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兩個人又像沒事人一樣,互道早安,用了早膳,一切沒有任何不同。
只是剛放下碗筷,阮芝盈馬上就提起昨天的話題,“我看著天氣有點陰了,想著擇日不如撞日,等等我就先回村子里,也省得再挑時間!
易穆德看著窗外那陰沉沉的天,先是皺了皺眉,想要叫她改日再回去,可是看著她低下頭,隱約可見那捉緊的唇角,知道她不會改變主意了,也就忍了下來,頓了頓后說道:“那今日明月就不用跟我出門了,讓他套了車送你過去,早去早回。”
阮芝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膽子,站起來往內室走去時,淡淡地駁了他的提議。
“不用了,距離并不遠,我隨意攔輛往村子里去的車就行,外頭像要下雪的樣子,讓明月跟著你去,記得多帶件衣服,這樣就算是晚了時辰回來,也不怕會凍著。”
她第一次這般強勢地反駁了他,說完了,也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只是挺直了背脊背對他站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么會這么做,可是已經說出去的話她不想收回,她的確是這么想的,阮家村來來去去的車子不少,若是待的晚了,她頂多在村子里過上一夜而已,沒什么好需要讓人跟來跟去的。
她不過就是一個再普通平凡不過的女人,哪里就那么矜貴,用得著下人跟前跟后了?
阮芝盈沒有回頭,見不著他的表情,可是卻能夠聽見他瞬間冷下來的聲音,“隨你。”
她咬住了唇,不發一語。
自第一次見面以來,她聽過他哄她的聲音,聽過他溫柔而包容的聲音,卻從來沒聽過如今日這般,字里透著冷意的聲音。
易穆德其實聽到了她的反駁后,心里是有著微微的怒氣,覺得她似乎變得矯情了,拒絕了他的提議不過是想要擺臉色給他瞧。
可是他轉頭又想,她不是那樣的姑娘,自個兒的小媳婦兒他還不知道嗎?最是單純不過,肯定不會耍這樣讓人膩煩的把戲。
所以當那句生硬的“隨你”出口時,他馬上就后悔了,枉費自己虛長了她幾歲,卻連這一點包容都做不到。
可見她依然不轉過身來,對于他的話不聞不問的模樣,他忽然又覺得有些無趣,或許還有一點點的……失望?
那樣的情緒來得莫名其妙,讓他有種想要逃離家里的沖動。
他這么想著,也真的這么做了。
感受到他快速地離開,阮芝盈神情一片空白,感覺自己的精氣神像是瞬間被抽空了般,緩緩地往前走,坐在妝臺前。
銅鏡里映照出的人影依舊,可是眉眼間卻有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她慘然一笑,唇瓣輕啟,鏡子里的那個人做著同樣的動作,說著她不敢說出口的話——
“就算不坦承自己說的謊,瞧瞧,你也無趣的讓人厭煩了呢……”她撫上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著,兩行清淚落下,嘴角嘗到了一點咸味,她卻渾然不覺。
易穆德和阮芝盈兩個人鬧翻的同時,阮家村里,阮大春看著屋外陰沉沉的天,臉色也顯得不太好看。
“村長,這天都陰下來了,看起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也就這幾日了,山上那群匪徒又到了要下山的時候,您說今年咱們村子該怎么辦才好?”
說話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而阮家大堂里頭還有幾個這般年歲的人正等著阮大春發話,甚至座位上還有其他幾個更為年邁的老者,一個個也都等著阮大春出聲。
阮大春嘆了口氣,山匪一年一年的剿,偏偏這是個來錢快來糧食也快的路子,一旦嘗到了甜頭,一個個哪里肯輕易放棄,這不每年都說要剿匪,可是好些年過去了,這匪還是在山上,每到了冬日就成群結隊的下山洗劫,有些良心的只搶了糧就走,可也有些不擇手段的,糧搶了,人也殺了,整個村子剩沒幾個活口。
尤其是前一年的山匪,也不知道是哪里過來的,據說之前就已經有犯過幾次大案,在山林間招兵買馬后,成了一點氣候,一下山就把三十里外的甜水村給趕盡殺絕,尸橫遍野的慘狀讓當初見過的人好幾個月都回不了神。
阮大春沉著臉,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阮家村先前之所以能夠沒受半點山匪的災,大伙都知道是因為什么,只是今年到底狀況不同了,所以等天一冷下來,看情況不對就一起到他家里,商量著今年該想個什么樣的對策來因應。
只是幾個大男人想了半天都沒想出個法子來,只有一個一直默不作聲的漢子,粗聲粗氣的說著,“要不咱們再請……”
“閉嘴!”阮大春在那人還沒說完話之前,就先把他的話尾給止住了。
他瞪著那個漢子,沉著聲道:“大柱子,做人要憑良心,前幾年那些山匪都不敢來咱們村子,為的是什么,別人不知道,村子里的人難道還能夠裝不知?就是做牛做馬這些年也夠了,咱們幾個大老爺們難道還比不上一個人?那咱們這些年的飯不都白吃了!”
