消失不見了,消失了許久的饞蟲終于又冒出來了,我覺得自己可以吃下一頭牛……喂!你怎么又哭了?喂?你別嚇我,寶寶怎么了?快告訴我!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產室血腥之味太濃,小寶寶已經被抱到暖閣去了,有早已聘請好的奶娘在那邊伺候。
原宜之實在太累,需要休息一會兒才能轉移陣地。
謝雍緊緊抱住她,勉強壓住洶涌而來的淚意,無法出聲。
這一次,沒有淚包,可是他的眼淚比任何一次都多,都真誠。
他以為自己已經被官場、被喧囂的家歷練成了無淚的冷血人,直到現在才知道不是。
他的淚依然很多,很熱。
想起圓房之夜原宜之對他說的話,他附耳到原宜之耳邊,同樣輕聲道:“娘子,謝謝你。”
謝謝你的溫柔善良。
謝謝你的明媚活潑。
謝謝你愿意嫁給我,讓我斷弦再續,人生終于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