阮大春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平復了下因為剛剛一連串指責而加快的呼吸,繼續說著,“我知道不只大柱子,肯定有許多人有一樣的想法,我也老實說吧,就是我屋里的婆娘都這么想,可這做人啊……真的不能沒了良心!咱們村子里想來是不會出這種人的,你們說是不是?”
說是詢問,可是那銳利的眼神一看過去時,年老的長輩嘆著氣,幾個比阮大春還年輕的則是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
一時之間氣氛就沉滯了下來,最后還是位一直沒開口說過話的老太爺發話了,“咱們這些年都安安穩穩的,就是入了冬也沒在怕,你們瞧瞧其他村子,先不說那甜水村,就是你們自個兒婆娘的娘家,哪個沒被搶過?說到底也是這些年我們日子過得太好了,才會把指望都放在別人的身上。
“今兒個這事,我就倚老賣老的說上一句,咱們村子里的漢子不少,組了個巡邏隊,早晚都在村子四周巡防,家里的老弱婦孺看是要挖地窖還是想其他的法子,以免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可以好好安置,至于到最后是只損了糧食還是連人命都得賠進去……那就看天意吧!
說罷,那老太爺就不再說話了。
阮大春感激地看了看他,也覺得這法子不錯,就看向其他人,把老太爺的建議又說了一次,還詳細了內容,像是幾個人一輪,一次看守的時辰多長等等。
等到說清楚之后,幾個男人各自離去,只有老太爺在臨走之前,還拍了拍阮大春的手。
“行了,你這村長做到如此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這個村子是大伙兒的,總不能把村子的安危全都壓在一個人的身上,而其他人卻只想著坐享其成,你說是不是?”
說完,老太爺慢悠悠地走了出去,阮大春嘆了口氣,再次望著天,幾次張了張嘴,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
唉,只希望他做的決定是正確的吧。
日落時分,提著大包小包坐在牛車上的阮芝盈終于回到了阮家村,當她敲響了阮大春的屋門時,所有人正準備吃飯,看見她站在門外,阮大春一開始是驚喜,但隨后見到只有她一個人回來,忍不住又是一陣斥責。
“這是怎么回事?侄女婿沒跟著你來?那你一個婦道人家瞎晃蕩什么?上回鬧的事情還不夠大嗎?”
陸氏翻了翻白眼,她就見不得自個兒當家的那副模樣,明明見了人也是挺高興的,卻是一開口就罵,把孩子給罵走了他心里就高興了?
阮芝盈倒是習慣了,也沒說什么,只是拎著大包小包往屋子里頭走,“大伯,大伯娘,我這不是久久都沒回村子了嗎?剛好夫君這陣子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總是早出晚歸,我就想趁這個機會買點東西回村子里頭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就是這樣!”阮大春還是沉著臉,沒什么好臉色,“你剛剛進村的時候,村子里的人見到你沒有?”
阮芝盈雖然不懂大伯怎么每次看見她都沒什么好臉色,但還是乖乖地回答了問題,“沒有,這時候村里人不都在吃飯嗎,哪有人在外頭亂晃!
阮大春松了口氣,然后又繃緊了臉,“現在也晚了,也沒車送你回鎮上去,你晚上就先在屋子里休息一晚,明兒個一早趕緊走!”說完,他就安靜地回到桌邊,拿起碗筷吃晚飯。
陸氏嘻嘻的笑著,將阮芝盈拉了過來,兩人互動好的跟親母女般,完全沒了阮芝盈成親那日的勢利樣。
她小聲地跟自家侄女說:“你大伯那個人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他可疼你了,你出嫁這段日子,你的房間都還給你留著,你大哥幾個孩子要是隨便進去,都得讓他給罵出來,而且你那屋子前幾日我才剛曬過被褥而已,沒什么濕氣,你今兒個肯定能睡得好,還是我先拿個暖爐烘烘屋子?”說著,就要起身去尋爐子了。
可還沒起身,就讓阮芝盈給拉住了,她眼眶微紅,看著嘮嘮叨叨為自己打算的大伯娘和大伯,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能緊緊地抓著陸氏的手,雙唇顫抖的反覆說著一句話。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陸氏也是過來人,看著自家侄女這副樣子,哪里還有什么不明了的,肯定是小倆口鬧別扭了,她也不勸,只是拍拍阮芝盈的手,打算等她情緒好一點之后再聽她說說。
可是說是在吃飯,卻一直偷偷關注著這邊的阮大春卻沒那么好的耐性,看著自家侄女紅了眼眶,就想著肯定是受了委屈才大包小包回來的,一股怒火就陡然而生。
“我就說讀書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偏偏你爹早先瞎了眼,幫你訂了那門婚事,后頭讓你自己挑,也挑中了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臉,你讓我說什么好?我早說了——”
“行了!孩子都那么難過了,你還說這些做什么?”陸氏打斷了丈夫的話,瞪了他一眼,“再說了,人家是勸和不勸離,你這般罵罵咧咧的,難不成是要讓她把那男人給休了,自個兒回家過啊!”
阮大春有些暴躁的低哼了聲,“回村子里過又怎么樣?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
陸氏沒好氣的啐了他一口,脫口而出,“要是真的能回村子里過,那當初你何必費那個勁,設了局逼著人家秀才公答應這門婚事?這不是瞎胡鬧嗎!”
本來還難過著的阮芝盈,聽見大伯娘的話,整個人先是一愣,然后看向一臉不自在的大伯。
“大伯,什么設計?你是說……當初那事不是意外?”
阮大春嗔怪地瞪了自家婆娘一眼,嘆了口氣,低低說道:“哪來那么多意外,再說就是有,那也不會落到你老叔的身上。他可是咱們村子里的孩子王,哪里能玩哪里不能玩他會不清楚?”
老叔是老太爺最小的孩子,年紀雖小,輩分卻高,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他也不敢這樣設局。
阮芝盈頓時覺得腦子一團混亂,難怪,她就覺得大伯那時候的行為非常奇怪,可因為她被水蛇咬了,整個人暈沉沉的,等到醒來時,事情都已經定案了,反正這婚事也是她想要的,便沒多問,還以為是上天賜給她的緣分,沒想到居然是自家大伯的手筆。
可大伯又是怎么知道她對夫君有愛慕之意的?那天他們也不過就是見了第二面,哪里能夠這么快速的安排一切呢?
阮大春不用問就知道侄女腦子里在想些什么,因為她臉上的表情已經全然說出她心里的話了。
他沒好氣的說著,“那日去參加法會,你一個姑娘家渾身濕淋淋的回來,我能夠不多問兩句嗎?還有,打從那天之后你就整日魂不守舍的,你和那渾小子站在河邊對望時,老叔那兒有人瞧見,馬上就過來跟我說了。”
因為連年的匪患,村子里的人對于不熟悉的面孔警戒得很,上回法會多了一個生人,不僅幾個婦人看到,老叔他們也碰見了,回頭往村子里一說,他心里有了聯想,很快把這渾小子給查個透徹,想著侄女一顆心看起來就是扔在人家身上了,他就干脆將計就計詐他一回,沒想到居然還真的成了。
“那些都不必多說了,既然你們兩個已經成親,到底是怎么成的也不打緊了!比畲蟠荷裆行┎蛔匀坏恼f著,看著自家侄女震驚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那日是無恥了些,可要是真的能幫侄女求來一份好姻緣,那有什么打緊。
村子里的小伙子一個個她都瞧不上眼,要往外村找,偏偏阮家村已經是周邊村子里最富裕的了,也就是說若是嫁到外村去,不管是哪一戶,都是去吃苦受累的命,他怎么想都不覺得合適,看來看去也就是那渾小子勉強還可以。
有才有貌,加上有功名,還有一點家底,且打聽出來是要在鎮子上落腳的,家里頭除了一個聘來的廚娘外,就沒有其他狐媚的小妖精,還算能和他侄女匹配,他也就沒想太多直接設了局。
不過芝姐兒藏不住事,這等事情他沒辦法和她先通過氣,后來兩人成了婚,她自然也沒有必要知道前因后果了。
可以說如果今天不是妻子說漏了嘴,只怕這件事還沒有曝光的一天。
至于跟易穆德獅子大開口要的那些聘禮,既然他們扮演的是貪婪的親戚,自然不能把東西添在芝姐兒的嫁妝中,只得先暫時幫她保管,等有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
阮芝盈沒想到這其中居然還有這樣的緣由,傻愣愣的坐在那兒,本來難過的情緒也散了大半。